13相約九八
如果讓我給一九九八年打個比方,我會說它是一鍋粥,紛雜的國內外大事和黃家裏程碑式的家事相約在一九九八年發生了。
當大街小巷播放著法蘭西世界杯**昂揚的主題曲時,中華大地正波濤洶湧,哀鴻遍野,雄壯的歌聲飄揚在抗洪救災的現場,並不顯得突兀,反倒激發了抗洪軍民的鬥誌和團結精神。街麵上積了小腿深的水,運沙袋的卡車日夜不停,電視上每天都在播報全國各地的險情。我恐慌起來,黃莊的木筏在洪流中不過是一芥之舟,大姑的二層小樓即使不賣也難以巋然不動,迫切尋求避難所的欲望讓我首先想到應該去二姑夫家,這點林耀東也讚同,他說縣城肯定比鄉下安全,縣城繁華,洪水來了也是先救縣城。但孫立發家的變故讓我們取消了這次投靠計劃。
黃學玲嫁給孫立發後入了國營造紙廠,優裕的生活讓她的體型迅速向孫立發靠攏。
一年後,他們的兒子孫國梁出生了,孫國梁長到三歲,肥胖程度已經超過了孫立發。黃學玲看著兒子餓得嗷嗷叫,在地上打滾,一次次放棄了對他的節食計劃。她總是自我安慰,兒子長大了自己就注意形象了,再說胖子有什麽關係呢,他們家裏條件這麽好,還愁他娶不到老婆?
曆史的車輪駛到一九九八年,時代的洪流給不懂得居安思危的孫立發夫妻來了個改天換地。盡管孫立發一兩年前就聽到供銷社麵臨倒閉的風聲,但他始終不相信國家管著的人會被視為芻狗,等到社長宣布供銷社倒閉的不幸消息時,孫立發仍在幻想他會被調到另一個國營單位。清點資產時,孫立發負責櫃台的賬目出現了虧空,一臉無辜的孫立發一再強調他毫不知情,但他肥頭大耳的形象很難給人以正人君子的說服力。
另一邊黃學玲上班的造紙廠一夜之間由“公”變“私”,掌握生殺大權的董事長毫不留情地裁汰冗員,廠門外的哭訴和示威都不能動搖董事長的鐵石心腸。黃學玲撐著雨傘,躲在簇擁的人群後,不敢去看公示欄裏的裁員名單。走出人群的工友有的謝天謝地,有的痛哭流涕,他們聲嘶力竭的哭聲在瓢潑大雨中如喪鍾而鳴。黃學玲看著人群變稀,仍然沒有勇氣上前一探究竟,這時候孫立發騎著摩托車過來了,他從造紙廠的舊友那打聽到妻子也被卷進了殘酷的失業潮。孫立發向來平和的麵目變得扭曲**,他箍緊風雨中瑟瑟發抖的黃學玲,悲壯地說:“國家不管我們了。”
失去工作的孫立發和黃學玲一下子變得無所適從,有幾次他們都恍恍惚惚地去往原先的單位,孫立發看到城中供銷社貼上了封條,黃學玲看到造紙廠的門衛朝她愛莫能助地搖搖頭。孫國梁意識到家裏發生了無法扭轉的變故,他收斂了放任,變得乖巧、謹慎,父母沉重的臉色和絕望的眼神預示著這個家庭已變得風雨飄搖,而孫國梁一絲一毫的不識時務極有可能讓其轟然坍塌。孫立發看到孫國梁回到家不再甩掉書包躺到沙發上看電視,而是在書桌前埋頭寫作業,黃學玲看到孫國梁吃完飯後不再動他床邊的零食,這對同為淪落的夫妻獲得了前有未有的寬慰。盡管如此,黃學玲知道他們的風光一去不複返,他們再也不是國家管著的人了。
孫立發家的冰箱不再擁擠,不過又多了一樣東西,裝有胰島素的針筒。昔日營養過剩的生活摧毀了孫立發的健康,他得了糖尿病,這對於需要節衣縮食的二姑夫家無疑是雪上加霜。黃學玲看著日漸消瘦的孫立發和越發懂事的孫國梁,感慨萬千,她必須走出家庭變故的陰霾,她白日裏堅毅的麵孔時常在深夜裏淚如雨下。但支撐黃學玲求生信念的最主要因素並非丈夫和兒子,而是她不屈的高傲——她絕不允許她苦心追求到的城市夢就此破滅,遭受鄉村人的恥笑。
我時常想,如果不是這次家庭變故,孫立發一家可能隻會平庸地過完一生。孫立發在櫃台前和女營業員開著不葷不素的玩笑,黃學玲在車間和工友張家長李家短地拉呱,溫室之花孫國梁渾渾噩噩長大成人,頂替孫立發或者黃學玲的崗,複製父母的人生軌跡。黃學玲大概沒有想過,她的下崗和黃學琴的診所倒閉一樣置之死地而後生,她原本死水般的生命之流激起了絢爛的浪花。
癱瘓在床的王氏看到積水漫進了門檻,浮起了地上的塑料腳盆和塑料拖鞋,立刻“媽呀媽呀”叫喚起來,她的窘態就像一隻甕中之鱉。王氏強烈要求下床逃命,黃宗英背起她來到門檻邊,王氏看到門外肆虐的風雨和浩**的水流,竟然荒誕地要穿上她的壽衣,以備不時之需。黃宗英從箱子裏找出母親喜愛的那件繡著鴛鴦的奇怪壽衣交到她手裏,王氏摸了摸說:“太潮了,在煤爐上烤烤吧。”
被困在雨季裏的黃宗英無事可做,她有更多的時間去迎合母親天馬行空的思緒,隻是煤球也太潮,煤爐裏鑽出的白煙熏得王氏咳嗽不止,她抹著眼淚對黃宗英說:“快封爐子,沒被淹死反被嗆死了。”
林耀東帶著我們到戶外去抓魚和癩蛤蟆,孫立發的經典養生理論“海裏遊的才是最補的”一直銘記在林耀東的心頭,海裏遊的抓不到,水裏遊的也比地上跑的補。這項雨季特有的活動總算讓我們從生出黴味的暑假裏吸一口新鮮空氣了。我們都穿著雨衣雨靴,林耀東拎著鉛桶,我拿著魚叉,黃冠軍拿著網兜。黃冠軍走在隊伍最後麵一言不發,他保持這種沉默狀態已經有一年多了。
女孩偷酒事件水落石出後,黃冠軍可謂四麵受敵了。女孩要找他,女孩的父親也要找他,這對父女氣勢洶洶地找到學校時,黃冠軍正被班主任找談話。臨危不亂的黃冠軍竟然想讓我冒充他去應付那兩個摩拳擦掌的問罪者,他企圖以很少提及的兄弟之情打動我。他說有一次我吃完花臉雪糕後,他又無私地讓我在他的雪糕上咬一口,的確,我和黃冠軍、郭傑狼狽為奸的日子裏,黃冠軍一直急於表現他對弟弟的保護欲。我雖然知道他的關愛不過是作秀,不過看在他火燒眉毛這關口,確實想幫他一把,等我走到校門口,發現林耀東正怒目圓睜地站在門口,那對父女在他身旁嘰哩哇啦地控訴,看來他們已找到了這起事件的罪魁禍首。
收不了場的黃冠軍聲名狼藉,雖然他的名聲一直很臭,並且他也不在乎他的名聲,但是他代表的是黃家的子孫,代表的是黃莊黃氏宗族的後代,口誅筆伐的壓力迫使黃學文從千裏之外奔赴回黃莊,給了黃冠軍一頓暴打。黃冠軍被打的那天晚上,我曆曆在目,因為我也是行刑者之一。黃學文不知道是不是舍不得下手,他想出了一個古怪的行刑方式,他把黃冠軍綁在地上,讓姓黃的人一人抽他一鞭子,這讓一旁一肚子火氣的林耀東進退兩難——他不確定黃學文所說的“姓黃的”是狹義的還是廣義的,如果是廣義的也可以指黃家的親人。沒想到黃學文把鞭子第一個遞給林耀東,他客氣地說:“你是姓黃的長輩,你先來。”
黃學文的謙讓使得林耀東對黃學文寵愛的兒子下手時控製了力道,他事後告訴我,他隻用了五成力。黃冠軍被林耀東一鞭子抽下去立刻像殺豬一樣嚎叫起來,他的哀號在空曠的鄉野裏愈顯悲慟,狗也跟著此起彼伏地吠起來,這讓後麵的行刑者隻好象征性地鞭打一下,而門外躍躍欲試的黃氏本家人見狀都訕訕離開了。
黃冠軍被打後,就沉默起來,因為他知道,他任何發自肺腑的說辭都不再具備公信力。林耀東本來打算趁著黃冠軍道歉好好教育他一番,結果黃冠軍成了“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黃冠軍不說話林耀東就自顧自說起來,黃冠軍也不答,林耀東罵他“搗蛋冠軍”,他還是鉗口不言。林耀東以為他是被打賭氣,結果一直到初中畢業,他還是這德性。我有點擔心,黃冠軍的沉默就像他小學畢業暑假裏的鬼魅一笑,總覺得他又在醞釀什麽陰謀。直到知道他的中考誌願後,我才發現他的陰謀不是捉弄我,也不是欺騙林耀東,而是和我分道揚鑣。
我之前說過,如果黃冠軍想學什麽,沒有他學不會的,他把他的沉默不光用在我們身上,還用在他的學業上,他的成績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一躍進入了年級前十,把我這個班裏的“學習冠軍”甩在身後。班主任對黃冠軍的突飛猛進持懷疑態度,她總是在監考時徘徊黃冠軍的周圍,疑神疑鬼地搜尋他作弊的蛛絲馬跡,初三幾次統考,黃冠軍穩中求進,班主任這才相信他終於脫胎換骨了。
王氏看到我們滿載而歸,笑成了一朵花,她中午還生活在雨季的恐懼中,晚上又感謝雨季的無私饋贈。晚飯一盤紅燒魚,一碗蛤蟆湯,一碟糖蒜,鄉村的野味勾起了林耀東的酒興,他給我們也各倒了一盅酒,我說我不會喝,黃冠軍不說話,哈著嘴把酒幹了。林耀東眉開眼笑,對黃宗英說:“看到沒?這小子遺傳我。”
黃冠軍喝完把酒盅推到酒瓶旁,意思意猶未盡,黃宗英猶豫起來,讓黃冠軍不要逞能。王氏被煤爐嗆成了煙熏嗓,她沙啞的聲音就像一把鈍刀,她說:“喝吧,你太爺爺像你這麽大時每天三兩酒。”
林耀東又給黃冠軍倒了一杯,黃冠軍喝完臉紅撲撲的,他說話了。他並沒有對他的糟糕往事進行懺悔,或者借酒澆愁,傾訴他沉默的孤獨,他平靜地告訴我們:“我要走了。”
他終於在沉默中爆發了,我隱約預知他口中的“走”和他不願示人的中考誌願有關,他在謀劃一次出走,一次逃離,一次探險。黃冠軍從書包裏拿出了錄取通知書,他被蘇南某個中專錄取了。不久後我拿到了縣中的錄取通知書,黃冠軍的分數足夠公費上縣中,而我離公費分數線少了十五分,黃學文對多交的五千塊錢十分痛惜,他對我說:“該上縣中的沒上。”
黃冠軍決定上中專是想快人一步到南方去淘金,他後來對我說,蘇南遍地是黃金。黃冠軍選擇了新興的電子商務專業,這在網購風行的今天看來,他那時是相當有遠見的,隻是他沒預料到,等他中專畢業時,他的學曆已相當廉價。
林耀東看到黃冠軍的錄取通知書後,笑意凝固了,他想到這個又愛又恨的孫子將要遠走高飛,悲喜交加。我們兩個留守兒童升學後,他將和王氏、黃宗英成為空巢老人,他會和那些缺牙的老人一樣枯坐在門口,眺望石橋對麵來來往往的車輛,在一次次期盼無果的失望中消磨清冷的時光。但新鮮的血液總要流動,流向充滿**力的他鄉,就像他當年的逃荒一樣,他不可能和那些安土重遷的老人們一樣靜候死神的降臨。
林耀東鄭重其事地敬了黃冠軍一杯,他閃著淚花,傷感地說:“都在酒裏了。”黃冠軍微笑起來,和林耀東脆生生地碰了杯,這一杯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也是“壯士一去不複返”。
九八年黃家的另一件大事是關於黃宗玉的,外鄉人依然把這次死傷無數的洪災歸咎於黃宗玉的陰氣,他們言之鑿鑿地說,黃宗玉在洪水期間一直在敲木魚。信奉佛教的黃宗玉把洪災看作天譴,她敲打木魚乞求佛祖的寬恕,她聒噪的敲擊聲傳到了岸上,經過惡意地渲染,引發了眾怒。
中午時分,四五個男人聽到船上的木魚聲,紛紛遊到了船上,他們手持麻繩棍棒,準備將這個水上女巫捆到岸上。黃宗玉感到船身猛烈顛簸,深深吃起水來,男人們扔了她的木魚後,並沒想好懲罰她的方式,他們看到清心寡欲的黃宗玉還有著徐娘半老的風韻,不約而同采用了最能取悅於男人的方式……但他們施暴的代價也是巨大的,身陷囹圄的夜晚,他們時常夢到黃宗玉一身黑衣,敲打著木魚,前來索命。
當最後一個施暴者從黃宗玉身上乏力地下來時,他抽走了塞在她嘴裏的抹布,眼神呆滯的黃宗玉已發不出聲音,她戰栗的身體散發出戾氣,融進了施暴者的骨髓。傍晚時分,準備晚飯的村人發現水邊紅光隱隱,黃宗玉和她的漁船在熊熊烈火中**汙滌垢,化為烏有。
王氏聽到這個噩耗時呼天搶地,她一方麵是悲痛女兒的不幸,另一方麵她始終覺得黃宗玉的自焚太過草率,也不體麵——她化為灰燼,連壽衣都沒法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