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托付

鬆居不通車,車子隻能停在泉山東邊的山口,從這裏走到正門,走得快也需二十多分鍾。

“謝謝你們送我回來。回去的路上小心了。”

“嗯。我們剛好有事要找秀執事商量。一起走吧。”

汽車馬達聲收住了,剛叔點亮了一盞燭龍。夜突然格外的寂靜,令人感到陌生的寂靜。冰大叔取下罩在車座上的大衣,下了車,打開我這邊的車門,將衣服遞給我,我冷冷地回絕了。

這個人無情無義,心腸又冷又壞,照我說,應該禁止他上鬆居才能解恨!

“你身子弱。山裏早晚氣溫低,當心著涼。”

我不習慣這裏的夜色,也不習慣這個陰晴不定的冰大叔,正想再次冷酷地回絕,山風灌進車裏,我暗地裏打了兩個冷戰了,隻好不情願地道了謝,披上外套,聞到衣服幹爽的味道,想起這是冰大叔穿的,心裏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很快被我打發走了,免得被他看出來,又笑話我一通。

我下了車,冰大叔定定地看著我,說:

“你……這個……可暖些了?”

這又是哪一出?怎麽突然又變得吞吞吐吐了?

大衣的衣領裹著我的脖子,我輕輕一動,蹭著衣領,仿佛身在一口溫暖的古井,身上暖和起來了。

“嗯。”

剛叔左手提著一盞仿佛月灰色的燭龍,右手的燭龍門打開了,但未點火,冰大叔接過來,打火點亮了。燭龍罩麵上繪一棵鬆樹,那棵鬆樹不是端木的家樹黑鬆,看針葉分明是一株羅漢鬆,我差點衝口而出說:

“這倒像是我鬆居的東西。”

終於還是忍住了。

老羅漢鬆構圖落筆的意思,十分像鬆子婆婆的手法。我家外婆極善丹青,但作畫從不送人。端木鬆居向來走得近,或許是哪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冰大叔到鬆居做客,鬆子婆婆隨手拿了自家的燭龍給他用,也說不定。題詞“鬆無古今色”為行草,和鬆子婆婆的書路完全不相幹,倒和這位冰大叔掛在東廂房作坊牆上的楷書掛軸,筆意神似,應該就是大叔後來自己題上去的吧。

就這麽一會兒工夫,剛叔已走到一旁去了,背著手看天,仿佛是個毫不相幹的賞月人。

冰大叔走近一步,說:

“幸承鬆子婆婆青眼相待,贈這提燭龍做我三十六生辰的賀禮,至今不離左右。”

山中男子有幾個大的生辰,一定要廣邀賓客,行大布施祈福,三十六歲生日便是其中一個。從命數上來講,有“三六翻局,四三死局”的說法。關於三十六歲,山中有句俗話叫作“到了三十六,還能變一變。”三十六乃是一個極大的變量,人若決意要改變命道,就要在那一年行動,錯過了便永遠錯過了,而到了四十三歲,一切已成定局,想動也動不了的,所以夫子說:“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到了四五十歲依舊江山不改,自然品性難移,別指望他能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是同樣的道理。

“‘鬆無古今色,竹有上下節’,這兩句詩不僅有持守,也有氣節。”

“我聽鬆子婆婆說起,你最喜愛就是這兩句。”

為了報答鬆子婆婆送這份生日禮物的心意,為畫配詩,且選了鬆子婆婆牽掛之人所愛的詩句,沒想到這位冰大叔還是個能知恩報恩之人。

月光奏鳴,腳下偶有落葉發出幹脆的聲響,除了風聲,滿山閑寂,古人言蒼山寂暮,景晦色深,大概就是眼前所見之況味吧。冰大叔手中的燭龍,仿佛月光海中一枚貝殼,閃著溫柔的金盞黃。

“泉山安靜了。”

不知是山安靜了,還是端木家主人的話令山安靜了,此時感覺春分時節,身又如在古井旁,古井騰起溫暖的水汽。

“是。”

“我小時候到山上去找過麻油泉眼。”

鬆居背靠大鹿山脈其中一脈叫泉山的,俗稱“麻油泉山”,《橡村誌》對這個名字的由來有一段記載:

“佛曆兩千一百一十六年,歲次癸酉,端木十一祖鑿泉,得泉如墨,質滑香濃,鄉人聞風而至,奔走相告,謂之仙泉,而後廿百年鄉裏免磨油之苦,然天道無常,泉竭油盡,子子孫孫,享傳億年,不可得也。天道酬勤,君子自強不息,此誠仙人苦心,祖宗遺訓也。”

我覺得也罷,哪裏有萬年不幹涸的泉水,而且還是一眼油泉,就算大海裏鑿出來的油井也有井棄油竭之時,幹了就幹了吧。

“我小時候也去找過。走到半路宗治扭傷了腳,大家隻好折回來了。宗治是個麻煩鬼。”

冰大叔一笑,說:

“我聽鬆子婆婆講起你……你們許多童年趣事。”

“是麽?”

“宗治是個麻煩鬼,你可是個調皮鬼。”

鬆子婆婆和冰大叔都講了什麽?不會連天衣那件事也講了吧?

我果斷決定變換話題:

“你那時找到了嗎,泉眼?”

“找著了,是個冬日的午後,泉眼的石龍長滿青苔,旁邊有幾株山茱萸,倒也鮮亮。”

“得其所哉。”

冰大叔轉頭看著我,在溫暖的燭光中,眼中帶著溫暖的笑意,說:

“樂得清靜。”

我們踩著燭光,踩著樹冠漏下的月光,安安靜靜地走在銀鑽鋪成的路上,像走在波光粼粼的海上,走出林道,光亮灑落,山中十六的月色,分外清明。

近鬆居大門,聽到有陌生人說話的聲音,我脫下外套,外套暖暖的,身上也暖暖的。

“謝謝!”

“冷嗎?”

我搖搖頭,冰大叔站得很近,我又有點別扭起來,把大衣塞到他手上,走快幾步,轉過彎,見到阿信和幾個女人在說話,碧岫也在裏頭。夜色漸嚴,女人們手中的燭龍光柔化了大山的輪廓,燕羽灰、碧螺春綠、新禾綠、杏黃,每一盞燈光即閃爍一個人格,聚在一起,燃亮了一朵朵山夜花,花中有春天的氣息。

“小姐,你可回來了!少爺也來了!剛叔!”

女人們和我見禮畢了,見到冰大叔,頓時扭捏起來,扭捏地打了招呼,其中兩個頓時漲紅了臉,在燈燭光裏楚楚動人,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偷偷地瞅冰大叔。

這個冰大叔,看來還惹了不少風流債。

“阿信,有何事?”

“沒什麽,沒什麽。哎呦呦,你們快回去吧,我的姑奶奶們!我家小姐還沒用藥石呢!”

“不急。阿信,你且帶持誌叔和剛叔到文德齋,他們有事找你爹商量。”

“這……是……少爺,剛叔,這邊請。”

末了,阿信還不忘上前去推推碧岫幾個,又說道:

“你們幾個,快且回去,莫纏著小姐,小姐午後去了笑福山禮拜堅牢地神,這才回來。再晚些,小姐吃不下東西,我找你們一個個算賬!”

“阿信姐,我們哪敢妨礙老姑呢!你放一萬個心,我們隻和老姑說十句話,好好好,那就五句,五句好了吧,說完五句話我們保準就走。”

“碧岫,你是找我呢,還是找我的衣服呀?”

“老姑,真是什麽都瞞不過您!您和鬆子婆婆她老人家一樣明察秋毫!”

我捏了捏碧岫圓嘟嘟的臉。

“你這孩子。”

“我們今日都見過老姑,極歡喜老姑身上這件衣服,想再看幾眼,啊,世間的衣裳也有好看又好用的。但不知老姑許不許我們趕做一件有些仿佛的穿穿,我們賭誓,絕不做重樣的,領子下和內裏絕不用和老姑一樣的格子布,紐扣和腰帶也必定換個樣子,老姑大可放心!啊呀,這個天,這樣的風衣正好派上用場。”

身著簇新杏黃燕居服的女子,仿佛小雞雛一樣溫柔,低眉順眼地說道:

“阿信說太姑姑的物事不能出鬆居門,我們也知道的,隻是來看一看。若太姑姑不歡喜,我們不做這衣裳便是。”

“無所謂。隻是今天天色已晚,看衣服畫圖樣也要不少時間,這樣吧,你們明日再來,到時找阿信就是。”

碧岫歡喜道:

“老姑真不介意我們也穿同樣的衣服?”

“有什麽可介意的?”

“鬆居少主果然氣度就是不同一般的堂口!”

“就是!”

“麗萱,你今個正月穿的新雅服,不就因為式樣和花樣似那穀野堂的椿田姑姑,被她好一頓挖苦麽?”

叫麗萱的便是方才臉紅的一個,她今日穿著雪青杜鵑燕居服,微微低頭,露出藕般潔白的頸部。

“聽說椿田姑姑回了家,便把衣服給了圓頭的女兒。”

“元宵燈會我見房山穿來著。說實在的,哪有麗萱你穿好看!”

碧岫這個喜歡起哄鬧事的,緊接著說道:

“我們請衡鹿守評評理。”

雖叫我評理,我卻感覺突然被推上了被告席:你有保持沉默的權利,但你所說的每句話將會成為呈堂證供。

橡山大繁若簡,既有著我難以理解的簡單,也有著我難以理解的複雜,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淳樸若混沌初開之時;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城府機關又不在黨爭宮鬥之下。

望著天邊的圓月,城市遙不可及,若在那裏,我又有何顧忌?在城市裏看來無關緊要的小事,在村莊裏也許可資三五日閑談。我不再是個平頭老百姓,而是鬆居少主、衡鹿守,我對這些人說的話,到了明天就會傳遍三山五嶽。

肚子餓了,講個小故事好了,至於故事的寓意,讓各人去參吧。

“日本曾出過一位大禪師,名為千利休。有一天呢,有個人跑去找千利休禪師辯論,那人辯不過千利休,惱羞成怒破口大罵。事後,人家問千利休禪師,他被罵了怎麽還笑嘻嘻的,不生氣呢?千利休禪師答:‘仰天吐唾,自墮己麵’。他說他的,隨他去便是,我若生氣,不就是伸手接住別人吐的口水嗎?那和仰天吐唾的癡漢有什麽分別?麗萱,你是接還是不接?”

這群小姑娘咯咯地笑,麗萱掩嘴,羞澀地一笑,說道:

“謝謝老姑提點!”

“都回去吧。明天再來。”

五觀堂裏,大家站著聊天,秀大叔陪剛叔說話,阿鶴和冰大叔在討論射箭,宗越不善射,卻也在一旁聽著,阿信見到我,撇下宗光,跑過來拽著我的手,說:

“小姐,你是怎麽打發她們走的?哎呦呦,那班難纏的小祖宗,足足磨了我大半個時辰。糟了,這件衣服你可千萬別穿出去,回頭我又要遭罪了!”

“這毛衣我在家穿的,放心。下次她們再纏著你,你把她們帶去盞末,我來收拾。”

“小姐,你告訴我嘛,你究竟說了什麽,她們才願意走的呀?”

“講了個故事。”

“什麽故事?我也要聽,以後好做防身之用。”

“沒用了,我已經用過了。”

“就一個故事?沒別的了?”

“有啊,我讓她們明天來找你。”

“哎呦呦,我的小姐呀!你怎麽這麽的狠心呀!就把阿信我給出賣了?我對小姐你可是忠心耿耿說一不二火裏火裏來水裏水裏去絕不皺一根眉毛動一絲念頭的呀!”

“我知道。我怎麽舍得犧牲你呀?我可是為了阿信你才犧牲了我心愛的風衣的呀。你把衣服給她們,不就能脫身了?這招叫金龜脫殼,學到了吧?”

“可要做了相仿的,那小姐的那件衣服,不就……”

“我身上會少塊肉嗎?”

“不會。”

“我衣服上會少塊布嗎?”

“不會。”

“那不就得了。”

“可咱們女人家,看別人和自己穿一樣的,就算麵子上不計較,心裏總不大樂意吧,我才不願意讓小姐吃虧!”

“有道理。”

“那是怎樣,給還是不給?”

“給啊。不樂意的,過不去的,那還得等衣服做出來,滿山女人都穿上了,再憂心不遲,對不對?在世間,那樣的衣服成千上萬,穿它的女人成千上萬,還差個橡山?吃飯吧,我就快餓死了。”

和佛寺一樣,橡山的晚飯也叫作藥石,吃晚餐不為貪口腹之欲,乃為治病療饑。鬆子婆婆一輩的老人家過午不食,年輕一輩運動量大,做不到過午不食,但晚上一般吃得比較清淡,熱中午的剩飯剩菜,下個麵條炒個飯,頂多加一兩個青菜。這也算解放婦女的一大發明,女人們不必整日階圍著灶台打轉,絞盡腦汁想菜式,實在節省了不少時間。

秀大叔請冰大叔坐在鬆子婆婆的位子,剛叔在羽婆婆的位子坐下,其他人陸續入席,我坐下來,等冰大叔這位主客先吃了一筷子,我才吃。夾冬菇的時候,竟不小心和冰大叔夾到同一個冬菇,我收回筷子,冰大叔夾了,放到我碗中,待我吃完,又夾了一筷子給我,弄得阿信和宗光幾個對我偷偷地擠眉弄眼,隻有阿鶴悶頭吃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像阿信這幫麻煩鬼一樣長不大。

吃完飯,阿香進來,意思要冰大叔和剛叔去枕石廳,鬆子婆婆請吃茶。我剛想開溜,卻被阿香攔住了。

“鬆子婆婆也讓我去?”

真不知阿香今晚怎麽這麽高興,咧嘴笑著,嘴角都快貼到耳根子了,她用力點點頭,用力地打手語,說:

“當然了!”

鬆子婆婆為什麽要我陪客?

盯著仙人跳升起的嫋嫋茶煙,聽著院子裏輕柔的葉響,有一句沒一句地聽鬆子婆婆和冰大叔他們聊林場,我的眼皮開始不受控製地黏在一起,幾次三番掙紮著想打起精神來,但一納秒後,眼皮們又被無形的強力膠給黏住了,越來越難以睜開,已經到了瞌睡的極致境界,隻有在心中請出希臘神話裏擎天立地的大力神Atlas,請他助一臂之力,托起上眼皮,勉強撐開眼球,才能裝作沒犯困的正常樣子,但是這樣下去,估計就連Atlas也要被我感化,和我一起打瞌睡了。

老實說,這世上什麽強力膠都比不上瞌睡威力強大!可憐的人呀,人生中像這樣想打瞌睡又不能打瞌睡的場合還真的不少,比如犯春困的節骨眼上政治課,卻非常不幸地坐在第一排;又比如正犯瞌睡的時候公交車卻偏偏到站了。如果這個世界是按照我的意願運作的,那就簡單多了,困的時候有鬆軟的床墊從地自然湧出,躺倒睡到天昏地暗。

有人扯我的袖子,把我嚇了一跳,仿佛入睡前突然覺得自己掉進深淵驚乍了一下,或者搭公交車正衝盹卻突然感覺自己要流口水驚乍了一下。

原來是阿香啊!冰大叔幸災樂禍的表情真可恨啊!鬆子婆婆真殘忍啊!

“下午到哪裏耍去了?”

“外婆,我陪孩子們去地神廟玩了。”

“哦,我也多年沒去那裏了。老柳神可好?”

“精神著呢。”

“傍晚來了幾個娃娃吵吵鬧鬧的,弄得阿信頭都大了,怎麽回事?”

“她們來看我的大衣。”

“佛要金裝,人靠衣裳,許多攀緣心,都從這裏起的。”

“確實如此,不知東家長呢還是西家短,鬧騰著呢。”

“那是誰家長誰家短呀?”

“不知,我沒比量。”

“這些娃娃,要**的。你可有好生待客?”

“有啊。我給她們講故事,哄她們開心,就是千利休禪師仰天吐唾那個。”

鬆子婆婆“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阿香對我悄悄豎起了大拇指。

哇塞,今天小測合格!

“怎麽隻講了一個故事,不連帶講‘攔路搶劫’那個?聽起來更有趣些。”

我對冰大叔拚命搖頭使眼色,讓他住口。太遲了!我家外婆放下白釉刻青蓮杯,杯中已無茶煙騰起,我的心也跟著涼了半截。

“什麽攔路搶劫?”

這個落井下石的大叔,這個愛打小報告的大叔,這個天殺的大叔!

“那個……就是……好吧,是我講的……”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完了!我徹底地完了!說不定校長要我知慚愧呢!

我家外婆說話常垂眉低眼,語調很輕,但不代表語氣不重。“慚愧”二字,在鬆子婆婆這兒可是最重的責罵,沒有之一。老執事曾說,這詞由別人說出來,並不覺得有什麽分量,若要從在鬆子婆婆處聽來,受嗬責的雖然不是自己,但在一旁聽了,也會覺得慚愧得無以自容。老執事還說他這一生聽鬆子婆婆講過兩次。該不會我年紀輕輕的就要當著外人的麵受“慚愧”的極刑吧?

唯一的好處隻能是冰大叔不得不跟著我感到無地自容,而無辜的剛叔將會被牽連著無地自容。

“講綠林好漢的,是吧,阿樹?”

冰大叔將蒲團前的蓋碗轉了兩轉,上麵繪的喜樂羅漢正對著我笑,平常看羅漢笑世間可笑之人,灑脫又可愛,現在卻覺得羅漢笑得不懷好意,心裏氣不打一處來,真想來個真金白銀的攔路搶劫,讓這個可惡的冰大叔納命來!

瞥眼見我的蓋碗上有尊手繪的紅衣羅漢坐禪圖,雲來石橫空出世,羅漢雙目閉合,悠遊自在,入清涼地,我把蓋碗轉了三轉,正對冰大叔,他卻連正眼都不看一眼,隻淡淡一笑,分明以調侃我為樂!

鬆子婆婆投來一個飛鏢一樣的眼神,我隻好眼巴巴地望著剛叔,剛叔不愧是老江湖,立刻岔開話題,鬆子婆婆也沒再追究下去,我才算鬆了口氣。想想明天全山都要傳開來,說衡鹿守帶著小輩攔路搶劫,就覺得頭有兩個大。

我家外婆呢,最恨人言語輕薄;我生來呢,就是個衝口而出的性格,並且我在城市裏長大,沒有那麽多條條框框。換作別人也罷了,我卻偏偏得當這個倒黴的衡鹿守。滿山小輩見了我不是“姑姑”就是“老姑”“太姑姑”,就算我開個小玩笑也會當真。

“我這孫兒看似能言善道,又在世間停留多年,卻是小孩心性,不知世道險惡,於詭智巧滑,其實一竅不通。我不說,你們大概也見識過了。”

鬆子婆婆神情陡然嚴肅起來,什麽意思?鬆子婆婆怎的對外人說這些?我心中一時五味雜陳,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委屈,抑或是悲傷。

“我老了,也不大在外走動了。持誌,友剛,你們熟知山裏山外規矩,遊刃有餘,我今日就將阿樹,托付於你們兩個了。”

“外婆……”

我鼻子一酸,很想衝上前拉著外婆的手,讓她不要把我托付給什麽人,隻要她一直看護著我就夠了。

冰大叔和剛叔站起身,行了個大禮,跪坐在地,趨身低頭。

冰大叔的語調也陡然嚴肅起來,道:

“端木守證定不負鬆子婆婆重托!”

原來冰大叔的正名是“守證”。哎,他叫什麽正名關我什麽事?糟了,這下子糟糕了!用上正名,那是當真了!冰大叔不僅有象息,且有股天生的牛脾氣,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他這一頭牛,以後豈不是天天對我耳提麵命?我在橡山哪裏還有好日子過!

“小姐之事,便是端木居家事!我青田齋必不遺餘力,護小姐周全!”

“有你們這兩句話,老太婆就安心了。”

末了,冰大叔正襟危坐,剛才那副讓我窩火的調侃神情不知收到哪裏去了,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心想他這樣,還不如和我鬥氣呢,輕輕旋轉蓋碗,苦思脫身之計,卻突然被他一句話,說得我當場愣住了。

“此心如鬆,生生不改。”

不知什麽時候阿香又扯我的衣袖,我條件反射,跟著也正襟危坐,手掌輕輕搭著蒲團沿,右手掌搭在左手掌上,微微躬身,給冰大叔回禮,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我不知該當感激冰大叔臨危受命之忠勇呢,抑或該當哀悼自己的人生不明不白地斷送冰大叔之手呢?

裹上披肩,站在簷廊,月亮躲在雲層後,院中草木,穆穆地站著,植物和我在暗夜裏一道呼吸,因著這寶貴的一息生氣,我們息息相通。

是不是因為我沒有能力照顧好你們,鬆子婆婆才將我托付給外人?

人心險惡,世道艱難,橡山也和外麵的世界一樣汙濁嗎?

通達巧智,才能知己知彼,守住鬆居嗎?

我已經奔三了,還被說成是小孩心性,難道我會成為最不濟事的衡鹿守嗎?

有人輕敲木門,聽聲息,鬆子婆婆果然來了,我快步走到書桌旁,將外公寫給我的字畫掛軸卷起來,才請外婆進屋,拉上簷廊的木門。

鬆子婆婆坐在我床邊,拍拍身旁,讓我坐下,問:

“怎麽還不睡?”

“在想些事情。”

外公寫給我的字軸上有四個字:“依止善道。”

外公見了我,會不會覺得失望呢?

“該睡的時候不睡,哪來那麽多念頭?”

“外婆,您一定要長命百歲,不,一定要活到一百二十歲!”

外婆嘿嘿地笑著,道:

“你就在想這個?”

“您又要說我小孩心性對不對?”

“我孫女希望我長壽康健,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又怎麽會說你?這個小孩心性是天良,人人該有,不該泯滅的。”

“那您為什麽要把我托付給外人?”

“端木居和鬆居世代友好,從第一代先祖始,皆肝膽相照,共同進退,怎麽是外人?”

“為什麽偏偏是冰大叔呢?”

“冰大叔?我看持誌對你的事,可是天下第一熱心人。”

“鬆子婆婆那麽大陣仗拜托他,他想不熱心也不成。外婆,您該不是想把我嫁給他吧?”

“這個問題麽,不好答。你想不想嫁給你那冰大叔?”

“什麽我那冰大叔,我統共就見了他一天,怎能就嫁給他?”

“你在世間有沒有遇到想嫁之人?”

“您忘了,我隻嫁陽明先生,這世間怎麽可能有第二個先生?總之,不管卷入誰的日子裏去,都是麻煩事。”

“你哦,就是個怕麻煩的麻煩鬼!衡鹿守怎能當自了漢?”

我抱起新曬的被子打個滾,把頭枕在外婆腿上,臉埋進被子裏,聞到陽光幹淨的味道。

那一年我幾歲?

岩峰老爹和老先生來枕石喝茶,臧否天下人物,一路到了三國,孔明哭周公瑾那一段。

岩峰老爹把玳瑁斑黑瓷杯往地上重重一放,連我在角落裏看漫畫,也被打斷了。

“要天下做什麽?予無所用天下為!若得佳人舉案齊眉,白頭到老,夫複何求?那周公瑾實在貪得無厭,涼薄至極,不過一俗漢罷了,活該了他!哎!隻可惜了小喬!隻可惜了小喬!”

說到小喬,說到佳人了,我擔心老爹想起自己的傷心事,看了老先生一眼,正巧老先生對我打眼色,手中拿著個餅,說:

“水滸紅樓,三國西遊,美幸也都讀過了,最歡喜哪一部?”

我鬆了口氣,決定盡力配合老先生打岔,逗老爹開心,立刻放下漫畫書,上前拿了餅,咬了一口,喝了口茶,才故意裝高調說道:

“自然是西遊,但我隻愛看唐僧和三個徒弟打妖怪,不愛讀裏麵的詩詞,又臭又長。”

“其他三部,為何不歡喜啊?”

“水滸吵鬧,三國有意思多了,可惜沒有懸念……”

老爹哼了一聲,道:

“好大口氣!”

“想來不管出什麽漏子,諸葛先生也總能擺平的,如此便顯得無趣。美幸也不愛看大觀園裏的女人那些個瑣屑事。”

“若美幸不是美幸,而是諸葛先生,你怎麽哭周公瑾啊?”

“那樣的話,周公瑾根本不識得我,他不必為我死,我也不必為他哭。”

岩峰老爹哈哈大笑,說:

“丫頭今日有些意思。”

外婆讓我吃完茶,抹抹我的嘴角,說:

“姑娘家吃東西這般不仔細。”

“美幸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四大古典小說都被她品論下去了。”

“老先生,我六歲,不小了!四位老先生的文筆自然是極好的,隻不過評頭品足挑刺容易而已。我若是諸葛先生,就在草堂睡一輩子,管他天下姓劉姓曹姓孫還是姓司馬。”

外婆輕輕敲敲我的頭,笑著罵:

“你這自了漢!”

岩峰老爹又一番大笑,轉頭對外公說:

“古硯老兄,你**的好孫女!沒了三國,看你怎麽收場。”

“外公,您怎麽說?”

“放心,美幸隻管睡美幸的,外公幫你趕走那幾個俗客。”

岩峰老爹拱手打趣道:

“俗客不敢叨擾。”

老先生笑道:

“岩峰老弟,你怎麽自認俗客了?俗客隻劉玄德那幾個,咱們是雅客。”

當日外婆罵我是個自了漢,我到了今日,還是這個想法。這天下爭來爭去,還不是一個樣?晦跡臥山林,當個山野慵懶之徒,了此殘生,也沒什麽不好。隻可惜啊,我雖身在山野,慵懶不得。

好日子到頭啦。

遠處,山正開始打巡夜板,木鐸搖響,拉長嗓子喊口號的卻是兩個孩子,聽聲音像是冷泉的弟弟妹妹,大概為了好玩,隨長輩巡夜,跟著山正煞有介事地喊: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難為孩子們念得字正腔圓,鬆居和橡山的大人們,也和我一樣,莞爾一笑,聽著響板,沉沉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