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童年

從老先生家出來,走在睿度林裏,就聽到孩子的笑鬧聲,剛出林子轉過彎,迎麵撲過來一個小孩,我不由自主張開雙臂接住她,正是昨日來鬆居的孩子,叫作春川的,她抬頭衝我咯咯笑著,露出兩個小虎牙,躲到我身後。孩子便是孩子,才見過一麵,已把我當作熟人了。

一眨眼工夫不到,一群孩子一團兒跑過來,大聲叫喊著,跑在最前頭的個頭最大,也是阿祥哥帶來鬆居的孫子,記得叫作正一的。正一一見到我,慌忙來了個急剎車,伸開雙手擋住這幫追蹤而至的孩子,狠狠“噓”了幾聲,接著自己又規規矩矩地拱手作揖,說道:

“太姑姑安好!”

“你好啊,正一。”

我回頭看了一眼春川,她拉著我的衣襟,笑得像隻可愛的小老虎。

正一隻穿了一件薄棉衣外套,粗壯的胳膊把衣袖繃得緊緊的,臉圓圓的活脫脫一粒豐滿的丸子,頭上還在冒汗,他撓了撓頭,掃了一眼其他孩子,抬眼看了我一下,又把雙手收回來,左手搭在右手上,微微低頭,說道:

“快!都問衡鹿守安好!”

孩子們一下警覺起來,個個行拱手禮,拘謹起來,膽大的偷偷抬眼看我,見我看著他們,趕緊地低下頭,恨不得把頭埋進袖口裏。

“衡鹿守祝你們健康快樂,學業進步。你們這是要去哪裏耍呀?”

“回太姑姑話,我們不到哪裏耍,隨處都可以耍。”

“正一的話很有禪機呢。”

孩子們扭捏地笑著,正一樂得臉上閃閃發光,回頭對一眾小孩說:

“太姑讚我有禪機的呢,聽到沒有?”

“你們能不能帶我一起?”

孩子們的眼睛亮了起來,七嘴八舌答好。

“哪裏最好耍?”

“後山!”

“老樹!”

“鬼屋!”

“哦?對了,是有鬼屋啊!那我們去鬼屋吧。”

正一回頭狠狠盯了一眼提議鬼屋的矮個子,矮個子睜大眼睛,一臉無辜,說:

“老姑問哪裏最好耍,就是鬼屋呀。”

“鬼屋是太姑能去的地方嗎?”

“為什麽不能去?老姑是衡鹿守,本事大著呢!鬼都怕她!”

這些年,山中到底把我傳成什麽樣子?鬼見愁?

我拉著春川軟軟的手,笑著說:

“我可怕鬼。”

“可是,我太爺爺說,衡鹿守跟水鬼打過架,把水鬼打跑了!老姑,你講打水鬼的故事給我們聽聽好不好?”

這件事怎麽傳出去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都說要聽水鬼故事,春川拉著我的手晃晃****,撒嬌道:

“太姑,我也想聽。下次要是我碰見水鬼,就知道該怎麽辦了。”

“哦,看來大家都很想遇見水鬼,是不是啊?”

鑒竹堂的小香才四歲,躲到她哥哥阿亮背後,小聲說:

“哥,我怕!我不要見水鬼!”

阿亮是孩子中最瘦高個的,看起來也最老成穩重,他蹲下來,雙手摟住小香的肩膀,說:

“不怕,我們不去找它,它不會自己找上門來的。我們在村裏是最安全的。大橡元神鎮守在這裏,衡鹿守在這裏,還有那麽多長老堂主和界師,鬼嚇都嚇跑了,不敢來的!”

矮個子掙紮著挺起胸膛,哼了哼,說:

“我,我不怕!來一個鬼……我打一個鬼,包準……打得……打得……它落花流水!”

“隆平,再說大話,小心今晚鬼找上門。”

“隆平,開門,開開門啊,我是水鬼,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嗎?我來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春川把長發往前一撩,捏尖嗓子,抖著嗓音,蹦蹦跳跳,伸手一直抓隆平,隆平變了臉色,東躲西藏,卻還嘴硬。

“鬆子婆婆說,道不同不相與謀。我們和鬼道,最好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水鬼一點都不好玩,你們要是故意到水邊找它,到時連小命都保不住,被鬼拖下水,變成一個小水鬼,不能回家,沒有朋友,隻能吃癩蛤蟆,活蝦活魚,你們說好不好玩呀?”

隆平一緊張,舌頭打結得更厲害了:

“不……不……好……好……好玩……”

阿亮接著說:

“姑姑剛回山,還需歇息,我們去地神廟如何?”

正一點了點頭,春川停下來,撇下隆平不管了,說道:

“對,那裏地也軟,不怕摔著。”

看來這幫孩子裏,正一是正頭,副手卻是春川,而阿亮應當就是軍師了。

“我小時候和我弟弟經常去那裏玩。真懷念啊!正好去禮敬一番地神和柳神。”

堅牢地神廟在村南端笑福山上,山四周皆是田野。

廟在山頂,山道兩旁種杉樹,石階棱角全無,彰顯出山中孩子的腳力,因這山這廟每日的常客,都是孩子。能夠以一山一廟為遊樂場且不需繳費的,這樣的好處所,天底下大概也不多了。

山頂開豁,上有山門,山門實則為兩堵對稱的矮牆,由山中獨出的金剛岩所砌,走近了,可見每一塊石頭裏外兩麵刻有字,橡村兩萬零六戶人家都在這裏。東邊第一家為端木居,西邊第一家為鬆居,外側刻戶名和家徽,裏側刻第一代祖宗名號,他家依筆畫排開,村童在此認祖歸宗。石牆東頭種了一棵老柳樹,枝幹遒勁,和鬆居的羅漢鬆以及山中許多樹木一樣,不知年歲幾何,隻知年歲久遠。有一廟,橫匾:“住淳善地”,碧瓦紅梁,外側回廊上懸掛一百零八盞青銅釣燭龍,綠鏽萌生,古意盎然。廟門高聳,從紅梁上垂下一個碩大無朋的紅色紙燭龍,上書:“堅牢地神”。入了廟,正中立著一尊紫檀地神像,神貌舒朗,須發飄動,凜凜威風,不愧“堅牢”二字。東西兩頭皆有懸鍾,鍾上刻《地藏經》,各半部。

進山進廟可是有規矩的:來時敲東邊鍾三聲,去時敲西邊鍾三聲,有來有去,有始有終。黃昏時分,如果在村中見小孩子匆匆忙忙往笑福山趕的,那必是忘了敲鍾。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和阿勝回到鬆居,剛坐下準備吃晚飯,阿勝緊張兮兮地問:

“姐,你敲了沒?”

“敲了,你沒敲嗎?”

“你怎麽不叫我一起!我忘了!”

羽婆婆說:

“去敲去敲,要不然你的魂兒還在那裏耍,過了夜就回不來了。”

笑福山東坡長滿仙人須,草長近半米,將美髯公那把胡須也比下去了,故名。繁茂堅韌,春夏綠如油,過了白露,滿坡如掛黃金毯,炫目奪人。村中巧匠為孩子們打造了滑草板,弧線優美,輕巧而容易駕馭。孩子們乘風破浪,歡騰跳躍,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倒坐下坡的,側立如衝浪的,吹起口哨,大聲疾呼,把一個滑草,弄成了極限運動。想我當年也曾縱橫在這片江湖,如今卻小心翼翼,生怕栽跟鬥,真是越活越沒出息了。

“太姑姑,您別急,慢慢來,先熟悉熟悉地形。”

呸,姑奶奶我玩這個的時候,你還沒出娘胎呢!

衝下坡,隨風呼嘯,心情竟有點緊張,下到山坡底,抱起板攀回坡頂,腳下一直打滑,都快把一路上的仙人草揪斷須發了,才回得到坡頂上;看孩子們個個純熟此技,連四歲的小香也不例外,上坡弓背彎腰,不過輕抓把草借力,一鼓作氣就上了坡頂,輕功好不了得!

說話也有些口吃的阿助,正在苦練倒滑至坡腳剎車的本事,但每回都是一個屁股蹲兒倒扣在地上,我和大夥就盼那一刻,看他萬分沮喪、罵罵咧咧,以此為樂。其實,我沒什麽資本笑話人家,才滑了三回,回到坡頂一屁股坐下就起不來了。

孩子們做事,皆是一窩蜂的風格。有一個跑去爬樹了,便陸陸續續舍了滑板,又都去站在樹下,排隊等候。山人憐惜柳樹老邁,不知從哪一代開始,養成了這樣的風氣。我小時候若來,雖然隻有弟弟和鬆居家裏的小孩,也是輪番爬樹的。

輪了一圈,終於輪到我,像小時候那樣,像孩子們那樣,對柳樹合掌低頭,才走上前。

阿亮心細,說道:

“姑姑,別脫鞋,腳冷。”

“你們都是納的鞋底,我的橡膠鞋底硬,怕把樹皮蹭破了。”

雙手才一觸到崎嶇不平的樹皮,身上就微微一震,仿佛有一股電流穿過。

“老柳神,您認出我來了。您好呀!”

不知哪裏起了陣風,老柳樹抖擻滿樹枝條,顯得精神抖擻。看似了無生氣的枝條,點綴著針眼大小的綠意,含藏隱忍了一個冬天,老樹已經準備好,迎接它生命中不知第幾千個春天。

我再次抱住樹幹,緊緊環抱樹幹,雙腳一夾,往上一蹭,感覺特別良好。童子功還在,還好還好!絕對能蹭蹭蹭地一蹭到頂,哇,那個痛快呀!那個威風呀!誰知躥了一半還不到,腳勁竟然一鬆,滑落到了原點,把我左腳的襪子也刮破了。我抬起腳看腳底的洞,孩子們在旁邊笑成一堆,牆頭外也有孩子在笑,我跟著笑,更使不上勁了。

柳枝亂顫,柳樹正吭哧吭哧地笑,真不厚道呀,這個老柳神!

春川好心地問:

“太姑,你小時候來這裏,還有什麽耍的?”

她估計想幫我發掘我的強項,讓我重拾信心。

於是混亂而精彩的丟沙包車輪戰開始了。在場的人數是奇數,我自然成了“貼秤砣”,用現代的話講,就是外援,甲乙雙方剪刀石頭布,誰贏了我就成誰家的貼秤砣。剛開始可能隻是為了讓我不太難堪,隨便我玩,反正不會影響輸贏。這幫小孩客氣歸客氣而已,全不把我當勁敵。結果連我自己也沒想到,童年時在鬆林裏苦練的沙包功竟絲毫不減當年,出手快狠準,目力準狠快,必能幫主人迅速鏟除異黨,獨霸江湖。結果我從無關緊要的貼秤砣,成了炙手可熱的種子選手。

“鳩——玉——”

我奔跑中的拍檔不知怎的停了下來,沙包“啪”地打在他的小腿上,敵手歡呼尖叫,阿亮又吹了一聲“鳩——玉——”,正一跟著一聲,突然間時間凝固了:抬起左腿的,伸長右手的,貓下身子的,轉過頭來的,每個人都定格在當下的動作,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我目瞪口呆,看著這出不可思議的快閃,知道並不是什麽妖魔鬼怪下了什麽毒咒,孩子們的眼神分明在笑著呢。此情此景,此時此刻,不配合觀眾就太對不住導演了,我也得賣力地閃一回,當即定住了,我們在彼此的眼神中,默默讚歎對方爐火純青的定功,並且為自己迅捷無雙的反應感到由衷的自豪。

和孩子們在一起,隻需讓自己也回歸童心,做回一個孩子即可,什麽鬼邏輯,什麽理性思考,通通拋之腦後,必能玩得盡興。孩子們在無心中開辟了無數新奇的世界,樂意招待一切善意的過客,以一片赤子之心,分享珍寶和樂趣,乃是世間最為慷慨的主人。

這時傳來一聲聲烏鴉叫:

“哇——”

“哇——哇——”

“哇——哇——哇——哇——”

孩子們仿佛被魔棒觸碰了一般,剎那間又動起來,我也跟著解凍,我們由那一個瞬間共同的動作,成為更親切的夥伴,更有默契的盟友——拈花微笑,隻在剎那工夫。

“老姑,你怎麽猜得到我們的暗號?”

“嗨!姑姑是衡鹿守呀!”

“姑姑,我是不是很厲害?我這次連眼睛都沒有眨哦,一次都沒有哦!”

小香抬起頭,驕傲地笑著,臉頰上絨絨的細毛,在霞光中閃著纖細的金光。

“我也沒眨!”

“我也是!”

“阿亮哥才出第一聲哨子,我第一時間就聽到了,就不動了!”

看來隆平隻有情緒緊張的時候才會口吃,看這會兒,話說得可溜了,我摸摸他的頭,說:

“大家都很厲害,都是兵馬俑!”

“我是兵馬俑!”

“姑姑,什麽是兵馬俑?”

“我知道!我知道!先生說過了,兵馬俑是守衛大唐皇陵的陶俑,有真人那麽大,可威風了。”

“可我不是陶人呀。”

“哎呦,陶俑是假人,動不了的,太姑是讚我們定功好,比得上人家陶做的俑了。懂了吧?”

“嗬嗬,我是兵馬俑。”

“兵馬俑是秦朝的。”

正一嗓子洪亮,喊道:

“是秦朝的。莫吵吵,跟地神告假回家啦。太姑姑您請先,我殿後。”

“是,聽正一大將軍令!大將軍很有孟之反的風範呀。”

孩子堆裏頭有一個豁了兩個大門牙的,當即往上一跳,躥得老高,使勁舉起手,大聲說:

“衡鹿守,我知道孟之反!我知道孟之反!夫子在《論語》裏稱讚他遇敵不慌,居功不傲,是一個謙恭的君子呢!”

“啊,你書讀得好呀。是哪家的孩子?”

豁門牙頓時像心口上被人捅了一刀似的,一眨眼成了個泄氣的皮球,低下頭,咬緊嘴唇不答話。山上一下子安靜下來,隻聽到歸巢的鳥兒急切的叫聲,最後還是阿亮斟詞酌句地小聲答道:

“姑姑,他是上雲音齋的,喚作錦衫。”

橡村是個大村,有兩萬餘戶人家。鄉人對於宗族門戶傳承一事極為較真,除了有鄉誌,家家戶戶還有族譜,世代相傳有條不紊。一千多年來互為鄉鄰,雖血緣關係親疏有別,交往淺深不同,但多多少少知道對方的底細,這個和城市是很不一樣的。

莫姑姑的事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山裏人還在翻老黃曆,煩不煩啊?

“錦衫,我識得你家太姑姑。”

我還沒往下接話,錦衫飛速抬起頭,仿佛荒漠裏突然見到綠洲,雙眼一亮,又趕緊低下頭去,生怕看到的隻是海市蜃樓。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家姑姑人窮誌不窮,你也不可短了誌氣。上雲音讀《論語》讀得好,你們也該當都去好好讀讀,學學夫子怎麽處事待人。”

正一和阿亮立馬垂手立正,一眾孩子跟著齊刷刷地大聲應道:

“謹聽衡鹿守教誨!”

我活生生被嚇了一大跳!剛才不過替莫姑姑抱不平,想從娃娃抓起,洗腦下一代,讓可憐的上雲音齋以後有好日子過而已,完全沒料到還能引起如此大的反響。離開橡山多年,常常忘了我頭上還頂著的“衡鹿守”的頭銜。

錦衫把頭埋得更低了,肩膀止不住抽搐,我輕輕拍了拍他後背,這麽瘦弱的個子,這些年辛苦了吧。

有時真的說不上,橡山是殘酷呢,抑或算是個有溫情的地方?

山人的手表和時鍾是大自然,由日月星辰紮染色彩,每分每秒都在刻錄鳥蟲水風的聲音,乃是一個有聲有色的世界。陽光鑽進草尖的露珠盛開一道彩虹,夕陽把農夫的臂膀染成了金色,紅光滿天時烏鴉飛過杉樹的尖頂,貓頭鷹在黑夜裏睜著寶石般的眼睛,這個世界,住著對別樣聲色別樣敏感的人們。

下了山,見地裏的農夫撿拾工具,扁擔頭掛著空簸箕,晃晃悠悠,把新摘的青菜丟進竹籮,輕輕鬆鬆;邊走著,邊看著別家的農地,但也不至於感到焦灼,不至於相互攀比,隻是對於農夫而言,看天看地已成為習慣了,他們下意識地審視自家耕地與他家耕地,帶著結束一日勞作的驕傲感和滿足感,理直氣壯地收工回家,享受晚餐,享受一夜好眠。橡山的農夫格外的忙碌些,山裏不用農藥,當然也不用除草劑,田裏雜草都靠人工拔的,每天從早忙到晚,一千多年來,日子幾乎不曾改動過。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遵守這樣的生物鍾已經成為習慣,讓人覺得即使天荒地老了,日子還會這麽過下去的。別處的農夫可不似橡山農夫這般勞碌命。雲道的農民現在悠閑得很,隔幾天下一次地,噴些農藥,下點化肥,洗腳回家吃飯,看電視打麻將嗑瓜子東家長西家短,日子也這麽過了。我前陣子見到雲道人,想起橡山人,還在想,不知這兩國的人見麵會怎樣?

不如不見吧。

隆平和幾個孩子各自在山坡下取了車,他們的自行車都是最老式的那種:車身中間橫一道橫杠。有趣的是,有車族全部都是個頭小的那幾個,踩著比他們高出許多的自行車挑戰斜坡,富有希臘雕塑的張力,一個個像蝦子一樣弓身蓄勢,吃力地蹬著腳踏板,哐——當——哐——當,有些孩子站在小坡下看熱鬧,為各自心儀的選手加油,也有孩子一路追隨跟進賽事,還有央求車主下一輪讓他們也踩一踩試一試,剩下的無車族也是一點沒有要回家的意思,還在談論剛才的丟沙包遊戲,總結經驗教訓,並在現場重新演練,邀我當評委給意見,而觀車賽的孩子又爭著想拉我一起看比賽,這時遠遠地傳來馬達聲,孩子們一起歡呼起來,香川拉起我的手跑到路中間,孩子們在兩旁排開站著,揚著衣服,揮著手。

阿亮問:

“姑姑,你能猜到我們在幹什麽嗎?”

“知道啊,攔路搶劫呀。”

孩子們笑起來,小香說:

“對,我們在攔路搶劫。”

“小香,你不知道就別瞎說。”

孩子們又來了興致,嘰嘰喳喳喊著:

“要錢還是要命?”

“要命沒有,要錢有一毛。”

“留下買路錢。”

車拐過彎來,是一輛有些年歲的牧馬人,車開得很慢,等開得近些,我認出車裏人來了,原來是剛叔和冰大叔。車停了下來,孩子們一窩蜂湧上前去,鑽進車裏,爬上車後鬥,直接把車當作蹦床玩,小香跑上前去,冰大叔抱起她,問:

“小香今日耍得開心嗎?”

“開心!我們陪姑姑玩滑草,姑姑沒有滑得很快,所以我們丟沙包,然後,然後呢……”

香川不耐煩了,搶過話頭,劈裏啪啦地說道:

“然後我們和太姑姑玩丟沙包,太姑姑丟沙包可厲害了,最厲害了!比阿亮哥和正一還厲害呢!後來鳩——玉——了,我們當兵馬俑,太姑姑姑要我們學上雲音錦衫讀《論語》,學習夫子待人處事之道。再後來,我們就跟著太姑姑攔路搶劫太叔公您老人家。”

冰大叔揚起眉毛,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我頓時渾身一陣不自在。

“哦——這麽好玩啊。下次你們也叫上我一起好不好?”

“好!明朝我們還陪姑姑一起耍,太叔公要不要一起去?”

“去哪裏耍?”

“我們還沒有決定。”

剛叔接過小香,抱她進了車。

冰大叔卷了卷衣袖,望著我好一會,我頓時渾身又一陣不自在。從老先生家出來到現在連一口水都沒喝過,口幹舌燥的。

“你……下午就一直和孩子們在一起?”

聽著像是個問句,卻是個溫柔的問句,這陰晴不定的大叔又怎麽了?

“是。”

說少錯少,免得又被他抓到話柄。

“別動。”

我當即不敢動,以為有蜜蜂或馬蜂什麽的飛過來了。冰大叔走到我跟前,抬起手,手掌無意間觸著我的臉頰,粗糙而溫暖,他的手指輕輕地穿過我的短發,從我發上拿下一片小葉子,葉子尖開著一朵粉紫色的小花,花小如米粒,若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那裏開了一朵花。

“嚇了我一跳,我以為是——”

“你以為是什麽?蜜蜂?”

“嗯。”

“鬆居少主,就這麽點膽?”

“誰說我怕蜜蜂了?我不動它就不蜇我。這不叫怕,這叫有判斷力!”

“有判斷力?蜜蜂不嗡嗡叫的嗎?”

冰大叔嘴角帶著一抹邪惡的怪笑。

你再惹我,小心我給你種個心咒!姑奶奶我就愛在頭發裏藏葉子,莫說隻有一片,就算長成非洲叢林都不用你管!然而迫於衡鹿守的體麵,我隻能恨得牙癢癢的,這讓我更生氣了。

春川和小香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喊我上車。我看著金茫茫的田野和大路,哪裏分得清東西南北,就連回鬆居應當左拐還是右轉心裏一點譜都沒有,頓時又泄了氣,咬咬牙,隻好算了。

誰知冰大叔正要轉身,我就報上仇了,也隻憑一句話,雖然比他那句“別動”要多兩個字:

“小心腳下!”

冰大叔頓時被我冰住了,抬起的腳不敢往下踩,他看了一眼地上,回頭看到我,發現自己受騙了,淡淡一笑,仿佛還覺得有趣,勉強算有點風度吧。

我快走幾步,走到車旁,不忘再報上一仇:

“端木居少主,就這麽容易上當?”

既然報仇,就要一報到底,不能半途而廢。

我睜開眼,眼前燈光刺眼,抬手放在額頭上,眯上眼過了一會,再睜開眼來,見車頭燈如兩束光劍,頗有科幻小說激光劍的況味,霎時有些恍惚,不知此身在何處,頭頂燈灑下昏黃的光,仿佛走進了歲月的老電影,昏黃而古舊,不知自己迷失在哪一段路上。

春川在一旁對我笑著,小香趴在我身上睡著了,朦朧而溫暖。後車鬥劈劈啪啪地有人走動,小男孩們用力地從車上跳下去,像子彈一樣射到地麵,後坐力衝襲得車身一晃一晃地。

冰大叔回過頭來,說:

“外頭冷,你別下車。”

原來我走到了路的盡頭,這裏有陌生又熟悉的人。

剛叔將小香抱出去,阿亮背起她往右邊的岔路拐進去,其他小夥伴們和我一一告別,相約明日再見。

天邊殘留一撇餘光,不勝夜的淡墨,我看了看兩邊車窗外的景致,啊呀,這時根本談不上什麽景致,遠處矗立著淡漠的木屋。我正極力辨認那中間有沒有我和阿信今天白天路過的房子,車又開動了。

剛叔邊開車,邊說:

“小姐上車就睡著了,今日玩得累了吧?”

“不好意思。”

“昨日剛回山,一路旅途奔波,今日事情也多,是需要休息。”

其實我不管什麽時候,隻要上了車就想睡覺,搭公交車也能睡著。我母親說,大概是因為懷我的時候,她每天搭公司班車通勤的緣故,路上來回大概要三個小時,如果碰上堵車,時間就更長了。所以,凡是能動的東西,我進去都能睡著,跟累不累沒什麽關係。記得幾年前我奉鬆子婆婆之命去雲門寺拜見上佛下源老和尚,從寺裏出來搭車去乳源舊汽車站,同車還有幾位比丘尼,去鎮上采買東西,我更覺得安心,竟然睡得跟在自家裏一樣,等睜開眼才發現車上隻有我一個人,車開在鄉間小路上,走了許久沒有人上車,一直開進一個偏僻的鄉裏總站,上來許多村民,一個個都好奇地打量我,不知我這個外鄉人怎的在車上。

晃過神來,發現車裏十分安靜,冰大叔怎麽這個時候不蹦金句了?我倒有些盼望他能隨便說點什麽。在狹小密閉的空間裏,身邊人若是接近陌生人的熟人或者是接近熟人的陌生人,雙方難免要覺得尷尬。和這一剛一冰的,在這彌漫幹冰氣息的狹窄空間裏,我隻好來點small talks破冰了。

“林場一切都可好?”

過了千分之一秒,剛叔等不到冰大叔接話,便說:

“托小姐的福,一切照舊,大夥兒都安生。今日運了根降香黃檀出去,心材近五十公分,有一千五百多市斤,是少爺選的。”

端木家在前釜、巨闕和須彌三山拱成的盆地裏,有一塊黃檀林。盆地降雨豐沛而濕潤,四季長春,是降香檀的生長福地,一百多年長成的心材,換在海南當地,恐怕要兩三百年才能長得成。外世隻有海南出降香黃檀,俗稱海南黃花梨,因明清兩代嗜好黃花梨家具,兼之上世紀五十年代伐木煉鋼,平民百姓又隻將它做一般柴火燒了,現在,除了橡山,世間大概找不到野生的黃花梨了。本來木材由山中工匠做成家具,價值更不菲,但端木家的降香林從明朝重黃花梨開始,每二十一年會送一根百多年樹齡的木頭出去,看外世的匠人怎麽打造,好向世人學習,否則山匠閉門造車,一來才思枯竭,二則容易變得夜郎自大。有時虧本生意並不虧本,看怎麽看了。

又過了千分之一秒,剛叔又等不到冰大叔接話,便顯得極其自然地繼續和我聊天,我不得不佩服剛叔察言觀色的能力——端木家的總執事自然不能是等閑人物。

“這在外頭就算難得的大料了吧。”

“是的,小姐。”

“剛叔走過海南嗎?”

“小姐,我年幼時曾隨家父去過瓊州西海岸昌江、樂東一帶,那時正是土法煉鋼政策推行時期,無數黃檀被砍殺,見了著實心痛!”

聽剛叔說話的語氣,似乎前塵往事依舊曆曆在目,心恨難平。對於他這樣耿耿忠心的老護林人來說,最心痛的莫過於此了吧。

“說來仿佛不相幹。我到過河南民權的申甘林帶,真是蔚為壯觀啊!祖孫三代耿耿忠心,在黃河故道上築了道綠色長城,林下還能養家禽種藥菇,老百姓的日子就能寬裕一些,見著讓人歡喜!”

剛叔沉默了一會,輕了輕喉嚨,隻說:

“如此,我心甚寬。”

隔了一會,又說了一句:

“小姐心慈!”

我臉上一熱,隻是講了個旅途見聞,和心不心慈沒什麽關係。

“說起瓊州,我也去過。那時在儋州鄉下,找不到車,見一個三輪車主心善,便搭了他的車,他知我是外鄉人,著實熱情,還兜回自己家裏,請他家祖母做了個擂茶招待我吃了。那之後我便沒再吃過那麽可口的擂茶了。”

剛叔並沒有接話頭,倒是冰大叔又蹦了一句讓我堵心的話:

“你從此住山,以後不必再搭外人的車了。”

從車窗望出去,地平線連接著另一個看不見的世界,那裏也是天光將盡了。最後一抹殘陽也滅了,就像通宵燃燒的篝火,再歡樂,也總有燒盡的時候,隻剩下餘燼,虛弱地發出最後一點紅色的光,最後一切都會滅盡的。那被澆滅了的便是外世間的燈火,而我,再也不能離開橡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