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失去

端木居東邊小河旁有一片小樹林,穿過樹林,可以見到一條上山的路,山路緩慢攀沿向上,衍生出兩個岔口,左邊的岔口通往岩峰,右邊往大橡廟。橡村的路一般隻有兩個岔口,這也許是我喜歡橡村的一個原因吧,非左即右,非黑即白。

老先生和阿信腳步輕盈,我咬緊牙跟在他們後麵,幾近小跑,才不至於落後太多,很快就口幹舌燥,上氣不接下氣。

阿信轉過頭見到我,又跑回來。

“小姐,對不起,我走慢點。你方回山,還不慣這麽走法。”

“沒事,太久沒運動了。”

“假以時日,小姐在山中定會像那兔子一般敏捷,像那鳥兒一般自在,定會歡喜山裏的生活。世間那麽複雜可怕的地方,你都能活得遊刃有餘呢,還讀了那麽多書,走了那麽多路,生活了那麽多年,一點障礙都沒有;這裏比世間簡單多了,隻怕小姐覺得悶呢。”

阿信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

不愧是從小陪伴我一起長大的孩子,雖然一直什麽都沒問,卻明白我的心思,這孩子,想必在心中暗暗焦慮吧,怕我要反悔,逃回世間去吧。

背上微微出汗,心情頓時爽朗了起來:是啊,在世間都能夠存活,沒理由在這裏活不出頭!

阿信走近幾步,瞄了一眼走到前頭去了的老先生,壓低聲音說:

“小姐,你覺得少爺怎樣?”

我就知道她要問這個。

“我能拿他怎樣?”

“哎呦,小姐,我和你說正經的!小姐難道沒察覺,少爺總是不由自主地看你麽?少爺見小姐淺笑微顰,端莊大方,自然一見鍾情,愛意難掩。孟老夫子不是說了嘛,‘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愛意是藏不住的,看一個人的眼神就知道了。別的我不如你明白,這個絕對錯不了。少爺歡喜你,對你一見鍾情!”

阿信就是閑的,等我理清鬆居的思路了,多給她找點活兒幹。

“一見鍾情?你有所不知,我弄壞了他的木頭,他生了許久的氣,你進屋之前,他可沒給我好臉色看。”

“不可能呀,少爺不是那種小氣小量之人,再說了……”

“據我的觀察,自打你進來,冰大叔才突然心情大好的。別的我不如你明白,這個絕對錯不了。少爺歡喜你,對你日久生情!”

“小姐,我和你說正經的,你卻拿我逗樂子!日久生情?怎麽可能?少爺對我絕沒一絲一毫一丁一點那個意思,這個我敢賭誓,絕沒有這樣的事!”

阿信掩嘴笑了,接著說:

“你怎的喊少爺冰大叔?”

“難不成還叫他火大叔不成?”

阿信抿嘴一笑,說:

“小姐愛怎麽稱呼少爺,都是自家事,日後小姐和少爺熟了,親近了,說起今日此事,想必更有一番情趣。這山中傾慕少爺的女子真不知有幾多,若她們聽到這個綽號,不知該使什麽臉色呢?想想就好笑。不過,少爺的心思我最懂,他是認定一個就初心不改的,那幫女人又能耐小姐何,能耐少爺何?就隻能恨得牙癢癢的,像這樣,咬牙切齒。”

“這麽嚴重?那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好了,這樣更好,以後誰也不知道我們在講堂堂的端木少主。不行了,你別逗我說話了,我看沒等被全山女人咬死,就先斷氣了。”

不知過了多少個世紀,老先生終於放慢腳步,我扶著戰抖的膝蓋往上看——謝天謝地!終於見到山頂了!

上了山頂,我用盡身體裏最後一格電,顫巍巍走到梧桐樹旁,挨著好心的老樹緩口氣。打底的衣服濕嗒嗒的,山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冷戰,等一口氣緩過來了,居然感到輕鬆了一些,心頭上本來壓了無數重烏雲,此時撥雲見日,透進天上一線光亮,又合攏了去,這曇花一現的明亮已足以讓我的心情活潑起來,有了點活氣。

端木老先生泰然自若,倚著他的拐杖,渾像個沒事人似的,阿信小聲哼起歌兒來。

“阿樹不錯嘛,跟得上老先生。”

三十歲的人豁出性命不要了,才跟得上九十老翁的步伐,究竟是褒是貶?

“阿樹慚愧!”

“怎麽?看不起我這個老頭子?”

屋裏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一個布衣老漢走出來,大步流星,可不正是岩峰老爹!老爹左手拎一個大木桶,右手抓一個大水瓢,仰天大笑,像見了天下第一等開心之事。

“誰敢看你不起啊,雪鬆老兄!”

“阿樹見過老爹,老爹一向可好?”

人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恰好用來形容我和老爹,見著了喜悅是淡淡地,見不著了掛念也淡淡地。

“阿樹回山了,妙!甚妙!老漢這副臭皮囊,估摸著還能用上個二十年,衡鹿守可安心。”

我從來未見過老爹這麽的喜笑顏開,心中不覺一暖。逝者如斯,來日無多,我現在回來了,善長們卻已都垂垂老矣,心中又不覺一緊。時間若能永久定格在此時此刻,無老死,乃至無老死盡,那該有多好!

“阿信給老爹請安了。”

“拎什麽那麽重呢?放下。”

阿信一時不知所措,說:

“這,這是鬆子婆婆和小姐問候老爹的手信,請您老收下。”

“放下,放下。”

阿信眼巴巴地瞅著我,要我替她解圍。可別看阿信平常嬉皮笑臉,天不怕地不怕,一見到老爹能躲多遠就躲多遠,當然了,鬆子婆婆說話也常讓她覺得摸不著頭腦,不過她沒得躲鬆子婆婆。

“不勞老爹掛心,您的重,她的輕。”

“依我看,我的輕,她的重。”

“老爹放心,她拎得起放得下。”

老先生捋了捋袖口,說:

“阿樹又見長進了。”

“雪鬆老兄,你不要總是護著這丫頭嘛。我看她隻是嘴皮子功夫,單打獨鬥,哪有真本事?”

老先生對我使了個眼色。誠如岩峰老爹所言,老先生總是護著我些。

“岩峰,近來住山,可安好?”

“岩峰好風光。阿樹可見麽?”

我默然。

阿信湊到我身旁,小聲問:

“小姐,你怎的不答老爹問話?”

“這個不該答的。”

“怎的不該答?”

“老爹在講自己的境界,心中光明,河山大好,我是後輩,怎能妄議前輩?自然不該答。”

從小學三年級讀武俠小說開始,我便常私自揣測,岩峰老爹便是風清揚那般的人物,小隠於澤,隻待真傳人出世,傳他獨孤九劍。外公外婆和那時的端木老先生,可算是深為武俠所苦,我沒少纏著他們,磨他們講岩峰老爹的英雄事跡,三位老人家有時被纏得怕了,就講一兩個故事打發我,但每次講之前必要我保證,話隻能從他們口中出,入我耳中,不得令第三人知曉。我全盤接受了,對岩峰老爹佩服得五體投地,就算直至今日,我也仍深信不疑。

見到岩峰老爹,我便會無縫銜接到武俠時代的江湖,大開腦洞,為自己打造無數情景劇,比如:我本是個草頭百姓,像螞蚱蛐蛐一樣普普通通地活著,以為這輩子就這樣在油鹽醬醋裏打幾個滾了事,不期然有一天進山砍柴,不知不覺越走越遠,在深山裏迷了路,失足跌下懸崖,蘇醒過來發現自己居然大難不死,掛在一樹枝上,那樹枝離地隻有一尺高,樹下有個山洞,洞中有位大俠正在打坐用功衝破最後一道玄關,這位大俠便是江湖上傳聞已久的岩峰老爹。老爹為潛心修習易筋經,退隱江湖,在山洞中參詳真諦。我投師學藝,經過一番苦修,練就了一身絕世武功,於是救濟江湖,轟轟烈烈,成為一代女奇俠。

老實說,這個版本是經過改良的。原本情節如下:岩峰大俠在衝破最後一道生死玄關時,掛著我的樹枝“哢嚓”一聲斷了,我尖聲大叫,像個團子一樣滾進山洞,大俠在靜中聽到這樣的響動,真氣大亂,吐血不止,臨終前將畢生武功修為傳與我,叮囑我出山為他報仇雪恨,我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絕世神功,救濟江湖,轟轟烈烈,成為一代女奇俠。

這番改動乃是我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做出的決定,原因如下:第一,在故事裏殺死老爹,實在是大不敬;第二,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因我一時莽撞而導致老爹在故事中吐血身故、含恨而終,我間接地成了一個殺人凶手,實在有背我的道德觀;第三,我把好端端一個人給害死了,還竟然不勞而獲,混得風生水起萬眾敬仰,實際上就和做賊沒兩樣嘛,隻不過別人偷財,我偷功力;第四,根據能量守恒定律,平白無故得了這樣天大的好處,總有一天得血債血還,說不定還要受天打雷劈,大大劃不來。

我們連門都沒進,老先生卻說:

“時候不早,我們告辭了。”

我看一眼手表:十點半不到。

自小見慣了這幾位老人家奇奇怪怪的行徑,隨他們高興,我樂意奉陪到底,反正我也沒什麽正經事可幹。我跟著外公外婆和老先生的時候多,他們拜訪岩峰老爹,或走到半山便折回頭,或到了山頂也不打招呼便下山,或歡聚終日,喝茶飲酒,太陽下山了還依依不舍,我一直跟在他們後頭,舍命陪君子,也不管走了多遠,有沒有見到想見的人,都是盡興而去盡興而歸。

岩峰老爹曾有一次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阿樹見怪不怪,難得。”

“難得”二字在老爹那裏,可算是極其難得的誇獎了。

備膳間倒熱鬧,秀大嬸一幹人在不說,鬆子婆婆也在,正舂鬆子呢。看來她又要做鬆子餅了——這是我回橡村,外婆必做的點心。

“外婆,您怎的不跟我說,老先生家裏來了一個奇怪的大叔!”

“什麽奇怪的大叔?”

“鬆子婆婆,小姐說的是少爺。”

“持誌那孩子端正得很,哪裏怪了?你自己怪,看什麽人都怪。”

“那人好像跟我上輩子有仇似的!”

“那倒好,不是冤家不聚頭嘛。”

我接過外婆手裏的木杵子,悶悶地舂鬆子和花生,悶悶地搗紅豆,外婆倒了一小碟陳皮進石臼,讓我歇著,她自己慢慢地搗。

“阿樹,午後去老先生那裏一趟,請他挑個日子,就說鬆子婆婆請大眾喝茶。”

這樣的事情以前也發生過。我好不容易回來了,外婆卻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讓我去端木居或上山傳話、送東西。有一次我剛給老爹送完元章的《研山銘》,到園子裏向鬆子婆婆複命,她卻說有塊新得的端硯,要我送去。

“外婆,您為什麽不一起給我呢?白跑一趟了。”

鬆子婆婆正給黑鬆盆栽修剪枝葉,抬頭瞥了我一眼,我仿佛也挨了一剪子。

“哦,白跑一趟了?那就可惜了。”

人生得不到什麽算白跑一趟?得到什麽才算不虛此行呢?

有人拉我的袖子,我回過神來,阿信噗嗤一笑,低聲說:

“小姐莫不是還在生冰大叔的氣?”

我外婆又要把我耍得團團轉,就算冰山崩於前,我也沒那個閑工夫管了。

秀大嬸將石臼裏的碎陳皮倒進大吉野陶碗裏,說:

“鬆子婆婆,再過兩天就是十四了。”

“哦,又是十四了。”

“白駒過隙呀。”

我正疑惑,秀大叔帶著宗光進來了,宗光一進門,第一眼看的就是阿信。這個毛頭小子,終於也長大成人了。

“鬆子婆婆,香照堂已拾掇齊整了。過幾日山門大開,全山吃茶吃餅,托小姐的福,鬆居可好久沒這麽熱鬧了。”

小冷泉踮腳也夠不著木架上的釉下彩潑墨山水陶罐,宗治見了便要幫忙,哪知冷泉一聽到秀大叔的話,突然轉過身來,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也紅了臉,阿信沒注意到,自顧拍著手,像個孩子一樣高興,高聲說:

“阿鶴姐,這下子家裏可熱鬧了!”

阿鶴眉梢上也有笑意在,點點頭,彎腰撿起冷泉不小心碰落的一支木勺。

宗光笑嗬嗬地說:

“擺家宴也是湊在眼前的事了。”

我怎麽覺著宗光笑得不懷好意,見大夥兒都在興頭上,不好掃興,便勉強一笑,對阿信說:

“走吧,去請老先生挑個普茶的黃道吉日。”

香照茶禮倒不是什麽大麻煩,露個臉就行了,家宴嘛?真讓人頭痛啊!

“從城裏逃到這裏,從這裏又能逃到哪裏去?”

我耳朵邊又響起這句話來了。被一個陌生人戳中心事,讓人又惱又怒,既惱怒他看破我的窘境,說破我的窘境,更惱怒自己怎麽地陷入這樣的境地,給個不相幹的人笑話,想想就火大!

杏月十四,是愛蓮姑姑的忌日。

愛蓮姑姑便是岩峰老爹去世的妻子,關於這兩位老前輩,我隻在外公外婆的談話中,得個一鱗半爪的印象。

這一方水土養人,多的是美人胚子,美人多了,就不怎麽稀罕,當然,多是一回事,山人相比較世間人,沒那般看重外表。在橡山,隻有在美人中百裏挑一,兼有一技之長且品行出眾的,才能真正為全山所知,傾城傾山。

蓮姑姑並不算美人,身量纖弱,個性極為果毅。她二十歲第一次參加大橡祭時,本不搶眼,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女伴清苑碧蘿。清苑碧蘿是那個時代的塔屋雪印,但脾氣和阿印相差十萬八千裏,阿印開朗潑辣,而碧蘿姑姑溫婉嫻雅,最善染術。那年大橡祭出了一個事故,蓮姑姑因心地仁慈,遇事冷靜,處事大方得體,而為山人所知,得許多未婚男子青睞,其中一個就是岩峰老爹了。

大橡祭三年一期,並不隻是向守護大山的大橡神和諸位善神致敬,也是鄉民的人生大事,在某種程度上講,大橡祭是一個盛大得近乎奢侈的社交派對曁表白大會。在祭典上確定下來的戀情,將會得到神明和眾人的祝福以及認可,即使雙方的父母不情願,也不能反對。但若當事人過後反悔,那就別想再找得到對象啦,隻能孤獨終老,且會遭人唾棄,嚴重的還在後頭。背棄大橡祭上許下的承諾,等同於褻瀆神明,將殃及族人,情節相當嚴重。好比千辛萬苦上個金鑾殿,求皇帝老子賜婚,結果你小子轉個身翻臉不認人,那不是落天皇老子的臉嗎?天子要是怒了,大家都別指望有好日子過。難怪橡山有這麽多大齡未婚男女,因為實在是玩不起,故而在大橡祭上,大家抱著慎之又慎的態度挑選自己的愛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場祭典既是一場訂婚禮,實質上也是一場集體婚禮。

每一屆春祭夜,相屏山頂篝火處處,山人圍火取暖,喝酒行令,投壺藏鉤,玩樂竟夜。這在山中的男人,尤其是剛行冠禮的成年男子而言,乃是極為重要的社交場合,年輕的向年長的學習如何談吐應對,待人接物,除了增聞廣識,拓展人脈之外,還能在眾多適齡的女子中,物色心上人。若彼此有心,便叫上好友相陪,散步聊天,看看是否真的誌趣相投。

山中男子循古禮,二十歲加冠;女子則比古製稍遲,到二十歲方行笄禮,因山中勞務繁重,且山人長壽,未婚女子需幫忙操持家務且照顧長輩。山人對男女一概而論,平等視之。工坊皆代代相傳,若坊主隻有一個女兒,則由女兒繼承家業,到了適婚年紀,招贅上門女婿。女子若技藝精進,一樣可以考取匠人資格。晚婚漸漸成為普遍的風氣,這裏的女人到三十歲還沒結婚,仍在忙裏忙外的,不在少數。用現代的話講,她們都是職業女性。即使二十出頭時在大橡祭上訂了婚,等到奔三才結婚的例子可以信手拈來。岩峰老爹當大橡祭的鼓手,聽聞蓮姑姑的名字,那時蓮姑姑二十歲,到了二十九才和老爹結婚。

話說蓮姑姑和另一個女伴陪碧蘿姑姑去見心上人,走到僻靜處,突然從草叢裏闖出一個蒙麵男子,手揮尖刀,說了許多胡話,把碧蘿姑姑和另一個女伴嚇得癱倒在地,動彈不得。原來那人在祭典後曾向碧蘿姑姑求婚,被拒之後傷心不已,獨自一人喝悶酒,見碧蘿姑姑出行,便尾隨在後,意欲用強。

蓮姑姑見草間恰好有水,便撩水潑了那醉漢一身,柳眼圓睜,大聲喝道:

“放肆!你可知我是什麽人?你手上的刀就是我打的。你會使刀,旁人便不會麽?若再用強,別怪姑奶奶我不客氣了!你知鄉裏規矩,若再一意孤行,必死無葬身之地!”

那人醒了酒,把刀丟在一旁,抱頭痛哭。蓮姑姑歎了口氣,緩緩走過去撿起刀子,緩聲說:

“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我知你一時糊塗,並非大奸大惡之人,你若不及時醒悟,毀了大好前程,豈不可惜?今夜之事,是你做錯了,你既如此愛碧蘿,何忍傷她?你須好生向碧蘿道歉。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你若走正道,我們三個可對大橡神發誓,此生絕不將你的名字說出去。你走吧,我們當作沒見過你這個人。”

說完,蓮姑姑吹熄了手上的燭龍。

蓮姑姑懷胎四個多月時,帶工坊的學徒到山中采礦砂,不幸被毒蛇咬傷,兩個學徒輪番背著姑姑,跑了幾十裏山路到平大夫家,卻已經來不及了。當時岩峰老爹和醒老爹等人進山尋木材做大橡祭的大鼓,等他趕回村裏,隻來得及參加姑姑和孩子的入殮儀式。

我小時候回來過暑假,到農曆十五盂蘭盆會,當天一大早,外公外婆誦經拜佛禮畢,就會帶上幾瓶小酒和我,上山去老爹家,但老爹總不在家。

我問:

“外公,您明知老爹不在家,為什麽還要上來呢?”

外公說:

“人活在世間不能沒有朋友。等你老爹回來,見到這幾瓶酒,便知道還有朋友在。”

“要不我們幹脆等老爹回來,陪他喝喝小酒,不是更好麽?”

“老爹若希望有人陪著,是待在家裏呢,還是會一個人跑到深山裏去?”

“待在家裏。”

外公望著遠山,歎了口氣道:

“萬事無不盡,徒令存者傷。”

沉默片刻,又道:

“隨他去吧。”

過了幾天,老爹上門來還酒瓶,等老爹走遠了,我問外公外婆怎麽那麽高興,外公說:

“這些年還得早了。你蓮姑姑往生頭十多年,須得等到梧桐葉落,這些可憐的瓶子才能回家。好多了,好多了!”

端木居東邊樹林外,本來隻有一條羊腸小道,老爹以幾十年愚公移山的功夫,修成了現今的進山步道,可供六人齊頭並行,直通大橡廟。山下入口處立一塊石頭,**處刻著幾個小篆:雁坵行處。

我曾隨端木老先生上山看望老爹,走到最後一個拐彎處,聽到琴聲,琴聲和著老爹蒼老的歌聲,別有一番難以言明的韻味,我抬頭看著老先生,老先生淒然一笑,示意我不要出聲,牽著我的手往回走。

老爹唱的是杜工部的《孤雁》,曲子不是個喜慶的意思,我默默地跟著老先生下山,頻頻回頭。

“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

雲林蒼蒼,琴聲錚錚,獨雁脈脈,歌者悠悠。那時年紀尚小,不曉情誼深重,不識孤獨滋味,但也算是第一次嚐到了人生不一樣的況味。再怎麽傷懷痛楚的琴曲,也不聲嘶力竭,也不歇斯底裏,也不故意地催人淚下;再怎麽驚天動地的情愫,也可以埋葬在山道裏,勉力鑿出一條可供萬千人走的路,把悲傷化了,隻淡淡地在開始的地方,落一點最初的痕跡。

記得我和老先生站在半山腰上的梧桐樹下,樹上很熱鬧,掛滿翠綠的葉子,一片片葉子如同孩子稚嫩的手,毫無城府地張開著。老先生張開手,看著自己的掌紋,我也張開手,看著自己的掌紋。聽琴聲渺渺散盡,覺得無論是什麽,終究都要在指間溜走的。

海鷗臨死前,會在海中找一塊礁石,躺下來,等待死亡的到來。飛翔了一輩子的海鷗,躺下來的時候,就是死亡的時候。夥伴們一一飛過來,在石頭上空盤旋、飛舞、哀叫,做最後的告別,然後一一飛走。夥伴們曾和這隻垂死的海鷗每天一起覓食,一起掠過浪花輕盈地飛翔,現在,它們一一飛走了,越飛越遠了。

這就是每隻海鷗最後的宿命——帶著尊嚴,獨自麵對,而給予別人獨自麵對的尊嚴,也是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