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日

睜開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張陌生的臉孔,閉上眼,再睜開,看到屋頂的木梁。

“小姐,該起來了。”

這是阿信呀。

我在鬆居呀。

我回鬆居了呀。

我坐在床邊,迷迷瞪瞪地。

“小姐,漱口水和洗臉水都打好了。”

我擺擺手,阿信便趕緊溜走了。知我者阿信也,她知道我起床,總得過個十幾二十分鍾才能清醒,若喊得急了,起床氣會更嚴重。

不知過了多久,倒在**,摸到手表,湊近看了看,揉揉眼再看看。

天殺的阿信,才5點44分!

天殺的鬆居,起這麽早幹什麽!

天殺的,我以後都得起這麽早!

人們用不同的方式開始新的一天:有些人得喝杯咖啡才能清醒,有些人打開電視看幾段新聞,有些人咬著麵包追公共汽車,諸如此類。我有一個美國朋友庫皮,每天早上睜開眼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泡杯低咖啡因的咖啡,披著睡袍,在燈下寫journal,做宗教反思,和上帝交流。

我在城裏生活的日子,似乎永遠都那樣開始又那樣結束了,複製這個日子,粘貼到下一個日子的小格子裏,複製下一個日子,粘貼到下下個日子的小格子裏,即使往下拉一百個一千個格子,也絕不會出錯,不像套色年畫那樣的小心翼翼,失之毫厘差之千裏。就這樣,在窄小的格子裏,窄小的工作隔間裏,日複一日,過著Excel表格一樣的日子。

洗了把臉,看著鏡子中,滴著水的劉海,滴著水的臉,想:

什麽已經改變了?

我一時衝動所允諾承擔的,真的有能力承擔嗎?

我能夠成為合格的鬆居主人嗎?

我能夠成為合格的衡鹿守嗎?

我有何德何能守護這片山?

從一個飛石走到一個飛石,聞到露申繁複的香氣,香氣宛如重瓣牡丹,吐露嗅覺上的天香國色,像極了濃妝豔抹的女人;忍冬冷傲而寂靜,處在深閨般的竹架上,香氣像個烈女,自然甜中帶一抹苦的清冽。金剛楓的枝幹上掛著蛻化的皮,**處蘸上仲春的晨光,閃著誘人的光亮,那是漆器才有的光亮。其實,喬木也並不是一味的陽剛猛烈,也遵循陰陽之道。大自然無所作為,隻需要時間而已,植物便能展現各自的性格。如金剛楓之屬,柔中帶著的那麽一點剛勁,剛中帶著的那麽一點柔道,便要有這樣的襯托,才顯得出別致的嫵媚,那一點嫵媚若隱若現的,無意示諸於眾,隻默默地,在它的光裏,綻放遊離的魅力,唯有這樣,才算到了媚的極致境界。**奔放,不留餘地,實在講,像調料衝出來的湯,食之無味;紮根大地,按照自己的生物鍾適時發芽,又適時開花,這樣的植物才有味道,像廣東人愛喝的老火靚湯一樣,須得耐著性子煲上幾個小時,速成不了的。

從內庭走到外庭,我所審視的、觀看的,並非我的所有物。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也曾屬於我的前任祖婆婆們。我並不能真正擁有任何物事,我也不是這裏真正的主人翁。萬物皆無常,無常則無常主,我隻不過是這個地方的臨時托管者、看護者,僅此而已吧。

推開日見堂沉重的木門,門軸滿腔蒼桑,“嗌——艾——”一聲,如唱劇一般誇張地拖長了尾音,緩緩地支開了。抬腳跨進門檻,自然而然地,從右手邊起,沿著絹色廳壁走,看第七代祖婆婆畫的金碧山水“鬆柏在山岡”。

山水慢慢展開,從此走進奇石林立的世界,山峰超越,飛橋流瀑,亭閣掩映,行雲蒸霧,碧山銀水,金粉略施,士人雅趣,這麽走著,這麽看著,讓人忍不住地想活在畫中,活在這一個溫暖的士林中。

這幅畫皴法溫和,間中大斧劈皴,一舒胸懷,想著此處必奇鬆突起,卻一無所有,於李唐的雄渾蒼勁中,揉進幾分衝和嫻雅。走出畫來,獨不見鬆柏。這是橡山獨一無二的畫卷,也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畫卷。我家祖婆婆活在橡山,隻為山人知曉,名不見經傳。史上固然有不少金碧山水名作,另有王希孟《千裏江山》那樣的青綠山水,大則大矣,可惜免不了千篇一律之感,我所鍾愛的,隻有我家祖婆婆作的這一幅,不是愛它的立意奇巧,而是愛它的立意奇高。這幅畫乃是祖婆婆留下的無字家書。每次閱完畫卷,便想:我在鬆居。隻“我在鬆居”這四字,於主於客,都有無盡的寓意。我既在鬆居,又何必畫蛇添足?當下便有無盡的滿足感。

從東到西,數著朱漆楠木柱,輕輕滑過每一張圈椅的椅圈,正中山字式紫檀座屏上刻《蘭亭集序》全文,第六代祖婆婆所書,座屏前有張馬蹄足挖角牙條桌,桌上靠左擺放了一盆宋錦璿梅,葉如劍刃,養在鈞窯矮身敞口盆裏,盆麵的翠雲草綠意盎然。條桌前立了張列屏式束腰寶座,那是我的位子了。我就著寶座邊坐下,感覺空****的,還能再坐得下半個我。東西首位黃花梨茶幾上置紅木底座,上安靈璧石,形如臥牛。順著一溜兒座椅看去,一抬頭,看到大門上方懸掛的匾額,匾額上書:“日見己新”。每次總好像猝不及防地見到這四個字,雖然明知道匾一直懸掛在那裏,但總不免心氣一振,仿佛列祖列宗就站在跟前,檢查我每日的功課完成了沒有,讓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環視大堂,飛罩剔透,大理石屏風如米家山水寫意。想象一千四百年光陰裏,人們在這裏出出入入,曆代衡鹿守們曾坐在我這個位子上,無數客人曾坐在這些圈椅上,在不同的時間但相同的空間裏,呼吸過,交談過,歡喜過,傷悲過,來來又去去,正是“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世殊事異,悲夫!”

這個世界與我所熟知的那個世界是多麽的不一樣啊!我本該屬於這裏,但我卻對它一無所知,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像蒼蠅和蚊子一樣在我耳邊嗡嗡嗡地繞來繞去,現在又飛出來了,還是那個令人憎惡的問題:

我可以勝任衡鹿守的工作嗎?

我受教育、工作、生活的世界,與這裏截然相反。穿著OL的服裝,挎著單肩包,輕快地走過斑馬線,逛街上網,活在外世間的日子,並不是一無是處的,恰好相反,那裏有許多值得回首的快樂時光,值得銘記的人事。都市喧囂永不止息,既可恨又可愛,像絢麗多彩的西洋油畫,這裏卻還是原封不動的魏晉山水。一想到這輩子再也不能離開橡山,不得不永久地背棄都市和都市的一切,便感到一種被束縛的恐懼,並且想要掙脫這種束縛。

我坐在衡鹿守和鬆居少主的位子上,卻奢望兩全,奢望保留上天入地的自由。如果能像輝耀姬一樣,披上天女羽衣忘卻世間遊曆過的一切,那我還真願意試試,或者喝一碗忘川水,將過往一股腦兒忘得幹幹淨淨,重獲新生,那樣的話,就不必再煩惱了。

聽到吃吃的笑聲,才發現鬆子婆婆不知什麽時候進來了。

我趕緊站起來,下了座,垂手低頭,問:

“外婆,您昨晚睡得可安穩?”

外婆擺擺手,示意我坐下,又吃吃地笑道:

“安穩安穩,穩如泰山。”

“今朝寒氣重,您穿暖和了吧?”

“暖和暖和,暖如三春。”

“鬆子婆婆,四言偈子,巧如二韋。”

“一葦渡江,二韋多餘,不關己事。我這孫女,在此何事?”

韋孟和韋玄成開漢初四言之詩河,鬆子婆婆卻說這些文人多餘,不如達摩祖師灑脫,與梁武帝話不投機,就折根蘆葦翩然渡江,在少室山麵壁九年,另開一番天地,到末了又說二韋也好,祖師也罷,都不關己事,鬆子婆婆這是要我管好自家事,不要在這裏頭胡思亂想,糾纏不清,既然如此,我哪敢有別的什麽事?

吃早餐去。

鬆居家法嚴峻,禪風冷峻,我回到鬆子婆婆身邊,以後的日子少不了要受棒喝。跟在婆婆後頭出堂,見她老人家走得輕輕鬆鬆,東看看西看看,仿佛在逛市集一樣興高采烈,我也跟著有些高興起來了。

鬆子婆婆在西邊的頭位上坐了下來。

“鬆子婆婆……”

鬆子婆婆將念珠纏在手腕上,說道:

“老婆子屍位素餐多年,這下子名正言順了。該你了,偷不得懶了。”

我一看,主位上早已擺定海棠花碗,這是守默軒主在我七歲成人禮上送的,秀大嬸端著托盤,對我微微一笑,說道:

“記得小姐以前說過,這海棠碗有溫度,像小雞一樣溫暖呢,春意濃也罷,淡也罷,用來進食最好了。”

那年成人禮進行到一半,我剛聽端木老先生講完《係辭》,到涼音小間休息,守默軒主樂嗬嗬地進來,獻寶似的神秘兮兮打開棗紅布包裹,棗紅布裏還有一層竇紅布,軒主活像個魔術師,眼睛滴溜溜地對我打轉,大約知道我累了,想逗我開心呢,我也來了興致,扮作一個好奇心最重最na?ve的觀眾,傻嗬嗬地看著,布揭開了,現出一個珍珠白亞光四方盒子,軒主把盒子捧在手上,對我眨眨眼說:

“你猜。”

軒主對他的陶老大一向優待有加,跋涉幾個山頭才能到鬆居,出門之前必定要把陶老大裹得嚴嚴實實的,看這盒子,裝品茗杯之類的就稍微大了些,若送一把茶壺再配隻公道杯和茶杯又小了,多半是隻碗吧。

“是茶具麽?”

軒主帶著一起來的孫女,和我不同年,但同日出生的,那年剛六歲,紮兩個翹翹的馬尾,剛說了個“錯”字,立馬打住口,漲紅了臉。

守默軒主哈哈大笑,摸摸小孫女的頭,說:

“落越,你也是個聰明的好孩子。從今要記住了,難得糊塗。”

落越睜大杏子一樣漂亮的眼睛,看看她阿公,又看看我,我指了指盒子,將右手食指放在唇上,笑了一笑,她一對杏眼睜得更大更圓了,嘴唇張成一個“O”型,又使勁點了點頭——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

軒主把海棠花碗放在我手裏,說:

“花中仙子,人中龍鳳。”

我把碗捧在手中,轉了幾轉,感受到匠人溫暖的誠意,窯裏的柴火依舊溫熱在幾抹淡粉裏,細細觀看,內青釉閃著恬淡的綠,像春光中的海棠葉,碗沿隨意流轉,花瓣自然天成,像是樹上無心間落下一朵海棠,綻放成了這隻碗,碗如花一般美,花如碗一般美。

“真美呀!”

軒主拍拍我的肩膀,說:

“不管多麽惡劣的天氣,都要健康地活著。”

“是!”

“美幸總是這麽充滿朝氣啊!”

“是!”

落越想必和遠澤一樣也早已成家了吧,不知小孩多大了呢?

“小姐,我真怕你不回來了,真的!”

“阿信!”

“娘,我說的是實話嘛!小姐,你知不知道,有時我實在是太擔心了,就跑去問我阿公。阿公每次都說,‘放心放心,時日一到,小姐自然會回來’。我隻要聽到這句話,就安心了。”

鬆居除了主副執事,園頭掌勺也都是世代相傳的,退位的一輩與鬆子婆婆年紀相仿,阿信的阿公就是鬆居的老執事,也就是秀大叔的父親,比鬆子婆婆小一歲,背有些駝,但神氣清朗,頭發斑白,相貌雖變了,一絲不苟的心思還是一點都沒變。

“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可喜,後浪可期。小姐在世間廿九載,想那花花世界,墮落了多少神仙。小姐不忘根本,不染塵俗,實乃我鬆居之福呀!”

“老執事,這些年累您受了阿信許多的騷擾,抱歉。坐吧,飯菜快涼了。”

我坐下來,眾人皆看著我,鬆子婆婆合起掌,我跟著合掌,和眾人一起念早齋的供養偈:

“當願眾生,所作皆辦”。

我做得到嗎?令橡人所作皆辦?

銀絲般的豆腐在香菜羹裏耍太極,原來鬆子婆婆今天早上也下廚了。我舀了一勺羹,嚐了一口,眾人才跟著動筷。平日裏將喜怒哀樂深藏不露的阿鶴,今天也常帶著笑意,連身旁的鬆子婆婆,氣場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心中五味雜陳,仿佛不是吃了一口豆腐,而是吃了一口大雜燴。

這世上由衷地為我的存在而歡喜雀躍的,有幾許人?座中人多比我年長,我與他們相處的時間,與我和外世間的許多人相比,都來得短暫。現在,他們卻為了我這麽一個不起眼的人,坐在這麽一個位子上,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我算得了什麽呢?

在橡山之外的世界,認識許許多多人,匆忙地來了又走了,聚在一起喧囂急切,又急切喧囂地離開,關係如蜻蜓點水,心意也如蜻蜓點水。我不過是再再普通不過,再再平凡不過的一個人罷了。哪一天我不在了,隨時可以聘請新人替代我;在這裏,我無可替代。從這樣的感觸中升起的,並不是自高自大的情緒,反而有種心酸的感覺。我在眼前這些樸素的鬆居人身上,感受到了無言的真情意。

今天,我有兩件事情要做:第一,拜訪端木老先生;第二,拜訪岩峰老爹。

在橡村,一天的大事,不過如此。

為什麽在外麵,一天到晚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呢?即使處理了無數大大小小的事件,卻還總有一種沒完沒了的感覺。一天,一天,又一天,箭永遠似有似無地搭在弦上。

有一天,我從公司的班車下來,失魂落魄走到辦公室,趴在辦公桌上,足足睡了一個小時。醒來後脖子擰在一旁,許久動不了,狠了心把脖子拗正,又是一條女漢子,可以拳打腳踢,拚搏一整天。

今天,我不必上班,煩心事也暫且擱置在一旁,給自己放一日春假吧。

阿信將一塊塊香蕉核桃糙米糕,齊齊整整碼在填漆壽春圖菱花盒裏,把我帶來的西湖龍井放在盒子上,裹上一塊淺綠色的亞麻布,打好結。

突然有種恍惚的感覺,大概因為許久沒有見到這樣的布包裹了吧。

時光仿佛剎那間倒流了幾百年,帶我穿越到古早時代的江湖,順著崎嶇的鄉間小路,走上幾十裏路訪親走友。到了,推開柴門,吆喝一聲,主人從屋裏跑出來,大呼小叫,興高采烈,賓主促膝長談,說些年來蹤跡。當其時,皓月當空,清風梅影,座中有人吹笛,老爺子本已金盆洗手,見嘉賓列座,正好劍拔出鞘合笛舞一曲,曲罷彈劍,嗡嗡作響,仰天長嘯,座中一眾江湖豪俠,撫掌大笑,不醉不休。

回到橡山,仿佛入了江湖。

岩峰老爹、端木老先生和外婆以及去世的外公是莫逆之交,但往來並不頻繁。岩峰老爹一向行蹤不定;老先生和外婆近幾年深居簡出,除了相互走動,或上大橡廟,不去別處了。

老人家之間走訪,也簡單。故人至,主人放下一切,洗手衝茶,或去菜園子裏溜達溜達,臨走,摘些菜送朋友,又或新近得了什麽新鮮好吃的、好用的,分享一點給老友,乘興而來,盡興而歸,大抵是這樣的模式。

這片山除了幾家大林場和村公會,其他地方不通電話,手機信號那就更不必提了。橡山故意與信息時代背道而馳,將來會怎麽樣呢?我常懷有這樣的憂心。橡山人卻如居世外桃源,樂不思蜀。說起來,我們也的確是在世外桃源。

先進的通訊工具,對於山人而言,乃是多餘的物事。訪友做客,看的都是興致。拎幾枚新摘的桃子,提一兜剛炒熟的栗子,不期而至。有時隻在籬笆外說幾句話,交換了禮物就回家,有時進去喝杯茶才走,如果聊得起勁,主人家留吃飯,便差家裏的小孩跑腿,去張三家通報,說李四家留客,張三家的媳婦招呼孩子吃點家裏珍藏的糕餅點心,叮囑他速速回家,莫要跑去水邊田裏玩耍。橡村的小孩,故也樂意跑腿,充當最環保健康的電話線。

訪友簡單,生活方式也簡單,反正橡人不是從地裏回來,就是要到地裏去。即使是各行各業的匠人,在農忙時節,也得下地幫忙。橡人的生活極可能被城裏人目為煩悶無味吧,不過,山人對城裏人的觀感,也並不正麵。

由於常年幹農活,山人膚色偏黑,女人也不以皮膚白皙為美,相反,若是白白嫩嫩、水靈剔透的,除非是作坊的女傳人需在室內作務,不然不容易找婆家,因為那家姑娘大概是好吃懶做的,這樣的理由,定會令城裏人瞠目結舌吧。想象高級賣場的美白精華產品在橡山無人問津,不僅會有這樣的感慨:

“世界無奇不有啊!”

出了門,我扣上風衣,豎起領子,將圍巾圈得高一些,包住下巴。阿信穿著件下擺繪了淺色桃花的燕居服,沒戴披肩和圍巾,精精神神的,一點都不覺得冷。

今天我決定做一個遊客,把這裏當作漫長旅途中無意撞進的一個小山村,帶著旅行者的好奇和輕鬆,走馬觀看新世界,暫時忘卻何去何從的問題。饒有趣味地欣賞老木屋,和行人打招呼,仿佛這是旅途的一部分,下一站不知去往哪裏,我將再次離開,就這樣帶著假想出來的新鮮和忐忑,越走越愜意。人心是多麽善變啊!可以令一個人死心塌地守住一個地方是多麽困難啊!至少對於我而言,是如此的。

這明明是有進無出的絕情穀,我卻要一頭紮進來,進來了又不能心甘情願地接受,這樣的自己,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別扭!關於自由,關於獨立,關於西方教育的那一整套女權平等民主,都是我所深心認可的,在我心裏的戰場上,已和古舊閉塞的傳統短兵相接無數次了,向左向右,搖擺不定,而其實根本沒有搖擺的條件。

山春三月,人間四月,新綠點染山間,花香細膩,潛潤入風,雲層輕杳,大鹿山的主峰妙高山和小鹿山的主峰龍野若隱若現。

橡山的森林沉澱了千千萬萬年,林子透明清亮,有如淨琉璃。每次入山,人仿佛變成一張孟宗竹做出來的薄紙,陽光透過紙樣的身體,從紙裏每個極微細的縫隙和小孔穿梭,人和森林交換彼此的氣息,閉上眼睛,星星點點的光漏下,落在臉上,孩子們在樹下轉圈,光如蝴蝶輕盈舞動,世界在旋轉中停息了爭執,剩下的,隻有奢華的光,炫目的光,天旋地轉的快樂。

妙高山上居住的仙人是山裏小孩的熱門話題。神仙穿什麽衣服,吃什麽東西,這些重要而有趣的問題,很值得發問。我小時候聽阿信他們討論過。有一次說著說著,因對天上神仙衣物的顏色意見不合,大家吵紅了脖子,有說既然是仙人的衣服,顏色自然應該是凡世沒有的顏色,有說既然是顏色,自然應該是凡世才有的顏色,書畫裏神仙穿的衣服,每個顏色都叫得出名號。

我坐在一旁,聽不下去了,幹脆說:

“也許仙人都不穿衣服呢。”

此話一出,一片死寂。宗光幾個男孩子麵麵相覷,一個個低下頭去,阿鶴她們漲紅了臉,隻有小一輩的阿江當了真,他向來對神仙鬼怪的事最最上心,那時他才五歲吧,聽風是風聽雨是雨的,不像後來那般淘氣。

“姑姑,你莫不是見過?你是衡鹿守,自然見得到的!仙人當真不穿衣服嗎?那他們穿什麽?”

我這做姑姑的說了句輕薄話,可這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又收不回來,隻好繼續故作玄虛,說:

“敬鬼神而遠之,我們在人道,問這許多做什麽?”

事後我問鬆子婆婆,鬆子婆婆答:

“佛經上有記載,‘第一天衣名頭居羅,彼衣輕疏,勝上珠寶以為腳釧,釧有妙聲。彼諸天女,端正可喜猶如初月,麵如蓮花,其香猶如阿娑婆花’,絕色天香,容貌遠勝我們這個五濁惡世中人,天衣無縫,妙華瓔珞,衣物也遠勝我們這個五濁惡世中的衣物。怎麽,你想當天人,也做個神仙?”

“不知道。可我不會為了衣服去當天人。”

外婆笑道:

“該當如此!人要有誌氣。”

“外婆,可人人都說神仙好,是不是真的呢?”

“天人受天福盡,有五衰相現,到那時節,衣服髒汙,身出體臭,坐立不安,還有什麽可看可愛的?”

“有沒有法子永遠不死呢?不死,就可以永遠在天上享福了。”

“世出世間,哪有常開不敗的花?三界無安,有生就有滅。”

“小姐想什麽這麽出神?”

“我們小時候的一些事。阿江可好?”

“江少爺?小姐也知道的,他幼時就是個小頑童,現在年紀大了,成老頑童囉!把宗光都快帶壞了。哪天他來,小姐可當真要治治他,沒點正經的!”

“我聽聞山裏最近假正經的不少,那個才真要治治,免得病入膏肓。阿江是真不正經,人畜無害。”

“小姐,你剛回來,先不操這個心好不好?當心你的身子骨!啊呀,真想念龍野的溫泉呢。哪天我們全家去泡溫泉,就當是休沐去踏春好不好?好不好嘛,小姐?”

“當然好呀。鬆子婆婆不給你們放假是不是?”

“是的呀,我們多可憐呀!”

“嗯,真可憐,不過你們都不如我可憐。”

“是的呀,小姐更可憐。我們說點高興的,小姐,記得你七歲那年開書禮前夕,同我和阿鶴在齊光泡澡不?”

我怎麽能不記得?等阿鶴和阿信從泉那頭玩耍回來,我已經快被泡暈了,說來是件醜事,不過現在回頭看,卻成了趣事。

林中泡溫泉,哪怕泡得暈乎乎的,也是人生一大享受啊!

龍野共有五眼泉,從簫林往東一直走,需得一個時辰的光景才能到達第一眼泉。泉與泉並沒有多大區別,鄉人自行劃分而已。海拔最低的一眼叫作“壽宮”,為山中七十以上長者專用。山人長壽,唯有年過七十的,方算得上是長者。壽宮略往上走不遠,有一眼泉叫“齊光”,在諸泉中最小,我和阿勝兒時泡過的。七歲以下的孩童須得大人陪同,不然人再多,不管蘑菇多久,看泉的鑒竹常藤也不肯放行。齊光再上去稱“沐芳”,山中男孩過了七歲生日,直到六十九歲,用的都是這一眼泉水;過了七歲生日的女孩,一直到老,隻要能爬得上山的,泡的那眼泉名為“同心言”,泉水溫宜,且有淡淡的蘭花香味,泡上半支香功夫,肌膚滑膩,身染蘭香,所以取了《係辭》“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一句。為泉眼取“同心言”這個名字的,乃我第二代祖婆婆,《山誌》裏說她“一劍直去來,有豪俠氣概。”她知女人聚在一起,難免八卦,起攀比心,是非也多,她本人是個二話不說的女漢子,給泉起這個名字,乃為了警世。祖婆婆劍法超群,她用的那把寶劍叫作“寶峰月”,現今藏在鬆居的覺山秋。覺山秋好比鬆居的靈物袋,比大橡廟的地宮蟬之悅更為隱秘,秘不示於鬆居傳人之外。我十八歲成人禮時由鬆子婆婆領著下去,見到寶峰月劍,還未拔劍出鞘,便感知到繚繞劍鞘上珍異清奇的鳳凰息,與我見識過的刀劍息完全不同,不管是流落異國他鄉博物館,比如倫敦利茲皇家博物館的明永樂劍,還是萬仞照膽,墨陽太阿,諸如此等神隱於現世的上古名劍,都不盡相同。鳳凰息繚繞我的指尖,許久方嫋嫋散去,那時我便知這位祖婆婆也是個奇女子。從此我便知鑄劍師固然當有歐冶子、幹將那般天大的本事,但即便由千古難聞的名師打鑄,倘若持劍之人非正主,再好的劍也白白浪費了。人與物息息相通,便是這一真息,鼓**滋養天地萬物。寶峰月長眠於覺山秋,或許終有一日,我的後人之中,能出一個駕馭得了它的新主人——總要能這樣才好,要不然,寶峰月也太過寂寥了。

去同心言隻有一個入口,入口在阿藤哥守山屋子的背後。山中規定,女子須得至少三人結伴同行,出入皆須衣冠齊整,方可進山下山,若衣著隨便,即使不被阿藤哥打落了去掃興而歸,在山中落個不端莊的名聲,找婆家便難了。然而規矩再多,男女終究隻是飲食男女,想想看,綠柳拂麵,紅杏撩人,春意正濃之時,每夜裏聽山貓家貓鬧春的叫聲,到了一定年紀開了竅的,沒有意中人的,有了意中人的,哪一個不心癢難搔呢?“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麗水之地,怎能沒有美人呢?從唐之前至唐而至今時今日,食色性也,天打雷劈都改不了的。所以呀,山中未出閣的女子,未娶妻的男子,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泡泉不在泉也。我出去之後聽外麵的人用“泡妞”一詞,對造詞之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依我說,這詞用在哪裏都浪費了,應該用在同心言。這哪裏隻是尋常地踏春賞楓,姑娘們一路走得多婀娜多姿呀,多顧盼留情呀。浸泡溫泉時,怎能不想著心愛之人也正在泉水之中呢?春意繾綣,情思纏綿,欲罷不能。浸了溫泉,肌理香膩,雖男女不能同行,走在一旁的男子,嗅到風中若有若無的蘭芝香,看女人垂下的一綹頭發還有些潤濕,極欲親近一番,卻不得親近,荷爾蒙在曖昧中奔竄,比恣情放縱一場,又別有一番風情。

第五眼泉為“倫泉”。山人臉皮薄,平日連“倫泉”這個名稱都羞於提起。說起倫泉,隻說“那裏”,姑娘家更絕口提不得,唯有閨中密談才能有所涉及。但若碰到鶴亭老爹醒老爹一等不將禮數綱常放在眼裏的,這般忸怩,反倒會被他們譏嘲一番道:“男女居室,人倫之常,做什麽姿態!”

倫泉和同心言的入口一樣,不過聽說在不同的岔路上,且倫泉在密林極深處,不熟悉路徑的,難免當麵錯過。倫泉不似其他泉眼,唯有夫妻才能用。夫婦倆攜手入山,若前麵已有別的夫婦進了去,便得耐心排隊等那一對出來。所以想泡倫泉,得預備著耗上一天的工夫,萬一去得遲了,那就得擇日再來。山人凡事講因緣,於時間上也不如世間人著急,就算等上一天,也滋滋自樂,並不覺得那是浪費時間。實在講,夫妻倆同泡溫泉,這樣的事也不好廣而告之,故而隻能默默地去,默默地等,大概等待也可釀造情趣吧。用倫泉講先來後到,但若結婚兩年以上要不到孩子的,則可優先使用。說白了,倫泉就是《西遊記》裏女兒國的子母河,唯一的區別就是人家那是條河,我們這是口溫泉,異曲同工。

龍野因有這幾眼泉,顯得很接地氣。妙高山就完全不一樣了。我雖有諸多猜測和幻想,但苦於無法踏足一一證實。就算是衡鹿守,也不能隨便想逛就去逛一逛。妙高山乃是仙境,凡夫俗子若擅闖仙境,必定有去無回,若決意闖山,哪怕隻是觸碰封存入山參道的麒麟石,都會觸怒神明,連累族人,也讓村莊跟著遭殃。什麽一人犯錯株連九族,在橡山人看來,那簡直弱爆了!我家山裏是一人犯錯,株連全山!

我對於所謂的觸怒神明一說,借魯迅先生的話講,腹誹的不少。若真如傳言所說的那樣可怕,那麽,山中住著的盡是凶神惡煞,祭拜他們豈不成了助紂為虐?神明如果有人格,像世間的人一樣有喜怒哀樂,那麽,至多也是因為他們身為神明而能力大些,而我身為人能力小一些,我是弱勢群體,不得不對強勢群體頂禮膜拜,如此一來,則膜拜強勢的神明,與世俗之人攀附高位名門,有何不同?不能觸摸強勢群體領土邊界的一草一木,連所謂的看家石獅子都不能碰上一碰,那神明不就降格成齊景公之流了嗎?隻不過齊景公為了個百姓撞上他的槐樹就要砍人家腦袋,而山人把槐樹偷換成石頭而已。將神明降格為看守自己地盤在自己地界用氣味做符號的說法,我無法接受。相反,如果神明不具備人格,自然不沾染人的喜怒哀樂,對於凡人進不進山,在他們而言,本是無關痛癢之事。後來我私自得出這樣一個的結論:村人揣摩不透神明的心思,才杜撰出這個規矩,而眾人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之規避心裏,把這個自相矛盾的規則粉飾成牢不可破的真理。

鬆子婆婆說:不同類的眾生,該當在各自的道裏,勿要相擾。

這個說法,我倒能接受,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哈利波特》裏的魔法世界和麻瓜世界並行不悖,井水不犯河水,道理一樣。幸虧我不是一個純麻瓜,身為衡鹿守,我還是有機會到另一個世界看一看,見識一番的,至於什麽時候能成行,那就要看天機了。

仙女河寬,水勢湍急,河中常擺布些大小石頭,石頭全是暴雨的時候從山上衝下來的。近岸有些大石頭紋理分明,幹淨平滑,乃是天然的洗衣平台,廣受家庭主婦追捧爭奪。離水麵高的石頭,坐上去乘涼,或者泡腳,不失為夏天的一個好去處,然而橡人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

“夏天不遠了。到時去找老先生,半途來這裏歇歇腳,坐在石頭上,吹吹風,泡泡腳,好像也不錯。”

“小時候我和阿鶴姐宗光他們,有時背著大人,偷偷來這裏跳石頭玩。宗治最笨了!明明都選了最容易落腳的石頭給他,他還老是跳到水裏去,每次都得等他的衣服晾幹了才能回去。後來我們就不帶他來了,結果那叛徒跑去和我爹告密,害得我們幾個被罰到祖堂跪香,當著祖宗的麵保證再也不來跳石頭了。那時真是恨死宗治了!不過後來長大了,覺得幸虧有宗治去告密,不然還指不定出什麽事故呢。”

阿信說完,笑了笑,抬頭見到妙高山了,把包裹放到路邊的石頭上,我們兩低頭合掌,向大橡神致意。

我默禱:

“神明在上,你的衡鹿守遵守約定回山了。請您保佑鬆居闔家平安健康。”

我怎麽搶了我媽的台詞?她每次帶我們姐弟兩個去大橡廟祈福,說的左左右右不過就是這樣的話。

啊呀,我這廉頗老矣。

“好香!百合嗎?”

“是十大功勞,就這株,香味確實很近百合呢。”

“沁人心脾啊。”

一枝枝黃色的穗狀小花像酒家旗子在風中搖曳,點灑醉人的百合香水,把清冷的春天裝點成了酒家女,嫵媚而迷人。

灌木突然窸窸窣窣地動了起來,阿信一把扯住我往後跳,這時從花叢裏鑽出來一個人。

“碧岫,嚇死人了,你在那裏幹什麽呀!你把小姐都嚇了一跳!”

我倒是被阿信嚇了一跳是真的。

叫碧岫的女孩放下剪子和兩條十大功勞的枝條,拍了拍衣服,道了個萬福,衝我俏皮地笑,露出兩個酒窩。

“老姑,您真的回來了!昨夜我剛睡下,聽到東柱哥來報,說老姑回山了!我爹隻穿了一隻鞋子就從西廂房跑出來了。東柱說阿祥叔送瓜過去,親眼見了您,看著您吃瓜吃得香呢。啊呀!衡鹿守回山,這下子天下太平了!啊呀呀,對不住了!老姑,方才碧岫不是有意衝撞的。”

“不打緊。”

“老姑,請屋裏坐坐喝茶吧!”

“碧岫,小姐這會兒正要去見端木老先生呢。”

碧岫打量了我一眼——這可不是小女孩的眼神,惟有女人才能這麽犀利地打量另一個女人,在初次見麵的萬分之一秒中,有意或無意地,以超CT的速度全方位掃描對方,並同時得出評估結果。不得不說,對穿著打扮的狂熱,有史以來即深不可測地植入了全球女性的DNA中,無論品位高下,一切女人對服裝皆有獨特的嗅覺,對於美皆有無止境追求的衝動。女人對於衣著的衝動,不亞於男人對性的衝動。另外,女性直至今時今日還能毫無保留地投身瞬息萬變的潮流之中,證明女人對這個被男人所統治的世界,還未徹底地放棄希望,她們帶著天生的韌性和樂觀,相信衣櫃永遠都有提升和擴充的空間,而明天也會更加美好。

碧岫咧嘴笑了,眼神發亮。

“老姑,您這身打扮真好看!”

她走近了一步,停住了,雙手在褲子上蹭呀蹭的,阿信捏住她的耳朵,說:

“敗家女,整天衣裳,衣裳,衣裳!”

碧岫不以為意,嗬嗬笑道:

“好了好了阿信姐,不談衣裳了。老姑,我能不能耽擱阿信姐一會,就一會會。這兩個枝條,我琢磨著得扡插,去年我也弄過,放瓶子裏頭重腳輕,瓶子老是倒,真煩人!要是阿信姐,肯定知道咋整法。”

“我怎麽知道。”

“哎呦,你未來公公是什麽人呀!鬆居的園頭有什麽不知道的呢!呀,單單那些花毛茛,開得跟天上的彩虹一樣好看呢,顏色比彩虹還多呢!我說,這天底下就沒有阿信姐不知道的事,求求你,告訴我唄……老姑……”

“好了好了,我不小心說溜嘴了。對對對,不是未來公公,不是,好了吧?老姑,饒命呀!”

“阿信,你跟她說說,我也想聽聽。”

阿信雙手叉在腰間,鼓起腮幫子,氣鼓鼓地白了碧岫兩眼,說:

“我可是說給小姐聽的!你這樣,把上麵的葉子輕輕卷起來,用橡皮筋圈一圈,就不倒了。”

端木居漸漸近了,它依然安詳地生長在那裏。

阿信突然雙手一拍,喊道:

“啊呀,小姐,我把手信落在碧岫的園子裏頭了!”

“不打緊,回去拿上便是。已然近了,我怎麽的都走得到。”

阿信還是不放心,絞著手,遠遠地望一眼端木居,又回頭看一眼來時路。

“我在世間走過多少路了,還怕這點路?去吧。”

屋子前頭的石板路兩旁長著各種蕨類和木本植物,似乎修剪過又似乎純乎天然地生長著,走在石板路上,不能像在鬆居那樣伸胳膊伸腿地大搖大擺,而是不得不把身子收起來,疊得小一些,再小一些,以免碰到兩旁的植物。路越走越窄,盡頭有一扇細木枝做成的小門,我伸手想推開門,發現門上竟掛著一個“匠”牌子,端詳了好一會兒,琢磨不透其中機關。

牌子是難得,卻怎麽掛在老先生家門口呢?

從沒聽說長老會給精通易經卜卦的人放牌子的,再說了,老先生資曆在長老會之上,也輪不到他們給老先生牌子。可我從未見過這個牌子掛錯人家的,這樣的東西本就稀罕,誰家有國手級別的匠人,乃是眾所周知之事,連村裏會說話算數的小孩都能如數家珍。

“匠”牌子,是這片山的村人給予手工業師傅至高讚譽的標誌。我第一次聽到,誤聽成“醬排骨”,以為山人吃素吃膩了,想開葷了呢。

銅牌泛著磨砂的黯淡金色,右側寫著“匠心”二字,那“匠”的折筆刻得極好,渾然天成,估摸著這牌子也是得“匠牌子”的匠人做的。更奇怪的是,這牌子左下竟有兩個紅色印戳,左上為“竹”字,左下為“木”字。這種“匠心”牌子來之不易,需得從業二十年以上的人方有資格參選,每六年一評,由山中十一個村手工業行會的上層組織長老會共同主持,標準多多,既看手藝也考德行,若無出類拔萃的人選,長老會寧可將牌子束之高閣,據說連續兩三屆連一個牌子都不發的情況也有的。

得一個醬排骨也罷了,還一口氣得了兩個!難道老先生一直深藏不露,竟會竹藝和木工麽?隻是為什麽等到現在,長老會才跑來給老先生發牌子呢?

這斷然不是老先生的風格。

喊了幾聲,無人應門,隻好自己推門,進了院子。

東廂房傳來鋸木頭的聲音,我有些詫異,跑了幾步,改變主意,輕手輕腳走到門邊,正打算喊老先生,給他一個驚喜,不料坐在木地板上的,竟是個陌生人。

木匠刨木的動作,簡單、明確、果斷,沒有絲毫多餘的小動作,像黑白幻燈片一樣,有些羅馬假日的風情,簡潔而明快,而我是唯一的觀者,屏氣凝息,生怕打破黑白影片的默契。

難怪山中人常說:“木匠是最懂得分寸的人。”這個匠人,雖隻在推刨子,但推一刨子,心中便對自己的預見更確信一分,知道手中這根木頭,該有幾分寬幾分厚幾分長,知道木頭是用在哪裏的,知道其他部分該拚成什麽樣子,故而可以這樣心無旁騖,隻刨一根木。比如丹青妙手,知道這一筆應當落在哪裏,而在開始第一筆之前,已然胸有成竹;又如善書法之人,凝神於筆端,力透筆鋒,遊走從容,一筆一捺該落在何處,早已了了知曉。

我小時候問外公,匠人長老會的規矩那麽多,長老們年紀那麽大了,怎能記得許多。

外公問我:

“美幸以為,將規矩倒背如流,便能知人善任麽?”

“不然立那麽多規矩幹什麽呢?”

“規矩當然要知道。不過,看一個匠人有多少斤兩,隻看他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分明了。人心是藏不住的。美幸要記住,匠人如此,人也如此。”

“君子慎獨,便是這個意思,是吧?”

“哦,美幸已有子夏的見地了。說來聽聽,外公願聞其詳。”

我得了這頓誇,頓時高興得不得了,一口氣就答出來了:

“子夏向夫子請教何謂審美,夫子答得巧妙,說了‘繪事後素’四個字,要子夏不忘素為諸色所緣,子夏舉一反三,說,那麽,以此類推,禮而次,仁為主了。夫子大喜。我一直不大明白為什麽古人要說‘君子慎獨’,一個人多率性啊,有何可慎?人心藏不住,所以獨處時不可以為隻有自己一個人而肆意妄為,反而應當比處在眾人之中,要多加一分警覺惕勵之心。老實說,當個君子也挺累的,不過小人也不好當。”

外公哈哈大笑,說:

“孺子可教也!”

各種木材和竹材齊齊整整地依牆疊砌,竹、木香碰觸牽連,和著木匠刨子的節奏躍動,幻化出音符,在刨子聲中盤旋,和出一個絢麗的三重奏。工具架擺滿形形色色的刀具,工具架中間掛了一個字軸:“素問直心”。字體齊整大方,清勁中帶幾分圓潤之氣,約莫透出與老先生幾分相似的脾氣,但不是老先生的字。竹木香氣繁複,而字軸簡潔,讓我想起織布機上的格子呢布,紫色撞黃色,色調迥異,卻不會令人感到突兀,在這裏,如此碰撞,恰到好處。

我走過外橡山無數的地方,遇見過無數的匠人,然而,能令作坊涵養出這樣強大而溫暖的象息場,那樣的匠人我平生隻遇見過兩位,眼前的是其一,另外一位,則是一位印第安老酋長,他做的木器,真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美物啊!

說來老酋長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二十四歲那年深冬入美加交界的一處雪林,第三天遇到大風雪,蒙老酋長相救,才撿回一條命。老酋長自打過了百歲生日,便不再計算年齡,維係他部落最後一絲血脈的,就是他本人,而最後一名稱呼他為“拯救者”的族人,早在我和酋長相遇前十年便去世了。

不知我的恩人是否安好?

巧合的是,老酋長和這位匠人都善治木,看來有象息的人,木緣也深。

我幼時隨鬆子婆婆讀天地萬物之息,象息是七七四十九大息中最上乘的三息之一,尊貴如七層浮屠最頂上的寶珠。鬆子婆婆曾指《摩訶止觀》給我看:“象有大力,表法身荷負,無漏無染,稱之為白。”進止安徐如象王,象有大力,安步遊行勇猛無怯,行履安詳,任重道遠,故而生而有象息的人,篤行謹言,頂天立地,為人中大丈夫、巾幗英雄;象有微妙的靈性,善於照拂同伴,擁有象息之人,在一個地方居住久了,也能令這處地方染有象息,成為一個安穩堅固的象息場,令同住在象息場的其他人身心安穩。

此人有白象息,自然有大魄力,辛勤不倦,願行殷深,將來誰能做這位匠人的妻子,就有福了。

我覺得腳上有些乏了,想側身倚著門框站著,不小心弄出動靜來,木匠抬起頭,見到我,顯得極為驚訝,手中的刨子重重地吃進木塊裏去了。

糟了,毀了他的木頭,可惜!

木匠看了一眼木頭,茫茫然有些不知所措,朝左右看了看,清了清喉嚨,沒有說話,站起來,拍去身上的木屑,又清了清喉嚨,顴骨處有些發紅。

糟了!他生氣了!

“姑娘……”

他出聲喊了我一句,如同有塊石子落到水塘裏,把剛才那層黑白片的幻覺玻璃給打碎了。

木匠大概三十多四十歲,中等身材,膚色黝黑,相貌端正,眼神清亮。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走到右手邊的木架,將幾塊有些鬆動的木塊,抽出來重新碼好。

“什麽?”

“對不起,方才我不是有意的。弄壞了你的木頭,抱歉!”

“哦……那個,不打緊……”

“我方才喊門,沒有人應,擅自進屋,失禮了!我是阿樹,鬆居佑樹,來拜訪老先生的。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匠人盯著旁邊桌子上的月曆出了好一會神,仿佛已躍上跟鬥雲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完全沒有聽到我的問話,臉上神情變幻莫測。

世上最快的變化,不是時代的變化,不是眾所周知的川劇變臉,而是情緒的變化,沒想到這個匠人到了中年,心緒還和小男孩一樣起伏不定。

我往四周打量了一番,除了這個房間的擺設改變了之外,這裏的的確確是端木居。我已自報家門,這個麵目漆黑的匠人怎地不按規矩接話?這在山中可算有失禮數了。山裏的人隻有在陌生的地頭做錯了事,怕辱沒了門風,才隱瞞不報的,否則便是仇家,或極意輕辱對方,才故意隱匿不說。

不就一塊木頭嗎?難不成是紫檀黃花梨?就算是吧,那也用不著這麽怒形於色。

小氣鬼!

“阿樹來了,快進來吧。”

一旁的茶室裏傳來端木老先生的聲音,我一聽,鬆了口氣。老先生總是這麽出人意料。他不問:“誰來了?”想必早料到是我。

老先生從屋裏出來,站在簷廊下,雙手搭在拐杖上,對著我微笑。無論什麽時候見到老先生,都是最幸福的事。春花秋月,夏風冬雪,不管哪個季節,能見到老先生,日日是好日。

“阿樹來了。”

“是,老先生您好啊!”

我跑上前去,緊緊挽著老先生的手臂,臉貼著粗糙的綢布,依偎著他,心中漫過一股暖流。

真幸福啊!

能這樣見到老先生,真幸福啊!

老先生摸摸我的頭,說:

“阿樹長高了。長成這麽標致的大姑娘了!好!你來,老先生最開心!”

“哪裏,老先生,我早就長不高了。”

我抬起頭,衝他扮鬼臉,在老先生麵前,可以肆無忌憚;在鬆子婆婆麵前,我可得循規蹈矩。

“阿樹還是阿樹,好!好!”

“老先生,真的很掛念您!”

“我也很掛念你啊,阿樹。”

依偎著老先生,臉上輕輕蹭著衣袖纖細而實在的紋路,聞到淡淡的墨香,心裏好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想:

這是我可以任意依靠的人。

“持誌,來,見一見鬆子婆婆的孫女阿樹。我的孫兒持誌,阿樹回來後可聽說了?”

老先生終身未婚,這位孫兒乃是他哥哥家的。我本想給那大叔臉色看,見老先生興致正高,隻好作罷。

“還沒。今天第一次見麵,多有衝撞,尚望見諒。”

那個持誌大叔朝我的方向草草點了一下頭,並不看我。

“阿誌原先住克懷的。看,那邊那個山頭,那是端木家第一個林場。這些年本由草堂柳泓打理,他倒老實,隻不過做了七十多個年頭,畢竟氣血心力跟不上了。初祖他老人家手裏傳下來的,不比別的林場,不能斷送在我這一代。端木鬆居一向人丁稀少,數代單傳,你這樣,阿誌也這樣,你們倒算是同病相憐了。如今少不得要阿誌兩頭跑,老先生我年紀也大啦,他一並照顧著。來,進屋喝茶去。”

所以這個就是和我一樣有正名的人了——端木持誌冰大叔。他的正名是什麽?

堂堂端木居少主,怎麽的,怎麽說呢,好像有點靦腆,有點莫名其妙的冷漠,有點說不上來的矛盾,我看著他,他看著庭園。

我得罪過這個人嗎?

不可能。

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麵。慢著,我十八歲成人禮……對呀,聽說他也在場。當年我從神木林裏出來,見到場中一片片烏壓壓的麵具,未及細看別的,便暈倒了。難道我暈倒之前神誌不清,對他說過什麽不該說的話?山裏明文規定未婚男子不得與成人禮行者私下交談,我和冰大叔應該不會有任何交集。我隻隱約記得阿鶴阿信身旁有幾個戴麵具的未婚男子,那也應該是宗光他們幾個。

什麽鬼象息?罷了,人非完人,衡鹿守我也難免有看走眼的時候。

將鞋子脫在門廊石階下,進了屋子。茶室的擺設,仍舊極其簡樸,牆上掛著一個新字軸,字依然還是那八個字,隻是筆鋒更顯蒼勁老辣。

“常見己過

念念無求。”

端木老先生十五歲時,遇見教他《周易》的老師遷石老人,在行拜師禮時,遷石老人以此勉勵他,老先生終身奉行之。紙若殘舊了,便重寫一幅,七十四年,風雨無改。

“老先生,換了新的了。”

“還是那個,沒有變。”

字變了,紙張變了,初心不變。

茶室向東有兩扇落地木門,木門微張,朝向小庭院,園中有兩汪池塘,池塘中間隔著一條石頭小徑,石頭與路麵齊平,延伸至花草叢中,參差有致,鋪陳的石頭露出纖秀的麵貌。幾杆孟宗竹旁有一口井,烏蕨攀到宵明上。天仙果在陽光中舉著鮮亮的綠葉,大雪素從一塊刀削的屏風石旁探出頭來,料峭春寒裏,仿佛海上純潔而堅強的風標,俏長冷峻的花朵,隨時要像風標一樣在清冽的海風裏旋轉。

一竹一庭院,一井一天地,尺樹寸泓,窺見道法自然。

山人稱石燈籠為“宵明”,製宵明的石料來自大橡山脈的支脈金剛山,金剛山盛產花崗岩,先人從中原遷入山中,鑿山得石,能工巧匠輩出,造了不少惹人喜愛的宵明。

橡山的宵明與北齊即有的佛寺石燈籠和現今外界熟知的日式石燈籠,都不一樣。也許這裏的工匠,比任何工匠都更接近大自然;他們如此貼近自然,如此自由,而不知自己生活在自然中,信手拈來即入作品。民間用的宵明,花樣百出,一任工匠發揮。哪怕你走遍橡村、遠至帝青、百目蓮,把十一村翻個遍,也找不到兩個一模一樣的宵明。民宵明之外,還有神宵明。神宵明供奉於大橡神步道和廟宇,有定製,基座須為伏葉瓣,燈龕托座為仰葉瓣,取象於橡樹葉形狀,橡葉圖案表大橡神,民宵明不可以采用。

“我跟阿誌打賭,說這兩日你必到。”

“我本是定了下個月中回來,也讓人這麽傳信的。不過前幾日回登野,一時心血**,就順道過來了。老先生可贏了。賭注是什麽?也分我一杯羹吧。”

“這個麽,恐怕難分難解,你得問阿誌了。”

老先生哈哈大笑,端木持誌一邊衝茶,含糊不清地也不知敷衍了些什麽詞眼。

我有幸見過的匠牌子,可不僅技藝超群,且都有響當當的人品,就這個醬排骨脾氣最臭,為了一塊木頭耿耿於懷,敢情他就是個木疙瘩,可偏偏是老先生的孫子!不過,說不定此人不是個木疙瘩,而是個木癡,視木如命,心無旁騖,才選上匠牌子的。他敢情覺得我毀的不是一塊木頭,而是他的木兒子。就對自己行業的癡迷程度而言,很可能和守墨軒主一樣有得一拚。

“阿樹終於回來了。二十九年,終於回來了!”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對山中許多人而言,這是一個漫長的等待和考驗。我相信阿樹會做出自己的選擇的。”

“雖然有時候也厭惡都市生活,心生厭惡的時候,就想來一次都市大逃亡,每次都這麽下定決心,但不知不覺又回到那裏,大概因為覺得自己更像個都市人吧。”

“阿樹十歲的時候,搬到城裏的吧?”

“是。”

“那也難怪,你在這裏度過的時間屈指可數。”

“從城裏還能逃到這裏來,從這裏又能逃到哪裏去?”

我才剛端起茶杯,猛覺得有些燙手,托住茶杯,放到麵前的茶幾上。

其實,我不是被茶湯燙到,而是冷不防被冰大叔這句話燙到了,一時不知怎麽回應。終於要為他的木頭報一刨之仇來了。什麽逃不逃的,說得這麽難聽!說得我好像散兵遊勇似的。然而,我卻不知怎麽地突然地有些心虛起來。

逃?

我逃了嗎?

我想逃而逃不了吧。

簷廊下傳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老先生,少爺,小姐,阿信來了。”

木門緩緩地拉開,啊,這個女人可真溫柔雅致呀!她估摸著該有六十歲上下,頭發有些灰白,挽成一個舒服的髻子,不是那種讓人頭皮發麻緊繃繃的發髻,也不是邋裏邋遢鬆鬆垮垮的發髻。臉上幹幹淨淨的,抿著嘴,嘴角帶著微笑,嘴唇微微向左翹,雙手垂在身前。這一身銀色的百合燕居服,再適合她不過了,衣如其人,人如其衣。

冰大叔站起來,臉色和緩,說道:

“夏娘,請喝茶。”

“結夏,這便是阿樹。”

“我老早便聽過小姐的大名,隻是無緣得見。”

“夏娘安好。阿樹徒具虛名,慚愧。”

“小姐不在山中,令多少人魂牽夢縈呀!”

“我淹留世間,讓大家為我掛心了,慚愧。”

“小姐遵循大橡神的旨意,實在不必道歉。隻是今日見到本人了,這份等待的心意,自然該當溢於言表。”

“佑樹定當盡力而為,不辱沒了這番心意。”

“真是大方得體的孩子!有緣千裏來相會,今後端木居就熱鬧了,是不是啊,少爺?”

“嗯。”

我忍不住笑了。

好呀,答得這麽勉強,我以後就經常來端木居折磨你。

夏娘噗嗤一聲笑了,說:

“托小姐的福,我也難得見少爺如此。”

難道冰大叔平時不和女人打交道嗎?山中講門第,端木家的傳人,到了他這個年紀,那絕對是炙手可熱。照理說,端木家少爺應該進退得宜,舉止有度才對。鬆居與端木平起平坐,他當然不必在我跟前束手束腳。這山中漂亮的女人多了去了,像我這樣的,根本排不上號,他也犯不著在我跟前失魂落魄。

阿信撲進門來,匆匆忙忙地道了個萬福,說:

“阿信見過老先生,見過端木少爺、小姐,見過夏娘。”

夏娘問:

“你怎的遲了,不和小姐一道?”

“還不是碧岫那個麻煩鬼打岔,害我落下了包裹,弄得我隻好讓小姐一個人先走。夏娘,您老人家就別怪我了。我都快擔心死了!我從碧岫那裏出來,一路飛奔過來的,這一路上那個後悔呀!小姐剛回,萬一走丟了,走到山裏去了,那可怎麽辦呢!小姐,你記不記得小時候那一次,我們把你帶得遠了一些,你迷路的那一次?嚇死人了!想想都後怕!”

“傻瓜,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在外頭還不是一個人來來去去?啊,腳上怎麽了?”

“跑太快,木屐斷齒了,我幹脆脫了鞋子,好跑得快些。”

“腳有沒有受傷?”

“沒事!我在山裏跑慣了,打赤腳也如履平地。”

“少爺,都準備好了。”

簷廊下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嗓音渾厚,略帶幾分滄桑。聽音可知人,這個聲音的主人想必是個端正嚴肅的老人家。

夏娘走到門口,說:

“友剛,小姐回來了。”

“好!”

聽到一陣穩重的腳步聲,叫友剛的人來到門外,年紀比夏娘大許多,約莫七十五六,當真人如其名,身材魁梧,剛正方達。

友剛對我拱手道:

“方才在外頭聽好幾個人報,衡鹿守回山了,現今終於得見!青田友剛見過少主,少主安好!”

“這是剛叔,林場的總管,剛叔也是看著我長大的。”

“剛叔不必客氣。”

“今日有什麽打算?”

左近沒人接話,看來冰大叔是在問我。

“我麽,找老先生說說話,再找岩峰老爹說說話。”

“就這樣?”

“就這樣。”

“你若悶得慌,想去山上林子走走,我,還有剛叔,可以帶你去看看。”

“謝謝,不用客氣。鬆居也有很多事情忙,如果想出去,還有阿信他們陪我,再說,我自己也可以的。”

“你不是不大認路麽?最好不要一個人走遠路,不熟悉山況,有時很危險的。”

這演的又是哪一出?怎麽又突然大變臉,變得這麽熱心體貼了?或許他已經從失去那根木頭的悲傷和憤怒中走出來了。他既能得到長老會的認可,必然是一位特立獨行的匠人,我個外行人,無法理解他惜木如命的情懷。不過,若有人毀了我舉世無雙、尚未備份的電子文檔,我的態度也不見得能好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