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歸位

望著木臉盆裏自己的倒影,吹口氣,吹皺了水,吹皺了自己,捧起一團團青幽幽的水,像薄刃劃過豆腐腦。這盆水沒變,鬆居的剎方靜井沒變,那麽,橡山的水應該安好,水既安好,那一切都還好。

旅途的勞頓

冰川消融

一片薄荷葉

水上打轉

我在路上走了三十幾個小時——這是一趟有來無往的旅程。候車室的鐵椅像無情的鐵騎,垃圾桶堆滿了方便麵盒子的屍體,提著心吊著膽推開洗手間的門瞄一眼,生怕看見腐肉,聞到腐朽的體味。睡在我上鋪的旅伴臉上蓋著一條發舊的毛巾,擋住吹風口的冷氣,僵直地躺著。那一個個鏡頭褪成黑白照,消融在水裏,無影無蹤,仿佛幾個世紀以前的事了,又仿佛依然身臨其境。

過道的小彈簧椅像患牙痛的病人,長了蟲牙腫了一邊臉,但生平最怕看牙醫,不得已進了牙醫診所,卻死死地咬緊牙關,隻有最暴力的牙醫才撬得開他的嘴,好不容易撬開了,坐下來的瞬間,須得同時氣運丹田,紮穩馬步,才能鎮得住這個高傲的椅子,因為它實在不情願被人類坐在屁股底下。不管坐多久,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臀部甚至全身都在和椅子進行一場無聲的角力,屁股才剛一離開椅麵,那家夥就迫不及待地,“啪啦”一聲,歡快地合在車廂壁上,仿佛在嘲笑我們這些過客:走吧,走吧,好客不送。能留下來的,隻有我而已。

真是絕情的椅子啊。

夜深了,車廂裏稀稀落落坐著幾個人,不願睡去,或不能睡去。有個女人和我隔著三個位子,紅唇烈焰,斜披一件豹紋皮外套,大紅薄襯衣滑下一截,露出光滑白皙的肩膀,在燈光下,散發出一點光,像維梅爾畫中的女人,必要發光的。男人們的眼神像飛蛾一樣,出於天性,出於對光和溫暖的向往,情不自禁地撲向那點光。豹女人蜷起一條腿,一綹淡黃色的卷發散落在肩上,她時不時將那綹頭發挽到耳朵後麵,隔了一會,那綹富有靈性的頭發,又彈落下來,讓它的主人不至於無聊透頂。再隔開兩個位子,大叔抱著圓滾滾的大肚子,留著豐滿的八字胡須,胡須油光閃亮,一絲不亂,他梗著脖子,頭頂車廂壁,張開口睡著了。躲在福神大叔山的陰影下,是一個小青年,他身材瘦削,有如刀削麵。小青年托腮望著窗外,無名指上戴一枚金戒指,戒指大概有些寬,底下纏著紅絨線,一定是新婚吧,紅絨線還那麽新,戒指也那麽新,隻不知他為了什麽在發愁。

火車卡拉卡拉地走,不可能走得快一些,也不可能走得慢一些;每時每刻,不可能來得更早一些,也不可能結束得更早一些。

稀疏的燈光緩緩而過,快速而過,每道光在的地方,便有一戶人家,不知那屋裏的人,今夜做什麽樣的夢?

潑一捧水,張開眼,水滴下來,滲到眼睛裏,火車和火車上的人,就這麽流走了。

想:

地球儀上的板塊為什麽是這個樣子?

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大陸板塊分裂、漂移。有一天,一個板塊碰上另一個板塊,我擠兌你,你擠兌我,我想推開你,你想推開我,我離不開你了,你離不開我了,最後就這麽算了吧,且這麽過吧,無可無不可地,曖昧不清地,成了我們現在看到的模樣:南美洲接著北美洲,非洲連著亞洲,但也有大洋洲那樣的另類,對誰都翻白眼。

想:

這些板塊漂流了多久?

想:

我在漂,還是不在漂?

四周都是樹。

仰起頭,日光把枝葉囫圇刷了個遍,流下斑駁的光漆,落在身上,裹成光的鬥篷。栗子樹、香杉、鬆樹、樟樹、烏桕、樸樹,各自在風中刷洗自己的葉子。“啪”!糾結呆滯的身體,“騰”!打開,伸展開來,無限地舒展開來,和向著天空伸展的樹,一起攤開來——此時正宜趁太陽還沒下山,把自己也掛到枝頭上,晾一晾,曬一曬,和葉子一起坐著,洗滌塵囂。

洗了頭,用毛巾裹著,濕發的熱氣在頭頂蒸騰,仿佛在做spa,換上一條暖厚的大毛巾,披在頭上,坐在簷廊下,寒氣襲人,我連打了幾個噴嚏。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也是我洗了頭,這般坐著?

應該是出花園那年暑假吧。

外公剛剛搬回一個大陶盆,見了我,放下陶盆,問:

“阿樹,山光西落,池月東上,這般散發乘涼一輩子可好?”

外公從不拿去留的問題為難我,我不忍拂他老人家的意思,笑而不答。

外公也不追問,招手讓我過去,我們蹲在陶盆旁邊,一起欣賞新得來的寶貝。沿著陶盆口,目光追隨指尖遊走,似圓形又不似圓形,像禪師在宣紙上畫一個圓,飽蘸筆墨,一氣嗬成,濃處極濃,淡處極淡,飛白極有韻味。撫摸著陶盆,感覺到它在呼吸,樸質而率性。我的腦海中,閃過一幀照片,照片裏的西藏孩子站在燦爛的陽光下,略微歪著頭,咧嘴笑著,門牙中間有一道豁,臉頰曬得紅通通的——就是那樣天然去雕飾的赤子之心,就是那樣溫暖的笑。陶器的溫度熨帖掌心,如上師摩頂祝福,如父母撫摸孩子的頭頂。

“鍾伯伯不是金盆洗手了麽?怎麽又重出江湖了。”

“你怎知道是你鍾伯伯的手筆?”

我將陶盆倒扣過來,底部赫然有“匠本鑄造”的篆文圓印落款。世上許還有些製陶的國手,但守默軒主人這份大拙大愚的匠心不可多得。陶盆麽,眼前也隻有一個,即算有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隻要見識過主人做陶功夫的,斷斷不會錯認了去,隻要曾經親手觸摸過守默軒真品,將永世難忘它含藏著的溫暖和真心。

“假一賠十。”

“我孫女最聰明了。”

“那還用說。”

“我正煩惱不知該放何處呢,阿樹來選個地方吧。”

“啊呀,無心之作,大匠手眼,我可不懂。”

“不懂還有這許多話講?既說了,說得出做得到。”

橡山人說話都像宗門裏鬥機鋒一樣,我來這裏住,不到半天工夫,話風就360度地轉變了。奇怪的是,出去到城市裏,我經常好幾天換不過用詞和口氣,讓人莫名其妙,不相幹的人也就算了,同學、同事隻覺得我怪。

我打量了一下院子,抱起陶盆,猶豫了一會兒,走到東南角的花草叢裏,放下來,心中不知哪個地方咯噔一下,好像機械的齒輪對上眼了。

對了,你就長在這裏吧。

外公把扇子一甩,撫掌大笑,點點頭,說:

“我現在就讓信鴿捎個信,告訴你鍾伯伯,讓那老頭子也樂一樂!”

守默軒主來做客。

黃昏時分,長輩們一起喝茶,我侍立在外公身旁。雨停了,一陣風吹來,樹葉上的水滴落在陶盆裏,過了些時候,金姑娘飛來了,在花草叢中,一個接一個地點亮微細的燭光。金姑娘是夏夜的眼睛吧,是天地為草木打造的燈籠吧,讓草木在繁盛的夏季,可以開一場場熱鬧的仲夏夜夢派對,草呀木呀樹呀,大夥兒爭先恐後,盡情歡樂,盡性喧嘩,生怕被誰冷落了,生怕顯得不合群。

“阿樹,你說老爹這個大陶碗做得好還是不好?”

“阿樹糊塗,不知好歹,要問金姑娘才知道。”

“你這淘氣鬼!鬆子婆婆,你孫女跟你當年有得一拚哪。我說,隻怕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鍾伯伯的話可真深奧。”

“哦?何深奧之有?”

“阿樹耳力淺,不知鍾伯伯是在說怕呢,還是在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鍾伯伯和外公哈哈大笑,外婆搖搖頭,說:

“兩個糊塗漢!再好的孩子,也給你們縱壞了。”

“阿樹,這鬆居不好混吧?要不要去我那山裏耍?幹脆暑假就在老爹那裏過,好不好?”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吶,鬆子婆婆,你樂了吧?瞧你孫女百般維護你。我說,我的嫡長孫,今年十八,品行還好,若能找阿樹這樣的孫媳婦,日子可就有趣多了,不知我這糟老頭子有沒有這福分呢?”

“深穀兄垂愛,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你那點臭心思,我還不知!你呀,不把你這寶貝孫女多留個十年八載,你能甘心?怎麽說,按照老規矩,也得等到阿樹成人禮,那小子才有緣一睹芳顏。我說,阿樹成人,那時山中青年才俊,必如過江之鯽,擋也擋不住!啊呀,隻怕守默軒,沒有那個福分。”

軒主端起蓋碗,喝了口茶,轉了一念,又高興起來,說:

“兒孫自有兒孫福,老頭子隻等好戲在後頭。”

“知我者莫若深穀兄,我們這幾把老骨頭,且拭目以待了。”

“姑娘臉紅了,不說了,不說了,且待他日。阿樹,你去幫老爹問問。”

“阿樹糊塗。老爹自己做的東西,還是自己問最好,好顯得有誠意。”

“你年紀這般小,自稱糊塗,那你外公外婆不就成老糊塗了?”

“阿樹小愚,外公外婆大智若愚,連孔老夫子都羨慕的。”

“那你說老爹是大愚呢還是小愚?”

“說是一物即不中。”

說聲遲那時快,外婆使了招佛山無影手,蒲扇柄子“pia”地一下,輕輕抽了一下我的手背。

“長輩麵前,不得無禮,討打。”

守默軒主人縱聲大笑,說道:

“說到底,我原來是個東西。阿樹就像明朝東邊升起的太陽,我幺,就是眼前這個快沉到西邊去的太陽。東方屬木西方屬金,金克木,你這小東西遇上我這老克星,服還是不服?”

“老爹,白馬非馬,阿樹非木也。”

端起水瓶,還沒倒出水來,桌上落下越含弓竹的剪影。夜和山光把竹子剪落在紙窗上了,一陣風吹來,用竹剪影演了出皮影戲。水注入杯中,端著杯子走出去,見星鬥滿天,雲如波浪湧動,令人有些暈眩,在翻動的雲層背後,朗澈不動的,是天和星。

後院東南角有人影晃動,漸走漸近,正是守默軒主。

“阿樹,我剛才和陶老大打過招呼了。”

守默軒主提到他做出來的陶器,不管器物大小,年份遠近,一概稱作“陶老大”。我不知那麽多的陶老大,軒主怎麽區別開來,而陶器們聽到他如此招呼,又是如何分辨造物主之意在甲抑或在乙。也許軒主和陶器之間,有心電密碼吧,外行人無法以心眼感知。

“鍾伯伯,水裏有星吧。”

午後一場大雨,陶老大盛了雨水,半滿了吧。

“嗯,還有一片天。”

眼前的景致,也如當日應景,陶老大還在它該長的位子,隻不知故人在哪裏?

器物無恙,主人也當到善處了吧。

必定如此吧。

裹上大披肩,靠著木柱子,迷迷糊糊地,頭上的熱氣很快凝固成冷霧,寒氣從腳底滋溜躥上來,抱著腿,雖然冷著,不舒服地冷著,卻懶得動了,忍不住合上眼,搖搖晃晃地,仿佛還在車上,恍惚中有人喊我的名字,睜開眼,模糊重疊的綠光中閃著白光,光中有一張嬰兒般的圓臉,再閉上眼,睜開,還是一樣的綠,一樣的光,一樣的臉,摸索著戴上眼鏡,一股冷意霹靂一樣貫頭徹腳,我連著打了幾個冷戰,又連打了七八個噴嚏,後來打不出噴嚏了,鼻子酸酸的,不通氣了,眼裏都有淚了,還是打不出噴嚏來。

“啊呀,小姐!你怎能在這裏打盹呢?啊呀!著涼了可怎麽辦才好?來!趕緊喝幾口熱茶!這可是小姐愛喝的鬆針茶呢。”

鬆針躺在玉湖碗中,像一葉葉碧玉做的小舟。我的阿信——我久違了的家人和朋友——笑得像孩童一般,臉蛋兒像玉湖碗一樣,仿佛輕輕吹一口氣,便能把蛋白一般的湖麵打破。

“阿信,是你啊。”

茶碗分外地暖手。阿信進屋拿了個蒲團,讓我墊著坐好了,把手爐貼近我腹部擱著,側跪在一旁,輕輕地擦幹我的頭發,又給我裹上披風,才坐在對麵的蒲團,對我遠遠地笑了一個,喊了一聲“小姐”,眼圈便紅了。

這個張鳴岐銘的帶環銅手爐,本是守默軒主家裏的古珍,老軒主自己當然不用的,見我怕冷,就送了給我。故人舊物,就是這個眼前人,韶華方好,也是一個故人,認真說來,橡山的一切,哪一樣不是舊事,哪一個不是故人?

“阿信,你可好?”

阿信輕咬紅唇,側過頭,露出的脖子仿佛一截玉色的蓮藕,她低著頭,依舊咬著嘴唇,過了好一會,抬起頭來,衝我努力地燦爛地笑著,眼角還有淚水。

“小姐在,什麽都好了。小姐還是這樣的瘦,這樣的瘦……”

“你忘了,我胖瘦變得很快,回來吃兩頓,很快就會胖的,比吹氣球還快。”

阿信微微側著臉,像是生氣了,又像是很歡喜的,笑道:

“小姐還是一點都沒變!我娘做的菜,你最歡喜了。我記得呀,你每次住上一段時日,臉就變圓了。”

我勾了勾手指頭,讓阿信湊上前了,低聲說:

“你知道小姐我的真實身份是什麽?”

阿信瞪大眼,說:

“小姐不就是小姐嗎?還能是什麽?”

我把聲音又壓低了一些,說:

“我是個假瘦子。”

阿信撲哧一笑,才真的高興起來了。

我的腦海像車窗一樣,飛快地映現阿信舊時的印象:搶走我的書拉我去花園裏追蜻蜓,秋陽裏拈一根蘆葦逗小狗玩,坐在風雨橋上把腳伸出橋柱晃**著,我很高興記憶中的阿信都如此快樂,一直這麽由衷地歡笑。

“小姐可一點都沒變呢,真好呀,真好呀!今夜有好吃的了!羽婆婆竟也進了廚房,她做的千層餅呀,我娘就是恁的做不出那個味道,她分明在一旁從頭到尾一招不漏地看過的,不知為什麽總是差點什麽。聽說,連鬆子婆婆等會也要出來做羹呢!這下子可熱鬧了!我們多少年沒這麽熱鬧過了……啊呀,托小姐的福,今夜我們都有口福了!小姐回來了,真好呀……”

阿信的聲音微帶哽咽,趕緊打住了。

“啊,那真是有口福了。”

“可不是幺!”

“明日再傳話,說我回來了吧。”

“是。小姐回來,這萬山都驚動了,人怎能不知呢?不過倒是無人敢造次,隻是老祥叔方才帶了個瓜,說來給你嚐嚐鮮,我知小姐之前也會留他說話,就置他在偶愚軒,小姐見麽?”

每次剛回來,都會莫名其妙地心血**,想見許多留存在記憶相片上的故人,一一見過,看看他們過得好不好。然而隻要見上一兩個,吃吃茶,聊聊天,真真實實地,又恍恍惚惚地,知道旅途已經結束,人已到家了,倦意襲人,從頭到腳感到極度地疲憊,同時也極度地放鬆,捧著碗吃上一口熱粥,配幾口鹹菜,還想掙紮著再說一會話,眼皮已經不聽使喚地合上了,渾身酸軟,好像每個細胞都剛吃過一顆老梅,聽著自己沉重的呼吸聲,人聲、樹聲、風聲,漸漸遠去了,渾然不知所以了,那樣地睡上一覺,有如脫胎換骨。

“見吧。誰招呼呢?”

“宗光在。”

阿信噗嗤一聲笑了。

“怎麽了?”

“他呀,方才在菜園子裏頭,險些掉進化糞池子裏頭去了!小姐沒見他那狼狽模樣,笑死人了!”

我的心窗上所能見到的宗光,依舊保留少年模樣,像飛鏢一樣越過溪流,像蜻蜓一樣閑不住,猴子一樣竄到樹尖,抱著老樹枝晃**,躍然眼前,仿佛隻是昨日,這中間,竟有十幾二十多載的光陰流逝了。

“宗光身手敏捷,若不是你搗的鬼,他能出這個醜?”

“他活該!誰讓他那天裝神弄鬼地嚇唬我!”

“我看,你也不必生氣。我估摸著呀,他也知道自己的不是,陰溝裏翻船——自找黴頭,博美人一笑,這不劃得來嗎?三歲定終身,可不是嘛。”

阿信有些臉紅,撇撇嘴,說:

“誰稀罕他呀?”

頓了一頓,突然驚呼一聲,雙手掩著臉,從指縫裏看著我,眼睛烏溜溜地打轉。

“小姐,可是我爹爹在信中說了什麽?還是我娘?”

“二老可什麽都沒說,不都是你說的嘛。”

“三歲定終身,這句話我哪裏有說?”

“我說的,乃是指人的脾性,可不是三歲孩童就能看到八十老翁?你想到哪裏去了?哦,原來你三歲時便已和宗光私定終身了,這我倒真不知。”

“小姐,你就愛逗我尋樂子!啊呦,別這麽看著我嘛,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阿信微低著頭,從懷裏掏出一塊粉帕子,在手裏繞圈,繞呀繞呀,那個紮兩個羊角辮的小女孩,還在我的記憶中,追著風一樣追著宗光越過田野,眼下也知情滋味了。

“阿祥哥。”

阿祥哥霍地站起來,右邊膝蓋已經打不直了,他扯了扯洗得有些泛白的棉襖短褂,喊了我兩聲,喉嚨沙啞,抓起蓋碗咕嚕咕嚕喝了幾口茶,抹了抹嘴巴,清了清嗓子,說:

“你可回來了,阿樹!還是成人禮上那個阿樹啊,沒變,一點都沒變!好!好!好!”

我心中一暖。

阿祥哥笑著,眼睛有些渾濁了,但依然很圓,以眼睛為圓心,眼周刻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的皺紋——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一頭慈祥的貓頭鷹。

“阿祥哥,你也一點都沒變呢。”

“哪裏哪裏,你阿祥哥老了,老了……我那外孫都已這個數了!”

阿祥哥舉起右手,用力張開手指,眯眯地笑。

“可喜可賀!怎麽不帶他們一起來?”

“啊呀,都在外頭玩得灰頭土臉的,怕失了禮數。改日定當帶他們來給阿樹行禮。啊呀,顧著說話,把正事給忘了!來來來,吃百花村的香瓜!東柱昨日趕墟買了十七個,你在外麵可吃不著呢。他見你進村,捎話讓我把瓜溫一溫——天涼,怕你剛到,受不了這山裏的寒氣。來!吃吧,也好解解渴!”

“謝謝。”

“哎!自己人,莫要謝,倒顯得生分了!”

白玉盤子托著碧玉的彎月,看著這些可愛的香瓜,心中頓時清涼起來了,拿起一塊,手心溫溫地暖著,咬上一口,瓜汁在嘴裏爆開,如同咬破了一串水晶珠子,溫暖而香甜。

“好久沒有吃到這麽好吃的瓜了。”

瓜汁沾到手,阿信快步走上前來,抽出手絹幫我抹了。

“阿祥叔,看你這瓜好吃的呀,小姐吃得跟個孩子似的。”

阿祥哥嗬嗬笑著,搓著手,拉了拉宗光的袖子,說:

“你們兩個也一起吃,一起吃。”

宗光拿了一塊遞給阿信,阿信低下頭,仿佛燕居服上沾了許多看不見的灰塵,拿帕子輕柔地拂了又拂,宗光眼巴巴地望向我。

“阿信,你也嚐一嚐。阿祥哥今天的瓜,能甜到心裏去呢,是不是啊,阿祥哥?”

阿祥哥摸摸下巴稀稀落落的灰白胡紮子,嗬嗬樂道:

“阿樹真會說話!你歡喜便好,歡喜便好。不過,這瓜是真心甜,昨日我們開了一個,也甜,今日想必更甜得香了。我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阿樹莫見笑。”

阿信半背著宗光,伸出手來,宗光趕緊把瓜塞到她手裏,趁阿信吃瓜的功夫,悄悄朝我一拱手。

阿祥哥歎了口氣,說:

“仔細一算,十一年了!你在世間的修業,總算告一段落了,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你回來,我們大夥兒心裏這塊懸了十幾年的石頭,總算可以放下來啦……”

“讓你掛心了。”

“我聽說你得清和月中旬才回山,還有差不多一個月工夫,昨晚掰手指頭算過了的。這下倒好!我們能早這些時日見到衡鹿守!”

然而在我心目中,橡村隻是我的化城——非起點,也非終點。

我在這裏,經曆過橡山人認為的最重要的儀式:桑弧蓬矢六、正名禮、椿齡儀、抓周、七歲開書禮和成人禮、十五歲出花園、十八歲成人禮。但我卻常常覺得自己隻是過客,剛好經過而已。離開雲道祖屋和父親在世時一家人住的登野老家之後,不斷搬家,不斷變遷,“家”的概念慢慢地變得淡薄了。來一個地方,去一個地方,來來去去,無一處是家了。住著的時候,心裏明白自己終有一日又會收拾包裹走人的。

讓遷徙成為習慣,剛開始的確是件難事。不過,隻要有意識地要求自己習慣,慢慢地也能訓練成為習慣。不對某地某人抱有太多的期許,離開就不是什麽難事了。這大概是自我保護機製吧:漠視變化無常,心裏受的傷也就能少一些。

短暫地停留在每一段生活的相框裏,像霍格沃茲魔法學校裏的人物肖像畫,肖像可以自由地從一個畫框跳到另一個畫框,但是,雖然可以在不同的框子裏跳轉,卻始終跳不出那些框框。

對於我,橡山是一個什麽樣的框呢?

是不得不背負的框吧。

外頭有孩子在說話,似乎正努力壓低聲音,先走進來的卻是秀大嬸,她轉身朝外招了招手,幾個孩子相互推推搡搡地,進了門來,低頭咯咯笑著,我看你你看我,擠在一塊,時不時偷偷抬起頭來瞟我幾眼。我朝他們點了點頭,他們笑得更緊張,顯得更興奮了。阿祥哥招呼他們近前,又推推搡搡地,黏著阿祥哥。有個孩子扯著阿祥哥的衣角,腳一直在蹭地,老半天不敢看我一眼,有一個躲在阿祥哥背後,隻探出個頭打量我,睜大眼睛,眼皮都不帶眨一下,有一個大膽一些,抬起黑溜溜的大眼睛和我對視,咧嘴一笑,頗顯豁達。

“你們怎麽來了?啊呦呦,這衣服都沒換呢!失禮了,失禮了!”

秀大嬸微微一笑,說:

“祥叔見外了。鬆居家風,向來不拘小節。我家小姐,你也是知道的。”

“見笑見笑!來來來,堂上這位便是我們的衡鹿守、鬆居少主,你們也沒少聽我講過的。來,都站好了,問太姑安好!”

幾個小孩扭扭捏捏,方才笑得豁達的孩子先出聲了,其他幾個也參差不齊地跟著喊,越喊越大聲,又都咯咯地笑。

“乖,好孩子。”

孩子們走到我跟前,我愣了一下。

“阿樹,你是他們的太姑姑,請你祝福這幾個孩子吧。”

山中有規矩,長輩第一次見七歲以下的孩子,須得為孩子摩頂祝福,說一番吉祥話。山人相信,眾人善願加持可以讓孩子福壽增長。我七歲時,便已習慣如此祝福別的孩子了。

“這幾個鬼,要是能有你萬分之一的聰慧靈巧,那就天下太平囉。一個兩個,大的沒大的樣子,小的沒小的樣子,整天就隻知道在外頭打混,不肯念書,不肯用功。都給我站好了,聽太姑姑訓。”

我見阿祥哥神情嚴肅,又那麽懇切地望著我,隻好也嚴肅起來,清清嗓子,把聲音壓低八度,逐一摸他們的頭,逐一祝願。豁達笑滿頭大汗,頭發頗紮手;扯衣角的頭發有些少,黑發中夾著幾根白頭發;躲在背後的孩子發質稍硬;腳一直蹭地的那個頭發又黑又長又順。

在七歲成人禮上,我摩頂祝福橡山所有年紀比我小的孩子,到了晚上,手酸得抬不起來了,阿香給我用熱毛巾敷了,搽上藥酒,我對鬆子婆婆說:

“頭發長在頭頂,該當都一樣,原來卻個個不同,這就叫眾生百態吧。”

鬆子婆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

“眾生平等。”

“太姑祝你們福壽增延,無災無難,六時吉祥。讀完書就出去耍,耍完了就讀點書。孩子們,都記住了嗎?”

“記住了!”

“太姑!記住啦!”

孩子們的眼睛清亮清亮的,臉蛋兒紅撲撲的,衣服上沾著泥巴和青草。這幫孩子在地裏摸爬滾打,在田野裏成長著,像抽穗的稻穀一樣,讓人看著也不禁樂了。

但願我的孩子也能在田野間奔跑著長大,而不是盯著手機和ipad的屏幕玩遊戲,不是看著周圍的大人刷屏那樣子長大的。

我的孩子?

我怎麽想到那個去了?

阿祥哥依次給我介紹孫子是哪個兒子哪個女兒生的,叫什麽名字,小名是什麽。一直躲在他背後的小女孩,兩個門牙掉了,說話有點漏氣,自我介紹時倒落落大方。

“太姑姑您老人家好,我是聚雲春川。”

原來這是外孫女,聚雲齋造紙的遠澤,女兒已經長這麽大了。

七歲的暑假,村小學組織低年級學生到遠澤家的工坊參觀,我也去看了。

貼在聚雲齋門口的對聯幾百年來換紙不換字。

橫幅:“敬惜字紙”

對聯:“片紙不容易,過手七十二”

那是聚雲第一代祖宗的遺訓,聚雲世世代代恪守不易。字改不得,紙換得,隻要看對聯用紙,便可知現任齋主擅長造哪一類紙,或新近又有什麽得意的發明——對聯在無形中成為廣告。

第十八代傳人聚雲無方大姐采春筍做紙,專等竹筍破土而出長竹枝那一當口,砍下來削青皮和骨,剩下的白色竹肉沉塘加石灰,引仙女河水浸泡,過六十天製成漿料,工序繁複,做出一款叫“玉扣紙”的新紙,紙色潔白如玉,潤滑如玉,我參觀工坊那年,喜愛上這款堅韌的竹紙,無方大姐送了些到鬆居給我練字,墨不易濡,行筆流暢。

聚雲齋的布局和一般手工紙坊不同,一入門就是作坊。從蒸煮到烘紙道道工序一覽無遺,訪客走過一遭,心中有數;第二進有個名字的,叫“時習室”,從“學而時習之”一句裏取名的,類似外頭的DIY教室,自己造紙,題字,拓印,參觀的學生可以免費帶回一張成品;過了時習室,第三進才是鋪麵,三人高的鋪櫃,琳琅滿目,當真高山仰止,歎為觀紙。平日以為紙張輕賤的,經過前麵兩進工坊的熏習,多少知道該當放尊重些了。

亂用亂棄聚雲齋造的紙,若被無方大姐見了,恐怕還有性命之虞。如果隻能用兩個字概括年輕的無方姐,那麽估計隻有這兩個勉強可形容了:“狠辣”。

有一天,幾個小學生放學後,撕了習字本,在村子西頭的老香樟下打紙戰,正巧無方姐上山采藍草回來,路過那裏,兜頭兜臉的被幾個紙團砸中了。據說當時無方姐撿起一個紙團,打開來撫平了,瞄了幾個學生一眼,嘴角含笑,從竹簍裏抽出鐮刀,用指頭彈了一下刀刃,仿佛那是一把碧血劍,刹那間便可倚天屠龍。

無方姐手起刀落,瞬間在地上畫了五個極小極圓的圈,依舊微微笑著,隻瞟了一個眼色,又彈了一下刀刃,刀嘯如龍吟,學生們哆哆嗦嗦自動自覺地站到圈子裏去,規規矩矩地站著,沒人敢求饒,也沒人敢哭。無方姐從簍子裏掏出一塊磨刀石,在一旁磨刀霍霍,氣定神閑。

別看山大,山再大,消息一樣傳,隻要有人在。不一會兒,鄉人雲集,犯事的學生媽媽們挨個矗立在前線,半個時辰過去了,場上鴉雀無聲,山人紋絲不動。可以說,在看熱鬧方麵,山人的耐心是無與倫比的,在山林裏活得久了,站樁的功夫不亞於樹木。

終於,有個媽媽心軟了,對無方姐說:

“無方妹妹,我看他們也得到教訓了……這個,孩子還小……不如……不如……今日……且就……放他們出來吧……”

無方姐拿起鐮刀對著血紅的夕陽,細細地看哪個地方還沒磨利,隔了一會,冷冷地說:

“你們懷納堂福報大,一張紙在你們眼裏算什麽呢?我說呢,懷納可是響當當的名號,懷納天下,多大的氣勢呀!我呢,隻是個做紙的小小工匠,別的不知,祖上的教誡可片刻不敢忘懷。一樹一葉一竹,都是山中諸位善神的恩賜。沒有山,沒有神明,就沒有今日。小工匠不敢不用紙思源,我們聚雲齋沒什麽福報,哪敢和你們懷納稻心一升入野尋光相提並論呢?哪敢暴殄天物呢?”

在山村裏,教育下一代不僅是一家人的事,也是大家的事。不管誰家孩子做錯了,人人得而指正之。所以呢,對山童來說,一過完七歲的開書禮,要在這片山裏混,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若孩子真的犯了錯,被別家的大人訓話,這家孩子的父母還得第一時間帶上禮物拎著小孩上門致謝,感謝那人指出孩子的過錯,替做父母的分憂;反過來,若見小孩在外頭做了不該做的事,卻不予糾正,在場的大人便會遭到非議。加之無方姐占了一個理字,已占了先機,她生而有那麽一股子老娘我一聲令出如山倒稀世罕有的霸氣,又纏夾著那麽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柔氣,讓人就恁幺地說不出一個“不”字。

懷納堂的媽媽隻好大義滅親,咬咬牙說:

“無方妹妹教訓的是!承運,明日起連著三日,你給我到聚雲齋大門口站一個時辰。”

無方大姐緩緩站起身,大聲拍了拍衣服,軟軟地說:

“聚雲齋打開門做敞亮生意,實在無人歡迎。承運既然要來啦,那剩下的幾個聚雲必定好生招待。你們總不至於丟下同伴,幹那不講義氣的勾當,是不是?來都來了,哪有讓客人站門口的禮數?這麽著吧,明日未時正,你們幾個好朋友,且站到風姨旁邊,觀摩觀摩,若能跟她老人家學點東西,也算你們造化。”

風姨在聚雲齋主管烘紙,不知道的以為拿個鬆葉刷子刷平紙張烘去水分,再容易不過了,其實烘紙台的溫度隨隨便便地也要個一百度,別的季節還好,那時偏偏是小暑,所謂生不逢時,說的大概就是這個吧。

自無方姐在鐮刀與紙團一役中大獲全勝之後,無人敢再輕視聚雲齋的紙,連帶其他幾條村中的造紙坊主,說話也粗聲粗氣起來。

鐮刀與紙團戰役成為橡山小朋友們耳熟能詳的故事,我們的前輩用淚水和汗水換來一個無比珍貴的教訓:聚雲齋不好惹。山中的小朋友口耳相傳,代代相傳,哪些堂口和長輩是絕不能惹的,每個小朋友心中都有一個名冊,當然了,除了不好惹的長輩之外,其他長輩偶爾惹上一惹也無妨。

參觀聚雲齋不比參觀其他工坊來得輕鬆,用“忐忑不安”這個詞來形容,太弱了!確切地說,小朋友們都是提著心吊著膽去的。對於那個年紀的孩子,彈著鐮刀磨著鐮刀對著日頭看鐮刀的無方姐,威懾力僅次於大橡廟神界入口看門的食人獅。

我在一旁聽這幫小孩子竊竊私語,確切地說,看她們咬耳朵,因為幾乎什麽也聽不到,就連我身邊的阿信也不鬧騰了,瞪大眼睛,滿懷敬畏地抬頭望著工坊的牌匾。

參觀聚雲有個經典環節,那就是站在烘紙台安全區域內一刻鍾,直到那時我們才多少明白幾個犯事前輩的痛苦。

末山當家師說我屬火命,木能生火,我的五行卻缺木多土。我從小就常心悸,且腦袋不大靈光,大概便是這個原因吧。平大夫則從醫學的角度解釋,說我氣滯血瘀。讓我這個怕熱又血瘀的火命人活生生杵在烘台旁十五分鍾,當真快要了我的小命!

好不容易從煉金丹爐裏被放了出來,聚雲齋主和幾位學徒親切地招呼我們進竹園吃點心。別看齋主平時煞氣十足,竟做得一手好點心,那日她自製了綠茶腰果茶酥和紅薯芝麻餅,配上醃製十幾年的柑橘蜜,讓我們盡情吃吃喝喝一番,將方才的苦痛忘得一幹二淨。無方大姐這招大棒加糖果,真是妙招啊。

末了,齋主拿出自製的紙張送給每人一張,作為一日勞作的酬勞,女生得浣花箋或寫書信的箋紙。因那日我也去參觀了,故而清一色都是女子。聚雲齋卻特地給有兄弟的女生,按人頭數發磁青紙。這個無芳姐懂得放長線釣大魚,做廣告於無形,因為將來這些男孩行冠禮,抄經報父母恩,都得用磁青紙的。年少時用過聚雲齋的試用裝,對聚雲的招牌多少都有點印象嘛。

女孩們將磁青紙折好,放進書包裏,湊在一塊,站在院子裏的鐵樹旁,嘰嘰喳喳地傳看新得來的紙箋,依依哇哇讚歎著,相互羨慕著。浣花箋一張一款,或餖印,或拱花,或兩種工法並用,或染色且有香氣,全看個人手氣。有個女孩得了張拱版暈色的達摩倚石入眠箋,頗為失落,見到我手中的《薛濤製箋圖》,豔羨不已,忍不住一直偷瞟,我便讓阿信拿給她,換達摩箋,誰知她無論如何都不敢換,隻好作罷。

春川果然也長著小虎牙,眼睛也像極了遠澤,明亮而豁達。一年級的遠澤還在記憶裏對我明朗地笑著,像老舊的火車月台上不斷揮手的夥伴,成為一枚黑白的紀念郵票。

雲中若有仙人,撒下月的銀光絲網,便可打撈橡山。天地如海,樹林如海上礁石,此時可化身一漁夫,將一網月光甩在肩上,捎帶幾陣清風,搖起櫓,回鬆菊猶存之處。登野的海和橡村的山,原來是沒有分別的。

月光點亮了燈籠,燈籠點亮了石徑。往祖堂的路,走過許多次了,從祖堂往鬆林祠堂的路,也走過許多次了,這兩段路深深地鐫刻在我人生的地圖上。我走過許多的路,能夠鮮明地留在記憶中的路徑,其實並不多。

從月球上可以看到長城,從我的外層空間裏,可以看見曆代鬆居主人祭拜先人重疊一千四百年的腳印吧。這樣的時刻比人生中其他的時刻,來得更加真切,也更加令人為難。停下腳步,望向祖堂,火炬通明,門戶洞開——這是我不得不進的門。

我曾經以為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活,可以回到雲道,回到登野,回到橡山,或者一直在非橡山的外世界裏漂流,終有一日找到夢寐以求的歸宿。我也曾經以為自己可以自由地遊離於神與非神的二維世界,但那隻是一個危險的幻象,在我重新踏上橡山土地的那一刻,那幻象就已破滅,隻是我過於遲鈍,未能及時聽到它“啵”地一聲——破了。

我的人生並沒有什麽可選擇性。母親遠在我出生之前,就已使用了唯一的他選,遠離了橡山,而我隻能回到這裏,原因隻有一個:橡山不能沒有衡鹿守。觸碰不到的神明,即使不能主宰我,卻主宰著我出生的那個世界和那裏頭的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也主宰著我。

這個櫓,不是我想搖到哪裏,就能到哪裏的。神明容許我流浪的歲月、年少輕狂的歲月已經走到盡頭,大限已然來臨。

七歲舉行成人禮當天淩晨三點,我就被叫醒了,被一行人簇擁著,日出時分在大橡廟舉行了儀式。回到鬆居之後,正襟危坐,聽九位親教師和橡山三十三堂堂主教誨,香銷三炷,如此聽著,不得插話。聽訓誡完了,便要開始接見三十三堂眷屬、外護及橡山十一村的村民,也仍得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像尊泥雕木塑一樣。

堂外排起長龍,我看了一眼,對鬆子婆婆小聲說:

“鬆子婆婆,人無尊卑貴賤,為什麽我非得受這些人的禮數呢?”

什麽禮數省得,什麽禮數省不得呢?

鬆子婆婆說話向來如此儉省,我得自己琢磨,再問也是白問。這七年來我也算琢磨出來了,能解決得了當下的問題,就算解決了,多問無益。

外公摸了摸我的頭,說:

“君子坦****,要訣在寵辱不驚。”

“我知道了,我便當自己是尊泥菩薩好了。”

鬆子婆婆輕聲一笑,說:

“好好的人,做什麽去當那泥雕木塑?小心把你劈了當柴燒。”

“丹霞天然禪師大寒天燒木佛取舍利,那木佛自然燒不出舍利來,卻成就了一樁千古公案。我是泥雕的,說不準就蚌裏藏珠,有些舍利呢。”

“你這尊泥菩薩既承認自己有舍利,就該當個能出舍利的菩薩。”

事實證明,我並沒達到菩薩的境界;第二天發高燒,砸了藥碗,邊哭邊喊道:

“我不想當官!我不要當官!”

鬆子婆婆拉起我的手,走到屋外,站在老羅漢鬆旁,說:

“你的正名和開山祖婆婆一樣。”

“為什麽?”

“這是神明的旨意。”

“我不想和祖婆婆重名。”

“古則樨,今則樨,前後一千四百年。莊生化蝶,夢裏分明山河在,隻不知是蝶還是夢一場。鬆居就你一個主子,你不當,鬆居怎麽辦?一千四百年前的鬆居則樨立了鬆居,今日你這個鬆居則樨要毀了鬆居麽?是立是毀,隨你。隻不過,你不僅是鬆居的主子,將來還要當衡鹿守。‘衡鹿守在,橡山在。’今日你見的這些人,都是依附橡山而活的。你不當衡鹿守,他們怎麽辦?”

那晚我做了一個永生難忘的夢,確切地說,難忘的不是夢本身,而是夢醒時分,比夢境更為異想天開的發現。

我穿著短袖短褲,打赤腳站在棧道的起點。迎客鬆和藹的樹冠盛了一層厚厚的雪,像承著一塊肥厚的白奶酪,入口即化,讓貪心的食客瞬間凍成一根雪條。抬起頭,雪花如雨箭落下,戳在睫毛上,瞬間化了。

雪一直在下。

鬆樹、杉樹落滿雪,不知到哪個節骨眼,一片小小的雪花紮下來,會彈指間打破雪的玲瓏,將我埋葬在雪海裏。屏息凝氣,聽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也不知到哪個節骨眼,我呼出的這一口活氣,將融化雪國,覆滅自己,且覆滅這個世界。

林子沒有盡頭,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我一直走,一直不停地走,從雪地裏拔出右腿,又像拔冰凍的蘿卜一樣拔出左腿,這樣走著,仿佛此生沒有盡頭,別無他事,隻要走這一條路而已。一抬頭,雪地裏竟豁然矗立著一個茅草亭子,東邊竹欄杆上斜倚一把紅色的梅花紙傘,我心氣一振,連滾帶爬跑向茅草亭,還沒跑得了幾步路,一陣勁風吹來,風雪把紙傘卷到空中,我仰著頭,看著它像紅氣球一樣,越飛越遠,越遠越小,終於再也看不見了。

“有人嗎?這裏有人嗎?”

近旁鬆樹上的雪崩落了一大片,雪湧到我腳邊,我緊緊捂住嘴和鼻子,生怕再出一點聲音來,或透出一點氣息來,便把水晶球的國度給嗬破了。這時,雪稍融,現出上山的台階來,雪及小腿深,我卻並不覺得冷,走動時雪如水般劈開了,更像是在水裏行走,而不是在雪地裏跋涉了。

不知走了多久,既望不見來路,也看不見盡頭,更記不清這是棧道第幾個拐彎處,仿佛我自打出生以來,所做的事不過就是在這水般的雪裏行走而已。如夢似醒,如醒似夢中,我一頭栽進雪裏。這時,雪突然開始蠕動如活物一般,從四麵八方湧聚過來,鑽進我的鼻子和嘴巴,我拚命抓爬掙紮,像溺水的人一樣,張大口想換一口活氣,嘴巴即刻塞滿了雪,舌頭被堵在雪牆之後,鼻孔被雪密封住了,胸中如要炸開一般難受。雪又活動起來,抓住我四肢往下陷,四周漆黑如墨,我的嘴唇四周開始發麻,手腳緊接著也麻了。

“難道這是要把我拖到地獄裏去嗎?我才七歲就要下地獄了嗎?”

這麽疑惑著,小腿上忽然感覺一陣瘙癢,似乎有東西正舔著我,雪倏忽消失無蹤,我坐起身來,發現自己躺在紫雲英的山坡上,微風輕拂,彈指間竟換了一個季節,換了一方天地。舔我腿的東西不是活物一樣的雪魔,而是一隻金黃色的小狗,那狗似曾相識,卻怎麽也記不起來究竟在哪裏見過。小狗看了我一眼,汪汪叫了幾聲,眼神友善,富有靈性。我伸出手想摸摸小狗的頭,它卻轉身撒腿便往山下跑,我跟著它,整個人像裝了彈簧一樣蹦下十幾個台階,長了翅膀一樣飛奔,風在耳邊呼呼而過。騰雲駕霧,大概就是如此暢快吧!轉眼間,我從雪獄進了天堂。

轉過彎,狗不見了,眼前有一塊空地,空地在林中,樹林閃爍紫光,紅蝶交織,奇花異草,皆是我平生未見的。遠處傳來瀑布的轟鳴聲,近處蜂鳴繚繞,黃色的蜂箱顯得有些殘舊,蜂箱中間,背對著我站著一個長發女人,我看著她,心中並不覺得害怕,仿佛她是一位故人。

女人轉過身來,摘下麵罩,微微側頭,莞爾一笑。

“祖婆婆。”

她正是祖堂裏供奉的第一代祖婆婆,麵容端麗,身材修長,右邊嘴角下長了一顆美人痣,穿著和畫中一模一樣:柳青雅服,蘭草刺繡,春光霧靄中一朵白玉蘭。

祖婆婆似乎喊了我的名字,卻不是“美幸”兩個字。

“你想去哪裏?”

“祖婆婆,我不想待在這裏了。我想走,我想回登野。”

祖婆婆拉起我的手,她的掌心透出清涼,有如初夏碧荷,我身上的燥熱盡數被吸走了,胸口的煩悶也一掃而空,頓時心神一爽。

“我們這兩個則樨,今日終於相見。你長得這般好,我心甚慰。來,跟我走。”

我抬頭望著祖婆婆,她對我笑著,眼睛彎彎的,像一彎碧月中開白梅一朵,在她眼裏,見到彎彎地笑著的自己。想:

“祖婆婆說我長得甚好。”

想:

“我令祖婆婆感到寬慰呢。”

我們走到河邊,河水一片血紅,水中漂浮著一團團的東西,我正想著,這河太寬,我是不能一躍而過的,便被祖婆婆帶下水了,此時,有一個漂浮物停在我胸前,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個腦髓!隻不知是人腦還是動物腦。祖婆婆竟抓起一塊,舀了一勺,對我一笑,吃了下去,我看著祖婆婆一口一口地吃,像在家宴上對著滿堂賓客,優雅有加,從容不迫的,就這樣慢條斯理地吃完一整個腦髓,我隻覺得意外,心中並無畏懼或惡心之感。

祖婆婆抓起一個,說:

“你也試一試。”

我使勁搖頭,把它推開了,閉上眼睛,祖婆婆又喊我,但又不是“美幸”,我睜開眼,掌心裏多了一個東西,硬邦邦的,張開手一看,卻是個核桃,但不是常見的那種核桃,這個核桃像是我剛才觸碰到的那個軟綿綿的人腦縮小硬化了一樣,殼上布滿細密的紋路,紋路如鮮血般紅潤,似乎隨時都會滲出血來。

小河、腦髓、祖婆婆同時消失了,我站在棧道的起點,雪停了。

遠處傳來聲音,但不是瀑聲,我攥著核桃,循聲走去,聲音漸漸近了,近了,原來是哭聲,是阿信的哭聲。

我睜開眼,轉過頭,床邊隱約站著幾個人,人影背光而立,我覺得有些眩暈,但至少能聽得出來,真的有人在哭,而且是阿信的哭聲,隱約地,她似乎要被誰給拽出去了。周圍人影晃動,我轉身想招手讓阿信過來,腰間突然一陣刺痛,有東西紮進我肉裏去了,我忍不住喊出聲來,鬆子婆婆幫我翻過身,從我身子底下掏出個什麽東西,接著聽到幾聲驚呼,有人提到“血核桃”。

長輩們雖然都站在離床不遠的地方,在我聽來,他們說話的聲音仿佛從屋子的另一邊傳來的,聲音慢慢悠悠地,蝸牛一般地飄過來,一個音符勾著一個音符,結成風裏晃動的晾衣繩,把我掛在半空裏晃**,隨風晃**,音符從這邊耳朵跑進來,又從那邊耳朵跑出去,串成一溜溜句子——沒有意義的句子。

“我小時候聽祖母說起過,第九代祖婆婆年少時還曾見過。淑貞,你小心將它撬開,把核仁搗成糊,加點紅糖,讓小姐吃。”

我病好之後,外婆給了我一個黑底嵌金絲的香囊袋子,上麵繡著“鬆居第十八代嫡長孫女則樨”,裏麵裝著那個血核桃殼,核桃殼穿了孔,係了紅線,成為我的靈物——和鬆居曆代的主人一樣,我也擁有自己的靈物袋。

靈力無處不在,隻不過橡山人比世間人具有更強的感受力而已。即便在橡山,擁有靈物的世家也不多,這並不意味著,擁有的人便高人一等。靈物袋不是身份的象征,隻不過某些人和某些家族,在冥冥中與靈力具有共通共存的因緣而已;一般人的生活,即便遠離靈力,也能照常運作,因而不具備對靈力的需求,故而也無交集。世間萬物,相生相克,自有道理在。這一生中像撿拾貝殼一樣拾得的靈物,並不會傳給下一代,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因緣。

“一人食時,眾人飽不?不也。是諸比丘,雖阿羅漢,軀命不同,雲何一人,能令眾飽?”

生死來去,本不和別人相幹,既然如此,轉贈靈物也就毫無意義。鬆居主人火化時,靈物也會跟隨主人在烈火中化作一抔土。有形的人和物雖不再以人和物的形體存在,但無形的人物並不隨之灰飛煙滅,而是化成涵養這方天地的靈力,以此為報。

說到腦髓變成核桃一節,鬆子婆婆沉默了良久,才說:

“祖婆婆給我們留了個公案。”

“什麽公案?”

“是腦髓還是核桃?”

阿信端了一碗山核桃糊給我,去園子裏找阿鶴宗光宗越幾個玩耍,我等她走遠了,問:

“要是鬆居不在了,阿信他們去哪裏?秀大叔去哪裏?阿香他們呢?”

“自有去處。”

“他們會傷心嗎?”

“會。”

“鬆居的主子,應該怎麽做?”

“問得好!我不是要讓你守著這個破屋殼,當一個空皮囊的主子。既然要當,就要識得什麽才是真正的主人翁。”

“真正的主人翁?我不是鬆居真正的主人翁嗎?”

“自己參去。”

幾年後,端木老先生幫我改了假名,我才明白,祖婆婆在我夢中喊的,不是“美幸”,而是“佑樹”,就是現在我在世間的名字。

我和第一代祖婆婆同名——同一個正名。我在橡山時日雖不多,卻也從諸山長老的隻言片語中,猜測到這乃是稀奇罕有之事。山中擁有正名的,端木居之外,就隻有鬆居傳人了。鬆居傳人出生的第三日,像慶祝男子出生一樣行桑弧蓬矢六、告天地四方之禮;第一百日則舉行一個正名禮,諸山長老齊聚大橡廟,禱告神明之後,扶紮定名。若非重大慶典或宗族事務,日常生活中不能使用正名,別人也不能用這個正名來稱呼我。

這是唯一的路,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小姐,小姐。”

阿信扯了扯我的袖子,眼神像可憐巴巴的小狗水汪汪地看著主人,令人不忍拒絕,我歎了口氣,說:

“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