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任賢2

我垂下頭,想想我本來就是一個了無生趣的人,也就愛擺弄一下文字而已,現在連這個也不能搞了,人生還有什麽搞頭?而且我有個習慣,不寫在紙上,就譯不來。林紓邊聽邊譯,那是他的天賦;邊看邊寫,是我的天賦。我從未羨慕過林紓,不過眼下開始羨慕了。

“嗯,好孩子。來來來,你看這局,如何?”

婆婆們難道不知道我已經快三十歲了嗎!我最怕她們叫我“好孩子”,像鬆子婆婆一樣,必定是在深深地傷害了我之後,企圖以世間最蒼白無力的三個字來撫平我心中不可能被撫平的創傷。庫皮要是知道我現在還被叫作“好孩子”,一定會驚訝得合不上嘴的。

反正很快下山,回鬆居就是我的天下了。吼吼吼吼——

“黑有仙機,紅也不落人後,黑紅一團和氣,這就叫不打不相識。您不是讓我遠思慮嗎,平婆婆?”

“觀個棋局,用不了多少思慮。阿樹,今朝你那個七星聚會,和我這個七星聚會,誰高誰下?”

我臉上一熱,玩著脈枕,一時不知該怎麽說好。

平婆婆嗬嗬笑著,問飛嶺說:

“你說。”

“這……請恕飛嶺愚鈍。”

“老婆子問錯人了,素方,你說呢?”

平夫人瞥了我一眼,將鬢邊散落下來的一綹頭發藏進雲髻裏,慢條斯理地說:

“觀棋不語,孫媳婦說不得呀,平婆婆。”

“滑頭!老婆子又問錯人了。”

我知道老婆子一定不會放過我,隻好說:

“平婆婆,不是一團和氣麽,如何分得了高下?”

“真能一團和氣呀?阿樹,你知我這些年下棋得了什麽?”

“佑樹願聞其詳。”

“這人心呀,總有好惡。紅黑二子都是我的棋子,心裏卻不由得偏向紅子,我們明時的先人不都如此麽?擺的些殘局,一味殺黑子,讓紅子贏。任你有多大定力,進了局,囿於局中,什麽相生相克,於象外會之,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囉。”

“我已成衡鹿守,這個局已定了。”

“依我看,衡鹿守就是個混世魔王!好不容易太平了幾十年,衡鹿守一出來,這山裏男人就都一個個坐不住了,跟貓聞到腥沒兩樣,哪一期不是爭個頭破血流的?你母親那一手高呀!誰都不選,選個外橡山的。哈哈哈,這裏竹籃打水一場空。高呀!不過,你呢,懶於人情交接,倒也可以省些麻煩。”

“婆婆,我也成一個棋子了,如何辦才好?”

“呸!虧我還讚你聰明。你好好兒的,學人家當什麽棋子?跳出來不就是了!”

我心裏一樂,拍案叫絕,那一拍,把幾日來你爭我奪的焦慮,一拍兩散了。什麽清源天一,什麽二少夫人山櫻花,統統散了!我嗬嗬笑著,把棋盤上的紅黑子糊在一起,撥到方桌邊沿,拿起白玉瓷棋筍,刺啦啦把它們一個個推進去幹淨,好不爽快!

“欸!我讓你跳出來,你怎的攪我的局?”

“東郭先生,這是回禮。”

我拍拍手,哈哈大笑,平婆婆把棋譜往**一丟,也哈哈大笑。平夫人抿嘴淺笑,飛嶺望著我們幾個,一臉迷糊。

“小姐,方才你和平婆婆的話,我不是很懂。”

“哪裏不懂?”

“前頭還知道個大意,後來小姐收了棋子,說東郭先生什麽的,我就不懂了。”

“我既然跳出來了,還有什麽局能困我?自然就該收場了。東郭先生什麽的,那是玩笑話。我收了自己的局,就不得不攪她的局,平婆婆本來是點撥我的,我攪了她的局,不就像恩將仇報的中山狼一樣麽?平婆婆不也成了東郭先生麽?”

“原來如此!我聽得雲裏霧裏的。我是個練武的粗人,這些話,當真不懂。小姐,我看今朝有些人,見著不是很麵善呢。”

“有你在,我怕什麽?”

我抽出《沙郡年記》,還沒打開封麵,飛嶺著急了:

“小姐怎的不休息?”

“哎呦,今日見了那麽多人,不讓我看會兒書壓壓驚怎麽行呢?現在時間不還早著嗎?我那寶貴的半個時辰配額,可還一分一秒都沒用呢。”

飛嶺打開多寶格底下的剔紅芙蓉花紋琴式盒,拈出一根檀香,插到青石描金香缽裏,點上了,坐下來,盤好腿,結了禪定印,說:

“剛好一炷香工夫;小姐放心,時間到了,我自會提醒小姐的。”

“A deep chesty bawl echoes from rock to rock, rolls down the mountain, and fades into the far blackness of the night. It is an outburst of wild defiant sorrow, and of contempt for all the adversities of the world.”

最出色的科學家,像《沙郡》的作者Aldo Leopold一樣,同時也是最為出色的詩人,即使《沙郡》單單隻有thinking like a mountain這樣一個不完整句,也足以成為詩篇了。什麽樣情懷的人可以說出“像山一樣思考”這句話?說出來不容易,感同身受地說出來更不容易。孟子之“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我以前不懂“私淑”的心情,原來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我若能穿越,一定要去見一見Aldo Leopold先生。生不逢時啊!錯過了他的時代!這兩句話念的時候如滾珠一般動聽悅耳,我往前翻中文翻譯,實在不堪卒讀。也怪不得他們,這句話難的是忠實地傳遞語言的音效和由音效產生的意境,三個“r”頭韻好像滾軸一般的連環音,兩個“f”韻把狼嗥越送越遠,最後融入大山的茫茫深夜,音響圖麵交融,的確不容易譯。不如試譯出來,拿去鬆林念給犬司事聽,他想必歡喜,畢竟講的也是他勇猛的同類。

我的手還沒碰到紙筆,飛嶺就睜開眼來,我隻好把手縮回來,假裝抓頭發,飛嶺又閉上眼睛。好險!過了一會,我心不死,決定再試一次,隻要謹慎一點應該沒問題,屏住呼吸,手一吋吋地避開空中無色無味無形的氣流,翻越無數空氣山,終於成功著陸,心中竊喜,轉頭一看,飛嶺雙手抱在胸前,不知看了我多久了,她指了指香,香已燃了一半,又對我搖了搖頭,大概要我識相點,什麽都瞞不過她的順風耳,不要白白浪費時間了,我隻好悻悻地放棄。

山下有鬆子婆婆,山上有平婆婆,地下還有個飛嶺,我的命不是一般的苦呀!

能在一串串的陌生臉龐中,見到一兩張熟悉的舊臉孔,實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攪局的人昨日已經來過,今日明日,來的都是和事老,可以高枕無憂啦。

我真沒能認出秋棠姐來——因為我從未見過穿著如此保守的秋棠姐。蘊植我倒認出來了,畢竟我們算打過一架。蘊植的女兒,也有幾分眼熟,難道是宣山的嗎?我看了蘊植一眼,蘊植臉上一紅,點點頭。

真是不打不相識啊!

有趣,有趣!

記得那天午睡醒來,外公布置了習字的功課,我正寫著,聽到外麵隱隱有說話聲,過了一會,外婆進啟齋,說:

“美幸,你出去湊湊熱鬧,站在你外公身邊看著即可。”

外婆讓我湊熱鬧,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

想:

鬆子婆婆又耍我玩了。

“外婆,不是鬥鬧場,絕勿近麽?”

“你哦,就在鬥鬧場中,何來遠近?”

我微一愣,擱下筆,道:

“鬆子婆婆,既然在場中,自然有遠近。”

“書呆子!遲了遲了。”

我隻好認輸,出去一看,乖乖了不得,日見堂前祝恤飛地,裏三層外三層肩上扛孩子地站在自行車後架上踮腳尖伸長脖子前鑽後鑽引起**的擠得水泄不通,我懶得攪和,外婆努努嘴,輕輕推了我一把,把我推下水,自己拍拍手,事不關己似的,轉身進屋去了。

我失足跌進洶湧的人海裏,隻好硬起頭皮,深深憋住一口氣,潛下水,在胳膊腿腳竊竊私語的水裏奮力撥拉,啪啦——啪啦——嘩啦——嘩啦——嘩啦啦——,風浪險惡,我這隻四槳小船左右顛簸搖擺,突然有個浪花兜頭劈臉打下來,差點將我淹沒在汗臭體味醃製出來的鹹海裏,嚐盡辛酸苦辣,這時左邊胳膊疏忽撲來一個浪頭把送我了出去,右邊後浪推前浪,就這樣乘風破浪,穿越連環起伏的肢體波濤,終於安全劃到茶亭島,抵達外公山,撿回了一條小命。

馥梅秋棠年紀長我兩輪,長得珠圓玉潤,但這個詞又並不貼切,大概古人所指的珠,是白珍珠吧,秋棠姐不是——她是大品黑珍珠,又常如一顆飽脹幾近爆裂的石榴,嗜好穿緊致的衣服。

生長在山村的秋棠姐,渾身上下卻散發出城市女人的熱力,但橡村人缺乏這樣的時尚鑒賞力,以為穿暴露衣服的女人算不上正經女人。即使潑辣如秋棠姐這般,婚前也不敢如此招搖,恐怕找不到婆家,日後令她名揚橡山的著裝風格,到婚後才得以一展無遺。這個是我無意間聽秀大嬸和玉大嬸說起的,日光昏黃,玉大嬸往上指了指深山含笑的果子,在胸前比了一個抱西瓜的動作,與秀大嬸兩個人吃吃地低聲笑做一團。

秋棠姐愛穿過男人堆,我曾有幸一睹盛況如摩西劃開紅海水一般神奇:隻見她昂首挺胸,扭擺如槳般有韻律,惹得男人們此起彼伏地幹咳,多數都忍不住藏頭藏尾地瞟幾眼,一邊裝作一本正經地繼續聊天,直到秋棠姐徹底扭遠了,男人們才從地上撿起剛才聊天的碎片,七零八落地瞎拚硬湊,撓頭搔首,彼此心照不宣。

女人們不管聚著一起做什麽,隻要遠遠見了秋棠姐走過來,必要湊得更近乎些,更熱切些地交談,歡快地打鬧,有時和秋棠姐打招呼,像地主家女主人賞乞丐那般,嗟!我賞你一個招呼!有時又改變策略,殷勤地邀秋棠姐加入,或蜜裏藏針地挖苦諷刺,或明裏暗裏地投來飛鏢般冷酷而輕蔑的一瞟,仿佛裹得嚴嚴實實地,即為最大的美德。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秋棠姐自有她的法門。遇著人家冷淡時,她則更要冷淡一籌,鼻孔衝天地扭將去了。女人們若在言語上合夥圍攻她,她是一副不管來敵多少人你們盡可全部上啊,我雙槍老娘還怕誰呢,勇猛的勁頭隻能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來形容。

橡村的女人該有多恨秋棠姐呀!

秋棠姐今日雲髻半挽,衣服約略寬鬆,垂手站在西邊,說:

“事關重大,非為我娘家代代相傳的翡翠鐲子,也是要殺雞儆猴,好讓這些後生小輩不敢學壞樣子。”

宣山依偎著他母親,母子倆抱頭痛哭。

秋棠姐微微扭頭,翻了翻白眼,淡淡地說:

“男子漢大丈夫既做得出,就要敢認!還哭!”

宣山和他媽媽硬生生收了眼淚,宣山緊緊握住他媽媽的手,抹了把眼淚,脖子上青筋暴起,說道:

“我德建宣山人窮誌不窮,絕不做苟且之事!”

“我的兒子我自己最清楚,他絕不會做這等偷雞摸狗的下流事!他在你軒中也有半年工夫了,你難道還看不出他是什麽樣的人麽!無憑無據,不分青紅皂白,便一口咬定是我兒偷的。我兒還小,在山中日月還長,頂著這等莫須有的罪名,你讓他以後如何在山中立足!裏典!請裏典為我母子討一個公道!”

秋棠姐哼了一聲,冷冷一笑。

外公捋了捋胡子,略一沉吟,道:

“後生小輩的日子還長著呢,不可不慎。我差幾個人,再去找找,看能不能把你的鐲子找出來。秋棠,你意下如何啊?”

“但聽裏典吩咐。”

外公點點頭,說:

“女眾眼尖,我看找幾個年輕的姑娘去吧。”

話音剛落,人群中便有幾十個人爭先答應。難得看熱鬧,還能趕集似的趕熱鬧,一窺秋棠姐這般人物的深閨密室,哪個姑娘不熱心呢?

外公掃了人群一眼,方才出聲的幾個,立刻低下頭,不敢再說話了。

外公對穀之參野堂主的當家主母說:

“雲羅,你在,恰好。煩你挑幾個繡花功夫好的女孩去吧。”

落榜的女人眼巴巴地看著繡社的女孩一個個出列,豔羨不已。

外公問:

“你們此番去做什麽?”

女孩們麵麵相覷,你望我,我望你,大氣不敢出一口,最後終於有個膽大一點的,漲紅了臉,囁嚅道:

“裏典命我等幾個去馥梅軒找鐲子來著……”

“知道了就好。非禮勿動,非禮勿看,非禮勿講。去吧。”

過了好一會,我開始覺得有些無聊,想:

找得到嗎?

能不能找到?

德建宣山平時看起來是個誠實的好孩子,不會是他偷的吧?

是他偷的嗎?

秋棠姐自信滿滿,宣山的父親鐵青著臉,站在他父親旁邊的宣山祖父母氣鼓鼓地,秋棠姐的女兒蘊植,比我小一歲的,站在茶亭後的杉樹旁,探出半個身子來,見了我,立刻捂著右邊的褲袋,縮到樹後去了。

我躡手躡腳攆到樹邊,想看個究竟,她卻捂著褲袋跑了,我見她跑的樣子古怪,更覺可疑,追隨她又一次鑽進人海裏,她跑得急,手捂不住了,褲袋裏隱約露出半圓弧形堅硬的物事。

想:

“德建齋以前送餅給我吃,聽我說好吃,老齋主笑得多開心呀。”

眾人見我跑動,紛紛想讓路出來,無奈人擠人騰不出地,蘊植又是不要命地往前鑽,我總抓不住她,情急之下隻好來一個鯉魚跳龍門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小腿,我們倆倒在腿腳的柱子縫裏,我倒不大覺得疼,蘊植卻疼得哇哇大哭。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想拉她起來,她隻一個死勁地抓地,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仍舊哭得厲害,我有些慌了,怕她不知傷到哪裏了,又聽到我的名字夾雜在一片嚶嚶嗡嗡聲中,一個個反倒在問我傷著了沒有。我隻能在心裏歎口氣,眾目睽睽之下揭穿這麽小的蘊植,是有點讓人為難,不過她終究年紀小,將來想起,隻不過當一件童年醜事而已,而秋棠姐再狠,虎毒不食子,便不再猶豫,說:

“蘊植,我本是找你玩的,隻想看看你口袋裏裝著什麽寶貝。”

怪不得鬆子婆婆要推我下水,這種三歲小孩的把戲,也隻有我能玩。

蘊植死死捂住褲袋,拚命搖頭,邊哭邊喊,幾近歇斯底裏了:

“我沒有鐲子!我沒有鐲子!”

這時秋棠姐已經殺到城下,一把拎起她女兒,敲木樁一樣把她杵進地裏,厲聲喝道:

“我馥梅秋棠沒有你這樣的女兒!拿出來!”

蘊植被她媽媽一喝,立刻止住了哭,啜泣著,哆哆嗦嗦,手半天都伸不進口袋裏。

“抖什麽抖!不許抖!”

蘊植打了幾個冷戰,終於掏出鐲子來,用手背擦了擦眼淚鼻涕,哆哆嗦嗦地說:

“我見鐲子……在梳妝台上……偷偷拿出去,戴著玩……娘!我不是故意的……”

秋棠姐高高舉起手掌,重重地歎了口氣,一巴掌打下來,打在自己的大腿上。

“也怪我平日將這鐲子看得太重,碰都不讓你碰一下,罷了,罷了……”

秋棠姐走到宣山家跟前,把鐲子遞給宣山,說:

“我馥梅秋棠明日定負荊請罪,今日請你們暫且收下這個鐲子。想我馥梅軒曆代祖婆婆何等豪邁瀟灑、仁慈方正!我不配戴,我女兒也不配戴。我對不住德建齋!宣山,師傅對不住你!”

“軒主,我知您平日嫉惡如仇。這事原是一場誤會,蘊植也是無心之失。你且莫怪她。”

“你再不收下,我隻好將它砸了。留著這鐲子,我今後還有何顏麵做馥梅軒主!我這不爭氣的女兒怎配做馥梅軒主!”

外公喝了口茶,嗬嗬一笑,道:

“宣山,你還不知你師傅脾氣。她送出去的東西,焉有收回的道理?且收下吧。”

外公招手讓蘊植過去,摸摸她的頭,掏出手帕,擦去她臉上的眼淚和手掌上的泥巴,才對秋棠姐說:

“你知你祖婆婆輩乃女中豪傑,不知你的祖婆婆們謹言慎行。白玉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磨也。懂了麽?”

秋棠姐點了點頭,說:

“秋棠無知!謹遵裏典教誨!隻是我這孩子……”

我對於蘊植,總覺得有些內疚,便安慰道:

“秋棠姐,莫擔心。虎母無犬女。”

外公對我點了點頭,秀大叔悄悄豎起大拇指。

秋棠姐微微一笑,說:

“原來阿樹看我,便是一個母老虎啊。”

“不是母老虎,是楊門虎將。”

秋棠姐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震得我倒退了幾步才站穩腳。

想:

真不愧是楊門虎將啊!

外公輕輕咳了咳,大家漸漸收了笑。

“後生小輩,也要知愛惜羽毛。”

隔了一會,說:

“今日且散了吧。”

看來秋棠姐也知愛惜羽毛了。

外公這時不知在看還是不在看呢?

她一個勁低著頭,前麵還隔了幾個人,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

好久不見啊,憫香曉瑩!

這就是所謂的冤家路窄吧。

神明安排得井井有條:昨日是我的情敵日,今日是我的舊敵日,明日是什麽?一時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有趣有趣!

這是一段連阿信也不能告知的經曆。

我行使了衡鹿守成年禮唯一的特權,讓知情人對此緘默,為的是救一個傷害我並且背叛我的人。

我一直不知道這樣做是對了還是錯了,不過如果同樣的事情又同樣地發生一次(當然,我可不樂意),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何苦計算對錯呢?思傷脾,我還是省點心吧。

那一年,我十八歲。

關於我的十八歲,我隻記得三件事:百煉行,父親去世,神諭。

十八歲,正是傳說中令莎翁垂涎的年齡,秀麗溫婉、勝似夏日,花兒一樣的年紀,但那時我愛穿灰不拉幾的衣服,我媽說:

“正是春杜鵑的年齡,卻偏要把自己弄成苦楝。”

“媽,苦楝花色素淨,您這麽說是抬舉我了,我頂多隻是火炭母草的葉子。”

“不當花當葉子,那是你自己選的。錯過了打扮的年齡,將來可別後悔。”

嬌滴滴的春杜鵑一樣的憫香曉瑩,和自覺自願當火炭母草葉子的我,如果不是因為成人禮後必須完成百煉行,而我們又恰好抽中同一隻簽,我們的十八歲本來可以毫無瓜葛。

百煉場為一般山人熟知的,隻有煉場東西南北四角,這四角作為成人禮的道場,除非為了成人禮前準備的需要,得到公會特許,男子是不得入內的。山中女人即使比世間女人更為幹練,更像女漢子,終究也隻是女人,女人造就的這個練場,富有女性柔和嫵媚的況味,成為橡山exclusively for women的一個特殊場合。

因了百煉行,我初次見識了橡山柔媚的一麵,也初次見識了它深微的一麵。

蒼龍角西邊有一棵大杉樹,樹身上綁著一條大拇指粗的麻繩,麻繩上係了幾個紅色的布結。雨停了,月露出臉,夜空剎那間敞亮了。我收起傘,走到樹下,提起燈籠,離地兩米多赫然有一道一掌寬的劈痕,順著裂痕往上看,一直扯到樹冠,那雷仿佛精打細算過一般,故意從正中劈開將來,無聲地、疼痛地把這老樹撕裂成對稱的兩半,樹冠被雷的鬼斧斜劈掉了一半,**出半邊脖子,載著沉重的滿月,風吹來,月搖搖晃晃,讓人不禁捏了把冷汗,仿佛她就要從樹上跌滾下來了。即使如此辛苦,呼吸微弱,還勉力撐起這一團月,真是一棵努力的樹啊!

阿信她們提到的,就是我眼前的杉樹了吧。聽說去年年底被雷擊了,村公會視察過,前日舉行祈禱儀式,告請居住在樹上的神明另覓居處。這棵樹有七千歲的光景,在山中不算老樹,隻以三天為期,所以在樹的陰陽兩麵,各有三個紅結。山人照顧杉樹的體麵,把碎木飛屑打掃幹淨了。

我把手抵在濕漉漉、光禿禿的樹身上,歲月一樣滄桑的溝槽,已被雷席卷一空。撫摸著她,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悲傷,仿佛這是我逝去的夥伴,是遮挽不住的必定逝去的同仁,也許因為我的名字中,也有一個“樹”字吧。

入蒼龍角,有一株楓香,迎著夜空,可以看見蒴果墨亮的剪影,和被淺淡的夜浸染的新葉,像一把把剪子,掛在樹上。

憫香曉瑩正用傘尖戳地,一邊跺腳,見我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無處找青天大老爺告狀,卻勉強微笑道:

“姑姑,您這時節怎的還有閑情看樹呢?戌時的簽,姑姑可錯過了!不見姑姑來,我隻好先抽了。好的道都讓她們給挑了!看,我們隻剩這個!”

“既是抽簽,自然手氣有好有壞。走哪條道都一樣。”

“姑姑,我們要走的可是這條道!這條!六個岔口,我偏偏抽中最差的一個!她們都笑話我呢!若是姑姑抽,手氣必定比我好!若是姑姑抽,九彤霧眉、沏海真沁她們都得靠邊站。真氣人,就連岷象微瀾的手氣都比我好,真氣人!”

“我的手氣一向是最差的。”

“姑姑是衡鹿守,怎麽會差呢?一定會抽中天底下最好的簽!”

我和橡山保持距離,也有好處。像哈利波特一樣,在遠離真正身世的另一個世界長大,過著另一種生活。我不在這個圈子裏,自然不怎麽看重成人禮或者百煉行,對於我來說,成人禮隻是一個儀式,而百煉行像一堂野外求生課;但對於從未曾踏出橡山一步的女孩子而言,成人禮和百煉行是她們的debut——關乎愛情、婚姻和一生幸福。無論哪一種關係到最佳繁衍模式的求偶擇偶社交場合,過程和結局一樣殘酷,適者生存,弱者遭殃,這個百花戰場吃人不吐骨頭,兵不血刃,且能殺人於無形。

我仔細打量著憫香曉瑩所謂的最差路口,這個岔路口在右手邊上,路口草木叢生,活脫脫一個迷你非洲叢林的模樣,雜草結中間吝嗇地鬆開一個小口子,算是留下一線活路。鄰近的岔口狀況稍微好些,剩下的其他四個就正常多了,最中間的口子還長著一叢可愛的馬醉木。

所以,我和憫香曉瑩將要走的,就是Robert Frost心中向往的the road less taken囉。百煉行要是走平常也能走的路,那有什麽意思?可惜啊,道合而誌不同。

我走前麵,撥開灌木樹枝,憫香曉瑩提著燭龍緊跟在後。我感到我的後背有一個充滿怨念的強大氣場,我的同伴仍然在為抽不到好簽而憤憤不平,偶爾用力踩斷地上的樹枝,又因為害怕怠慢我,間或盡力裝飾自己的聲音,用簡短的兩三個字提醒我小心。我想她應該非常用力才能踩斷樹枝——從昨夜開始下大雨,樹枝都泡軟了吧。大概走了半個小時,我用刀子割斷幾根垂下的樹枝,讓憫香曉瑩先鑽過去。

我的同伴心情大有好轉,大概我當先鋒,可以多少保住她的衣服吧,她的怨氣顯然已經平複了許多,說了一個長句,語調平穩。

“姑姑,您這身有文衣,聽說是績琴社主親做的,弄髒了豈不可惜?”

“不要緊。”

“是我多言了。姑姑貴為鬆居少主,哪裏稀罕這個?”

“這身衣服隻用普通的料子做,不過績琴社主心靈手巧,她做的衣物自然是稀罕的。我們在野外,弄髒在所難免,不必掛心。”

山人行山作務穿的衣服,叫作有文衣,裁製和城市的連體工裝差不多,取《左傳》“動作有文,言語有章”一句,先人警醒,怕後人行走山中,或在田中作務,驕泰散漫,不得章法,以致損害山林,做壞耕地,故拿這一句來命名工裝,以儆後世。

成人禮和百煉行不知何時衍變成一場浩大而浪費的服裝秀。有文衣本應是山人的工裝,不是愛馬仕的工裝,然而即使是有文衣,也必要奇巧百出,爭奇鬥豔。我托績琴社主用普通的石青色布縫製,保暖的長褂隻用一般厚呢料,動機即在此。不殺殺這個壞風氣,怎麽行呢?

可惜這身衣服我在城裏不能穿,人家會以為拍古裝片的從片場出來了。且讓我借這個地方,過一把女俠癮吧。

“哎呀,該我走前頭,為姑姑開路才對……”

“沒事,這樣有趣。”

“姑姑,我們能不能歇一歇腳?人家有點乏了。”

我從褲兜裏掏出手繪地圖,看了一下四周,依然隻見灌木蕨類,樹木蔥蘢,我們走過兩個大拐彎,照目前看來,還得再走至少兩三個小時,才能走到法嚴音盡頭的地藏像,把我們口袋裏裝的第一個標記——刻有姓名的玉煎石,供在菩薩前。

月光卓犖,地藏菩薩現莊嚴女相,透出溫潤微暈的銀白色光芒。然而,即便月光深藏,菩薩像也依然能閃爍嫻雅的銀光。先人在明末,不辭辛勞去緬甸尋得兩塊玉石,玉石天然有佛像的輪廓,稀有難得,更為難得的是在黑暗中能發出銀色微光。一塊玉石琢磨成我眼前這尊地藏像,另一塊大些的則雕成佛像,供在三界山末山寺的禪堂。

外公跟我講起搬運這兩塊玉石的傳奇故事,曾說:

“山中一花一木一物,皆來之不易,都是先人篳路藍縷,辛苦掙來的。坐吃山空,你將來做了衡鹿守,不要忘了,你也是後世子孫的先人。”

即使是憫香曉瑩,此時也真正地安靜下來,和我一樣,心中充滿了敬畏。我們站在玉煎石的苦海邊上,望著海中散發聖妙光芒的地藏菩薩,仿佛聽到黑色的海浪輕輕地拍打蓬萊仙島。一千四百年來,橡山女人把青春的一部分,留存在這裏的每一塊玉煎石裏。我們相信,石頭刻有一個人名字,也就分有了那個人的靈性。在最絢爛的日子裏,穿著慶祝成人的亮麗服裝,我們把承繼靈性的玉煎石,一個個地,謙恭地,擺放在地藏菩薩銀白的蓮花座下,耐心地等待時間,成就一片黑色的苦海。我們明白樂中有苦,苦中有樂,風吹雨打,苦海無邊,但又能像這小小的、頑固的、堅強的石頭一樣,不動不搖,不生不死。石海中有先人的名字,有祖婆婆的名字,有活著的名字,都刻在一個石子上麵,無論生死。我們在十八歲的時候,造了一個苦海,然後活在裏頭。我和憫香曉瑩把自己的石頭放下,後來者不會知道我們的石頭在這裏,就像我們不知道這些石頭又是誰一樣,在一個石頭中泯滅了自己。

我們繞海三匝,向先人致敬,也向自己致敬。

這就是蒼龍角的第一站——苦海。

我聞到香氣,快步走上石拱橋,下了橋,小路旁豎一黑磬石碑,光滑如鏡,上刻著幾行字:“須彌山腰犍陀羅山,黃金埵中,有持國天王,著繞天衣,左手伸臂下垂持慧刀,尊右手屈臂向前,掌中托寶慧珠,守護東勝神州,三千大千世界國土。五濁惡世,也有清珠芙蓉,願以此黃金埵,供養持國天王,但願風調雨順,一切如願。佛曆二一二八年桐月鬆居清霜敬書。”

憫香曉瑩低聲問:

“姑姑,這是鬆居哪一位祖婆婆名諱?”

“第三代祖婆婆。”

崔子弑齊君,陳子文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於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子曰:“清矣。”

碑文筆鋒率直,無半點屈曲俯就的小心小量,這位清珠芙蓉般的祖婆婆,與拋棄萬貫家財隻願求仕於明主的陳文子,都當得起這個“清”字。

往前走,轉過彎,就到黃金埵——百煉行的第二站。

一眼望不到邊的,一株株,都是重瓣黃香梅。香氣貞烈清凜,有如醍醐灌頂,天地間濃縮為這一味梅香,乾坤汙濁掃盡,隻剩這一味梅香。直枝指月,橫枝斜出,無一遊枝病梅故作姿態,隻一概條條****。定庵作《病梅館記》,為江浙一帶士人斫折梅花,硬生生逼迫出所謂的欹曲媚態,救梅三百盆,泣之三日,可惜他不識我家祖婆婆,不知我們的黃金埵。

遠遠望去,默林宛如一張淡金色的地毯,點綴著花萼的絳紫,走近看,每一片花瓣又如枝頭殘留的冰雪一樣白。持國天王的住所,黃金為地,我們以黃香梅為地,以一片清珠直心,供養天王。

梅幹被雨淋濕,黑黝黝如竹炭,枝幹上有節,飽蘸滄桑,金黃的花蕊上,還留著雨珠,入默林才一會兒,身上仿佛浸染了梅香,風動流香,春寒料峭如劍鋒,置身在這個清厲的香海裏,雖然滿心歡喜,卻不敢狎玩猥褻,怪不得神明為種這片梅花的祖婆婆,起“凊霜”一名。

我擇了一棵梅樹,把寫著心願的香袋,掛在枝頭。

“願得丈夫誌氣直如鐵,無曲心中情自真。”

持國天王,祖婆婆:

這就是我的心願,這就是我願意嫁的人——但願他也有歲寒不凋之誌,富貴不能**,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但願他是人世間第一等的男子漢大丈夫。

祈請持國天王和祖婆婆,助我滿願!

聽到不遠處有殘雪從枝頭落下。那麽,我就當你們答應我了。

終有一日,香袋會從枝頭落下,降解消融,含著十八歲的心願,化為春泥,融入默林,無聲無息。下一期的人來到這裏,不會見到我們的願望,就像我們見不到上一期的願望一樣。我們唯一被允許留在蒼龍角的,就是那一塊分不清你我的玉煎石。除了那塊石頭,什麽都不能留下,什麽也留不住。

“姑姑,你許了什麽心願?”

我笑了一下,不答。

憫香曉瑩不再追問,看起來她的心情又好了許多,神態放鬆。

“姑姑,前輩們都說,黃金埵很靈驗的!她們許的願真的都實現了!”

“那就太好了!”

“是啊,要是那樣就太好了!”

憫香曉瑩回頭看了一眼默林,又停下來,麵向默林,閉上眼睛,合掌祈禱,嘴巴微微動著,她長著一張嬰兒臉,有文衣一團粉紅,倒也有幾分可愛。

皓月當空,已過午夜了。

我們兩個人輪番打嗬欠,她打完了我打,我打完了她打,這樣輪流不知打了多少個嗬欠,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此時連路邊叢生的雜草也充滿**力,若不是濕漉漉的,真想一頭倒下去永遠不起來了。所謂的走,也隻不過雙腳出於機械慣性輪流替換而已,眼皮有時完全不受控製地黏在一起,感覺已經到了挑戰生物鍾的極限了。

“姑姑,你瞧!”

路邊兀然挺立著一個樹樁,披滿青苔,如一頭年邁的獅子一般,張開無牙的大口,裏麵約莫可以容納四五個人屈身坐著,洞裏並未被雨打濕。

憫香曉瑩鼓掌笑道: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姑姑,我先進去看看情景如何。”

她蹲下來,挪進洞裏,在裏麵挪騰了一會,擺弄舒服了,招手說:

“姑姑,哪怕再進兩個你我,也還綽綽有餘呢。你睡大的這一邊,我睡小的這一邊,若您不嫌棄,我們挨著,還能彼此取取暖呢。”

我掏出地圖,就著燈籠看,曉瑩說:

“哎呦,現在還管什麽地圖呀!歇息最要緊了!”

“我總覺得不大對勁。如果我們的路線上有這樣一個可以藏身的洞,不可能沒有標記。你記不記得,我們從黃金埵出來,走了大概半個小時,右手邊有個小岔口?”

“小岔口?有嗎?”

“嗯。我們出來,應該往東邊走,沒有錯。我記得我們經過的那個岔口有塊殘破的小石碑,應該就是地圖上這個了,我當時太困,隻看了一眼,沒留意字,那就是雲錫安,我們應該走那條路的,現在我們走的是雲錫安下麵的岔口‘封長癸’。怪我一時疏忽,我隻記得岔路口應該有個三個字的牌子,沒有多想就進來了。剛才我們走的這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路,不在地圖上了。”

“一個小時,那豈不是半個時辰!哎呦呦!那怎麽辦呀?我想反正姑姑留意地圖呢,一定不會出錯的,怎麽就走錯路口,還錯得這麽……哎呀呀,這可怎麽辦呢?”

“我們折回去吧,以免有意外。”

“姑姑,我實在太累太困,走不動了。”

憫香曉瑩的小眼睛轉了兩轉,狡黠一笑,說:

“不在地圖上也好,沒人會發現我們在這裏。姑姑,要不我們小睡片刻,養好精神再走出去,到時可以走得更快,這叫事半功倍。”

“哎呦呦,我的姑小姐!我早就問過前輩們,都說哪有可能整夜不倒單不合眼的?我們又不是出家有大修行的人。再說了,祖宗定會可憐見我們的。我們走錯路走了這麽久,歇一歇腳也是應當的。我想,這麽好的歇腳地,一定是持國天王和祖婆婆可憐我們,指引給我們的。更何況,姑姑的身子無比金貴,加之又一向體弱,要是為了百煉行熬出毛病來,那諸山可怎麽辦才好?姑姑可要保重身體呀!”

原來憫香曉瑩還這麽能言善道,說得這麽有理有據,我倒不好責怪於她了。

“我沒注意標記,錯過了岔口,是我的責任。你安心歇一會,我幫你守著,等一下喊你醒。”

憫香曉瑩睜大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

“姑姑,您真的不睡?”

“我還好,你睡吧。”

“那怎麽好意思呢,應該我為姑姑看守,服侍姑姑才對的。”

憫香曉瑩作勢要出來,但挪了半天也沒挪出半公分。

“不用不好意思,睡吧。”

這虛與委蛇,麻煩得很,我不耐煩了,背轉過身,雙手抱在胸前,閉目養神。

憫香曉瑩小聲說道:

“衡鹿守吩咐,曉瑩怎能不聽呢?那……曉瑩就恭敬不如從命,養息片刻好再趕路,不連累姑姑……姑姑,我真睡了……有勞姑姑,曉瑩於心不安呢……”

“睡吧。等一下好趕路。”

“姑姑既如此說,曉瑩再多言,那便是大大的不敬了。有勞姑姑了!”

曉瑩心寬,說完,在洞裏側過身,蜷起身子,一眨眼工夫不到,呼吸均勻,真的睡著了。我卻被走錯路的發現嚇了一大跳,反而不困了,打量一下四周,往路上下的方向望了一會,茂密的樹葉間月光泄露,林子近處不算太過陰暗,我把手放在心上,閉上眼,深呼吸,心跳終於緩了一些。

岩峰老爹說:如果不能用眼看,就用心聽。

林子東邊傳來幾聲拍翅膀的聲音,不知哪一隻大大咧咧的鳥做夢,忘了自己是鳥,差點從樹枝上跌下來,出於本能的,在睡夢中扇動翅膀,又站穩了,抓住樹枝了吧,真是一隻笨鳥。大雕鴞主宰了森林的黑夜,翅膀捧著魑影魅風做成的塤,仿佛故意要讓滯留林地的人類心驚膽戰,“嗚——”——“嗚——”——“嗚——”地,嗚咽著。我正聽著大雕鴞的怨咒,樹洞上方的山坡,有什麽東西穿過,那不是風吹草動,而是某種生物路過,它走得極輕,極緩慢,我閉上眼睛,知道它正勾出頭來,蓄勢待發,身上的肌肉如緊繃的弓一般優雅,雙眼露出凶殘而專注的光,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這段影像在我心中一閃而過,我睜開眼的時候,在心中分辨出那東西的模樣——那是一頭金錢豹。

“衡鹿守在此百煉行,非是同道,請勿相擾。”

那頭豹子刨了三下地,也不咆哮,緩緩地朝西邊走了。我聽它走遠了,腳一軟,差點坐到地上,這時候才知道寒毛直豎是什麽感覺,抹了抹額頭的汗水,舒了口氣。

顧佑樹,你這個沒出息的衡鹿守,一頭畜生都能讓你嚇出一身冷汗。

百煉行東西南北四角都已結界,非人一類,食人傷人一類的動物,是進不了界內的。問題是,我們已出界走了一個多小時,我連自己現在在哪裏都不清楚,這裏有些什麽我也完全不知道。也不知觸動了哪個神經,以前看過的恐怖片頓時鋪天蓋地在腦海中閃映,越想越害怕,心嘭嘭嘭直跳,風聲鶴唳,林木俱時幻化成各種怪影,路左邊仿佛有個人影在看我,我鼓起勇氣定睛一看,來路墨墨,空無一人,才剛回頭,那人仿佛又出現,正站在我身後定定地看著我,我咬咬牙轉頭一看,又什麽都看不見。低頭看見憫香曉瑩,她正睡得香呢。唉,我呀,真是可憐又可笑!她給自己造了個世界太平的夢境,我明明醒著,卻眼睜睜地給自己造了個詭異恐怖的夢境,何苦來哉?

末山寺當家師常說:“世間人不是病死的,是嚇死的”。我可不要給末山尼笑話了去。我顧佑樹年方十八,要是連這麽個小小的百煉行都過不了關,以後還有何麵目繼續留在這個江湖?姑奶奶我豁出去了!這麽一豁,頓時身心輕鬆安穩。一放鬆下來,更覺得自己可笑。佛陀和佛弟子,還有曆代大修行人,要特地跑到墓地修禪定。我隻是在個普通的林子,就快嚇得肝膽俱裂,修行人卻能在墓園瑞安住不動。不到實戰,不知自己工夫,慚愧啊,慚愧!顧佑樹,虧你還一直叫嚷著要當什麽女俠,屁!就你這點膽!

算了,做點實事吧。

解下背囊,拿出油罐子,給曉瑩的燈籠添滿油,放在洞口旁平坦處,拿兩塊石頭輕輕夾住,免得風吹倒了。把我自己燈籠裏的油燈也上滿了,和曉瑩的間隔幾步遠,放好了,拔出腰間的匕首,輕輕練習了幾次,覺得順手了,抓在手裏,站到洞口前,雙手抱在胸前,不一會,頭點如蒜,差點栽到地上了。我管不住腳走近洞口,想豁出去睡一覺算了,既然沒嚇死,總不能困死了,但終究沒能拉下臉。

如果困死了,至少還有臉見祖宗。我不知道遵守規矩有什麽意義,但我也不知道不遵守規矩有什麽意義。至少,玩一個遊戲,就應當尊重那個遊戲的規則吧,這樣才公平,不是嗎?

就讓她們睡她們的,我醒我的吧。

剛開始我以為自己幻聽,甩一甩頭,又潑了自己一把,這一次無可置疑了,真的是樂聲!我抬起頭,來路隱隱地透出白色的暈光,樂聲就是從那裏傳來的。

我來不及多想,跑回洞口,搖了搖憫香曉瑩,低聲喊她的名字,她翻了個身,咕噥幾聲,我一邊喊她,一邊看那團暈光慢慢移動,聲音更近一點了。憫香曉瑩又翻了個身,順勢打了我的手,咕噥著說:

“假正經……別吵我……我還要睡……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