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任賢1
守宮禮是橡山女人的節日,需要以非凡的耐心等待,比如在我這一任,等了將近31年,才得以大肆慶祝一番;守宮禮三日後,便到新任衡鹿守正式的任賢禮。除了與世間類似的傳統年節,橡山其他重要的節日都跟衡鹿守有關聯,或者更確切地說,都是大橡神的節日——橡山人慶幸本山可以與世無爭存活的節日。
山人對於自己的節日,同樣名目繁多,繁文縟節數不勝數。比如,守宮禮當日,雁坵行處立石以上之全山,男丁皆不得踏足,即便是男嬰,也不得抱將上山。雁坵行處乃岩峰老爹所立,故而可見這個新規矩又是不知哪個閑來無事的前輩一時興起添的。山人又認為,女子在守宮禮當年滿十五歲的,將會受到神明特別的眷顧,一生大吉大利。女人哪怕結了婚,有了孫子、曾孫、玄孫,也可以自信滿滿地回味道:‘守宮禮那年,我剛好十五歲。’令談話的其他女人豔羨不已。
風掀動轎簾,若驚鴻一瞥,方能一窺外麵的世界:除了偶爾一抹綠,一點紅,見得最多的,是五彩斑斕的雅服一角,從一瞥可見一個人。腰帶上打了一個安靜的茶色繩結,藏青繭綢麵上龜甲紋謹慎地排列,粉藍底腰帶上間隔印染了活潑的鳥獸文,縐綢麵上芍藥無聲怒放。橡山的女人盡情展揚她們的美,像流瀉的時光瀑布,慨然大方。穿雅服走路步子窄,故而這種奔放,也不是毫無節製的,帶著幾分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的內斂。這一日,橡山的男人默默目送女人們上山,看她們搖曳多姿,低眉淺笑,耳鬢廝磨。這時的女人隻需一個回眸,一個眼神,便能讓平日裏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軟了心腸,動了情愫。橡山的女人,實在講,是很有手段的。
我的轎夫和我一樣未婚,和我不一樣的是,她們都會家子,皆是襄讚衛挑選出來品級功夫和飛嶺不相上下的。從蘭若出來,見到飛嶺們穿著棗紅色工裝,英姿颯爽,活脫脫地像極了神龜忍者,就不禁樂了,昨夜裏輾轉反側,心中的不安和焦慮一掃而空。我居然活在一個真正的江湖!這些最可愛的人就是一個個武俠!一想到抬著轎子的是八個飛嶺,轎子前後各有八個候補飛嶺,轎旁還走著一個真飛嶺,我在轎內就興奮得快坐不住了。這場儀式隻能用“奢華至極”來形容,我犧牲自己當衡鹿守最大的優待莫過於此了。
這是一個令我安心的開始,接下來的三天可以順利度過了。
七彩雁八角梆子“篤——篤——篤”地敲響,神采奕奕,不徐不緩地一錘定音,據說這個梆子從明朝第十代祖婆婆傳下來,神橡木所製,隻在守宮禮上用,用完便收起,靜候下一任衡鹿守。
山中晝夜分明,天還未大亮,星光洗練。我早上四點半上的轎,鬆居山門口已經被女人們團團圍住。守宮禮當日,男人均需回避,不得接近衡鹿守行走的道路左近,我暫時可以活在一個純女人的世界裏。我像官老爺一樣坐在轎子裏逍逍遙遙,隻差搖頭晃腦了。世界還在一臂之遙外,得過且過。
女人們肆無忌憚地熱鬧著,暫時把全宇宙的重心和焦點濃縮成一頂轎和一個人,那種熱火朝天的熾烈,足以燃透黑洞的暗夜。乍一聽似乎隻是一片喧鬧,不分你我,正如見一個人衣裳片角可窺一個性格一樣,從傳來的隻言片語也可捕捉說話人的脾氣:細心周到的、大大咧咧的、單純善良的、城府深沉的,眾生百態;也可了解說話人的人際關係:結婚了的、生育了的、有閨蜜的、被人冷落的,眾生芸芸。多數人一早在路邊紮緊馬步等待,這些人做事情一般有條理有規劃,當然不乏最後一秒鍾才梳妝打扮好了的,遠遠聽到梆聲,提起裙擺急急腳地趕到大路,拚命擠進人群看一眼轎子。
轎子往上走,喧嘩聲、談笑聲,音量漸漸調低了,女人們隻好把重重好奇心、攀比心,生生地抑製住,隻聽到兩旁裙擺窸窣,金翠環響,偶一兩聲走漏的笑聲,再有就是無法掩飾的咳嗽聲:止語亭到了。我曾在這裏見到清源天一,還有冰大叔,仿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轎子停下來,飛嶺在外麵喊了我一聲,聲音低得如同耳語,我被拉回到現實中,莫名地有點緊張起來,深呼吸,緩緩吐出一口氣,山上空氣特別的冷冽些,係緊披肩,背上一陣寒意躥上來。
“小姐,接著。”
窗簾掀開一角,飛嶺遞了新暖爐進來,我雙手捂著,舒了口氣,又做一次深呼吸:出去吧,外麵是我不得不麵對的世界,既然迫不得已,就麵對吧。
我敲了一下窗欞,轎子緩緩往前傾,轎簾半掀,屈身邁出去,從此豁然開朗,火光交錯,見一片水,水中立一朱紅漆牌樓,雲板高舉,倒影如鏡中影,光落水鏡,星光疏朗,漣漪輕漾。大橡廟12間殿堂,安立湖中,如白鷺般優雅,紅柱白壁,獻燈通明,正殿十二間門,光明鑒徹,慷慨洞開,九脊簷歇山式頂,脊上神獸,凜凜威風,群山森墨,山門前白砂“光明地”豁達,萬人侯立,濟濟一堂,蛾眉青黛,柳姿瓊影。
山頂比我預想的要暖和許多,原來四周已支起黑色帳幔,每隔五步有一火盆,這樣一來,在外麵苦等儀式的,便不至於受冷。
任她萬人矚目,我隻低著眼,不做他想,多想亦無益,徒增煩惱恐懼。任憑自己放空思維,麵向山路,等候親教授的轎子上山。不久,第一領轎頂露尖了,接著便看到右立柱上掛一紫金燈籠,上書“攝然”二字——親教授之首的焰婆婆到了。
焰婆婆乃是九位親教授之中,最令我敬畏的,敬畏指數僅低於我的親外婆一星。焰婆婆的兄長繼為攝然堂主,右手受傷後,工坊群龍無首,焰婆婆當時已出嫁,育有兩個女兒。事後她便搬回本家常住,所以焰婆婆是四十歲才開始學習治鐵器的。我曾見焰婆婆立於斜架在鑄模的木板上,她的徒弟在距離她雙腳不到一掌的地方,將一千多度的鐵水注入鑄模,火花飛濺,流星飛舞,看的人暗自捏一把冷汗,焰婆婆淡然自若,有郢人風範。
大橡廟專用的所有鐵器,皆出自攝然。枕石有一個焰婆婆七十歲時做的茶壺“臨”,渾如圓球。我料想,這位半路出家的匠人,無須再證明自己是否堪舉攝然大旗,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我的親教授一一降臨,每一位婆婆,都有她不得不經曆的風雨,她們經曆的風雨,也是橡山的風雨。終有一日我也將成為樹婆婆,成為下一代橡人的看護者。
立石高出水麵僅十公分左右,走在立石上,如水上漂,塘中及四壁皆飾玄武石,碧波黑潭,稍不在意,一腳踏空,便落入水中。這段立石路有個名字,叫作“薄冰”,走的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水深隻及膝,但玄武石炫黑無比,令人有如臨深淵之觀感。此時燈火映照,月小星稀,水中萬千線光,徐徐前行,仿佛置身天水光海之中。屏氣凝息,專注腳下,把塵俗之事暫時拋卻在腦後,謙卑而忐忑地,穿過牌樓,從俗界跨入神域。
主殿光明殿赫然在眼前,這裏有最鮮亮奪目的顏色,黑紅白綠藍,長在各自該當長的地方,如樹的枝葉相互呼應照拂,卻又互不打擾。遠遠地,見到殿內的大橡神像,我站定了,合掌低頭:
“城門池魚,唇齒相依,我們又見麵了。大橡神一諾千金,鬆居則樨亦一諾千金。請助我一起守護橡山吧!”
不管我怎麽抱怨,怎麽逃避,卻總有一些場景,我既不抱怨,也不逃避,而是像現在這樣,挑起自己該當挑起的擔子,感覺自己就是橡山的父母官,天下之大,舍我其誰?或許可以說,衡鹿守天性如此吧。
鬆子婆婆誦《妙法蓮華經》時,至“觀三千大千世界,乃至無有如芥子許,非是菩薩舍身命處”,曾停下來,看著我說:“記住了!衡鹿守為橡山,也是如此。”
即使微不足道,如芥子大之微塵之地,我也可為此舍棄性命。
即使微不足道,如芥子大之微塵之地,也涵養著生命。
在大橡廟一千四百多年的曆史裏,大修整過六次,這樣的大修整隔兩百多年一次,上一次修整在百年前,下一次在百年後,我都見不到。每次都按照端木初祖設計的圖樣,依樣畫葫蘆,因木頭均用榫卯連接而成,不用釘子,修複時隻需把殘舊毀爛的木頭換掉。所謂的修複其實是將廟通體拆開,更新換代再按原樣組裝。
光明殿外東邊樹碑,上有刻文:
“世不乏廣廟大宇,雕梁畫棟,皆極盡雕琢巧飾之能事,盡美矣,不能盡善矣。鄉人居山,與世無爭,宜摒棄世俗,將那好大喜功的狂心歇下。建廟事神,貴在誠心,心誠則靈。唯此信心,到至精至誠處,可令金石為之開,天地為之動容。夫子教誡,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遠之,凡人應在‘敬’字下手。非為鬼神可怕,非獻諂於魑魅魍魎也。此中真義,乃在於鬼神之高山景行者,如世之先賢聖哲、長老大德,應受世人供養恭敬。時常親近,起見賢思齊之心。塵勞困頓,明鏡心台,如鏡之蒙塵,煩惱重重。遠離凡塵,斟清茶一杯,敬神敬己,而知神明難得,一己之清淨心難得。敬仰神明,非在形製儀禮,在乎一心。那時節方知,神明不在外,不在內也。子孫賢良,自能令此廟德馨久遠;子孫若不肖,如廣廟大宇何?”
世間堂皇巍峨之大廣廟宇,曾不知有幾多?然而大橡廟,隻有一個。山人背的第一篇文字,便是這個。我三歲時外公教我讀的第一篇文章,也是這個。
外公說:
“文筆雖非上上之選,貴在一片赤誠之心。文字功夫可以琢磨,心地功夫難成就。”
橡山人對神明與祖宗二事看得極重。在橡山罵一個人沒出息,或無法無天,就說那個人是個“拆廟的”。所以這裏罵人,不罵什麽兔崽子龜孫子,而是罵:“你這拆祖宗廟的。”外人聽著文雅,唯有內行人心知肚明,效果和外麵的“你×××”一樣。
殿前西側,置一洗,如小船般大小,名“般若洲”,洲頭樹一木牌,上書:“止心如水,惟神是聽。”這是端木先祖手書遺訓,橡人亙古恪守訓誡,不曾變易。
天晴的時候,推開光明殿一十二道木門,殿中有山水,山水中有殿,整個主殿成為開放的空間,不知山水在哪裏開始,殿堂在哪裏結束。光湧進來,鋪陳開來,走到香案後的牆和牆上無法開啟的門時,被劈開成為一把扇。下雨或起風的日子,隻留一小扇門,獨坐堂中,也能享受無限風光。大橡廟主殿也許是世界上唯一一座設茶座的殿堂了,在這裏,我們可以和神明一起喝茶。
與寺院或道觀等主殿不同,大橡廟主殿沒有正式的名字。進了大橡廟,猛然回頭,大門正上方掛著一塊木匾,寫著“大橡無形”四個字,字體飽含筆墨,遒勁豪邁,且顏且柳,端木初祖親筆手書。據山誌記載,初祖一生中見過大橡神四次。然而,見大橡神非為端木家或鬆居家特權,於健在的橡村人當中,也能找出兩三位長者,他們小時候也曾在山中遇見過大橡神和他的鹿群。據各人描述,大橡神身材頎長,麵容清臒,溫文爾雅,但他那一把長胡子的顏色,在不同的版本裏有不同的顏色。不管青黃柳綠,山人照單全收,深信不疑。
主殿鬥拱錯落,玲瓏有序,穹頂藻井,蟠龍飛繞,荷菱蓮生,寶鐸微搖,其聲相和。建大橡廟的端木初祖玩了一個角度的遊戲。光明殿實則有十三道門,這第十三道門設在香案正中間的大橡神木像後牆上,不管太陽光從哪個角度照進殿中,也不管開多少道門,唯有這扇門,光無法直接照射到,光線止於門緣。我小時候為了證實這一點,曾特地讓阿香準備了便當,在山上待了一整天,發現因四周地形和殿的方位之緣故,果真如此神奇。
第十三道門和其他門形製不一,雖也是三交六椀菱花格心,但矮且窄,門上嵌兩個古老的獅頭鋪首,在我的記憶中,這道門一直上著鎖。它看似和這個世界上無數的木門一樣,其實不然,門的背後坐著大橡廟的秘密。左右兩邊門板上刻著同樣的兩個字“不來”,兩個獅麵鋪首,張著血盆大口,麵目凶狠,牙齒鋒利,令人不敢直視,鋪首下頷的門環上也刻了同樣的字眼。這道門是連接人界和神界的門,看守神界入口的,是一頭無比凶猛的食人獅。神界不是凡人應當踏足之地,擅闖神界的,必定有去無回,故而命名為“不來門”,以警後人。村誌載道,端木先祖親見過神界的門上,也鐫刻著同樣的文字。這麽說來,倒是公平得很。神界和人界,江水不犯河水,各行其道。
在山中,要嚇唬小孩子,大人會一臉慌張地說:“你再哭,守門獅子要來了。哎呦呦,你看,來了來了!快別哭別哭!媽媽趕走獅子。”另一個口頭禪是:“襄讚衛來了!”在城裏,我們一般會說:“警察叔叔要來了,再哭就把你抓走!”在雲道,村裏人最怕的是我奶奶。我奶奶是一位非常嚴厲的數學老師,自有一個不怒自威的氣場。村裏常有人家,四五代人都當過她的學生。小孩哭鬧,或不肯睡覺,父母裝出恐慌的模樣,說:“郭老師要來了!”我父母偶爾為此感到吃虧,這個極有威力的咒語,在我這裏失了效。我是奶奶帶大的,我眼裏隻有奶奶,沒有可怕的郭老師。
從雲道到橡山,這中間我走了多少路?
殿內幢幡羅罩,長明燈赤赤,正中兩個楠木大柱上掛一對聯:“執持一蓋溥蔭萬方,周行率土所向無礙”。大橡神和鹿侍者的木像熠熠發光,恬然宴寂。大橡神的木像高16米,乃是從一整根22米的白檀木中雕鑿而出,餘下6米埋於地下。大橡神立在漢白玉橡葉寶座上,閻浮檀金冠似要觸著第三層閣樓的盤龍藻井,巍巍屹立,肅容端嚴,仁慈蒞物。站在神明腳下,舉頭瞻仰,於神明的尊容,隻能略窺一二,頓覺人道之渺小局促;反觀天地之博大精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我站到第一排唯一一個蒲團前,身後站著九位親教授、鬆子婆婆和代衡鹿守馮姑娘,一想到這一點,就不知不覺地又將脊梁挺直幾分。再後麵是十六女堂主、十七堂主母、長老會中的女匠師,襄讚衛襄字前三階的各位女景雲使,另外,主持儀式東西兩單正禮各36人,清眾五百人。
大眾隨雲磬響,禮拜神明,雲磬歇,羽婆婆引禮,我走到香案前,跪在紫金爐前,獻三支檀香,走回原位,等親教授、鬆子婆婆和眾位觀禮依次上香,殿中大磬敲了十二響,西邊鍾樓鍾聲起,清圓悠遠,六十四響止,東邊接鼓,渾厚豁達,又六十四響止,如此三番。大殿內外,除了風吹樹動,鈴鐸清音,法器鳴聲,及炭爐發出清脆的劈啪聲,寂寂幾不聞人聲。我們在神界裏,畢恭畢敬。
我正發呆,驀然聽到一個聲音升起,寧一清脫,有如天籟,經中所說:迦陵頻伽美妙音,俱枳羅等妙音聲,便是這個了吧?抬眼看大橡神的嘴唇,忍不住在心裏笑話自己神婆,神明雖在,泥雕木塑怎麽可能出聲?我不敢輕舉妄動,往左右掃了一眼,起腔的原來是正禮首,她眉如蠶繭,仿佛從唐人的畫裏走出來的。我本來以為阿印黃鶯出穀,冷泉脆落如鈴,她們的嗓音與正禮首相比,又差了一大截。或許正禮首也像佛的弟子唄比丘一樣,因供養風鐸於佛塔,世世得清音如此吧。
正禮首唱完第一句,餘響未絕,東西兩單及眾位觀禮,接著第二句也開始唱誦,我才回過神來,也跟著一道唱。不跟唱有不跟唱的好處,無事人一樣站著聽,於聽覺是難得的享受,五髒六腑熨熨帖帖;跟唱有跟唱的好處,全情投入忘乎所以,感覺自己屬於一個集體,而生起歸屬感。
大殿內鼓磬聲此起彼落,殿外萬人合唱,一時**氣回腸,天地共鳴: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於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於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唱三歎,待到“思”字淼淼不絕,慢慢散落如葉歸根,我的緊張不安也隨著音符慢慢地落下,心中踏實了一些,安穩了一些,抬起頭看著大橡神,仿佛他的嘴角也浮現了一絲笑意。
禮敬共同的信仰,共同進退,如手使臂,如臂使指,一人一心,萬人也一心,儀式重要之處就在此吧,能把散落的人心,撚股成繩,令彼此親近起來。站在我身後的,不再是一個個令人畏懼、緊張或者無關緊要的個人,品評我、檢視我、與我對立的一個個人,而是和我一樣歸屬於橡山,我們屬於同一個community。雖然因儀式而建立的聯係非常短暫,但隻要建立了,就存在,存在就有意義。
正禮首揚聲唱道:
“禮——祖——”
雲磬一聲輕響,東西兩單相互問訊。山人崇佛,這個問訊和佛教中的問訊一致,雙手如蓮花含苞待放,舉到眉心有如舉案齊眉。
正禮首和東西兩單依序出列,我跟著東單禮眾的尾巴,其他觀禮者跟在我後麵,大眾排成一條長龍,出了大殿門,往右轉入悉威廊。我不須看,也知廊外水外,人頭濟濟。六十間長廊,紅柱堂堂,獻燈彤彤,映在正禮的墨梅雅服上。三步一磬,我們緩緩走進祖堂,一路隻聽到分明的引磬,悠悠哉哉。
第一代祖婆婆畫像前立了一張黑漆描金彩繪鳳凰花卉紋供桌,供桌上分三層供養牌位,下麵兩列為曆代祖婆婆牌位,上方正中為大橡神的牌位,牌位上寫著四個字——“大橡神住”。看得細致些,便會發現“住”字和上麵三個字的位置並不對稱。每次這個見到牌位,我心中浮現的場景總是大同小異:端木初祖在昏黃的燈光下,將“亻”旁添上去,重新為神牌填色,於是牌位從最初的“大橡神主”,變成了這個“大橡神住”。另作一個神牌,不費吹灰之力,卻偏偏在原來的字上加部首,打破原來的齊整,初祖這片苦心,鐫刻在那裏了。大橡神雖身為一方天地的主神,卻並不認為他是這方天地的主人,隻是因緣巧合,暫時安住在這裏罷了。
端木初祖見大橡神的四個故事裏,這一個我最歡喜。我從顧美幸變成顧佑樹,大橡神從主人變成住客,不管是神明還是凡人,皆活在無常裏。這便是初祖希望世代子孫永誌不忘的吧。
正禮首從東單位出,長廟祝從西單班首位出列,到我右前方,兩人對祖婆婆像一問訊,走到供桌中間,各自取下掛在雅服腰帶上的香囊,拿出一半精致的古銅匙,和對上了,正禮首嚴聲念道:
“非衡鹿守,非衡鹿守教授,非衡鹿守允入,非代衡鹿守,擅入蟬之悅者,逐出本山。”
出花園禮後,我曾到此禮拜祖婆婆,還曾跪在堂內東邊的銅板門上,撫摸銅門上陰刻的這些字句,無比地向往門底下的世界。那時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偵探迷,和偵探小說家一樣熱愛密室,論天底下神秘的建築,無過於地下密室了,古今中外,在密室裏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的大事,杜撰了多少扣人心弦的故事!想著自己終有一日也可以住到這個神秘的地下世界,既興奮又有點緊張,掰著手指頭算,還得再等上十四年。
十五歲的我覺得十四年遙遙無期,二十九歲永遠不可能到來。一晃,我已經快三十了。
正禮首唱道:
“日吉時良,紫微高照,百尺青梯,萬福洪門,啟!”
長廟祝將鑰匙插入龍頭頷下的大銅珠中,轉動鑰匙,供桌四角欄杆上的龍頭緩緩朝向裏麵,祖婆婆正在對角線上的中間點,這時聽到“哢”的一聲響,銅門“嘎吱——嘎吱”地開啟,門板滑入地麵木板的夾槽中,露出一截長不見底的樓梯。
這就是蟬之悅——大橡廟的地下密室,衡鹿守與世隔絕的休憩處。
山裏無人不知蟬之悅,但隻有衡鹿守知道大橡廟還另有地宮,地宮和鬆居的密室是世代衡鹿守共守的秘密。
我站在蟬門邊上,合掌低頭,恭迎親教授、鬆子婆婆進入;正禮首依次念出觀禮的女眾姓名,等念到最末一個飛嶺的名字時,轉向我問道:
“鬆居第十八代傳人則樨允入否?”
我大概是史上台詞最簡短的女主了,隻有一個字:
“允。”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蟬之悅。
蟬之悅既不陰森也不恐怖。麵積大概有一個網球場大,分成一個中室和東西兩翼,建造用堅固的石英岩,東、西、北方的牆壁承擔了蟬之悅主要的重量,但最有趣的屬屋頂。蟬之悅的屋頂其實就是九扶池的池底。池底為寧治玉打造,龍野出的這種玉,潤白中帶縷縷藍煙,站在中室抬頭望上去,天光輕漾,藍天如綢,聞風而動。花草新新,有隨珠懸置四周,透出初生草木的柔光。蟬之悅朝南的牆壁用另一種玉石打造,為仙女峰曙興玉,通體透亮,成三十度斜角,有若天幕,天幕外種一片水杉林,水杉年紀不小了,建大橡廟時植下的小樹苗所長成。林邊露出括瀑布的一角,瀑聲隔了一道玉壁傳來,隱隱仿佛在幾裏地外,不知原來一抬頭,便可見到。我今日所見的景致,和第一代祖婆婆所見,應當大不相同吧。這片水杉林,看著曆代衡鹿守更替,不知是何心情?
此時此刻,真不知此身在天中,水中,還是地中。
“在這裏,我可以安身立命。”
心裏浮現出這句話。
兩天前在鬆居祖堂,九位親教授曾驗視我胸前的合歡花,那天的感受和今日完全不一樣,合歡花為親教授所畫,為親教授所見,在我可以接受。這九位老婆婆既是長輩,也是老師,在她們麵前寬衣解帶,難為情是難為情,但大體上和對著九位鬆子婆婆差不多;可是現在,卻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在一大幫子陌生女人麵前脫衣服,這比第一次走進海濱泳場的淋浴室還要尷尬得多,也比第一次泡露天溫泉尷尬許多,確切地說,眼下比那些場景又更尷尬萬分,因為大家都穿戴齊整,隻有我不一樣。
我緊握拳頭,雙手藏在衣袖中,無人看得見。飛嶺替我鬆開腰帶上的扣結,我不須抬眼看,也能分明地感受到女人天生而殘忍的好奇心,這種好奇心絕不亞於男人的貪婪心。這一刻,在座中許多人眼中,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不是神聖的衡鹿守。座中人大概都抱一門心思吧:哪朵花是什麽樣子?還在嗎?
飛嶺跪在我身後,扶著褪到肩上臂上的一層層衣服,我看了殷紅欲滴的合歡花一眼,就像抽血時不忍心看到自己的血流到管子裏一樣,把臉微微別向一旁。
九位親教授循例上前檢視完畢,正禮首捧來一盆清水,水中浮一塊雪白的帕子,她擰幹帕子,遞給坐在我麵前的清源堂主母:清源集美,葉天一的母親。
我此時也不管清源集美是何方神聖了,更無心去細看當年傾城傾山的一代美人,隻希望這個儀式可以早點結束。
清源集美的手和帕子一樣雪白。我還是第一次在山中見到膚色如此白皙之人,一點都看不出來,這隻手的主人,年紀比我母親還大好幾歲。看來,清源堂主母的確是養尊處優的。我在鬆居,不病的時候,閑不住,也不得閑。
手帕還沒觸到胸口,我不自覺地往後避開,聽到清源集美低聲說了一句:
“少主,失禮了。”
我勉強一笑,算了,長痛不如短痛,隨便她吧,凜然就義好了。
手帕在花上揩拭了三下,帕子依然保持雪白的原色,一絲不染。清源集美把手帕遞給正禮首,正禮首傳給坐在東邊第二位的慶雲堂主母——清源堂的親家,如此依次傳看。
我母親在我成人禮前夜才告訴我這朵花的用處。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花隻是衡鹿守一個多餘的印記。那時我是多麽討厭長在我身上的這個麻煩!我曾多次想處理掉它,甚至偷偷用鋼絲球擦洗,擦破了一層皮,發現它像刺青一樣滲進皮膚裏去了,才不得不放棄。除非把這塊皮肉挖掉,不然就隻能眼不見心為淨了。
合歡花如霍桑的紅字一樣烙印在我胸口,讓我無法和別的女孩子一樣:我也想穿V字領,想在夏天穿白色T恤,想在宿舍裏衝完涼像舍友那樣穿著隨意,不必為了挑一件緊緊圈住脖子的泳衣逛遍商場。親密如小鷹和程若希者,也不知道我身上有這朵花;她們有時開玩笑,說我前世必定不是朱熹,就是朱熹夫人,露不得,也碰不得。
我和別的人事總隔著一層紙,全拜這朵花所賜!然而人就是這樣的,不管加諸於身的東西多麽難以忍受,慢慢地,也會扭曲心理感受而變得習以為常,像眼鏡一樣透明,仿佛感受不到它在這裏,而隱忍地活著,甚或連隱忍地活著這樣的感受,也透明化了。刺諸於身的紅字,加諸於身的虐待,與鉗製人心的宣傳一樣,存在得久了,就仿佛成為公理,成為生活定式了。
眾人如扇形鋪開,團繞我席地而坐。我端身跪坐在蒲團上,接受眾人行禮。引磬響三聲,祖堂接鍾,接著聽到大殿遠遠地傳來鍾鼓聲,再後來地麵微微震動,止語亭的百裏鍾鼓各敲響108下,聲達天地,向山人和諸神報訊:守宮禮成。
上次為清源天一敲警鼓的時候,並未感覺有任何奇異之處。此時此刻,十裏鍾鼓的每個震動通過無形的臍帶傳送到地中,仿佛這是大地的脈搏;從來沒有哪一個時刻,感覺自己如此親近大地。橡山以它特有的方式和我打招呼,仿佛她知道我在這裏了,脈搏安心地跳動,快樂地跳動。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大地原來有這樣細膩的感觸,有這樣強烈的情感,震動為大地添了柔軟寬厚的觸感,盡管知道自己坐在石英岩上,感知卻是另一回事,我仿佛趴在龍貓身上一樣溫暖而安穩。橡山的林木間,存活著別樣的龍貓,和別樣的神明。大地和我一樣有生命,也有悲歡苦樂,並不是為了被踐踏使用或者承載人類而從海中湧現的。以為地水火風為了人類而變現,乃是人類自己的妄想吧。
我本來以為,驗守宮不過是走一個過場——我知道花一直在,沒有改變過。此時此刻,我才第一次看見守護這朵花的意義:我並不隻是持守一個處子之身而已,我所持守的,乃是一個承諾,而這朵花不過一個表象而已。過去的二十九年,不管我走過什麽地方,見過什麽人,做過什麽事情,我都不曾損害過這個承諾——衡鹿守對神明的諾言,還有衡鹿守對橡山的責任:僅此一點,我足以自傲。
我知道在外世間許多地方,守持處子之身已經毫無意義,甚至顯得落伍可笑,而實際上,因為物移俗異,外世間人也耐守不住了。我曾經為此感到困擾,尤其是我在西方生活的期間。在倫敦的時候,我參加集會,在請願書上簽名反對割禮——割除幼女**的外部然後縫合,等待她的丈夫將來開啟,而且她的丈夫有權決定什麽時候再次縫合或者開啟。我反對一切野蠻的手段強迫女性保持貞潔,但也不願意墮在欲望城市裏。我願意依循中道而行,遵守古風良俗,不管這種方式在世人眼中多麽的滑稽怪誕。世人的眼光將不再影響我,因為從此時此刻開始,我就是橡山的衡鹿守——守護一方天地的衡鹿守。
我要守護的,不是貞潔,不是領土,而是純淨的大地,還有大地上純淨的生命。路漫漫其修遠,在我這一代,橡山也許不會出現危機,也許仍能幸免於難。即使我死了,我的魂靈也將繼續看守這裏,和曆代先祖一樣,與諸神共進退。
我以我的方式生存。
然而,這種讓人不由自主指天發誓的差事,一般都不是什麽優差。
從早上七點開始到中午十二點,除了中間休息了十五分鍾之外,我得硬生生地把自己站成一尊蠟像。右手拇指搭在食指上成一個鳳眼扣,輕輕扣住雅服左長策袖的袖口與手腕貼合處下三吋的地方,將飛嶺遞給我的元良香囊授予來人,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展現衡鹿守的優雅體麵,如此保持同樣的姿勢五個小時,也就是山裏的兩個半時辰。第二天六個小時,第三天也是六個小時,也就是說,我必須客串出演蠟像共一十七個小時,等於八個半時辰!路漫漫其修遠兮!這可是個真正的體力活。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我還可以重新體驗大學軍訓站軍姿。
為今之計,隻有“忍耐”二字了,鬆子婆婆給元良禮的開示隻有這兩字。忍耐身體的不適並且接受這種不適,就可以了。乍聽起來像是悖論,其實不然。隻有接受這種不舒服,停止抗爭和排斥,就像忍受廣東春天的潮氣和北方刮大風雪的麻煩一樣,知道那個地方本來就如此,在那個地方生活本來就如此,心平氣和地度過。不管身在何處,這乃是人人可以參而透之的真諦,說白了,就是逆來順受。作為衡鹿守本來就如此,本來就應當展現該有的律儀,接受了這一點,便不至於勞力又勞心。身體勞頓,充分休息就能很快恢複,勞心則完全不一樣了,端看個人心境。說起“勞”字,為什麽Rolex當初願意接受“勞力士”這個譯名呢?須得驚動大力士才能完成的勞累活,哪得是什麽活計?這樣的大手筆,家常鍾表自然無法比擬抗爭了,所以勞力士才能成為奢侈品吧。譯者的心思真如海底針,難以捉摸。
今天,我也是一個勞力士,倍感疲憊的力士。在神聖的時刻產生毫無關聯的想法,也許會讓人覺得不合時宜,不過事實上,即使在葬禮那樣的場合,即使看似人人都應掏心掏肺痛不欲生,也不見得每個人真會哀思綿綿。除了少數幾個親人,其他的,就不好說了。在做機械運動的時候,腦海中所閃現的念頭層出不窮,如果一個人嚐試把這些記錄下來,不,不需要全部記錄,隻需摘錄一二,大概也會像我一樣感慨,念頭真是紛紛芸芸,無奇不有啊。要不,我怎麽也能成一個勞力士呢?
外護280家、三十三堂、長老會、襄讚衛在守宮禮正日授香囊,十一村抽簽決定順序,村中家族按首字筆畫排序。首日嘛,大家都愛湊熱鬧,快到正午了,山上仍然人頭湧動。好在山人訓練有素,加之禁語,並且襄讚衛一應女將皆傾巢而出維護秩序,人雖多,耳朵並沒受什麽苦,唯有大磬可以光明正大地鳴響,而法器的聲音從來不會令我感到厭煩。
中間歇十五分鍾的時候,我也吃不下什麽,隻喝了一碗稀稀的山核桃糊。自我七歲的血核桃救命事件之後,家人就把核桃看作我的救命仙丹,時不時要讓我喝上一碗。歇息之後,我反而有點後悔,不歇還好,歇了之後感覺抬手更累了,腰酸腿麻,盡管左近就有兩個火盆,腳上依然冰冰涼涼的,肩胛骨和手臂酸麻得讓我鑽心地難受,恨不得把它們都給卸下來。
這一個眾人矚目,又和剛上山不一樣了:明目張膽且毫無顧忌,眾人的目光灼人,像沙漠中一汪池水,池麵反光,令人不禁想支起手遮一遮眼,擋一擋這刺人的光。此時宜化身成一匹最耐勞任怨的駱駝,隻需垂下眼簾,便可擋住一個塵暴肆虐的世界。
童年時曾讓我吃足了苦頭的隨機聯想,也許可以算一個怪癖,但也不是什麽壞事,和當剩女一樣,既不傷天又不害理,又夠不上搶劫銀行之類的違法勾當,然而,卻可以令我的世界有趣些,比如在心中變成駱駝,也許,這就是魯迅先生說的阿Q精神吧。
引起我興趣的,不是清源集美,而是她多年的情敵:清源赤城的二夫人。清源集美育有二男一女,但二夫人無出;葉天一的二少夫人也隻有兩個女兒——看來清源的二房香火並不旺。清源集美身姿柔軟,她後麵的二夫人卻仿佛女將出身,站得筆直如鬆,點頭的姿勢幹脆利落,我見了,心裏不禁放鬆了一些,看到她豁達地笑了,才發現原來我自己也在笑,無聲地笑。好啊!我又遇見一個不擅長微笑的夥伴。
清源集美本來已走開幾步,回過頭來,依然披著一副鳳儀天下的無形軟鎧甲,站定了,似乎在等二夫人,二夫人卻不理她,彎下腰,將我左手長策袖底下一個小褶子捋平,站直了,帶著軍令如山倒的果敢,仿佛在說:“這可是一場硬仗,要扛住啊!”
那日竹凜末彥送來劍氣帖,大概也有這位夫人的一半功力在內吧。身在清源不能生育子女,還能無懼於第一夫人,可見二夫人不是等閑人物。至於二少夫人麽,輪不上我的排號。
二夫人巾幗氣概,仿佛一條河流,那河裏有沙石有魚蝦,雖然不盡清楚明白,多少能讓人看出沙石魚蝦的影子;二少夫人婉約柔腸,更像一口深潭,丟一塊石頭下去,隻能聽到悶悶的“咚”一聲,激不起什麽水花,也不知這石子得落多久才能到底,隻知被潭給吞沒了。二少夫人臉長,一對長細柳葉眼,鼻梁高而秀氣,薄嘴唇微微抿著,那些想從她臉上表情看出什麽端倪的,可都白費工夫了。她輕輕推了推兩個女兒,大女兒約莫七歲,小女兒也許有四歲大吧,和小香差不多年紀。大女兒低著頭咬著嘴唇,小女兒仰起頭,睜大烏黑閃亮的大眼睛望著我,既不接香囊,也不肯走,清源集美邁著小碎步回來,抱歉地對我點了點頭,輕拍小孫女的後背,但她就是不肯走,集美瞟了一眼兒媳,二少夫人趕緊走上前拉起小女兒的手,不料被她推開了。
隊伍像個千手觀音,大家紛紛勾出頭來,等著看一出好戲。我鬆開那個要命的鳳眼扣,彎下腰,對清源天一這個充滿好奇心的小女兒一笑。她一見我笑,嘴唇驚訝地圈成一個小圓,圓溜溜的大眼睛定住了。她一定以為衡鹿守是隻怪獸吧,沒想到衡鹿守竟然是個同類,而且竟然也會笑!看著她紅撲撲的小臉蛋,看著她毫無城府地對我憨憨地笑,頓時覺得眼前不得不勞動力士的mission impossible,並且達到力士級別的勞累活,值了。
清源天一不娶我,將來也必定娶別的女人。柳葉刀一樣的二少夫人,從她愛上葉天一開始,就明白自己終究難逃這樣的下場吧。如此這般愛著葉天一,卻不得不屈尊做二房,不得不眼睜睜看著丈夫理直氣壯地向別的女人獻殷勤,忍氣吞聲。清源曆代的二夫人,也許比世間的女人更委屈,世間的女人還可以光明正大地質問打鬧一拍兩散,二夫人們卻沒有這樣的權利。
我眼力淺,誤以為二少夫人是一堵不通風的牆。她的小女兒笑嗬嗬地接過香囊,清源集美笑逐顏開,二少夫人的臉上驟然飄過一片烏雲,雖然隻是一眨眼的工夫,烏雲又被收了起來,她嘴角**,勉強一笑。
這樣我就放心一點了,能夠流露七情六欲,不至於憋出心病來。我心中突然有一絲歉疚,在場必定有許多不同版本來解讀我對清源天一這個小女兒的一笑吧。
隻能隨她們去吧。我隻是個派香囊的,而且,今天我是衡鹿守,不是女人。
人處在機械運作狀態的時候,容易忽視一個最重要的事實:我是人,我接觸的對象也是人。為了看我一眼,為了從我手中拿走一個香囊,願意排隊等待幾個小時。我見的是千千萬萬之人,而千千萬萬之人卻隻見我一個,怎麽可以程序化地一鍵提速一鍵處理呢?自從人製造出器械、機械,便有把人形容成機器、機械的說法,抹殺人道精神,卻又要想方設法賦予機器以人類的情感,隻可惜無法將第一款完全擬人的智能機器人叫作“勞力士”了。
今天真熱鬧啊,山櫻花也來了。
她走到我跟前,我才注意到是她。山櫻花讓她妹妹收了香囊,對我行了禮,臉微微往上仰。山櫻花和其他未婚女子不一樣,不穿燦爛的花雅服,白色大概是她喜歡的顏色吧。喜歡白色的女人若不是特別的固執,就是特別的驕傲,山櫻花應該更偏向後者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單單地就注意她了,像麗萱那樣愛慕冰大叔的女人,定不在少數。麗萱雖羞於表白,卻不羞於表露,山櫻花不一樣。在眾人前極力掩飾愛意但又極力接近我正弓的女人,都應該列入黑名單,因為她們是最為危險的情敵。
停!
我為什麽用“情敵”這兩個字?這是從我的腦子裏鑽出來的字嗎?
喂,鬆居佑樹,你這是怎麽啦?
唉,我生平最怕的就是跟深不可測的女人打交道。
大橡神啊!您老人家可是看著我出生看著我長大成人的,一定知道我最怕麻煩,求您老人家加持,看在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讓她們走她們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吧。我發誓,我一定努力派香囊,以後一定規規矩矩地當衡鹿守,規規矩矩地當射禮主賓,規規矩矩地嫁人生女續橡山香火,讓這些山櫻花啊繡球花啊月季花啊跟我和我的正弓保持距離,我就心滿意足了。處置這些女人是件麻煩事,總之,您老人家看著辦吧,請恕我不管了。
蟬之悅像一個漢白玉做的蟬,安靜地臥在地中,和真正的蟬一樣隱忍。把衡鹿守的棲息之處安置在地下的原意,大概也是如此吧:像蟬、植物和其他生物一樣仰賴大地而活,順應大地的呼吸,明白自身與大地一脈相連。
躺在溫暖的被窩裏,幔帳籠罩清鬱的藥酒香氣,透出橘黃的暖光,飛嶺蓋上我床邊的隨珠,珠光一滅的剎那,我便睡著了。
橡山所有的建築都將最為隱秘的部分,安排在最靠北的地方,如同山與水分陰陽一樣,建築也分陰陽:朱雀的南方熱衷於曝光,另一麵則朝玄武的北方隱晦在蔭中,既有為人熟知的熱鬧,也有退藏隱秘的自由。主客無需廢話,客人自己可以從接待處所與南北軸線上主建築的遠近,判斷自己在主人心目中,究竟屬於哪一個層次的客人,心中有數,不必自作多情,也不必私心揣測。一陰一陽,一動一靜,山人深諳天地人之道,知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頑固不化地拘泥於南,則太陽太剛,拘泥於北,則太陰太柔,植物分陰陽麵,山也分向陽坡背陰坡,人如此,建築也當如此,唯有如此,才能成為山的一部分,而不是山的眼中釘肉中刺。
大橡廟共有八個常住廟祝,資曆或年齡最長的任長廟祝,其次任少廟祝,底下帶六個副手。廟祝雖是優差,但神廟地段僻靜,除了進山的善男信女,平日絕無閑雜人等造訪,不似山下那般熱鬧。當過廟祝的姑娘,求親的人家自然多許多。差事雖好,橡村姑娘活潑,畢竟寂寞難耐。故村裏一般的未婚女子,不會為了這個差事爭破腦袋,當上廟祝了,也無人羨慕嫉妒恨。鬆居的姑娘年滿十二歲即擔任衡鹿守直到出閣為止。別人家的三代單傳所指的是兒子,鬆居常常三代單傳都是女兒,因而在空白時期,由三十三堂的女堂主和當家主母組成的寂夜台推薦,將未婚女子名字放入橡木瓶裏,在神廟抽簽決定,選中哪家的姑娘,就由那家姑娘代衡鹿守,或當廟祝。多數情況下,出於責任感和對神明的敬畏,倒也無人推脫。曆史上曾有被選中但不樂意上山的,謊稱自己有病,結果真的一病不起。前車之鑒,無人再敢重蹈覆轍。橡村人可少一事便少一事,神明選中的代衡鹿守和廟祝,除非生病或出閣,(山人除了我之外,體格強健少病,所謂的病,是指病入膏肓),或鬆居有了合適的人選替換代衡鹿守,需無限期連任直到出嫁。除非生病或出閣,衡鹿守每日辰時至午時駐廟,未時二刻至申時止歸,每月晦日休沐,也就是說,衡鹿守每天上午7點上班中午12點下班,下午2點到5點上課,每月最後一日休假,全年12天年假。暫且擱置我對這個苦差的一萬句點評,不得不承認老祖宗有遠見,居然從南朝開始就懂得推行8小時工作製了。
與大橡廟一同守夜的,依然隻有廟祝,不過今夜多了一個我,多了一個飛嶺,還多了兩位醫護人員:平婆婆和平夫人。人家曾子一日三省吾身,我則是一日早中晚把三次脈。
平夫人站在客房門口,對我招招手。
平夫人和我十八歲見時,隻是臉上多了些皺紋而已,仍把長發隨意挽成一個雲髻,不笑,卻讓人感到她笑意盈盈,如沐春風。
除了陽明先生,造“震耳欲聾”的先人,平夫人也算我的病友。平夫人本名義行素方。義行寮世代以醫治跌打和蛇傷為業,和平大夫家的如意寮,一外一內,照顧橡村人一千四百年生老病痛。鄉人敬重,不稱本名,隻用敬語,義行如意的當家主母,也稱夫人。平夫人出身醫學世家,又嫁入醫學世家,可惜一直體弱多病。我佩服她雖常病,卻病得像個健康人;不像我,病來如山倒。見到她,多少能體會些病西施的韻味;至於我,隻有藥罐子的臭味了。
我去如意寮串門,愛看他們伺弄藥草,不像城裏人那樣把飲片裝在塑料袋裏用卡車運再用推車倒出來。平夫人把藥草從筐裏倒出來的動作,總和別人不一樣,哪怕在如意多年的學徒也模仿不上,那是由心而發,一點都假不得的,像從軟兜裏抱了一個嬰兒出來似的。看她將藥草在廊下攤開,看著她翻弄的動作,感覺這裏曬出來的藥草,多了一份難得的溫情,吃了這裏的藥草,病很快就會好的吧。
平婆婆比鬆子婆婆大兩歲,對橡村人尤其是女人而言,也已達到守護神的級別。
平大夫的父親老平大夫和叔叔小平大夫是遠近聞名的大孝子。這兩個大醫家雖各有一副熱心腸,惜在性子暴躁了些。橡村的女人平白受兩平大夫不少冷言冷語而無可奈何。兩平大夫退位,現在的平大夫繼任,走溫和派路線,村裏的女人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無不額手稱慶。
老平大夫以前行醫,特不愛給女人看病,喜吹胡子瞪眼,搖頭如撥浪鼓:
“你們女人家最麻煩!問哪裏痛了,便說近來沒睡好,胃口不好。問怎麽個痛法,又說好像是這裏痛,那裏也有點不舒服。答非所問,白白浪費我許多工夫!沒病疑病,芝麻屁大的病就跑來找大夫,愁眉苦臉,真個晦氣!寧治十小兒,不治一婦人!”
老平大夫如此,小平大夫也好不到哪去。他們難道不知“女人家”也把老母親包括在內了麽?兩平大夫隻敢在藥局裏磨磨嘴皮子而已,但這些貶損女人的話終究還是傳到平婆婆耳中,被她大大訓斥了一番,兩兄弟對著平婆婆,大氣不敢出一口,母親前母親後的,唯恐惹老夫人生氣,雖挨了罵,莫說駁嘴辯解,隻管低頭認錯,唯唯諾諾,請老母親消氣,莫氣壞了身子,自此兩平大夫絕口不敢重提“女人家”一句。
有一年平婆婆病重,兩兄弟日夜斟酌用藥,斟酌了再斟酌,方子改了再改,這一味藥加一克,那一味減兩克,徹夜討論藥方,衣不解帶地侍奉湯藥,但平婆婆的病情不僅不見起色,且日益加重,危在旦夕。
這一日老平大夫和小平大夫在樹下喝酒解愁,兩兄弟喝著喝著,悲從中來,不禁抱頭痛哭。
小平大夫說:
“可恨我們兩兄弟看盡天下醫書,閻王手裏搶回無數性命,今日竟醫不好自己的母親,讓母親受這許多苦!我們平家還有何麵目懸壺濟世!”
兩平大夫喝幹了兩葫蘆酒,擊掌長歎,不約而同地大聲說:
“若是他人母,必用白虎湯!”
話音剛落,大樹後有人縱聲大笑,鼓掌不止,惹惱了兩位平大夫。
“什麽人敢在如意寮這般放肆!”
來人從樹後走出來,還笑個不停,正是伸憲村醫匠博極寮湛然大夫。湛然大夫和兩平大夫功夫不相伯仲,素日裏誰都不服氣誰,在兩處裏較勁。大家閑來無事,便傳聞博極如意多有不睦。不睦或許不至於,但兩家從不往來倒是真的。
湛然大夫止住笑,正色道:
“關心則亂。如意寮懸著先師《千金要方》序,兩位平大夫竟視而不見麽?‘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誌,怨親善友,普同一等,亦不得瞻前顧後。’聽聞老夫人有孟母之賢,她老人家平日想必耳提麵命,望後代子孫莫忘大醫之誌。兩位大夫如今都忘了麽?”
兩平大夫大喊慚愧,請湛然大夫一同會診,開了白虎湯,果真醫好了老夫人的病。
我把平家白虎湯的故事包裝成武俠故事的調調,父親很愛聽。我講過好幾次給父親聽呢。
客房裏硝煙彌漫,平婆婆在燈下就《心武殘篇》擺七星聚會,紅黑二子旗鼓相當,殺得難解難分。元良禮一結,不見了平婆婆身影,她老人家原來躲房裏調兵遣將來了,不知這一個漫長的午後,死傷多少兵將,此時還勝負未分。
平婆婆見我來,摘下圓溜溜的眼鏡,兩邊顴骨堆著圓溜溜的笑意,溈山靈佑禪師五百年後向山下作一頭水牯牛,說不定也會這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圓溜溜地笑吧。
平婆婆拍拍棋桌,平夫人墊上脈枕,我乖乖地把手送上去。平婆婆閉上眼睛,左手還握著棋譜,我知沒什麽大礙,就四周打量客房。上山過夜的客人百年不一遇,要留宿的,必定不會是年紀特別小的,西方收斂,將西廂空出來當客房,倒也合理。
平婆婆聲音蒼老如龍,我嚇了一跳,趕緊乖乖地收回眼光,低下頭預備聽訓——果然有訓誡。
“你半歲時發那場高燒,恰巧不在山中,被外頭那些虎狼大夫給治壞了,傷了元氣。加之你先天脾虛,脾在誌為思,你卻又天生的機敏聰明,殊不知聰明也能害人。思慮過度,氣機鬱結,雪上加霜啊。現如今更是心脾腎皆虛,哎!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是,平婆婆。”
我半抬起頭,瞟了一眼平婆婆,她沉下臉,拿書敲了一下我的頭,下手還不輕呢!
“又想嬉皮笑臉地蒙混過關,是不是啊?”
“佑樹不敢!”
“這個‘不敢’的藥效麽,估計出了這個門口就難說了。不知悔改!這可是你逼我的,別怪平婆婆我不近人情。飛嶺!”
“諾!”
“你家主人不要命,你卻不能不顧她的性命。傳我的話出去,就算有四個四十個四百個四千萬萬個億,火燒眉毛頭發了,阿樹也碰不得那個什麽什麽翻譯合同的。還有,書少看,非看不可的話,一日麽,可以放她看上半個時辰;還有,傷神的書禁看,那些什麽易經呀尚書呀,聽到名字我都頭痛,碰都不能碰。聽明白了沒有?”
飛嶺刷地站得筆直,抱拳道:
“諾,飛嶺聽命!”
“半個時辰?”
我說出來的每個字,都比前一個字低一個分貝,到問號的時候,連我自己也幾乎聽不到句末還有個問號,感覺更像我重複了平婆婆的要求。
“怎麽?”
“是,平婆婆!”
我不知不覺也挺直腰杆,就差指天發誓了。山下有個鬆子婆婆,山上有個平婆婆,我鬆居佑樹的命,真的好苦啊!
“阿樹從小不愛走動,她的脾氣,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隻讀聖賢書,是個書癡。萬一你看不住她,就到如意寮找我,我來料理。若你知情不報,連你也一並罰。嗯,你麽,是襄讚衛的人,就讓你師父罰你。可聽明白了?”
這下大麻煩了!飛嶺的師父可是她的死穴!山裏這些婆婆們呦!
“飛嶺明白!”
“你呢?”
“阿樹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