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定數

睜開眼,四周一片漆黑,閉上眼,再睜開眼,右邊車窗玻璃有光在流動,火光搖曳有若印象派的光彩,車裏頭頂的燈也亮著,我想伸手擋住眼睛,手居然不聽使喚。

“小姐,你醒了?好點沒有?”

大胖從前座回過頭來,說:

“姑姑,我們回到村裏了。”

我把手移到耳邊,想拿掉罩在耳朵上的什麽東西,要不然跟我講話的怎麽都像蜷著身子藏在棉被底下說的?火光移動,像風中飄曳的團團紅纓,把我們的車子團團圍住。我難道在賞夜櫻嗎?不是的,是火把。燃燒得那麽熱情,可惜離得太遠,感受不到一絲熱氣,我身上倒也有一把火,可惜燒錯地方,燒在臉上了。真想去南極呀!深呼吸,把臉埋進冰水裏涼快一下。涼快完了,再烤烤火也不錯,我的手腳上凝固了四個既方正又笨重的冰塊,要是能伸到火邊,把冰給融掉,懷裏抱個暖爐,吃個烤紅薯,perfect。

光想想,我已經水深火熱了。

“你下去打個招呼。我不見人。”

我不知從哪裏拿我的聲音出來的,真是一個神奇的世界,像棉花糖一樣充滿彈性而飄忽。那樣的世界我去過無數次了,深一腳淺一腳地陷進棉花地裏,走著走著,終於能走出來,也就那樣,最後終於能病愈的。

阿信打開車門,下了車,一股冷風灌進來,乖乖不得了,咳嗽機製立即啟動了,手忽然有力氣,拿得起毯子死捂住口罩。

造出“震耳欲聾”這個詞的先人,一定也曾深受大咳之苦吧。陽明先生之後,我決定把“震耳欲聾”的祖先也引為知音。

有人敲車窗,遞了個藥囊模樣的東西給大胖,大胖打開來,拿出一顆黑色的藥丸,我想接來著,手指也已經捏住藥丸了,但隻是腦子裏產生了接的這個動作的假象而已,救命丸子掉進腳墊的縫隙裏了。大胖又拿了一粒出來,胖乎乎暖烘烘的手包住我的手,說:

“姑姑,小心拿好了。”

含到嘴裏,好像火焰山裏突然遠遠地刮了一個芭蕉風,一陣清涼蓮花一樣綻放。

“阿信,你怎的不帶藥丸出去?你這孩子,怎的這般不周全!”

“娘,我是想著小姐已經好了,就……”

“那也得防個萬一,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姐的身子!”

我終於能打直身體了,靠上頭枕,喘了幾口氣,伸手碰了碰窗玻璃,外麵頓時靜了下來。

“秀大嬸,不怪阿信,是我不讓她帶的。”

“小姐……”

平大夫問:

“怎麽才兩日功夫,就這樣子了?”

“平大夫,小姐昨夜熬了一宿,清晨譯完合同;今日午後又陪山下夫婦賞櫻花,吹了一個多時辰的風。從陸大叔家出來,已經有些咳嗽,我記得小姐的臉還有些許潮紅,當時以為隻是吹了風的緣故,不料……”

“那就不應該趕路!”

“可是小姐執意要回來……還有,還有……”

“還有什麽?”

我幾乎沒聽過秀大叔用這麽嚴厲的口氣說過話。

“阿信……”

這個直心腸的孩子!

“小姐,是我的錯!我不能再隱瞞了!我……我昨夜不小心睡著了,沒能照顧好小姐,反而是小姐照顧的我。她譯得困了,趴在桌上睡著了,估計就是那時著的涼……”

阿信話裏帶著哭腔,接著又說:

“車走了不到一個半時辰,小姐越咳越厲害,後來又燒得厲害,還說囈語。我實在沒法子,隻能抓著小姐的靈物袋,求大橡神和祖婆婆們加持。這一路我們不敢開快車,回頭又不是,就快擔心死了!說起來……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聽聲音,大概阿信是伏到秀大嬸懷裏哭起來了。

晏大哥說:

“秀老弟,阿信也是無心之失,莫要怪她了。我記得阿樹小時候每次生病,阿信都要守在她身邊,那麽小的孩子,那麽懂事,讓人看了都心疼。她對阿樹比誰都上心,你再說她的不是,連帶阿樹也要傷心了。”

沒想到晏大哥也有這麽細膩的一麵,果然人不可貌相。

“阿信,辛苦了。”

聽聲音,怎麽像是冰大叔?這個時候他怎麽會在這裏?

有人敲我的車窗,抬眼一看,果然是他。他左手邊拿著火把的美髯公,應該就是剛叔了;右手邊還站著一個人,一個女人,朦朧中也能看出不是夏娘,夏娘是盤著頭發的。我戴上眼鏡,側過頭仔細一看,是山櫻花。

這個時候還在一起嗎?

今天看了那麽多櫻花,原以為這一年份的都看夠了,忘了這裏還有。

“阿樹,能不能讓平大夫進去看看?”

我不理他,現在就是山櫻滿山,我也沒力氣看了,合上眼,隻記得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秀大叔,請平大夫去鬆居。”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我都記不得了。

也好吧。

我拿了個醃金桔,輕輕一咬,濃稠的橘汁像漿液一樣流出,酸的,芳香的,黃金一樣的,在味蕾上奢華地鋪陳開來,仿佛鋪了一張黃金毯子一樣。醃金桔有秋天麥田的味道。在北方,我最愛看麥田,麥浪一望無際隨風滾動,說起來,麥子實在算得上是坦**的作物了。

阿信跪坐在一旁,故作神秘的半掀開幹木漆狹屜的蓋子,說:

“小姐,猜猜裏麵是什麽?”

“剛剛送走了什麽客人?”

“我問你,你倒問我。”

“是什麽客人送什麽禮。看你這個樣子,必不是清源或者山裏其他堂口的,你早就慣膩了。別磨蹭了,我想吃茶三昧。”

“和小姐猜謎最無趣了。”

“好了,下次我一定猜不中。飛嶺,別耍鞭子了,來吃點心。給鬆子婆婆送去了嗎?”

“陸家備了兩份,鬆子婆婆那一份,方才讓阿香收起了。”

阿信捶了捶自己的肩膀,活動活動臂膀,說:

“我也想當飛嶺。”

“哦,這次我真猜不中了。為什麽呀?”

“小姐你又耍我玩來著。哎,當飛嶺好呀,隻要陪小姐就好了。這幾天外頭為了準備大禮,除舊布新,比過年還要忙十分。鬆居忙,全山都忙,就差把參道的枕木也挖出來洗了。”

“對不住了。”

“哪裏的話呀!小姐任衡鹿守,可是咱們鬆居的大喜事!我高興都來不及呢!我呀,就是來這裏偷偷懶而已,你知道的。”

“我還不知道你?來,吃個雲門餅。日本的名古屋有一家叫龜廣良的店,茶三昧做得極好,外酥裏嫩,醇香幹脆。菊野家這個師傅的手勢,能追上三四分。”

飛嶺一個“飛雁投林”,軟鞭輕點池麵的飛石,身子在半空中任意騰挪,有如春風裏的燕子,張開剪子般尾巴喜悅地飛梭,這一招力道未盡,借著餘力打力,再一招“踏雪無痕”,腳尖立起有如芭蕾舞步,軟鞭在腳下卷成一個半弧形,化成鋼絲,微微一彈,身體往上彈起,像荊棘鳥一樣義無反顧,淩空一個“美人照鏡”,便將自己穩穩妥妥地送到池邊,右手一甩一盤,軟鞭服服帖帖地纏到她腰間,瞬間變成了一條銀腰帶。

“今日這招‘美人照鏡’,比昨日力道大些了。”

“是不是這樣的,飛嶺?”

“小姐雖不會武功,卻有好眼力。”

“明朝你再耍一次‘大漠孤煙’,那招可真漂亮!昨日看飛嶺用這一招的時候,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剛才突然想起來了,原來是和一幅畫相似。”

“畫?”

“西方有個了不起的畫家,叫作梵高,他在故鄉荷蘭一個叫德倫特的鄉野之地,生活過一段時間,畫了一幅燒野草的夜景。梵高那時愛用灰冷的色調,德倫特平原漠漠,夜色沉沉,燒野草的農夫彎著腰,煙柱升起,是畫中唯一的光亮,剛中帶柔,柔中帶剛,看著畫,仿佛可以聞到幹草燃燒的味道。那是我最歡喜的梵高的畫。”

“剛柔並濟,我還差得遠呢。”

“假以時日即可。”

飛嶺拿過我的暖手爐,夾出一塊冷掉的炭,從地爐裏換了塊新的,添到手爐裏,遞給我,順勢握住我的手腕,凝神聽了一會,才放開我的手,拉下袖口,起身將南邊的兩扇木門合攏些。

“飛嶺大夫,小姐好了幾分呀?”

飛嶺歪著頭,神情嚴肅,隔一會才一字一頓地說:

“有九分了。”

我和阿信相視一笑。

“就連昨日少爺來探望,小姐也還沒精氣神見呢。明日小姐的守宮禮,可以依時舉行吧?”

“可以的。”

“飛嶺大夫,那你再猜猜,今日的點心誰送的?”

“這……”

“終於有人猜不中了。告訴你,這是小姐新近降服的一個仰慕者——陸家三公子千裏迢迢送來的。”

“平山陸家?”

“對。”

“陸家大公子二公子已經成家,大公子有兩個兒子,第三胎再過一個半月左右出生;二公子隻有一個女兒;三公子今年三十又六,還未成親。小姐此次不辭辛勞出山,為他家掙下了一億四千五百萬的訂單。”

“飛嶺,你能不能不要這麽的,這麽的襄讚衛呀?咱們這是在聊天,聊天!不是在打官文,刺探什麽機密情報。”

“是,阿信姐。”

“好了,你不要逗飛嶺了。”

“不過,大胖和陸家廚子聊天的內容,飛嶺肯定不知道。”

“這個……”

“楊裕德。不知道吧?”

“楊裕德,平山文化中心後勤部主任;丈夫程國強,平山文新局副局長,與多人有染;兩人育有一女,讀平山實驗小學三年級乙班。”

阿信瞪大了眼,說:

“襄讚衛真是可畏!這世上還有衛裏不知曉的事麽?”

“與橡山無關之事,我們無須知曉。”

鬆子婆婆也好,襄讚衛也好,飛嶺也好,心中隻有一個橡山。

我呢?

昨天晚上,我向鬆子婆婆提起楊裕德,鬆子婆婆問:

“這人不利於橡山麽?”

“陸大哥還有點分寸。”

鬆子婆婆輕輕一揮手,趕走繞著茶杯飛的小蟲,問:

“陸家後輩如何?”

“恐怕外護中年輕一代,漸漸對本山生疏起來了。”

“你當如何?”

“那就熟絡起來。”

鬆子婆婆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秀大叔請小姐到文德軒,村公會和襄讚衛執事有事請見小姐。”

飛嶺像彈簧一樣“duang”地站起來,表情嚴肅;阿信雙手掩嘴驚呼一聲,兩眼發亮。

“飛嶺,該不是你師父來了吧!”

“你又逗她。飛嶺的師父不是二當家幺?今日不當來的。安啦。冷泉,你進來吃餅。”

冷泉拉開木門,圓溜溜的大眼睛笑意盈盈。在鬆居,聲音清脆婉轉的,冷泉數第一了。有時聽她說話,不自覺地想起杜工部那句“兩個黃鸝鳴翠柳”。

“小姐,我正有點餓呢。”

“吃餅。”

“襄讚衛來了哪位執事?”

冷泉眼裏隻有茶餅,咽了咽口水,說:

“飛嶺姐的四師叔。”

飛嶺鬆了口氣,說:

“四師叔好說話。”

“方才我也被你嚇到了。虧你還是襄讚衛裏頭的,怎的聽到‘襄讚衛’三個字就一副聞風喪膽的模樣?好在我奉公守法,要不然還不得肝膽俱裂?我們這些老在山的,還不如小姐明白。哎,我還以為你師父來了。什麽時候才能見上他老人家一麵呢?”

“我也很掛念他老人家!隻不知師父他老人家在何處雲遊,不知幾時歸來。今日上門來的,必是商量守宮禮任賢禮事宜,不是四當家便是五當家。”

冷泉一坐下,阿信捏捏她圓嘟嘟的胖臉,笑道:

“你這小冷泉,方才還裝得跟個老學究似的,嚇了我一跳,一聽有吃的,體統都不顧了,原形畢露。”

“我鬆居祖訓,灑掃應對,遠不遜與怨,我可不能壞了規矩。”

“好孩子!這張小臉,哎呦呦,像剝殼的水煮蛋一樣嫩,來,讓阿信姐摸摸,看看近來瘦了還是胖了。”

冷泉手上拿著一個,嘴裏還含了一個,雙手抓著坐墊,蹭到我身後,阿信側著身,伸手又想捏她的臉蛋。

“宗光媳婦!該受你調戲是你家良人,不是我呀!”

阿信的臉唰地紅了,騰地站起來,邊挽高袖子邊說:

“小姐,你聽聽她都瞎說些什麽!”

“客人在外頭等呢,冷泉住嘴,阿信住手。”

我和飛嶺走到門邊,飛嶺將木門合到一半,我伸手打住,對飛嶺眨眨眼,低聲說:

“你打掩護。要快!”

飛嶺一愣,帶著壞笑點點頭,我衝屋裏說:

“阿信,冷泉也沒說錯呀。”

冷泉笑得伏在坐墊上,阿信衝到門邊,飛嶺早已將門合上,打個馬步,頂住門,雙手輕輕鬆鬆地交叉在胸前,任阿信怎麽搖也紋絲不動。

我有四五天沒出外堂了吧。

啟齋書桌上,單枝東家子櫻和硯山茶相映成趣,半開未開鮮嫩的粉糅合珠光的白,山茶葉墨綠近乎硯台的黑澤,擁簇著一朵紅花,丹砂般紅豔豔,傾情盛放,在陶土缽裏,把它們長在地裏的元氣,開在枝頭的樂趣,盡數抖落出來——這裏也開放了一個春天。

陽光從格子窗照進來,灑在桌上和光滑的椅背上,有那麽短暫的一瞬,我分明地看見外公伏在案上寫字,抬起頭來,對我微微一笑。我連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一眨眼工夫,外公就消失了,但他還是不見了,在我看著他的時候,無所從來地出現,無所從往地消失了。我差點被門檻絆倒,又差點把隔開外間與內書房對開的多寶格撞倒,衝到桌邊,鎮尺下有一遝宣紙,我急急地拿起來,把每一張宣紙細細地看了個遍,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仿佛一個浪花打過來,把沙灘上的痕跡盡數抹除了。

外公怎的片字不留呢?怎的片刻不能停留呢?在神明流放我的歲月裏,連見外公最後一麵都不得不錯過了。這十多年中,有時我覺得這一切荒唐至極,也曾經想不顧一切地悖逆神明的旨意,然而最終,我還是什麽都沒有做。

我在大橡神要求我離開的時候離開,在他要求我回來的時候回來了。

原來隻是一個幻象嗎?在翠葉黃花、澄古流淌的記憶中,外公還在我的生命裏始終如一地活著吧,是映帶的記憶在搗亂吧;又或許,外公知道明日的儀式,對於我,對於鬆居的意義,所以來看看我,給我加油鼓勁吧。外公特意回來,讓我安心的吧!這些年,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外公。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裏,壓抑這樣的夢境,可以減輕一點苦痛,可以延長外公的存在吧。

窗外晴天,藍碧如新染,外公今日來去,正好風日。

聽說很久很久以前,古印度有一個名叫克裏莎·高塔彌的寡婦,一個人帶著剛剛學會走路的兒子生活,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但有兒子陪伴在側,日子再苦,克裏莎也不覺得苦。不幸的是,雨季結束的時候,她的兒子生病去世了。克裏莎悲痛欲絕,抱著死去的兒子,挨家挨戶訪求能令她兒子起死回生的仙丹,大家都覺得她瘋了。

終於,有個好心人勸她說:

“婦人,你何不前往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佛陀正在那裏說法。憑借佛陀的智慧和威力,定能助你解脫苦難!”

克裏莎心中升起一線希望,當即抱著兒子出發,到祇園精舍麵見佛陀。佛陀悲憫這位婦人,便答應她說,可以舉行一個儀式令她的兒子複活,但儀式需要一把芥子。如果她能夠找到一戶人家,家中從未有親人去世的,向那戶人家討得芥子,她的兒子就能夠回到她身旁。

克裏莎走遍大街小巷,尋找一戶不曾喪失親人的人家,卻一次次以失望告終。到了最後,克裏莎精疲力竭,幾近崩潰之際,突然明白了這個道理:世間沒有哪一個家庭,不曾蒙受喪親之痛。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小姐,你怎的在這?我去文德軒找不著你,諸位執事都在等著了。”

我回頭一看,飛嶺站在門外,表情有幾分詫異。我把紙放回去,壓上鎮尺,走到門邊,忍不住轉身再看一眼,椅子空空如也。

這件事,還是不要告訴外婆的好。

“抱歉,我方才在啟齋,耽擱了一會。”

外公生前最愛用啟齋,那裏既是他的書房,也是會客室,在座的諸君以前也是那裏的常客。

“光前啟後,是為啟齋。”

裏典說完,望著門口出神,幾位上了年紀的執事互望一眼,默不作聲。秀大叔探了一下我手邊茶碗的溫度,看了飛嶺一眼,飛嶺把茶碗端走了。

這就是我喜愛橡山的原因之一:沒有晾曬自己心情的必要,也無需如此。在山水的留白裏,隱沒自己生活的一角。蚌中含礫,歲長月久,時香光醇,涵養成珍珠,閃爍內斂的蘊光;醞釀出陳酒,散發沉澱的香氣。橡山人總能保有自身的時空,盡擯喧嘩,緩緩地生活,自省地生活。大概因為我就是橡山人,故而也認為這種生存的方式恰意得體吧。

執事們的玻璃茶碗裏,明前新茶雀舌爭先潛水,浮浮沉沉仿佛在跳水中芭蕾。

這個茶,外公愛喝的。

外公去世三年五個月零一天;父親去世十一年七個月零十二天。原來已經這麽久,沒有喝到他們兩位泡的茶了。終有一日,我失去外公和父親的日子,會多於我有外公和父親的日子吧。

端起茶碗,薑茶冒著氤氳熱氣,湊到嘴邊,讓熱氣哈到臉上。這幾日一離了暖爐,手腳冰涼不說,背上也常覺得涼颼颼的。

“小姐,若按往年規矩,守宮禮成之後,有普茶儀,普茶儀最耗工夫。屆時山中十一村及外護女眷皆上山進殿,禮拜大橡神,衡鹿守給每戶女眷授元良香囊一枚。內山計七萬零九百五十八戶,外護兩百八十,共七萬一千二百三十八戶。元良儀共三日,正日辰時一刻至午時,二三日卯時二刻始,午時止,衡鹿守須從頭至尾立於殿內。我方才與諸位執事商討,若為小姐加一個蒲團,方便用之,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天冷,能喝上一口暖薑茶,人也覺得暖些了。

秀大叔、晏大哥,還有其他六位名字和長相都對上號卻不常打交道的執事,不是已五十開外,就有六十好幾了。秀大叔的鬢發什麽時候開始泛白?晏大哥的臉頰什麽時候凹陷下去的呢?記憶中的他們血氣充沛、健碩威猛,在我缺席的這段時間,突然老去了。

時間是如此神奇的東西,周一從加拿大多倫多飛到北京,到北京就是周三了。那個丟失了的周二在哪裏呢?星期是人類的發明,發明可以丟失,但時間永遠在那裏,無聲地流逝,不為所動地流逝。

這幾位長輩看著我長大,看著我病了又好,好了又病,在我快三十歲的時候,還要為我能不能撐上六個小時而煩惱,望著他們,不僅痛心,而且慚愧!

“阿樹不才,連累諸位為我傷腦筋!元良香囊上繡的是守宮吧。衡鹿守在守宮禮成之後,立授香囊,乃是表警惕惕勵的意思。我是從世間走了一遭回來的,亂由亂人倫始,世間便是這樣才亂的。佑樹知諸位長輩對我愛護細致入微,無以為報這份盛情厚意,無以為報七萬一千二百三十八戶,隻能以不倒為報了。”

“小姐……”

秀大叔平日從容,不露聲色,這時倒似乎有些哽咽了。

村公會執事寓叔穿黎色燕居服,眉梢如劍鋒,以前常偷閑與外公對弈,有時殺得難解難分,點燈了還樂不思蜀。此時他拍掌笑道:

“鬆居女俠向來說一不二,好,就當個不倒翁了!”

“寓叔,我這是假不倒;前日看飛嶺耍醉拳,那是真不倒。”

晏大哥哈哈笑道:

“我隻聽說飛嶺的軟鞭乃是一絕,原來另外還藏了這麽一手。我說,四當家的,你們襄讚衛還真是藏龍臥虎啊。”

飛嶺漲紅了臉,連連擺擺手,說:

“我那是耍著玩的,當不得真……”

四當家圓臉厚唇,手掌奇大無比,他嗬嗬笑著,左手端起茶碗,平常的茶碗在他掌中,倒像小了一號,成了個嬰孩用的碗了,隻見他右臂一兜,成一個半弧形,要出招了!

心中才閃過這麽一念,便見四當家右臂下擺有一團橢圓形的黑影,黑影擦著衣袖飛出,衣袖被掌風帶起,黑影剪風而行。我的眼神似乎總是落後半拍,等我望向身邊的飛嶺時,她上身往後一折,柳枝般柔軟折成九十度,又如推磨一樣順滑地旋轉一個半圓,黑影懸浮在飛嶺身上,像回旋球一樣的刁鑽而優雅,此時飛嶺的身姿頗像敦煌飛天,待她抬手時,影子便穩穩當當的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這時我才看清原來她抓住的黑影是個茶托。

“大司首,您看,就算倒一半,也不算倒。好玩吧?”

我一時倒忘了,衡鹿守是襄讚衛名義上的老大,隻有襄讚衛的人這般稱呼衡鹿守,所以“大司首”的稱謂遠不如“衡鹿守”來得通用。

諸位長輩大聲鼓掌叫好,晏大哥爽朗地笑道:

“久聞四當家一指禪功夫了得,今日托阿樹的福,大開眼界,大開眼界!”

四當家接過飛嶺雙手奉上的茶托,對我眨一眨眼,我興奮得站起來,說:

“好玩!太好玩了!四當家,能不能再來一個!”

“大司首,我這三腳貓功夫,不能再露醜啦。您不還得到衛裏巡視麽?到時我們關起門來耍,任您派兵遣將。”

村公會另一老執事龍叔敲了敲茶幾,說:

“隻給阿樹看,偌大個四當家怎的如此小氣?”

四當家豎起茶托,打了個響指,茶托滴溜溜地打轉。

“我排行小,自然小氣。”

從一葉庭東邊樹林中的飛石小路往裏走,林木掩映三間杉樹皮葺的小屋,那裏就是蘭若:鬆居人退隱潛心之清淨地。即使我最為熱愛的梭羅看見了,也必不吝讚賞吧。這三間小屋和馬薩諸塞印第安人的樹皮屋一樣:

The best of their houses are covered very neatly,tight and warm, with barks of trees, slipped from their bodies at those seasons when the sap is up, and made into great flakes, with pressure of weighty timber, when they are green…

我將在這裏度過守宮禮前夕,陪伴我的隻有飛嶺。守宮禮持續三日,那三日中我不再下山,將住在蟬之悅。從七萬戶的鬧場中退下,那裏的安靜,想必和這裏的安靜一樣甜蜜吧。“靜夜怡人,身心如一,八萬四千毛孔無不喜樂充滿”。

Delicious solitude,我所憧憬向往之醉人孤獨,當與梭羅無異。

站在祖堂門口,見香案上的紫檀海燈座裏,長明燈寂靜地燃燒,像貧女供奉佛陀的那一盞小小的油燈一樣,因為至誠至堅的心意強烈,因為離苦求樂的渴望強烈,而永不熄滅地燃燒,連神通第一的目犍連尊者也無法熄滅,燈焰如決心一樣堅定,點亮蓮花瓣,一燈在屋,點亮了祖堂。東邊的拜墊不知什麽時候疊起來了,整齊地堆放在門後,原來放拜墊的地方,立起兩個木架子,上麵懸掛了二十多把弓。

鬆子婆婆跪坐在西單首位的蒲團上,腰板挺直,頭微微向前傾,右手的佛珠垂下,安詳地躺在黑色長策袖上。

香案東邊有個黃花梨四足盆架,俯仰蓮瓣柱頂,上托一口銅圓磬,我輕輕敲了三下,回東單首位上拜了三拜,側身對著鬆子婆婆,輕輕喊了聲:

“鬆子婆婆。”

鬆子婆婆蒲團前有茶杯,茶煙縷縷如蠶抽絲。她眼簾半垂,嗬氣吃了口茶,上身依然挺直,往前一趨,伸出左手將茶杯放下,杯子觸到紅磚,聲音極輕極脆。這是茶室才有的聲音——鬆子婆婆不管在哪裏,那裏就成了一個茶室。

外婆手輕輕撐地,蒲團隨之移了個四十五度,她看了弓架一眼,說:

“這是你開弓禮上用的弓,選一把吧。”

“是,外婆。”

我走在架子前,掃了一眼,剛伸出手,鬆子婆婆說:

“良弓難張,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馬難乘,然可以任重致遠。一把好弓,可伴你終生,不可輕忽。”

“孫兒慚愧!”

“這些弓是什麽人送的,你心裏有數吧?”

我的心咯噔響了一下,差點忘了!

這些弓是麵首所送!也就是我的追求者所送的,送正弓等同於向衡鹿守告白,送禮者有意於衡鹿守,而選擇也意味著接受這份情義,認定此人為終身伴侶。我的心頓時無比沉重,無比慌亂,麵對這26張弓,一時竟呆住了。

想:

怎麽辦?

我到底應該怎麽選?

往屆衡鹿守到二十五歲行正弓禮,除了我母親,我的曆屆前任都常住山中,一生從未離開橡山半步,所以到二十五歲舉辦正弓禮時,多半已有心上人,心上人會送什麽樣的弓,也多半了然於心,不像我現在這樣海選盲選。一想到我在這裏不是選一把弓那麽簡單,而是定下自己的終身大事,想到這樣嚴重的後果,一時無從下手。可是,衡鹿守和世間的celebrities一樣,擁有的自由度是非常有限的;卦辭指示我今日選正弓,我今日便得選一個正弓出來。

我從上到下,細細看了一輪,對著弓架發了一會呆,突然發現自己一直在找冰大叔的弓,意外之餘,又感到這在情理之中。我在橡山才見過多少個男人?除了清源天一,便隻有冰大叔了。

想:

一定是這個原因,我才想找他的弓。

問題是:

鬆居佑樹,冰大叔為什麽要送弓給你?難不成他是礙於鬆子婆婆的囑托?

我抱病回山,那個時候在山中算是深夜了,山櫻花還和他一塊出現,可見兩人關係不簡單。你憑什麽認為他非送正弓不可?

這麽說的話,他的弓應當不在這裏了。那麽,剩下要做的事情非常簡單,就是避開清源天一的弓,其他的就好辦了,選一把看著順眼的就算了。想到這裏,頓時覺得了無生趣。

鬆子婆婆推了一個蒲團給我,說:

“關心則亂。”

這句話一下子把我從一堆亂麻的思緒裏抽脫出來。

人生的路是一步一步地走的。此時我所應當考慮的並非選擇誰做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姓甚名誰身高脾氣職業,這些問題統統不相幹,關心無關的問題,心就會亂。這個當下,我隻需要選擇一張弓,至於送這張弓的主人是誰是什麽樣的人,眼下這一步是走不到的,雖然走不到,但卻能預見得到——字如其人,弓如其人。我若能選中一張弓,自然也能選中一個人,但此時此刻,不需要將弓等同於人,如此簡單。

“大道至簡。”

“明白了就好,坐吧。”

我跽坐在蒲團上,雙手搭在腿上,端身正視,這時才發現怠慢時沒能發現的微妙之美、微細之別。乍一看每張反曲弓形製相似,線條流水行雲,甲乙丙丁長得都差不多,但是,仔細端詳卻能發現千百樣差異。纏弦或以絲線橫纏束之,或以五彩線纏之,或透出蠶絲平淡素樸的光澤,暈黃的燈光打在弓身上,弓麵和護弓弝的樺皮捕捉到的亮點各不相同,展示的美感也各不相同。白麵樺皮、葡萄麵樺皮、萬福錦麵樺皮、金桃皮麵、置矢處加黑桃皮、弓梢飾紅笙魚皮,裝飾各有千秋,翠中帶綠祥雲紋宛轉如曲水流觴,龍翔九天吐珠般捧出一個“守”字,也有那不事雕琢貼花,素淨如洗如遙父的《山徑春行圖》悠遠閑淡,每一張弓展露的性格個個不同。

我又數了一數,一共有26張弓。

26為“大畜卦”,倒是個吉利的數字:

“利貞,不家食,吉。利涉大川。象曰: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這一卦適合我這個新進山的菜鳥衡鹿守。衡鹿守說白了,就是橡山的守林員,要是不能跋山涉水,那在這個大橡山莫說盡忠職守,簡直寸步難行。天行健,自強不息,大畜之意即為厚積薄發,少說話多做事,慢慢便能站穩腳跟。“天在山中,大畜”,寓意如此,看來,我的伴侶將會成為我莫大的助力。

弓的表麵固然可以透露贈送者的心意和誠意,更為重要的是蘊含的弓息。這26張弓有26種不同的息。天地間有生機之人物,皆有息。譬如哈利波特遇見命定的冬青木鳳凰羽魔杖,空中響起魔幻的樂聲,身後閃著神乎其神的光,世人以為魔幻,山人卻並不這麽認為,我也不這麽認為——我們相信,真的如此。

都市人從商品中感受到的,多半不是息,而是自身的欲望,比如逛街的時候一眼發現自己喜歡的鞋款,剛上腳便知道那是合適的碼數,然而那並不是息。城市汙染嚴重,氣機渾濁,莫說物的息,連人的息也被掩蓋了,不過一江渾水罷了。

我細細觀看這些弓,用心感受它們的息,感受贈送者對我的心意,在大多數弓裏,我看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贈送者。顏色與裝飾處處透露出送禮人的喜好偏著,而非我的喜好偏著。能夠全然空置自己的偏好,全心全意打造一張我真正喜愛的弓,並不多見。幸好我沒有選擇困難症,在心中依次推開一張張弓,推開了,便不再回頭看,就這樣到了第二個木架上的最後一把弓,那是一把黑玉弓,弓息正直、溫暖而寬厚,感受到這個息的時候,心中一動:

就是它了!

這和我剛才毫不猶豫就看中的,其實是同一把弓。

我和所有的橡山人一樣,依賴並且相信自己的直覺,既然我的心說出來了,我便相信;我對弓行了個禮,站起身,走到弓架前,握住弓弝,大小剛好,弓內有一行正楷刻字:“鬆居則樨正弓”。

想:

“就是它了。”

退回蒲團,跪坐在蒲團上,揉了揉弦,左手握住弓弝,將弓立在身前。

“祖婆婆,鬆子婆婆,我選定了。”

我就這樣選中了我不知名的丈夫。衡鹿守一言九鼎,這是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因果自負,也是我從小接受的教育。

我貼著腳背跪坐著,輕輕撫摸我的新禮物,默默地對它說:

“以後的練習就拜托了。

鄉射禮擔任賓,也拜托了。”

擔任衡鹿守,意味著我同時也將擔任明年鄉射禮的主賓。

我能做到嗎?

黑玉弓的弓臂閃著深邃穩重的光,我心裏浮現的第一個人就是那個整天一身黑衣的冰大叔,是他?應該是他吧?怎麽可能是他?

好吧,這些天,我心裏長出一個疙瘩了,這個疙瘩還有個名字,叫山櫻樹疙瘩。我們相識才幾天,他和山櫻花相識幾年?難不成都是為了我這個身份?清源需要,陸家需要,其他堂口需要,端木居也需要這樣的身份嗎?因為我命中有一男一女,一定可以延續端木的香火嗎?他是這樣的人嗎?

他不是吧。

我永遠無法原諒為了我這個衡鹿守身份而娶我的男人。糟糕的是,神明考慮到我的年紀,現在就要我選個人出來,等到修業一年期滿,我無論如何也必須結婚。在橡山,沒有哪一個女人可以無限期地當剩女。我手頭上的自由,從我出生在鬆居開始,一點一滴地,隨著歲月流逝,也從指間流失了。

“這是天一送的。”

“什麽!”

我當即手上一鬆,差點將弓摔到地上,慌亂中把弓橫放在蒲團前,實在坐不住了,匆匆對鬆子婆婆說:

“請恕孫兒失陪。”

鬆子婆婆不抬眼看我,隻專注地喝茶;天城寶牒十五代祖婆婆們,仿佛都在木命牌上炯炯地看著我,我匆匆起身走出來,掩上門,站到簷廊下,心如潮湧,不斷重複出現心中的,反反複複都是那句話:

我竟然選了清源天一!

堂前洗中落了一撇新月,被風吹皺了,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下來,無聲無息地,我把淚抹去。終究在劫難逃,不管神明如何安排我的人生,我都無還手之力。年輕時萬般誌氣高昂,誰也入不了眼,若要嫁人,便要嫁斯賓諾莎、梭羅、陽明先生那般的人物,還有並未真實存在過的福爾摩斯。

Too young, too na?ve。

一想起這句話,哭笑不得。Check Mate. 這一局棋,江山已定。橡山也許是天底下最殘忍的地方了,即使在自家的祖婆婆麵前做出一個有悖初衷的選擇,也無法重新選擇一次;在這裏,沒有第二次機會。

風吹來,臉上淚痕已幹,覺得自己既可憐,又可笑。不管嫁給清源天一、陸長峰或者一個陌生的少東家,前景都無法令我快樂。可是,由不得我不開始啊!

人心簡單而直接,如果尚未開始便不快樂,那就不應當開始。如果我選擇自己願意接受的開始呢?我為什麽懷疑自己的選擇?為什麽懷疑在曆代祖婆婆與鬆子婆婆加持下所做出的選擇?

春寒沁園,冷風浸骨,反而讓我冷靜了一些,心情也算平複下來了。

我的心指引我所做出的選擇,絕不會令我感到為難、痛苦或者不幸,那必是正確的決定。那麽,送這把黑玉弓的,一定就是我願意選擇的伴侶,而這個人絕不是旁人,隻能是冰大叔。我不知道這個認定從哪來,有何根據,隻在剎那間,突然篤定地相信一定如此!

男孩提著養由基燭龍尋找麻油泉眼,匠人在黑白幻燈片中專注地削木頭,為我冒雨上山,願意帶我一起見證龍瀑,懂得把燭龍的火擰小再吹熄,這樣的男人必有一顆溫暖、細致的心。我甚至不知道山櫻花是誰,和他有什麽關係,就一味地把這兩個人牽扯在一起,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不理智了?若有牽扯,鬆子婆婆何以將我托付於他?既能如此,他自然和山櫻花沒有瓜葛。既如此,冰大叔何以不能贈正弓?山人較真,何況正弓這種東西,可不是送著玩的,山人也絕不可能在婚姻大事上鬧著玩。照這個邏輯推理下去,隻有一個結論:冰大叔喜歡我,所以才送我正弓。

冰大叔喜歡我。

為什麽結局突然大反轉,變成冰大叔喜歡我了?

我在心中重演了一遍辨析出黑玉弓息的情景,其實無需重現,那張弓息依舊繚繞心間,因為那是我相中且與我心契合的息場。

“冰大叔喜歡我”這句話出現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次的時候,我並沒有異樣的感覺。我屬於情感反應滯後的一類人,一般滯後一到兩三天,才能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才能逐漸開始認識自己的感受,這大概是自我保護機製過度發達的原因吧,說得淺白一點,就是遲鈍。據科學權威數據顯示,人的手指頭或者手臂剛剛被砍下來的時候,其實並不知痛,等神經係統接受了這個事實並且傳遞信息之後,全身細胞才恍然大悟,才有痛徹心扉之感——在這麽羅曼蒂克的時刻居然做出這麽不解風情的聯想,我忍不住有點鄙薄自己了。

然而,此時心中仿佛卸下一塊大石頭,接著又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像春筍一樣冒出頭來,又像把一個未嚐過的菜放進嘴裏,細細咀嚼,慢慢地辨別出味道來:厚實的、溫暖的、羞澀的、憧憬的、興奮的,然而更多的,是喜悅——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喜悅,我甚至都不知道這種感覺應該叫作什麽,它如此陌生,超越我以往所有的感覺和知識,什麽也不像。

就這樣,抱著邏輯推斷的自信和不知所謂的自信,我回到屋裏,拿起龍紋弓,放下,又拿起水雲紋弓,放下,對鬆子婆婆說:

“鬆子婆婆,這些弓是誰送的,我並不知道。”

坐回蒲團,盯著黑玉弓又看了一會,決定相信自己的直覺,輕輕碰了一下黑玉弓的弓弝,對鬆子婆婆一笑:

“這是冰大叔,絕不是旁人。”

鬆子婆婆嘿嘿笑道:

“以手指月,你卻將手指當作月了。”

“鬆子婆婆!”

這個狠心的鬆子婆婆!她剛才說“天一送的”,恁是誰聽了,都會以為清源天一送了黑玉弓。什麽用手指指月亮,結果錯把手指當作月亮了,在擇正弓這樣重大的事情上,拿清源天一來試探考驗自家孫女,天底下還有比鬆子婆婆更狠心的外婆嗎?

“你自己張冠李戴,怨誰呢?”

“鬆子婆婆!”

“你既心知,又何必理會他人說三道四?”

“您怎的能開這樣的玩笑呢!害我真以為是清源天一!”

“送的人知受的人,受的人怎能不懂送的人?你若不識主人,怎能駕馭這把弓?”

想:

這真的是他送的,送的人真的是他!

想到這個,莫名其妙地不知哪來的傻勁發作,伸出手想觸碰黑玉弓,卻又不敢觸碰,仿佛它的主人正和我麵對麵坐著,我若碰了,他便知道了。我不敢再看那張弓,一眼都不敢再看了,仿佛多看一眼,把它當作定情信物的人,便會知曉我的心思,不知怎麽的突然扭捏起來。

鬆居佑樹,你這個女人究竟是怎麽了?

你該不會喜歡上冰大叔了吧?

我這三十年中積累的知識訊息派不上用場了。目前我出現的症狀和書報電視劇電影描述的有雷同之處,但又不完全一樣,書和影視的女主角此時須有各種完美無缺的特寫,須有歡欣雀躍的音樂,須有天氣或景色特寫,不管哪一派的羅曼蒂克都不足以表現我現下的心情:我慶幸自己死裏逃生,找到了一個不討厭的人作為終身伴侶,不必和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但作為正統的天秤座,不管心裏怎麽樂開了花,總要造作地保持矜持。

“守宮、任賢、開弓,這三個儀式的順序,你明白麽?”

這個順序還藏著什麽玄機嗎?

衡鹿守和外橡山世界所有的女祭司一樣,必須保持處子之身,古往今來皆如此,並不稀奇。在此省略一萬句犀利的評論。那麽,問題應該是:為什麽開弓禮在任賢禮之後?任賢禮本身並不是問題所在,那就應該是前後兩個禮節的關係了。

守宮?開弓?

“宮”與“弓”諧音,所以“開弓”即是“開宮”。

對著曆代祖婆婆的牌位,對著敬愛的外婆,對著一張烏漆墨黑的弓,這個覺悟天打雷劈,我低下頭,不小心看到黑玉弓,臉頓時一陣發燒,心怦怦怦地跳。

“讓你的祖婆婆們也看看!不愧是我鬆居傳人相中的,的確是把良弓!”

我和曆代衡鹿守一樣,隻接受正弓,也就是說,我此生隻有一個男人。

在這個時代,外世間對**的看法已經非常開放,即使中國這樣相對保守的亞洲國家,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婚前性行為與婚前同居在城市已經成為廣泛接受的行為方式,簡稱為試婚。而認為人生應當隨心所欲,縱情享受**之樂的,早已不在少數了。

西方人和逐漸西化的中國人所認為的open,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open? 如果開放所指的是open-mindedness,是對不同文化和習慣保持開明的心境,心懷寬容與尊重,那麽我的確願意並且就是一個開放的女人;如果男人所謂的開放是指性開放,那麽,我不是一個開放的女人——除非我自己樂意,而我不樂意,故而我不是一個開放的女人。

我也曾被他們中的一些人貼上守舊、古怪、固執等等之類的標簽,那其中不乏追求過我的西方人,也包括東方人。我雖然知道世間有千百種人,千百種心,但有時也不禁感到自己被邊緣化了。我始終認為,真正開放的態度,應當是接受與尊重個人選擇。女人選擇在婚前保持處女之身,那是她個人的自由。性的主動權在男女雙方手中,而不是屬於任何一方的專利。而我作為衡鹿守,我願意遵守作為衡鹿守的規則。頑固到底,我就是這個樣子的。

女性真正的進步與地位提升,在於她可以自由決定何時嚐試**與訂立婚約。那麽,從這個角度講,橡山的禁欲是落後的,唯一公平的一點是男女必須共同遵守無婚前性行為與婚後性行為的社會公約。在時間上對性進行約束,推行嚴格的一夫一妻製,可以築建相對穩定平和的家庭基礎和社會結構,與外世社會相比較,我們麵臨的社會問題更少。

我的道路,從此與世間男人再無交集,再無瓜葛,我已遇見我的正弓——能夠降服我的男人,而且,我願意為他奉獻。

祖堂裏繚繞著甘甜的檀香,盞中燈如紅豆,黑玉弓像擁抱著我的山夜一樣溫柔,茶杯暖了掌心,也暖了心情。

我的丈夫是端木守證,我很高興,結果是這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