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出山2
我的deadline是明天早上11點,還有十個半小時——綽綽有餘。一開動腦筋,腦袋瓜子變得極其靈光,數學也突然變得極好了。
“陸大嬸,小姐做起事便是如此。從用完藥石到現在,子時都已過了,幸虧你出馬,不然呀,我家小姐便要坐化了。”
陸大嫂咧嘴一笑,像一個親切的富士紅蘋果,她的大兒媳婦文英噗嗤一聲笑了,婆媳兩個,性格說像不像,說不像又有些像。
我站起來,才感覺到腿有點麻,肩膀堅硬,動動脖子,聽到卡拉卡拉響。
“小姐,我幫你捶捶。”
“沒事,我好得很。這糖水清甜沁口,很好喝,謝謝。”
“小姐為了我陸家不辭辛勞跋涉,無以為報。阿信說,小姐晚上慣了不吃宵夜,隻有這麽一碗糖水,招待不周,實在慚愧。還讓小姐道謝,生生折煞我們娘兒倆了。”
“小姐,婆婆,你們說話都好文氣呀,像電視裏那個古裝劇一樣,媳婦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好了,不管怎麽說都露怯。”
“我們都是粗人,讓小姐見笑了。”
“哪裏。”
“小姐不願吃燕窩,本來燕窩最滋補,聽說小姐要來,一早燉下上好的血燕。我們就慚愧了,管不住嘴巴,我兩個媳婦隔天就要吃一次,入秋幾乎天天吃。”
“小姐為什麽不吃燕窩呢?這可是好東西,對女人最好了!我知道山裏吃素,但燕窩不算葷腥呀,不是肉,也不是海鮮,小姐,您就將就吃一碗吧!”
“小時候聽外公說,燕窩是燕子的巢穴,是燕子住的地方,不忍吃。鬆居向來不吃,我也就不吃了。”
“說起鬆居,我真是向往已久啊!公公婆婆去過,我太爺爺一輩也曾入鬆居門。太爺爺常說橡山除了大橡廟,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數鬆居和端木居了。我是個小輩,不夠資曆到鬆居遞拜帖,不過我倒有緣見過鬆子婆婆兩次,可惜說不上話!啊呀!隻要她老人家往那一站,這滿場的人不知不覺就都往她那裏看,聽她吩咐,那種領袖氣派……真是……哎呀,我不會說話,說不好!”
“你可以帶孩子到鬆居來。”
“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帶我孩子去見鬆子婆婆?”
“文英,小姐說話哪裏有假的?還不快謝謝小姐!”
“你們也是橡山人,鬆子婆婆自然樂意見的。”
文英緊緊抓住我的手,說:
“謝謝小姐!這真是太好了!我聽說受過鬆子婆婆摩頂祝福的孩子,都少病少惱,格外聰明伶俐。她老人家年紀大了,深居簡出,尋常訪客要見上一麵,難於登天。托小姐的福,我們娘兒倆能到鬆居開開眼界,還能頂禮鬆子婆婆,這真是天大的喜事!”
陸大嫂端過我的碗,交給文英,順勢握著我的手,她的雙手雖然粗糙,但溫軟厚實,看來是一位有福之人。
“小姐心慈呀!”
“過獎。明日下午的茶會備辦得如何?”
“小姐放心!全部照你的意思辦的。接完村長的電話,峻峰親自跑了一趟菊野家,哦,菊野是我們這裏最高級的日本料理店,老板和廚師都是日本人。剛好前幾天峻峰帶我去吃過,二老板跟我們聊天,說大老板是哪裏人來著?嗬嗬,孕婦健忘,一會兒想不起了。我以前有什麽吃什麽,自從有了孩子,嘴變得特別挑,不過菊野家的東西,吃著還覺著好吃。招待山下夫婦,一定沒問題的。”
“我們也本來也無非想著怎麽闊綽怎麽整,幸得你陸大哥知道門路,將你請出山來!”
“此出山非彼出山,慚愧。”
“小姐謙虛了!平山是個小地方,最好的酒店要數喜來登,蔣家十幾天前包下頂層的旋轉餐廳,給山下伉儷下了帖,據說打算辦個海鮮全宴,我們還後悔來著,這麽好的地方叫他們先用了,就算我家再去喜來登大辦一場,花再多錢,且不說他人看了笑話,單單蔣家那幾張嘴,就說不準吐什麽東西出來。不料蔣家的帖,竟被山下先生婉拒了,天助我陸家啊!若無你這個好法子,怎能賺得他們夫婦二人明天前來賞花?現下呀,我們總算能鬆口氣啦!雖是不離錢的買賣,能做得這麽風雅,也算一段佳話。”
“我無非投其所好而已。這個時節正是日本全國上下櫻花次第開放的賞櫻季,不分男女老少,皆為櫻花如癡如醉。山下夫婦離鄉背井,這個時候能有機會賞上一次櫻花,自然不會拒絕。我也許久沒正兒八經地賞過了,托大家的福,風雅一回。”
陸大嫂輕輕撫了撫我的肩膀,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文英坐在床邊,叉著腰,笑道:
“不必猜,蔣家今夜準沒好覺睡了!去年峻峰著了那姓蔣的道兒,眼看到手的鴨子卻飛了。這次總算報了那一箭之仇!痛快!痛快!”
“是嘛,那就更好玩了。下次再有這樣好玩的,可別忘了告訴我一聲。”
“好好好!有你在,日本人也好,白種人也好,你陸大哥都無後顧之憂了!”
“陸家當了橡山幾百年的靠山,勞苦功高,我身板子不算硬朗,你們信得過,就讓我當陸家不成氣候的靠山。城池相連,唇齒相依,這份手足之情,但願可以世代綿延。”
文英輕輕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子,說:
“衡鹿守這番話,我們母子兩個都記在心上了。喂,小子,聽到沒有?要是敢忘祖訓,辱沒陸家門風,打你屁股開花。”
阿信湊近聽,吃吃笑著,說:
“哇哇哇,娘親我怕怕。”
“怕就要聽話,知道了沒有?”
“文英嫂子,我還沒說完呢。你家兒子剛才還說,我的媽呀,有話好好說,我不是自己長大的,是被你嚇大的。”
“阿信你呀,比男孩子還調皮搗蛋。”
“誰說隻有男孩子能調皮搗蛋了?對了,明日茶會還能見到牽線人呢。”
“什麽牽線人?”
“裏典說是陸伯伯的朋友牽的頭,請了日本人來。陸伯伯真是交遊廣闊呀,還有講日本語的朋友。小姐,你明日又要講一門我聽不懂的外國語了,我想聽聽和你前幾日講的英語像不像。”
文英突然哈哈笑起來,嗓門裏好像繃著一根橡皮筋,她瞥了她婆婆一眼,陸大嫂嘴角**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轉身收拾桌上的碗勺;文英站起來,右手掌摩挲著肚皮,動作比她剛才快了許多,說話的語調也變快了:
“哎呦呦,光顧著說話不知不覺都這個時候了!耽誤小姐的工作和休息可就太不應該了,瞧我一說起話就停不下來,再不去睡覺呀以後肚子裏這個小家夥就成夜貓子啦。”
牆紙金光流動,歐式宮廷床屏外麵裹了紫色天鵝絨布,菱形花紋間綴水晶,閃著慘淡的白光,羅馬床柱孤獨地張開豹爪。阿信登上腳墊,搬開流蘇靠枕,摸了摸銀色鬱金香印花被麵,小心翼翼地躺下,雙手交疊,放在腹部上,身子僵直。
“小姐,佛經裏講的高廣大床,是不是這樣子的?”
“大概吧。”
可憐的阿信,大概也在想:
這麽高的床,怎麽能安心入睡呢?摔下來的話,很痛吧?
橡山人不坐臥高廣大床,習慣低矮的硬木床。陸家客房這張豪華大床,對於阿信而言,反不如家裏的小床睡著踏實吧。
看來,晏大哥吞吞吐吐沒能指明白的朋友——應該是個“女”的朋友。
陸大嫂為陸大哥生育了三男二女,孫兒七八個,若單論地位,那是穩如泰山了,若單論名分,那是名正言順的。
因為男人出軌,出於一時激憤而離婚又後悔不堪的,大有人在。就算藕斬斷了,絲還連著,女人比男人更不容易放下一段感情。與男人不同,女人分不清肉體和精神的區別,一旦在身體上接受了一個男人,就難以放手。當然也有放手放得瀟灑的,但一旦嚐過這種對肉體依戀的滋味,女人就會產生心理上的依戀,即使離開一個壞男人,也會同時盼望著下一次能遇到一個好男人。什麽“山無棱,江水竭,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不是童話,就是鬼話。不過,這世上也有岩峰老爹這樣的人物。外公和父親在世,眼裏也不曾有過別的女人。端木老先生更為了鬆子婆婆終身未娶。還好,能夠真正明白男女彼此價值的男人,雖不在多數,但總是有的。
依我說,不管什麽男人,充其量也隻配得上一個女人。女人卻也最喜歡自虐,古今中外的文明史,從另一個角度講,無非隻是女人怎麽抬舉顯擺男人而已。我對於自己的同胞,有時也無語至極。難怪伍爾夫也要憤憤不平地講說:“女人自開天辟地以來便甘心委身做男人的鏡子,施盡魅惑的魔力,竟隻為了把一個個凡夫俗子拔得高不可攀!”
霧在櫻樹間流動,浸潤櫻花重重的花瓣。霧中花島,宛如一團粉紅的棉花,讓我不自覺地,想從我站的地方跳出去,墜落雲端,隨意騰躍,踩著花枝頭,做一回仙人。霧是一件神奇的物事,可以令平凡的變迷離,從非霧走到霧中,凡夫俗子仿佛多了一個穿越的機會。
東方露出珍珠白光,天空漸次亮堂起來,暮春濕潤的空氣,還帶著幾分冷冽,然而橡山的清晨,比這裏不知要冷上多少分呢。裹著毯子,站在陽台上,杯子暖手,喝一口熱水,喉嚨隱隱發痛,放鬆肩膀,放下一切戒備,感受到難以言喻的輕鬆和喜悅,仿佛劫後餘生,看春光漸上,花枝漸沉。
已經結束了,盡力了,幹得不錯——是這樣的心情。
Mission accomplished.
計算機屏幕閃著藍色的微光,經過這一役,這台機子已經成為我的戰友了。在所有機器中,和我最親近的,就數計算機了。忘了那本書叫什麽名字,書裏講了一個離了婚的中年女人,打發孤獨寂寞唯一的辦法就是寫日記,計算機提醒她哪裏出現拚寫錯誤,讓她覺得仿佛有了一個談話的對象,找到了唯一的朋友。人與機器建立的聯係,並不見得比人世間的聯係更為冷血。隻要不死機不老化,計算機將青春永駐東方不敗。隻是我還不肯定,不斷賦予機器如此豐富的人類情感,不斷推進和強化AI,我們將來會落得什麽樣的下場?算了,反正最後都是要同歸於盡的,被自己人的貪嗔毀滅,比如世界大戰,比如極度自毀惡化環境終究人球兩亡,或者被超能機器滅種,結果難道會有所不同嗎?說到底還不都是毀在自己手裏?我對於我的同胞,實在講,並沒有什麽信心,而我也沒有任何義務對他們保持信心。世界末日來臨的時候,被機器所統治,也不見得比被暴君的統治更加糟糕吧?
喂,一大早就這麽憤世嫉俗,不大好吧,顧佑樹?
“小姐,你怎麽站在風口?快!快進來!著涼了怎麽辦?”
阿信打赤腳,頭發淩亂,披著外套,站在落地玻璃門口,打了個噴嚏,踮腳尖走出來,一走近就把外套披在我身上,扯了扯,好裹得嚴實些。
“幹完活,出來透透氣。”
進了屋,阿信摸了摸我的手,鬆了口氣,說:
“還好!還好!對了,小姐,我昨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你在說外語,說了好長好長的外國語,我一句也聽不懂,就跟那日你念書一樣。我問阿鶴知不知道小姐在說什麽,阿鶴點了點頭,她好生狡猾,不肯告訴我。”
“那不是你做夢。合同裏有幾個地方我不是很肯定,打電話問了一個外國朋友。”
“出來前我還和阿鶴說呢,橡山不管哪家小姐,都不及咱家小姐厲害!”
“傻瓜,外國語隻要學就會的,跟厲不厲害沒什麽關係。”
“總還分學得好與不好呀。啊呦,小姐,你就別謙虛了。對了,方才你說幹完活,難不成已經……你該不是一宿都沒睡吧?”
“也不算,三點多的時候不小心趴在桌上睡了一會。”
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阿信一聽,立馬哭喪著了臉,跑到牆邊用頭撞牆。
“阿信,你這是做什麽?”
“小姐,我昨晚真的隻是想眯一會眼,一會會就好,還特地不換衣服,就想躺一小會,好起來服侍你,沒想到……哎呦呦,這可怎麽辦呀……竟然是小姐幫我脫鞋子,蓋被子,這可怎麽辦呀……”
“這有什麽?”
“我陪小姐出來就是要照顧好小姐的,結果變成小姐照顧我了!出門前我爹娘還千叮萬囑的,這可怎麽辦呀?我回去怎麽交代呢!小姐,你可有不適?”
“放心,沒事。再說了,你醒著又能怎樣?睡了倒好,我反而可以專心做事。”
阿信摸一下我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額頭,打不定主意,又想摸我的額頭,我撥開她的手。
“不要鬧了。我睡一會。剛才我把譯稿發給我的兩個律師朋友過目,看完了他們會回電話,到時一定要叫醒我。還有,你去和陸大哥他們打個招呼,好讓他們心安。”
“是,小姐放心!你盡管歇著,這次我就是瞌睡死了,也不睡!我這樣算不算將功補過?”
“算,去吧。”
飯廳左手邊連著一個九十多平方的小會客廳,踏進房門的瞬間,我有種錯覺,像是開錯了一扇門,進了某個拍攝路易十四的迷你片場。暮春早光穿過落地玻璃窗,照在勃艮第酒紅沙發上,發出溫暖的暈光,左手邊高腳玻璃櫃上擺放著一架留聲機。從落地窗望出去,泳池的水漾著閃亮的藍色波紋,**得我心裏一陣發涼,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寒氣從我後頸嗖地躥到後背,喉嚨又痛了幾分,聲音也有些沙啞——幸好等一下茶會就開始了。
想到茶會結束,不知怎麽的,很想趕快回到橡山,回到鬆居:
想:
真想回家。
很多年沒有家的概念了,現在居然把鬆居當作家,連我自己也對這樣的念頭感到奇怪。
陸家三兒子陸易峰偷偷瞥了我一眼,即刻打開玻璃櫃門,抽出一張唱片,不好意思抬眼看我,對著唱片說:
“這些都是331/3轉密紋立體,音質比較好,隻是不知小姐喜不喜歡?”
他說話的時候緊緊盯著唱片,臉頰的顴骨處泛紅。
陸大嫂緊緊地接口說道:
“不怕小姐笑話我王婆賣瓜自賣自誇,我這小兒子倒是有情調的人,但也知輕重,論頭腦體魄、人情世故、成熟穩重、顧家孝順,也和他兩個已成家的兄弟一樣不相上下,我這當娘的可是誰也不偏的。”
我點了一下頭。
這陸家老幺膚色比兩位哥哥深一些,論長相脾性,他應該是最像陸大哥的,方方正正的平頭,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厚嘴唇,身材短悍,眼睛大而圓,看似憨厚愚鈍,卻善於察言觀色,我剛才隻不過閑得無聊,多看了留聲機一眼,就被他揪住了。
陸易峰手抖了一下,唱針壓到片子,發出幾聲刺耳尖銳的鳴聲,才滑進音軌。
陸大哥蹺起二郎腿,拿起祭紅釉品茗杯,在鼻子邊來回巡了幾巡,微閉上眼,陶醉了似的嗅了嗅。
陸老伯在世時,我年紀尚幼,但在我麵前,從來不敢這樣蹺二郎腿,都是正襟危坐的。我剛到時,陸家二媳婦一開口竟喊我“樹小姐”,而不是“小姐”。
“樹小姐”和“張小姐”“田小姐”“劉小姐”又有什麽區別呢?
橡山的外援日漸對本山產生疏遠之感,終有一日也會漸行漸遠,分崩離析的吧。從西周而始,便有分封諸侯,封襲諸王,由周到清,哪一個是能長久的?
“小姐,您可能不知道吧,這裏的房子均價兩萬一,我們這個別墅在平山不算小的了,但跟小姐的鬆居比,那是小巫見大巫,更何況橡山呢!316萬公頃地啊!那得有多少個平方啊!環境又那麽好,綠化簡直百分百,我擔保,均價三十萬都叫得上。316萬公頃,哇塞,放到古時候,小姐不是公主就是郡主了!不過,公主郡主隻是個虛頭銜,依我看,還不如當世界首富亞洲首富中國首富來得強,‘首富’,多響亮的頭銜呀!316萬,我怕我的計算機都算不過來了……”
陸家的二兒媳張惠紅掏出手機,滑了個手勢,估計要點開計算器吧。
我剛見陸家人時,曾瞅了她一眼。這個兒媳長著一張瘦尖的小臉,像個無縫不鑽的錐子,年近四十,戴一副紅框古奇眼鏡,襯得皮膚格外白皙。聽說她在鬧市地段最貴的大廈開了一家高檔美容院和發廊,倒是入對行了。
我緩緩站起來,陸家人訝異地看著我,我動了一下嘴皮子,權當淺笑了一個,極緩地拂了拂裙上子虛烏有的麵包屑。
張惠紅抱著她女兒朵朵,朵朵抱著一隻個頭比她自己還要大一點的米白色NICI羊,見我站起來,張惠紅一愣,我也不看她,將裙子上莫須有的麵包屑撣幹淨了,又坐下,才定定地看著惠紅,看得她眼神躲閃,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我便不理會了。
陸大哥圓場地笑了幾聲,放下二郎腿,說道:
“惠紅,不得對小姐無禮!我們陸家雖然在平山,但根在橡山,這一點你們都要給我牢牢記住了,聽見沒有!若不是鬆居第十一代祖婆婆鼎力相助,我陸家在平山紮不了根,沒有鬆居,就沒有今天的陸家。鬆居永遠是我陸家的恩主,這一點,你們做晚輩的,也要給我牢牢記住了!聽到了沒有?”
陸家的後輩們參差應答了一番,二兒子陸長峰對他妻子皺了皺眉頭,輕輕搖了搖頭,張惠紅伶牙俐齒地一笑,潔白的牙齒閃了一下。
“小姐,不好意思,剛才想看條微信來著,這來往的都是客戶,不管老的新的都得罪不起。哎呦呦,我正想說來著,像小姐這樣的大家閨秀,用時下流行的話講,是超級豪門名媛,又清麗端莊,又大方得體,一般男人,恐怕都入不了小姐的法眼吧?小姐這樣的人兒,人間哪得幾回聞呀?山中除了端木清源那樣的大戶人家,誰能高攀得起鬆居呀?要不就是北京上海那樣的國際大都市裏的大官貴人家,才襯得起小姐的家世。阿信,你說是不是呢?”
阿信不答,隻一笑。
照張惠紅看來,我的法眼還不得不揉進富貴官位家世門戶,這麽多沙子,我有點怕揉得瞎了眼。
陸大嫂的臉色一變,狠狠盯了一眼她這個健談過了頭的兒媳,張惠紅裝作沒看見,逗朵朵玩,說:
“哦囉囉,我們小朵朵想睡覺覺了,是吧?媽媽抱抱,閉上眼睛,乖。俗話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咱們的鬆居少主讀書考試都是第一名,還出國留學呢,讀的都是國際名校,朵朵將來長大了也要像小姐一樣,做一個女狀元,好不好?”
場子冷了一兩秒的功夫,空氣觸著鼻尖,冷颼颼的,這時,陸大哥說:
“小姐,辛苦辛苦!托你的福,昨晚我總算睡了個好覺!不怕你見笑,我生意上有個勁敵,那蔣家和我陸家在平山這裏算是半分天下,這單生意對我們兩家來說都至關重要。四天前日本人同時約我們兩家麵談,這份保密合同還沒拿出來,蔣開天就賭誓說一定保密,相信日本人的誠意,表示無論如何都願意合作。他這話一甩出來,我還以為完蛋了,誰知山下先生竟然不按理出牌,我們才掙得這線機會。”
“陸大哥,當時你怎麽說的?”
“我做生意一向講個‘穩’字,平常也是這麽教我這幾個兒子的。生意送上門哪有不做的道理?但做生意有做生意的道,有做生意的理,不走正道,不講正理,興許可以一夜暴富,一時走運,但絕不是長久之計。這單生意我雖然很想要拿下,但再大的生意,也不能破底線。我當時就對山下先生說,希望可以寬限些時日,容我拿回保密合同,拜讀一番,再做商榷,按章辦事。”
“平山將來必是陸家的天下了。”
“承衡鹿守貴言!慚愧慚愧,我沒什麽智慧!我是這麽想的吧,不管如何,總得白紙黑字,一清二楚,和人家談心中才有數,才有底氣。”
“這盤生意咱們已經有一半的勝算了。日本人做生意一貫講究按部就班,一絲不苟,蔣開天口不擇言,更襯托出陸大哥的謹言慎行,山下先生心中也有一杆秤,大概他心中已有八九分偏向咱們了。”
陸大哥哈哈大笑,拍了一下茶幾,說:
“小姐也這麽推測,好!山下代表當時雖然不作議論,但我看出他對姓蔣的有幾分不悅。蔣開天這次錯打算盤,給我們添了不少助力,回頭真得好好地謝謝他!說到底,這件事還是多虧小姐籌劃,大哥我感激不盡啊!”
“這些年辛苦你們了!在世間立足不是件容易的事,生意場更是瞬息萬變,波譎雲詭。但凡需本山助力,直說無妨。”
陸大嫂抱起最小的外孫,親了親,說:
“益豐我的乖孫,瞧你阿公,一說起生意經就沒完沒了,不把貴客給悶壞了?我沒見過什麽世麵,這輩子隻繞著丈夫兒子孫子打轉,說來說去,話題都繞不過這些,小姐莫怪嫂子我多嘴……可有意中人呀?”
陸大哥“嘿”了一聲,還沒說話,陸大嬸快言快語,接著說:
“這裏可不是生意場,女人的事情,你怎知許多?我也是橡山出來的人,關心衡鹿守的人生大事,乃是分內之事,可不是幺?小姐的母親可不就是在外護家認識……哎!瞧我,老糊塗了!該打!該打!”
“不要緊。”
陸家的三兒子正巧看著我,我覺得別扭,別扭地一笑,盯著對麵沙發扶手的漩渦紋。
“大嬸,你也見我家小姐昨晚幹活的樣子了,那是六親不認呀。以前我們在山裏,讀她的信,三句不離本行,大年二十八還在辦公室,我們再掛心也沒用——小姐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阿信,你這誇我嘛,像是毀我;毀我嘛,又像是誇我。”
阿信努努嘴,說:
“小姐昨夜一個人偷偷熬夜,任我貪睡。我這既不誇,也不敢毀。”
陸大嫂驚呼一聲,說:
“小姐昨晚一個晚上都沒睡嗎?”
“可不是嘛,陸大叔,陸大嬸。”
“啊呦呦,這怎麽使得!若小姐有個頭疼腦熱的,我們可擔當不起呀!”
陸大哥說:
“賺錢事小,小姐身體健康事大,要是為了我陸某人,累壞了小姐,陸某無顏見江東父老啊!”
“我沒事。”
“小姐,我橫豎說不過你,不過陸大叔大嬸的話,你還是得聽的吧,熬壞了身子可怎麽辦才好?”
“陸某慚愧,連累小姐了!”
“哪裏的話。阿信,你怎的這麽危言聳聽,把大家也唬住了?”
阿信撅了撅嘴,笑了,說:
“小姐,我這叫報了一覺之仇呀。”
陸大哥哈哈大笑,說:
“小姐,有阿信在身邊,日子好過吧?”
“阿信規矩多,我冒犯不得呀。”
“小姐的翻譯,我方才拜讀過了。看不出一點翻譯的痕跡,要不是事先知道了,還以為就是中文原文的合同。時間這麽緊迫,小姐理解精到,行文地道,實在是了不起啊!”
說話的陸家二兒子陸長峰是個職業律師,三兄弟中,他長得最像陸大嫂,皮膚白皙,架一副金絲眼鏡——許久沒見到我的眼鏡同盟了,感覺格外親切。
“學養淺薄,過譽了。”
美空雲雀的《恍如流水》,沙沙地流動,我走到落地窗前,看泳池裏的水**漾微細的光波,心中又一陣涼颼颼的。
陸易峰靦腆地一笑,問:
“這首曲子,我聽鄧麗君唱過。不知日文是什麽意思?小姐能否翻譯一二?”
“為這首歌作詞的秋元先生雖在感歎人生,歌詞卻寫得灑脫隨意:‘不知不覺間走過的道路,蜿蜒又悠長,遍尋地圖,也找不到人生這一條路,啊,恍如流水,流淌過難以計數的世紀,聆聽綠水潺潺,等待冰雪融化,晴天來臨。’人生大意如此吧。”
“今天就是個晴天。”
“是,我們運氣好,不必等了。”
“可惜這裏沒有冰雪可以融化。”
“美中不足啊。”
“鬆居的冬天下雪嗎?”
“下的。”
“一定是美不勝收吧!”
“是的。”
“我……要是能有幸看一看……”
“歡迎你們來賞雪。”
我沒有察覺到她突然湊到我跟前,冷不防被一雙冰涼的手握住,嚇了一跳。
“你一定就是陸總常提起的小姐吧!今天能見到您本人,真是太榮幸了!啊呀,我見到小姐,一時高興過頭,忘了自我介紹了,敝姓楊,楊柳的楊。”
“楊小姐,很高興見到你。”
我純粹是出於條件反射而這麽回答的;
Nice to meet you.
Nice to meet you, too.
看來,大學本科四年的專業培訓,沒有白費。
她穿的斑紋鉚釘鞋,應該就是華倫天奴的——美寶曾經夢想擁有而未能占為己有的鞋子;這個摩登的蒙太奇女人,身上剪接拚湊了各個國際一線品牌——美寶在下午茶會上刷啦啦地翻著時尚雜誌,一一指出給我和美玉看的,沒想到今日竟然能一一目睹,大開眼界。哎,美寶要是知道了,一定羨慕嫉妒恨楊小姐吧。
“哎呀,小姐盡管直喊我的名字好了,楊小姐什麽的,就見外了。我叫裕德,富裕的裕,道德的德。”
楊裕德微微前傾,壓低聲音,接著說:
“我見過好些人穿香奈兒,隻有小姐能穿出它與眾不同的品味。”
“謝謝。”
陸大哥走過來,和楊小姐兩人交換了個眼神,剎那間像入了深夜,烏雲高飛,月光躲藏,花園裏香氣誘人。我轉過頭,不忍直視。
“你來了。”
“陸總。”
“兩位小姐都是今天茶會的大功臣!楊小姐,這位就是我宗族的嫡長孫女,也是未來的宗長。小姐學識過人,聰明過人,真真是我族群的福分;小姐,這位楊小姐是我的朋友,對我多有幫助。上次就是楊小姐幫山下太太追回被搶的手提袋,我們才搭上這條線的。”
看來陸大哥還是想留一點體麵的,也好,戳破這層紙見光死就不好看了。
“真是無巧不成書。楊小姐見義勇為,佩服!”
“哎呀,小姐這麽叫我,實在是有點生分了,喊我的名字好了。”
“那我就折中一下,裕德小姐。”
楊裕德仿佛有點開心,又踏近一步,紅棕色的卷發拂過我的臉頰,湊到我耳邊,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小半步,她輕聲一笑,幾乎咬著我的耳朵說:
“小姐也相信巧遇嗎?”
“萬一……”
“沒有萬一,就算有,不也是對手在構陷我們嗎?”
楊裕德說話的氣息弄得我的耳朵發癢,說完了,臉頰幾乎挨著我的臉頰,暗金眼影中有一抹細致的桃紅含苞待放,她對我眨了眨眼,也了一眼站在兒子們中間的陸大嫂,我順著她的眼光望去,陸大嫂鬢邊有一綹花白的頭發耷落下來,一陣寒風吹過,那綹頭發散開,迷住了眼,這陣風也吹得我背心一陣發涼——看來又要病一場了,不過今天還是能撐得過去的。
“小姐,這位是……”
“這是我的家人,旻存佳信。”
“家人?敢問是……”
“便是一家人。”
楊小姐“哦”了一聲,微微揚起頭,鼻翼微張,斜眼掃了一下阿信,遠遠地開來一輛黑色轎車,她瞬間移位到陸大哥身旁。
阿信氣不打一處來,低聲說:
“左一句小姐,右一句小姐,小姐也是她這種人能叫的嗎?”
我沒有回頭,隻望著車開來的方向,輕聲說:
“既然知道,何必多言。”
又起了一陣風,隨風帶過來的不知是楊裕德身上的香水味,還是陸大哥衣服上沾染的香味:J’adore。
大學畢業,大伯母送我的禮物,便是一瓶J’adore。那香水我用過幾次。有一天在等的士,有個白領模樣的女人走過來問我用了什麽牌子的香水,我頓時緊張起來。這個味道始終和我格格不入,那之後就沒再打開過。十幾年了,瓶身的金色頸圈雖有些斑駁,卻仍然像珠光寶氣的埃及豔後一樣,閃著目空一切的金光,打開瓶蓋,香氣不減,我也就用不了了。
車門打開,伸出一隻杏色圓頭皮鞋,凝聚的空氣頓時散開,我微微一笑。
乘著櫻花尚未敗落,了卻一件俗事,就能回山,悠閑地病上幾日。
圓頭皮鞋的主人右手臂上挽著一個黑色的小提包,頸上戴一串象牙白的珍珠項鏈——等我年紀大了,我也可以試試珍珠項鏈。她看到我,微微鞠躬,幹脆利落,很可能是位訓練有素的茶人,看著她,不禁想起我自己的茶道老師了:芙美子老師還好嗎?今天的茶點又會帶來什麽樣的驚喜?老師從紫竹禦倉屋帶回來的櫻,至今仍鮮活地飄落在我記憶中的櫻川描金銘皿裏,還有青山菊家的黃身時雨,也在江戶的青花仿荷蘭四方向付中,像祥雲一樣豐滿開落。老師在庭院裏隨手摘了什麽花草呢?這個時節,雪割銀蓮花、勿忘草、鵝掌草,諸君皆靜寂素淡地綻放。壁龕的字畫掛了哪一幅呢?
真懷念啊!
東京隻是我停留過的一個地方而已,此生大概無緣重遊故地了,想起來,依然充滿溫暖的情意;背井離鄉的山下夫婦,在賞櫻季節,該有多麽懷念故鄉啊!站在我麵前的,已經不是我想要攻克的商場壁壘,也不是冷漠無情的生意對手,而是和我一樣,為了坐在櫻花樹下一刻而聚會的人。除此之外,我心中湧起的,更多的是愧疚吧。什麽學識過人聰明過人,我也不過人家手裏一個棋子罷了,不過,衡鹿守當棋子,隻能當一個自主自立的棋子。
“我是東京人,內子也是東京人。”
山下代表西裝筆挺,身材高大,頭發灰白,下頷的胡須硬而疏朗,修剪得很是齊整。他盤腿而坐,雙手搭在膝蓋上,微微側身轉向他太太,山下太太微一點頭。這是東京人的驕傲吧。在不實行戶籍製的日本,即使隻是在東京的醫院出生,隨即離開東京,居住在其他地方,也可以一輩子光榮地自我介紹道:“我是東京人。”京都人也同樣底氣十足;橫濱人隻挺起胸膛說:“我是橫濱的”,絕不會說自己是神奈川人。除了這幾個城市,其他的隻能算是鄉野了,關於這一點,日本人心照不宣吧。
“啊,我在東京大學學習了三年時間。真是巧合啊。”
“顧君真厲害呢!”
“沒有這回事。我在東京度過了非常難忘的時光,真希望能有機會再次到那裏看看。”
山下太太微微一笑,眼角勾出一道溫柔的魚尾紋,耳環仿佛搖曳在魚尾上的珍珠,讓我想起維米爾了。
“如果顧君到東京,請一定要告訴我們。那時,我們再一起賞櫻吧。”
“太好了!真懷念呀!”
“是呀,‘上野的櫻花爛漫的時節,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雲’。中國的作家中,魯迅先生的作品,我最為佩服了。”
“魯迅先生是性情中人,櫻花是直率之花。”
山下太太依舊溫柔一笑,說:
“直率之花,顧君說的真有道理呢。”
“陸先生府上的櫻花,實在令人賞心悅目!我和內子聽裕德君說起陸先生和這些曆史悠久的櫻花樹,心向往之。今日有幸得見廬山真麵目,真乃三生有幸!”
陸大哥摸摸頭,嗬嗬笑道:
“我是個粗人,不解風情,不過這八十棵櫻花樹乃是清末時我曾祖所種,祖宗所傳,不敢怠慢。”
山下夫婦點點頭,山下代表說:
“陸先生如此重視傳承,實在令人佩服!”
明風麗日,櫻花灑落,有幾瓣落在花間團子綠色的竹簽上。這個菊野,倒也不俗。我抬起頭,總算在搖曳的花枝間,見到一片坦**的日光。四月人間,芳菲將盡,山間花姝木靜,疏簾方卷,泉流寂初。不知鬆居在哪個方向?我麵向的地方嗎?鬆居人午睡醒來,都在忙碌各自的活兒了吧,竟然連小冷泉,都在我記憶裏忙乎著呢。她在吭哧吭哧地擦木地板,撅著屁股一溜兒擦一道兒木板,騰地轉身,又一溜兒換道。孩子們在哪裏耍呢?什麽時候再想辦法蹭寄老爹一頓飯吃?什麽時候也放風箏吧。那天孩子們就在放風箏……那天?不是昨天嗎?是昨天啊!現在想起,仿佛是幾個世紀前的事了。
山下太太好心地說:
“顧君看到櫻花,莫非也像我們兩個一樣,想念自己家鄉的櫻花了?”
“是啊,實在失禮了!我故鄉氣溫比這裏低,櫻花現在還沒有開放呢。‘唯此深心,山櫻可知。’”
山下太太眼中一亮,垂下眼睛,說:
“唯此深心,山櫻可知。”
山下代表對我鞠了一躬,說:
“能在這裏聽到和歌,感激不盡!”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山下太太望著我,點點頭,微笑道:
“今日能欣賞櫻花,認識顧君,這個春天,可以沒有遺憾了。”
前大僧正行尊的山櫻,是他一個人獨知的山櫻;橡山的山櫻,自然也有知心人吧。想到這裏,自然聯想到繡社雅集上那個雅服上繡山櫻的女子,不知怎麽的,心裏有點不高興了。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