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出山1
還沒出林子,便聽到狗吠和歡笑聲,走出來,豁然開朗,陽光明煦,草地上,阿信幾個帶著孩子們在放風箏,狗跟在一旁,又跳又叫,好不熱鬧。我抬起頭來,青天如碧洗,朗澈萬裏,五顏六色的風箏拉著風,呼啦啦扇動自由的翅膀,越飛越高,好不暢快!
孩子們看到我,帶著狗跑過來。
“追風!老虎!小熊!看好了!”
我使出全身力氣,把frisbee往無人處一拋,“咻——”,像風箏的線一樣刮開風,切開空氣,劃出幹淨的弧線,飛出去了。追風和她的孩子們跑到一半,跟著滑板一樣的飛盤,在海浪裏來了個漂亮的轉彎,一團歡叫,你追我趕。
我縱聲大聲,許久沒有這麽痛快地笑了!這場病,算是好了。
孩子們圍攏來,玩得歡了,臉蛋紅撲撲的,甚是可愛。我彎下腰,捧起香川的臉,她左邊臉頰上沾了泥巴。
冰大叔遞了塊手帕給我。
“啊呀,姑娘家,臉上髒了都不知道。”
我一邊擦,一邊笑著數落她,想起剛才鬆子婆婆數落我,冰大叔都看到了的,這時估計又在偷笑吧。
“老姑,您身體可好些?”
“謝謝你們的關心,你們看,我又是一條好女漢子,又重出江湖了!”
“太姑,您是不是美人救英雄,所以病的?”
“美人?應該說是俠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冰大叔在一旁笑著:
“阿樹,你哪裏學來這麽多江湖話?”
“你該不是想說我江湖氣重吧?”
“我實在不應該接鬆子婆婆這趟鏢。”
“後悔了吧?”
冰大叔笑著搖搖頭,我拍了拍帕子,還給他,道:
“悔之晚矣。”
“無怨無悔。這裏風大,你不宜久待。若再著涼,怕更重了。”
“小姐,少爺安好。”
宗光和秀大叔走過來,兩個人都穿著雅服,雅服外還罩著印有家徽的光曄一重衣。
“家裏來客人了麽?”
宗光嘻嘻笑道:
“小姐,少爺可不正是貴客麽?”
我臉上頓時一熱,秀大叔低聲喝道:
“宗光,休得無禮!旻秀**無方,請少爺小姐責罰。”
宗光趕緊收起嬉皮笑臉,低下頭,說:
“宗光失言了!這和師傅無關,是我淺薄的緣故,願受小姐責罰。”
我怎的說出剛才那句話來?不把老先生當作客人,在我是情理之中,冰大叔呢?
“持誌叔,是我失禮在先。”
“不,我很高興。”
“高興?”
“你沒將我當外人,我很高興。”
宗光抬起頭,朝我才一眨眼,就被秀大叔一個眼色給凝固住了。
“秀大叔,外頭來了什麽人?”
“清源堂總執事今日又來給小姐請安了。”
“又?”
“這幾日各山各堂來的客人絡繹不絕。小姐貴為鬆居少主、衡鹿守,新近回山抱恙,全山關注,也在意料之中。”
“我自小也沒少病過,興師動眾,慚愧。我倒落得清閑,隻是苦了你們。”
“小姐,這是哪裏的話!”
“清源堂總執事可是叫竹凜末彥?”
“小姐好記性!”
我看了一眼冰大叔,他微微一笑,說:
“去吧。竹凜末彥坐了襄讚衛的第十三把交椅,襄讚和竹凜護衛曆代衡鹿守,功不可沒。”
“我新近得的近侍飛嶺,明日才能到。想不到等一下便可見到她的上司,有趣!”
“知你者莫若鬆子婆婆——你看什麽都有趣。”
“襄讚衛臥虎藏龍,高手如雲,可是活生生的江湖,不是紙上談兵的江湖。你們見得多,自然見怪不怪。我麽,不過一個孤陋寡聞的城裏人罷。”
“等飛嶺來了,你找她玩。竹凜總管麽,就算了。”
“放心,這個我玩不起。”
宗光說:
“頭一日竹凜總管還帶了清源少主的手書,問候小姐。鬆子婆婆囑咐莫擾小姐靜養,擱置起來了。我怕等一下竹凜家問起……”
秀大叔清了清喉嚨,目不斜視,說:
“小姐向來處事機智,何須多言?阿信,服侍小姐更衣。”
我還未走近日見堂,便見到竹凜末彥和秀大叔、宗光在門外等候。竹凜總管身高約莫一米八有餘,雙目深陷,看不出心情深淺,長須飄飄,穿一身青灰色雅服,光曄一重衣上繡有清源家徽:一朵紅銅色的梅花。
宗光道:
“鬆居少主到!”
“清源堂總執事竹凜末彥見過鬆居少主。末彥奉堂主與少堂主之命,給小姐請安!”
“不必多禮。請進堂少坐。”
冷泉奉上茶來,我掀開杯蓋,聞到一陣枇杷葉的香味,見到竹凜末彥的茶碗裏睡著鬆針,溫度看來剛剛好,對冷泉微一點頭,這小姑娘一臉緊張,見我點頭,笑了一下,露出兩顆虎牙,退下去的時候挺直腰板,裝得一本正經地,讓人看了好笑。
“清源上下可安好?你家少主可好些了?”
“托小姐鴻福,清源安樂。我家少爺已然大好了。少爺心切,盼能早日得見小姐,親自向小姐道謝!”
“既好了,那便好。煩執事帶話,回你家少爺,阿樹舉手之勞,不必掛心。”
“蒙小姐仗義相助,解我家少主困厄,清源上下感戴不盡!”
竹凜末彥站起來,作拱手禮。
“總管客氣了,請坐。總管風貌,不減當年,猶勝當年。”
“哦,小姐記得老夫?”
“承蒙清源堂主抬愛,攜令尊及執事印證阿樹成仁及笄,至今感懷。”
“小姐成人禮上,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末彥當時隻不過是清源堂裏一個小小的執事,小姐竟還記得小人!無怪乎外麵盛傳,鬆居少主宅心仁厚,無有分別心。”
“執事謬讚,阿樹沒有道行。”
“小姐過謙了。末彥此番冒昧登門造訪,一來是向小姐請安,二來是奉本堂主之命,賀小姐回山繼任衡鹿守之位!拜帖在此,請小姐過目。”
竹凜總管拿起案上一個細長方形的紅金**漆木甘棠盒,遞給秀大叔,秀大叔打開盒蓋,拿出一張疊得齊齊整整的米白色紙。
我打開來,仿佛一陣涼風吹過,夾著颯颯的劍鳴聲,刮過臉頰,本以為臉上會劃下幾道淡淡的劍傷,不料劍鋒柔中帶剛,居然毫發無傷。
“寶劍鋒自磨礪來,暗香浮動月黃昏。好字!好字!”
竹凜總管站起來,拱手道:
“末彥愚鈍,不知小姐何以有此說法?”
“哦,見字如此,故有此感。”
竹凜總管臉有喜色,捋了捋胡須,道:
“聽聞少主得鬆子婆婆衣缽真傳,慧眼獨具,今日得見,果然非同凡響!我家老爺昨晚確在月下舞劍,回書房後,正是小人磨的墨,親眼見老爺寫完拜帖的。小姐當真好眼力!佩服!佩服!”
“執事過獎。堂主真好雅興!阿樹附庸風雅,還望執事莫笑話。”
“哪裏,哪裏!”
“請喝茶吧,不必拘禮。”
“想當年小姐及笄禮,我家少爺恰逢先前已受堂主之命,俗務纏身,出山未歸,未能與此盛典。小姐一句‘雪霽初晴無點塵’,真如姹紫嫣紅裏,亭亭出水一芙蓉。老朽當時已覺小姐超塵拔俗,今番親自領略,更覺小姐的功夫又上一層樓了啊。可喜可賀!實不相瞞,我家少爺也為雪霽一句拍案叫絕,慨歎不已,恨未能早日結識,一睹小姐之風采。”
“阿樹隻是嘴上的功夫,就連‘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半分的工夫還不到。”
“鬆居律己慎言,如此可見一斑了。旻秀老弟、宗光阿信都是鬆居自家人,我也無須諱言。說起來,小姐受百煉行時,老朽便是蒼龍角的密護。”
“密護?”
“竹凜家世代習武,蒙神明眷顧,諸山長老信賴,從鬆居第二代祖婆婆起,便得以榮任密護一職。鬆居少主關乎橡山存亡,不可出半點差池。小姐的祖婆婆輩百煉之時,事先也不知有密護一事。此一點守護衡鹿守的老婆婆心,曆代相印,聞知者無不肯成全,還望少主莫怪。”
“若非執事說明,阿樹確實不知。十年磨一劍,霜刃未嚐試。竹凜齋用心良苦,難能可貴。”
“這是分內事,當肝腦塗地,萬死不辭。祖宗規矩:不到情非得已,生死關頭,密護不得幹預百煉行。當時老夫見事態嚴重,可惜離得遠,隻能先投一石子,亂他心神。後來發生之事,電光火石間,雖非人力所及,但多年來,每每想起此事,自責不已。竹凜末彥令衡鹿守涉險,實在有辱使命,愧對先人,愧對橡山!”
“竹凜世代不辱使命,對橡山忠心耿耿,阿樹好生佩服!因緣巧妙,一石激起千層浪,我玩得很盡興。這事還惹得平大夫豔羨不已呢。過去心不可得,執事莫掛礙。”
“聽小姐這麽一說,老夫多年來擱在心頭的這塊石頭,終於可以化去了。”
“辛苦了!”
“哪裏,應當的!老夫在山裏山外行走多年,偶或感慨,年輕一輩的女子,縱極力騰躍,也無有能望小姐之項背者。”
我端起茶碗,右手淩空畫了個圓圈。
“執事,吃點心吧。”
竹凜總管哈哈一笑,拿起茶碗邊粉白裹麵的茶果子香熏入袖,吃了一口,喝口茶,道:
“少主這塊餅,回味無窮。”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雖如此,回味亦無窮,足矣。”
竹凜總管點點頭,說:
“旻秀老弟,你所奉之少主如此謙慧仁慈,為兄替你高興!”
“茂田兄這一句深合我心,旻秀便不推辭,收下了。”
“小姐,方才聽竹凜總管所言,似乎小姐百煉行時,頗有故事。我當時和阿鶴都以為,我們兩個和小姐同期,總有一個能抽得中,和小姐一起,誰知手氣如此之差,小姐在蒼龍角,我在玄武,阿鶴在白虎,當真天南地北。我們一切順利,也沒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算是最早出來的。結果竟一直等到第二日酉時三刻,小姐和憫香曉瑩才出來!你不知那時我們等得有多心焦啊!三十三堂和親教師也聚齊了,我們魂都嚇沒了!小姐一出來就暈倒了,我們進不去醫帳,不知帳中發生何事。我和阿鶴有時談起,常覺得此事有些蹊蹺。今日聽總管一番敘述,藏頭藏尾,更證明我們所疑的確有理。小姐,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過去心不可得。”
“哎呦呦,小姐,你又拿這些話打壓我!”
“過去這麽多年了,現在說,又有何益?你隻需知,百煉行不是十八歲時開始便結束,而是十八歲開始但無有終結,就夠了。”
“是——我的小姐——”
阿信撫摸著雅服袖口上的蔓草紋,看了我一眼,猶豫了一下,說:
“小姐,你覺不覺得這次清源堂連續三日遣他堂中第一號總管上門,別有深意?”
“這個,我不知山中狀況,其他堂口如何?”
“小姐隻是風邪侵肺,小病而已。其他堂口循例遣總管來一趟,送禮問候,便罷了;不像清源堂,故意大動幹戈,想引起小姐關注。更何況,山中近幾日皆在傳言……”
“這也難怪,鬆居少主和清源少主有此一段奇緣,正是編書的大好題材,豈能當麵錯過?”
“竹凜總管來得這麽勤,旁人想不編也難了,更何況事情起因在於清源少主見綠尾狐而受傷。狐族為大橡神司事,山中更傳言清源與鬆居的因緣或為神明旨意,幸而大橡神三大司事皆非綠尾,否則……雖說小姐是衡鹿守,這總管說話的語氣麽,還是應了那句老話,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阿信掩嘴笑著,接著說:
“清源再怎麽高冷,他們家的少主,還不是照樣折在我們家小姐的石榴裙下?”
“你幾時見我穿石榴裙了?”
“我家小姐不需穿那勞什子裙。小姐知否?清源的少東家早五六年前已娶了第二堂口的慶森邵雲。雲小姐迷戀這位清源少主,那是遍山皆知,她雖貴為慶森堂主的獨女,卻說隻要能嫁與少主,甘願做二夫人。慶森堂主視這個獨女如掌上明珠,雖百般不情願,最終還是拗不過自家女兒,終於讓步了。聽說少主似乎不怎麽歡喜雲小姐,無奈雲小姐非他不嫁,且又門當戶對,算是上上人選,我料清源堂也看破此點,少爺不樂意,堂主和夫人又豈會不樂意?那時山中皆在猜疑,沸沸揚揚,莫衷一是。少主究竟為了何人而留這個位子?啊呀呀!原來是為了我家小姐!”
“我和他之前素不相識,待位一說,從何說起?”
“我看其中必有蹊蹺。現如今雁書傳情,人家第一總管又這麽跑腿,啊呀呀,小姐,你想想,那日風雨如晦,英雄落難,這時突然天降一美人,美人出身高貴,這淑女窈窕,君子怎能不好逑?”
“第一,我不是美人;第二,我不愛有婦之夫。”
“慢!小姐這麽覺得,清源堂可未必這麽覺得。小姐是知道的,清源堂主人可娶兩房夫人,曆代如此。”
“曆代如此,怪的竟然成了不怪的。”
“小姐乃我們鬆居的少主,橡山傳人,自然可以睥睨群堂。這山中能令清源慶森俯首的,舍鬆居之外,別無二家。況且,二少夫人生了兩個孩子,可惜都是女孩。清源傳男不傳女,所以這個正室的位子,終須得有人補上。三十三堂第二把交椅隻能做二房夫人,除了小姐你,還有誰敢做正室?小姐命定有一男一女,現如今又和少堂主有這段奇遇,你說,竹凜總管怎能不天天上門來?我問小姐一句,小姐說不愛有婦之夫,若清源少主本未婚娶,小姐動心麽?”
我走到簷廊門口,舉起手,張開手掌,迎著光,看了一會。
我動心嗎?
“不過,我在想,即使端木居也有這般的傳承,少爺也必定不肯娶兩位夫人。小姐若不愛與她人共享夫婿,那少爺可不正合小姐心意?記得成人禮前,我問小姐將來願嫁什麽樣的夫婿,小姐不很是讚歎‘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的風誼麽?端木少爺可當之無愧!”
“你幾時當起冰大叔的說客了?”
“什麽……什麽說客……我是說老實話。別人我不敢說,少爺的品行心性用情,我阿信敢打包票!”
若萬幸中的不幸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他清源天一就是有三妻四妾,我大概照樣情網深陷難以自拔;若不喜歡,就算他不愛江山愛美人,把我捧在手裏怕化了,摘月亮摘星星,多情也隻是徒增麻煩。隻見過一麵的男人,多想何益?隻處過幾天的男人,多想何益?無妨冰醬這兩趟渾水,我還是不必蹚了吧。
鬆子婆婆說得沒錯——我就是個怕麻煩的麻煩鬼。
冷泉在房門外說:
“小姐,裏典求見。”
“裏典?好啊,許久不見他了呢。”
“裏典又如何?無事不登三寶殿。小姐才見了清源總管,這客人就一下子擋不住了。昨晚還咳呢!下月初二任賢禮,眼看也沒幾日了,怎的不給小姐喘息的功夫?”
“你都知必是有事才來的。我這就去。冷泉,秀大叔安排在哪裏等候?”
“在文德軒。”
“阿信,你去挑件燕居服出來。”
“小姐,我發現你也漸漸穿得山裏的衣服了。”
“入鄉隨俗。”
“這兩件是掬織社老社主去年底遣人送來的。他們家的單衣在山中首屈一指呢。老社主的作品,更是千金難求。小姐,你是要這件雲紋印花呢,還是這件無紋的綠鬆石?”
“綠鬆石吧。”
“阿樹,你可好!”
裏典大踏步上前,抓住我的肩膀,抓得我的肩胛骨隱隱發痛。
“晏大哥,我好著呢。你呢?嫂子可好?”
“都好,都好!阿印那日回來,嘰裏呱啦說了一大串,我就知道阿樹還是老樣子,沒變,哈哈,好啊!”
晏大哥依然身形彪悍,依然聲如洪鍾,隻不過鬢間白發滋生,想必料理橡村不是件容易事。這位村長,是我最喜愛的,論直爽坦誠,一般人望塵莫及。他要是心裏頭不痛快了,眉毛一擰,眼睛一瞪,如銅鈴一般,膽子稍微小點的,立馬都要打哆嗦了,膽子稍微大點的,也隻能耷拉著腦袋,大氣不敢出一口,垂著眼,束手束腳地杵在那裏。我這人喜歡幸災樂禍,就愛看人杵定定站在村長跟前屏息凝氣,也愛看村長生氣,他越生氣,眼睛就瞪得越發圓越發大,頗有發指眥裂的樊噲風範。
“你的病好了吧?”
“我正奇怪,我這些纏身的病鬼方才怎麽一溜煙地全跑掉了,原來是晏大哥來了——它們也知道你金剛怒目的厲害。”
晏大哥仰天大笑,說道:
“你如此說笑,便是好了。哎,也未必,你就是不好,也愛插科打諢。好啊!阿樹!”
晏大哥又拍拍我的肩膀,我險些沒能站穩。阿信和冷泉在一旁著急了,我對她們輕輕搖搖頭,痛笑了一下。
“晏大哥有事麽?”
晏大哥搓了搓手,臉不知是有些紅呢,還是本來就曬得黑中帶紅的。
“平山的陸家,阿樹還記得吧?”
“我記得以往的典禮,陸老伯都會帶陸大哥來,長者家風,令人佩服。”
“陸家是橡山的近外護,唇齒相依,如今有些許麻煩事,想拜托阿樹出手降服。”
“但說無妨。”
“你知道山中物事外銷,走的都是外護路線。一來可免許多行政上麻煩的手續,二來也能擋住一些閑人。現在很多山頭都守不住了,路越建越寬,旅遊大巴整天進進出出,鬧得雞犬不寧。這方淨土,若無外護,實不易守。方才你陸大哥打電話到村公會,他知道你回山了,想請你出去幫忙翻譯一份保密合同。山中不習外國語,隻有幾個粗淺的,哪裏做得了這樣的細致活?本來陸兄找了市裏的翻譯公司,誰知那狗崽子拖了兩日,隻譯出個大概。陸家在生意上的死對頭居然連合同也不看,已經答應無論條件如何都願意和日本人合作。你陸大哥的意思是要弄清合同內容。時間緊迫,如今又失了先機,想起阿樹你在美國和日本都住過許多時日,看能不能出這個手?還好陸兄有個……這個……朋友吧,和日本公司的代表相熟,可從中斡旋。阿樹你看怎麽處置?”
我心中竊喜,生怕錯失良機,趕緊說:
“這個活我接了。宗光,你去請鬆子婆婆到祖堂,我和阿信等一下去跟祖婆婆告假。”
“小姐,鬆子婆婆已在祖堂等著了。”
“外婆倒是捷足先登。晏大哥,你可去過陸大哥家?”
“去過,去過,自從當了裏典,和這些外護往來是少不了的。怎麽了?”
“我曾聽陸老伯說他家園子種了不少重瓣鬆月白櫻,不知我記得真確否?”
“有的,前年這個時候我去過一趟,亂花漸欲迷人眼啊!”
晏大哥說完,望著門外,出了一回神,撓了撓頭,咧嘴一笑,神情有點異樣。
我轉頭對阿信說:
“你去拾掇點換洗的衣物和洗漱用品,隨我出去一趟。我那身斜紋軟呢的套裙和黑口皮鞋,記得帶上。”
晏大哥正要起身告辭,我止住他,說:
“煩你打電話給陸大哥,說我即刻出發,隻需為我備好一台接網絡的計算機即可。也請陸大哥聯係他的朋友,邀約日本代表到陸府上賞櫻,若日本人有眷屬那就更好了,一並邀請。記得到平山的日式料理店買點清酒、啤酒,花見團子、飯團、下酒菜什麽的。”
“萬一日本人答應得爽快,明日就能上門,合同來得及弄出來麽?”
“他們答應得再快,也要明日上午,來得及。”
“阿樹,這裏去平山可是有差不多三個時辰的路程!現在出發也要黃昏時分才能到。隻剩幾個時辰的工夫,會不會……”
“晏大哥放心,我自有法子。讓一個外人搶走陸大哥的生意,我可不答應。”
坐在計算機前,攤開英文合同,密密麻麻白底黑字,數了三遍:八頁,八頁,還是八頁!排開熒光筆鉛筆圓珠筆尺子,打開在線字典,搜索保密合同中英對照模板,全身湧竄難以形容的快感,跟蹦極玩跳樓機時腎上腺素急速上升的那種極度快感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擰擰胳膊擰擰脖子擰擰手掌,一個字——爽!姑奶奶我已有八百年沒正兒八經翻過東西了,當真手癢得很啊!萬萬想不到還能逃出生天做回老本行,真是天可憐見!
拿起電話筒,想象好友在電話線那一頭的驚訝表情,心情更加興奮了,時不時能來點惡作劇,人生還是挺不錯的嘛。
“老鷹,幫我個忙吧。”
“掌門人?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我是掌門人,不是你媽。”
老鷹大笑不止,說:
“果然是你,如假包換!”
老鷹嘰嘰喳喳,又笑又尖叫的,震得我的耳膜嗡嗡響,好不容易興奮勁退了,老鷹仿佛才記起要問什麽,說:
“你究竟跑哪裏去了?你還好吧?”
聲音竟有些哽咽,我的心情陡然冷卻下來,仿佛被針刺了一樣。
“我很好,不用擔心。”
我不覺也有些哽咽,聽到老鷹挪動位子,她大概靠著椅背,放鬆地坐著了吧。
“那就好!我們問阿姨,阿姨說你回雲道老家了。你們不都搬出來了嘛?這都大半個月了,打你手機又打不通,發郵件也不回。後來再問,阿姨說那你應該是回山裏看望外婆去了。現在朋友圈裏都在瘋傳你上山出家了,都是小鷹那叛徒……你別怪他哦,他也是想打聽你的下落……我就說嘛,掌門人絕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的,一定會再次聯係上組織的。果然,菩薩你還是不舍眾生呀,阿彌陀佛!”
老鷹笑著,我也高興起來。老鷹凡事都看得開,總能嗬嗬地樂,也能讓身邊人嗬嗬地瞎樂。
“你們幾個都好吧,若希呢,你和小鷹呢?”
“人到中年,還不就是過日子?該怎麽著怎麽著。你究竟跑哪去了?你在哪裏?”
“我在平山。”
“若希說你和她提起過,你八字裏有個離宮,這次你又突然人間蒸發這麽久,和以前不大一樣。老實說,我們幾個心裏都惴惴的。唉,你這個一笑輕九鼎的脾性,我們拿捏不定呀。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的心也一天天地涼一截,還真怕你老金盆洗手,從此不再過問江湖事了。”
我一向回橡山,隻和老鷹他們說我去山裏看望外婆,連“橡山”這兩個字,都不曾跟他們透露過。有好幾次他們問我是哪裏的山,我也隻是含糊其辭,既不想睜眼說瞎話,也不能明言相告。近幾年他們都不再提起了,大概隱約猜到些什麽,但不管猜的是什麽,也絕對想不到這世上還藏了橡山這樣的山,而我就是那片山的主人。在這件事上對我的知己有所隱瞞,對我而言無疑是煎熬。一方麵我明白自己終究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另一方麵,想到終有一日我們將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來,漸漸淡忘了彼此,此生不再相見,而來生遙不可期,心裏就空落落的難受。現在,握著手機,聽著老鷹說話,隻覺咫尺天涯,天涯咫尺,眼中不覺有淚。
“讓你們擔心,對不起了。”
老鷹依舊興致勃勃地說: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下不為例啊,以後再這樣,我們可要生氣了,我是說真的啊!”
想:
恐怕我真的要惹你們生氣了。
想:
我也算是出家了。
出了城中的家,入了橡山的家,是家還是牢籠,我至今也說不清楚。
關於橡山的一切,我唯有保持緘默。橡山一千四百年不曾見過一個外人,我也不能破這個規矩。我的朋友們,除了歉疚,我什麽也拿不出來了。
“貧尼也想金盆洗手,不過現下俗務纏身,身不由己啊。”
聽到自己的聲音這麽高興,我也仿佛真的高興起來了。
人真是奇怪啊。隻要人心不變,不管分隔的距離多麽遙遠,分隔的時間多麽長久,隻要談上話了,就會條件反射一樣地,回到舊時固有的交談模式。
“方外之人,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什麽能纏得上你的身呀?神尼說來聽聽,看看我這個俗人能不能派上用場?”
“我幫族人翻個合同,翻完了發到你和小鷹的郵箱,你們伉儷各自看一看。拜托了!”
“吼,嫌疑犯分開審,分開錄口供是吧?”
“那是當然。律師的死黨不有點法律常識,怎麽說得過去?你們行裏的文字佶屈聱牙,若當個法盲,怕哪一日就不明不白被你們這兩大律師給賣了還不知道呢。”
“你這是求人還是損人呀?得!明天下午一點半我們兩個飛法蘭克福,十一點出門,我看看時間啊,17點53分21秒,從現在開始到明天早上十一點,我們就是掌門人你的人了,管它是三更還是半夜,絕對隨叫隨到。喂,掌門人,你沒出家真好!”
“老鷹,謝謝!”
“你呀,什麽都不放心上,又什麽都放心上。”
老鷹忽然壓低聲音,電話那頭傳來她說話撲哧撲哧的氣流聲:
“出家是假,我們也知道你出不了家。你是不是為了那個回去的?”
他們知道的那個是哪個?哪個是那個?
不能問,問了,也不能答。
“你現在在哪裏?”
“平山。”
“你什麽時候回來?”
不能回去了,這樣的話說不出口;回不去了,這樣的話不忍說出口。
老鷹、小鷹、程若希的世界,正在緩緩地飄移、遠去。
老鷹、小鷹、程若希是“我們”;
我是“你”。
“I warm’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It sinks,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
“生命之火曾溫熱雙手,
火熄了,我也該走了。”
老鷹、小鷹、程若希在“我們”的世界裏,我在“你”的世界裏,既然如此,就無聲無息地走吧。
究竟是生活對我過於殘忍,還是我對生活過於殘忍?
“小姐,小姐,哎呦,你倒是看一下我呀!”
“嗯。”
此時此刻,隻有這個虛擬的文字世界是存在的。
做法律文書的譯者像纖夫一樣,幹的都是又重又累的活計。來吧,挽起袖子,朝兩個手心吐口水,唱起《伏爾加船夫曲》——“哎嗨呦嗬,哎嗨呦嗬”,揪出一個句套子,再揪出一個句套子,纖繩磨得手心起繭,肩膀上勒出一道道血痕,但是深陷文字獄的大船依舊紋絲不動。伏爾加的船夫再怎麽可憐也總還有個伴,我們這些可憐的譯者啊,一個個都是孤獨的纖夫,以一敵萬,對付這些厚顏無恥的千字萬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說得倒是好聽,其實背地裏哪有那麽光鮮?我們這些一夫在各自的角落裏苦苦支撐,苦苦思索,有時為了琢磨對一個字,得撚斷幾根胡須,那些沒有胡須可以撚的,隻好撚頭發。
譯者又像最為戰戰兢兢的農夫一樣,站在句首跟站在田壟頭一樣,手搭涼棚,看著這些野草一樣瘋長的句子,猖獗蔓延十幾行都望不到一個句號,心中暗暗叫苦。這些不可一世的法律文書啊!分明隻是法律文書,卻非要把自己寫成意識流,要向James Joyce的Ulysses叫板,然而始終不敵Ulysses,因為它們個個不自量力,終究不可能一口氣溢流十六頁不消停的,要不然天底下的律師出庭隻能說得出一句話,就接不上下一句了,因為第一句話已經把自個兒活活地給說死了。所以說,律師是天底下最心累之人,一句話可以說得明白的,得要造十句話讓它顯得不明不白,好不容易造出這十句話來了呢,得要還原成一句話好讓自己明白。
譯者身處冰野荒原,被困在燃燒熾烈的文字鐵圍裏,火舌從四麵八方撲咬而來,恨不得將我們生吞活剝,稍一不慎,就被燒成烤肉,麵目全非了。每一場翻譯都是一場肉搏戰,文字和譯者你來我往,不鬥個千百回合,誰也服不了誰。在一片無聲的刀光劍影裏,譯者隻能憑借一隻瘦弱的判官筆,殺出一條血路來。生存便是如此慘烈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實在又是一場趣味橫生的硬戰,譯者得有點頭腦才行。我們跑進文字的敵營裏做臥底,摸清敵情,忍辱負重,等待一窩端了敵方的勝利曙光,從熬了一宿的天邊透出來。不翻譯到最後一個字,譯者從不敢說自己已經勝券在握。文字和譯者無論誰勝誰負,皆是雖敗猶榮,對手即是最可尊敬之敵手。細細一數,三百六十行中,翻譯這一行乃是最為謙卑好禮的。
說到真正了解語言之玄機奧妙者,除了真正的作者,便是譯者了,說到兼收並蓄虛懷謙抑,作者又在譯者之下矣。說到底,譯者才是名副其實博通言語之古今中外玄之又玄之上上達人,大哉,譯也!壯哉,譯者!
“小姐,辛苦你了!歇一歇,吃碗宵夜吧。這是我剛才燉好的百合蓮子糖水,滋陰潤肺。你感冒咳嗽剛好,要是為了你陸大哥的事,熬壞了身子,我們可就無顏見江東父老了啊!阿信,你也來吃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