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心意2
你都說到這份上了,我還能說什麽?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但總之再甩人家就不好了吧。葉天一的手掌雖冷,手心卻暖暖的,我隻覺得他手上有一道暖流源源不絕地湧來,讓人如沐春風,竟真的不覺得冷,也不打哆嗦了。
要是每次在山裏淋雨都有人為我輸真氣保暖,我會不會也像令狐衝那樣,體內有多道真氣,弄得經脈全亂,隻能靠練易筋經化解呢?襄讚衛二當家精研易筋經,得他點化,大可有恃無恐。這麽一算計,我倒盼著能多淋幾次雨了。想到橡山這麽大一個江湖,淋點雨都可以用真氣取暖,頓時心潮澎湃,慶幸一萬遍自己能掉進武俠與江湖的次元,更慶幸自己是個衡鹿守和襄讚衛的大司首。
雨漸小,落在油紙傘上,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山一片靜寂,隻能聽到雨聲和他的呼吸,而我卻聯想翻飛激動不已。清源天一的掌心貼著我的掌心,他的手越來越暖,我的手也越來越暖,已經分不清手心裏究竟是雨水,還是汗水。
大學二年級暑期結束,新學期開始第一天晚上,武漢舍友的高中同學又來找她聊天,她同學與我們專業不同,讀的是電子工程。我打水回來,進門時聽到她對舍友說:
“這個暑假,我和×××的關係有了質的飛躍。”
量變產生質變。什麽叫作質的飛躍?
過了一個多月,武漢舍友晚上回到宿舍,說:
“下午陪許啟去醫院,排在她前麵的女孩子還穿著中學校服,出來的時候臉又青又白,嚇死我了。我見她臉色那麽難看,就叫她坐一會再走,她說‘不行,我得趕在我媽媽下班前回家’。那個小女生,臉就這麽小,看著可小了!”
睡在我上鋪的河南舍友,大三開始就搬出去,和男友住在學校隔壁的出租屋。我的書桌和床離電話最近,她媽媽如果打電話來,我必須說她去圖書館,去教學樓,輪著換地點。
有一天傍晚,又拎兩個熱水瓶打水回來,這次和程若希一起,走在我們前頭的一對兒,女生樣子頗為強悍,對她身旁的男生講:
“We’ve got to finish our assignments together, and then we can have sexual intercourse.”
這位女生,操一口美式發音,說得字正腔圓,不知是哪個係的?
程若希和我麵麵相覷,大概她也想起老小鷹正住到一塊兒了吧。
這些年,我也曾對幾個男生有過好感,但他們大概永遠都猜不到我的心思吧。我明白,他們不可能永遠停留在牽手的階段,而牽手之後的事情,還未到時候。
我是衡鹿守,能觸碰畫在我胸口的合歡花的,唯有我的丈夫。所幸的是,我未曾遭遇那樣的**,也未曾遇到我渴望牽手的人。隻是我做夢也沒想到,我的第一次牽手會是這樣的。這算幸還是不幸呢?
山下傳來參差的腳步聲和叫喊聲,我抽出手來,低聲說:
“謝謝!”
葉天一搖了搖頭,說:
“阿樹不怪責我越禮,足矣!”
“哪裏……”
話未說完,便見平大夫帶著十幾個青年男子和兩副擔架,從彎道上衝出來,平大夫揚聲問:
“阿樹,你有沒有受傷?”
關注之情溢於言表,我心裏一暖,大聲答道:
“我平安。清源少主扭傷了。”
雖中間間隔有些距離,也能明顯感覺到平大夫鬆了口氣,我不敢看清源天一,怕見他尷尬。平大夫上來和葉天一打了招呼,俯身察看傷勢,抬起頭說:
“無大礙。來,你們幾個趕緊扶少主上擔架。”
說著,從身邊人手裏接過毯子,將我裹得嚴嚴實實的,說道:
“請少主莫怪,阿樹自小體弱,我怕她染上風寒。”
“我也是一樣的心思,平大夫多慮了。阿樹,可覺得暖一些?”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樣,隻好含糊地應了一聲。平大夫握住我的手腕,把了把脈,眉頭微微一皺,這時,拐彎處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人跑得很快,聽聲音便知他心急如焚,瞬間功夫,轉過山坳,出現在台階底下,竟是冰大叔!
他怎麽也來了?我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夢境是符號,符號具有意義,被個男人用手銬銬住這樣顯而易見其含義的符號,讓我的心一緊,真希望能像林中偷窺的結界師一樣,跟隨靈獸消遁無形,但此時此刻,我插翅難逃。
冰大叔三步並作兩步走,高聲問:
“阿樹,你受傷了嗎?”
“不是我。”
冰大叔也像平大夫一樣,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快步走到我跟前,抹去臉上的雨水,將我上上下下緊緊打量了一番,問:
“身子可有不舒服?”
我趕緊搖頭,糟了,不會真的亮手銬出來吧?
“天還沒亮,怎麽能一個人出門?阿信他們拿了你的字條來,你知不知道我……”
“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看到掛在他臉頰上的雨水,不知怎麽地,腦子一片空白,心中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仿佛舍不得他如此似的,仿佛見不得他如此心疼似的,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已拿起毯子的一角,想替他擦去雨水,毯子快觸到他臉頰時,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大家都在看著我們兩人呢!我不大能夠理解這個瞬間,隻知道這個當下,我感受到了從未曾體驗過的情意。猶豫了一下,收回毯子,抹了抹自己的臉。說不上來是自己想多了呢,還是某種直覺在心裏冒了出來,如閃電擦亮天際:
“他想擁抱我。”
不知道過了多長或者多短的時間,聽到平大夫大聲清喉嚨,說:
“這個……持誌麽……你也一起去如意堂喝碗薑湯吧。”
葉天一淡淡地說:
“持誌叔,阿樹為我淋了一場雨,若她為此病了,天一於心不安。”
冰大叔點了點頭,眼神卻依舊不離我左右,被他這樣看著,我不知怎麽的就低下頭來了。
“能走嗎?”
冰大叔的語調已近乎溫柔了,我耳根和臉上一熱,怕他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舉措來,比如像電視劇演的那樣,男主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把抱起女主揚長而去之類的,趕緊使勁點點頭,說:
“能走!能走!”
彎道上又跑上來一群人,阿信幾個和剛叔他們也來了。
我回頭望了一眼大橡廟,煙雨朦朧,海市蜃樓。大橡神,今兒個一大早的,您老人家特意去鬆居把我喊醒,讓我巴巴地趕來淋場雨,演幾出戲給您消遣消遣,怎樣,您老人家開心了吧?啊呀,您都多大年紀了,能不能讓我這個蝦小之輩睡個安生覺呢?這山那麽老,歲月那麽長,偶爾出個懶散的衡鹿守,也沒什麽不好嘛。
如意堂和哈利波特中賣魔杖的千年老店一樣,蘊養著古老而安詳的氣息,若這氣息有形有色,應當是金黃的琥珀,金色純而琥珀韜涵。牆上鑲嵌數不清的屜子,每個抽屜上貼著微微發黃的正楷藥名:蒼術、鬆節、防己、千裏光、鬼箭羽、王不留行、雪上一支蒿。為這些中藥命名的先人,一定是很有趣的人吧。
歲月摩挲,銅質把手發出幽淡的亮光,含藏了不知多少代人的曆史和運命。抓藥的人拿過藥方,隻需掃一眼,就能讀懂符咒一樣潦草的藥名,打開抽屜,抓一把草藥,放在一杆精致的小銅秤上,謹而慎之地掂量各味藥的分量,減一點,再減一點,加一點,再加一點,直到分量剛剛好,不多也不少。
我去過廣州大德路的省中醫院,取中成藥的時候,藥劑師把單子放到掃描儀下,“嘀”地一聲,藥從塗層的鋼板螺旋梯上滑溜下來;抓中藥也很快,飲片已在工廠流水線包裝成定量的一個個小塑料袋了;電子屏幕閃爍取藥人的名字,每個名字前有一個號碼。
我們在山中麽,可以悠著點,也可以不那麽機械化。山人做什麽都不慌不忙,病了,也不慌不忙。藥抓好了,用紙包好,再用麻繩將幾副藥串在一起。病人扯著麻繩的一端,藥包晃呀晃呀如秋千一樣,滿懷希望地**漾,回到家點爐子煎藥,藥氣熏騰,屋裏熏染了草藥的氣味,一旁打盹,等藥煎到八分碗。
我從小喝慣了藥,卻也不會咬牙切齒地憎恨藥味。醫師隻要把一下脈,看一下我的舌頭,問幾個問題,對症下藥,不需要把莫名其妙的儀器伸進我的口鼻喉胃腸腦,就明白我的身體哪裏出了故障,故障又牽連到別的什麽部位,醫師還能讀懂我的心情,看看我犯是不是情誌病。
平大夫就是這樣一位醫師。沒有平大夫治不好的病,如果治不好,那就是沒法子治得好的。我們安心地生活在這裏,把病交給平大夫,把命交給天地神明;鬆子婆婆他們排列的順序和我們稍微不一樣:把命交給佛菩薩,把病交給平大夫。不管哪個次序,如此一來,我們便是沒病的健康人。
生病是調節人生節奏的休止符,可以不是一件特別糟糕的事。生一場小病,偶然之中藏著必然,得到一個不得不暫停下來歇一歇腳的機會。病中隻盼著要趕快好起來,所以,生病的人反而比不病的人更關注自身;若生一場大病,九死一生,如果得到十分之一的機會過了這道卡,我幸;若過不了,且歇著吧,等來生再續。
三年前的暑假,我感冒後咳嗽了一個半月,睡下去咳到天亮,怕吵醒我媽,跑到外陽台咳,咳累了跑回客廳捂著抱枕咳;看一次中醫,給開了差不多七百塊錢的藥,中西合璧,錢倒是花了,絲毫不見好轉。直到國慶休假,在家靜養,讀陽明先生的《傳習錄》之答聶文蔚,到“殘軀舊有咳嗽畏熱之病,近入炎方,輒複大作。主上聖明洞察,責付甚重,不敢遽辭:地力軍務冗遝,皆輿疾從事。今卻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養病,得在林下稍就清涼,或可廖耳。”真有禪宗所謂的“身心清涼”之感。幾百年之上,先生也如此咳,而我非是悠悠曆史長河中唯一一個苦苦地咳著的人,非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而同病相憐者甚眾。從無始以來,無數的人出生入死;在我無數期的生命裏,我重複著死去活來——這麽一想,也便坦然了。
病中光陰甚清閑,懶惰的舉止,拒人千裏之外的無禮,變得合理並且可以接受。我隻需每天早晚定點咳嗽,其餘時間倒也不能說不舒適,不能說不愜意。真有一種這樣病著也挺好的竊喜和遺憾,想到快好起來了,如知父母之年,以喜以懼。
阿信敲門有些急。這孩子一向如此性急,嫌敲門不夠快,還要連帶喊的,但聽她語調,多半是好事不是壞事,真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孩子。
“進來。”
阿信掀開杏藕色暖簾,急急走進來,說:
“小姐,老先生來看你了……”
我正趴在**寫東西,順勢一翻,下了床,扯了扯衣服,回頭對阿信說:
“把我**的書和本子帶過來。”
“小姐,你等等我呀!”
“不等,你慢點來,我那本子快散架了,小心點。”
小病一場,閑來無聊,見一兩知己,暢談一番,也是極好的調劑。
啊,小病,真好啊!
穿過簷廊,從祖堂那邊抄近道,快到祖堂門口的時候剎住腳,一本正經地走到一半,裏頭突然竄出一隻什麽東西來,擦著我腳底逃竄了,把我嚇了一跳,原來是阿鶴養的貓多羅,阿鶴隨著走出來,見了我,頗為詫異:
“小姐,你怎的……”
“走,一起去枕石,老先生來了。”
“我去得麽?”
“怎麽去不得?你不也有些時候沒見老先生了?”
“是。我已許久沒去端木居了……”
“那剛好。”
下簷廊,轉進園子口的時候,走得有些急,差點撞上宗治,宗治擔著發酵了的廚餘,要往後園走,幸虧他身手敏捷,躲閃得快,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小姐,小心!莫跑,你才好些!”
“我好著呢。你見過老先生了不?”
“小姐,我還不曾見。客人不打這頭走,若是老先生,也走文德軒鹿銜草那邊的竹徑。方才在廚房見阿香備茶水,端著枕石的茶具,應該是了。”
阿香跪坐在門口,見我來,咧嘴笑著,無聲地拍拍她旁邊的木地板,我緩了幾口氣,坐下來,阿香從腰間麻利地抽出絹帕子,抹去我額頭和脖子上的汗。
“小姐,你怎能跑?又出虛汗,傷身體的!”
“是,我知道錯了。”
阿香假裝生氣,瞪了我一眼,又笑了,輕輕叩了兩聲門,拉開門來,我興衝衝地走進去,說:
“老先生,多日不見,甚是想念!您……”
老先生右手後側正坐著冰大叔!冷不防見到他,心頭慌亂起來,他怎的在這裏?
自打那日在山上淋雨之後,我得了傷風,一直不曾見外人,大概好幾天沒見生人,心裏才亂的吧。此時我心裏頭浮現的,還有這幾日靜來無事時不時想起的,總是那天他冒雨來找我的情景。可這會兒,他又戴上他的招牌撲克臉,對我點了一下頭而已。
我大概是瘋掉了,這有什麽可想的!鬆子婆婆幾天前不就在這裏把我交托給他麽?冰大叔公事公辦而已,我也公事公辦好了!
“持誌叔好。”
老先生嗬嗬笑著,招手讓我坐到左近,說:
“看樣子,阿樹已經恢複得七七八八了。見到你這麽有活力,老先生就安心了,端木居上下也可安心了。阿誌,你說呢?”
“是,爺爺。”
機器人!這人完全是個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機器人!
鬆子婆婆放下茶杯,說:
“姑娘家的,在自己屋裏怎的用跑的?”
“是,鬆子婆婆教訓得是。”
我側過臉偷偷地對老先生眨了眨眼,老先生也偷偷對我眨了眨眼,兩人相視一笑,冰大叔微微一笑看著我,我裝作沒看見,轉過頭去,懶得理睬他。
“老先生,十七我和孩子們遊龍河,不巧您頭痛早歇了。結果我又出了這個波折,未能過去給您請安,您現在可好些?”
“頭痛?哦……那個,無事……難為你記掛著。”
“您的口風可真緊,老先生!雅服我收到了,真漂亮呀!春意盎然,天地也亮堂了。”
“如此才可顯見端木人對阿樹的一片心意。阿樹歡喜麽?”
“一見鍾情。”
“一見鍾情?”
“阿信告訴我的,說這是油桐花的寄語,恰恰我對這件雅服也是一見鍾情。”
“情投意合,絕妙!絕妙!”
“如此貴重,我有些惶恐呢。”
“無須惶恐。這份禮,唯有阿樹才當得起。”
“謝謝老先生!我一定會善待這件衣服的。哦,對了,老先生,阿鶴來給您請安了。”
“是吧。阿鶴,進來吧。”
門外反倒傳來阿信的聲音,說:
“小姐,你要的書和本子我已經拿來了。”
糟糕!阿信來得真不是時候!早知道冰大叔同來,我一定不會讓阿信拿譯文過來的,如今悔之已遲了!
老先生說:
“我來得真是時候!阿樹又有新譯作了?好啊,拿進來吧。”
“老先生,我不知……其實還沒完全弄好,要不改日我再念給您聽吧!”
“哦,阿信已經帶過來了,就讓我們聽一聽吧。阿樹念英文,很是動聽,譯的也動聽。持誌還不曾聽過呢,是吧?”
“不曾。端木持誌在此洗耳恭聽了。”
冰大叔神情嚴肅,我不知怎麽的,有些生氣,又有些忐忑。
“慚愧!我尚未譯完……”
“老先生,您不知小姐多記掛著您!我才剛說老先生來了,這話還沒落地呢,小姐就從**跳起來一卷煙地跑掉了,我怎麽追也追不上。小姐,你這一頁都已寫滿了,改得密密麻麻的,是今朝新加上去的吧。今日可不許你再看書傷神了!”
“阿信真是嚴厲呀。”
“老先生,阿信就是個搗蛋鬼。”
鬆子婆婆說:
“阿香阿鶴,你們也進來吧。念吧,我也許久沒聽你念書了,一晃就十一年過去了。”
事已至此,隻好當冰大叔是個透明的冰雕了。
“是,鬆子婆婆。那麽,我就獻醜了。這本《旅行的藝術》,乃是英國一位叫阿蘭?德波頓的作家寫的,此人才華橫溢,口若懸河,妙筆生花,此書更是辭藻華麗。上海譯文出版社出了一個譯本,南治國先生理解精當,可惜總有點質勝於文。今朝我隻譯了一段,才疏學淺,請諸位指正。”
我念完原文,接著念譯文:
“如果人生的真諦在於追求幸福,那麽,也許沒有哪種活動能像旅行那樣,能將這個求索的過程所飽含的熱忱,所體現的矛盾,及種種奧妙之處,揭示得如此淋漓盡致。不管多麽的含糊不清,旅行總能表達出艱辛勞作和努力謀生之餘,對人生本來麵目的某種體認。人生中很少能有什麽時刻,能像飛機起飛那時讓人感到如釋重負的。起飛令我們覺得身心愉悅,而飛機衝入雲霄象征了人生的轉變。起飛所展示的力量給予我們靈感,讓我們聯想到生活中相似的、重要的轉折點,想象終有一日,我們也能撥雲散霧,衝破重重困阻。雲中萬籟俱寂。我們的腳下,是恐懼和傷心之地,那裏既有我們的敵人也有同仁,但如今那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也無足輕重了。於此我們或許早已有所體悟,但唯有當我們緊靠著飛機冰冷的舷窗時,才算得上真正明了個中旨趣,而不由得感慨道:飛機既是一位滿腹經綸的哲學導師,也是聽從波德賴爾召喚的忠實信徒:
火車,帶我走吧!
輪船,悄悄載我遠離塵囂!
帶我去那遙遠的——遙遠的——遠方。
故土已成淚之泥沼!”
“清遠出妙音,甚是好聽!”
沒料到第一個給評價的竟是冰大叔,他看我的眼神與方才不同,與平時不同,也與山上時不同,說不上是什麽,我隻覺得心怦怦地跳,故作鎮靜答:
“謝謝!持誌叔過獎了。”
“爺爺說以前你常念書給他聽,也念自己的譯作。往後望能常在端木居聽到你的讀書聲。”
老先生端起祭紅釉茶杯,對我一笑,我也舉杯相和。
“放心吧,我會像以前那樣,常去陪伴老先生的。”
“我和阿誌說起過,你十八歲那年回來,曾在茶室裏念過一首英文詩,譯文清清朗朗,阿樹的聲音也清清朗朗,那時夕陽西下,光輝滿天,真是一個令人懷念的黃昏啊。阿誌被我說得心動。”
“啊,我記得,那是葉芝的詩。”
“是這個名字,和清源堂同姓。”
我笑了,說:
“老先生,詩人的姓氏是Yeats,音譯過來就是葉芝,其實不姓葉。”
“阿樹,待你痊愈了,帶這首詩過來,我和阿誌好再欣賞欣賞。”
冰大叔淡淡地說:
“清源堂的詩便算了。”
“持誌叔,那是音譯,中國沒有Yeats這樣的姓氏,和清源堂毫無瓜葛。”
這大叔怎麽糾纏不清?他和清源堂有什麽過節?
看來和他鬧別扭的,不隻我一個。
“小姐,原來這些卷卷曲曲的毛毛字是這個意思!虧你讀得懂,我看著都頭昏。”
“阿信,你若到世間讀書可怎麽辦?外麵的學生都得學英語,必修課來的。”
“我才不要去外世間,八百輩子我都不離開橡山一步,除非……除非小姐逼我學。小姐,飛機起飛是什麽感覺呀?”
“沒有德波頓寫的這般詩意。記得我第一次搭飛機的時候,是從南京飛廣州。飛機離地,感覺失重那一剎那,有點嚇人;後來搭得多了,也就習慣了。從舷窗往下看,地麵上的房屋和道路越來越遠,越來越小,那才有書裏的一點味道了。”
“阿樹在世間走過不少地方,古人言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你倒是做到了。”
冰大叔說:
“知己知彼,山中也有山中的境界。衡鹿守也當了解自己的山。”
“山林之木,衡鹿守之”,我這個衡鹿守,實在講,徒有虛名。枕石外有泉山,泉山之外有百山千水,對於我而言,隻是廣漠而虛浮的存在。
什麽時候我才算真正了解這片山,真正了解自己的職責所在呢?
阿鶴說:
“聽說少爺前些時見到了風野瀑……”
“嗯。”
“少爺,你真的見到龍瀑了?啊呀!宗光前年和江少爺幾個去尋了快一個月,一無所獲,怏怏而歸。”
瀑布不長腳,不會走,但橡山的風野瀑是一座有靈性的瀑布,有緣者見之,無緣者當麵錯過。瀑有龍息,兼之風野多變,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因而尊稱為龍瀑,為橡山十二朝聖地之第八者。前往龍瀑的路荊棘遍布,密林叢生,真知道路徑的人少之又少,真能見著的人更是屈指可數,總之,能不能見到全憑造化。去往風野瀑沒有GPS定位那樣精確的路線和指引,一千多年來前人隻給後人大致的方位,而尋找這座龍瀑,乃是朝聖者修行的功課,考驗朝聖者的耐心與耐力,磨煉靈力,讓他們學習與林木蟲獸以及人與非人相處。
我看了一眼冰大叔,差一點想紆尊降貴求他帶我去,終於還是忍住了。
“等你病好,把身體養好了,得空,我……還有剛叔,陪你去……”
“你……你說我麽?真的嗎?”
冰大叔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真的?”
“嗯。”
我樂開了懷,差點高興得蹦起來,但轉念一想,又蔫了:
“得空?衡鹿守修業需一年呢……”
“我們來日方長。”
哎,總之,我暫時是沒什麽盼頭了。
“真懷念啊!璧簪那時比阿樹還小呢,紮兩個大辮子,和阿樹你一樣,活潑潑的。”
老先生望著鬆子婆婆,眼神中閃爍著的光亮,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是戀人的眼神才有的光亮。老先生年輕時,不知可曾有不能入眠的夜晚呢?
此時仿佛置身舞台上,坐在暗影中,見一片交融的燈光打在我生命中最親近的兩位長者身上,銀發染上歲月的暮光,藏了無數不言而明的心意。這心意雖不言而明,卻在近一個世紀的時光中,可言而不言,活成樹一般,隻默默地。我對老先生的敬愛之情,不覺又深了幾分。
“老先生,被您這麽一說,我真想插上翅膀飛到龍瀑去啊!”
鬆子婆婆說:
“衡鹿守須知自己的山界,修業其中一項便是巡山界,屆時還需勞動持誌和友剛為阿樹指路。”
“鬆子婆婆所托,持誌在所不辭。”
我頓時活了過來,再也無法扮矜持,站起來,又怕自己聽錯了:
“真的嗎?衡鹿守還有這等的美差?您怎麽不早說呀,外婆!”
“小姐,踩山界很辛苦的!”
“哼,你還不知你服侍的這位小姐?她哦,在世間浸染久了,一門心思隻有一個玩字。”
這時不管鬆子婆婆說什麽,都比青鳥鳴唱還動聽,我樂嗬嗬地坐下,咕嚕咕嚕喝完茶,就當杯中滿盛美酒一飲而盡,先私底下低調慶賀一番,正正經經地說:
“外婆,我已經玩完了。我是去踩山界,不是去玩。”
“雪鬆,苦了你孫兒了。”
老先生哈哈一笑,說:
“旁人或以為苦,我實甘之如飴。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書中所講具有靈性的瀑布,踏破鐵鞋無覓處,就在我這山中。不知它是恢宏壯闊如尼亞加拉大瀑布呢,還是變化多端如伊瓜蘇瀑布?真想快一點見到風野瀑啊!尋找靈瀑之旅,也必定不同於一般觀光攬勝的旅途,而會成為一場心靈之旅吧。
穿過後園,見冰大叔站在一葉庭橋上,望著池水若有所思,我趕緊折回左手邊的岔路,打算繞道,卻被他看見了。
“阿樹,是你吧?”
我這個真樹隻能從樹後出來,走上橋。
“持誌叔,你……在這兒呀,老先生呢?”
“爺爺和鬆子婆婆說起往事,我不想打擾他們兩位,就出來走走。阿信說你昨晚還有些咳。今日感覺如何?”
“今早不咳了,本來早上是咳得最厲害的。”
“你剛好些,還需多靜養,不可勞神。”
“嗯。那天你也淋了雨,可好?”
“你記掛著我?”
冰大叔的語調突然轉風向,吹起溫暖的東南風來了。
“我……我一時忘了已差宗光問過了……”
怎麽結巴了?一定是最近老和隆平玩,不知不覺也變得口齒不伶俐了。
“這點雨,不算什麽。我……一直記掛著你。”
這……這算哪出?
糟了,竟然連心裏話也開始打結了,這……這有點嚴重了。
鬆居少主,你給我振作點!
“我去拿飛盤。”
能把一整句話毫無間隙地說出來,我大大地鬆了口氣,看來姐很正常,剛才隻是一時短路而已。孤男寡女,共處一橋,有點緊張也是人之常情嘛。
“孩子們來看我,阿亮和小香還帶追風和她的小狗一起來了。我想去庫房找frisbee,哦,就是我以前帶回來的飛盤,小狗肯定愛玩這個。”
“一起走吧,去拿你那個飛盤。我倒沒耍過。”
“很簡單的,就像這樣,手腕一甩,‘咻’的一聲,飛得越高越遠越好。城裏人一般在空地或者沙灘上玩。後山前麵有塊空地,我已經叫他們過去那裏等我了。”
“那好,我陪他們耍。”
“你不讓我玩嗎?飛盤可是我的,不讓我玩,我就不借給你。”
冰大叔哈哈大笑。
“怎麽了?”
冰大叔徑直往前走,我追上他問:
“為什麽笑話我?”
“大橡山隻有你有這麽一個飛盤,隻有你這麽一個主人,我不想玩了嗎?怎敢笑話你?”
我知他在調侃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原來這個機器大叔,也有一點幽默感呢。
右手邊有個黑影一晃,隱沒到鬆皮石後麵。這還用猜嘛,鬆居365日除了除夕皆穿黑色衣服的,除了阿鶴還有誰呢?
“阿鶴。”
阿鶴走了出來,低著頭,氣場比往日更沉了,我仔細一看,她眼角有點紅紅的。
“小姐,少爺。”
“怎麽了,阿鶴?”
“小姐,我無事,大概昨晚有些落枕,今日一抬頭便覺得痛。”
“要不要去如意寮看看?”
“今晚早點歇息,睡一覺就好,小姐莫掛心。”
冰大叔說:
“阿鶴,弓術雖好,練習不可過了。”
“是,少爺,我近來是練得有些狠了,難怪這兩日脖子不大對勁。”
“過猶不及。”
正說著,宗越走過來,肩上背一個深藍色的布包裹,走到十多步開外,停下腳步,瞥了一眼阿鶴,臉現憂色,對我和冰大叔拱手道:
“小姐,少爺安好。”
“宗越,這是要過去凝峻堂了?”
“是的,少爺。”
宗越飛快地瞥了一眼阿鶴,鼓起勇氣說:
“阿鶴,我走了。”
阿鶴沒有抬頭,隻說:
“宗越哥慢走,路上小心。”
冰大叔拍拍宗越的肩膀,道:
“聽凝峻堂主說,你現在的技藝不在她當年之下。可喜可賀!”
“凝峻堂一諾千金,能得如此盛讚,確屬不易。宗越,好樣的!阿鶴,你說是不是?”
“的確不易,宗越哥十年磨一劍,終於有出頭之日了。”
阿鶴終於抬起頭來,臉色蒼白,笑了一下,卻有些勉強。宗越紅了臉,摸了摸頭,嗬嗬笑著,說:
“哪裏哪裏,我還差得遠呢!阿鶴,那……我這就走了……”
“我……送送你。小姐,少爺,我送一下宗越哥。”
“去吧。阿鶴,你今日無須做務,早些休息。”
“謝謝小姐!我沒事的。”
“阿鶴,你不舒服麽?”
宗越一把丟下包裹,便要走上前去,關切之情溢於言表。阿鶴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擺了擺手,道:
“隻是落枕而已,無大礙。”
宗越鬆了口氣,彎腰撿起包裹,拍了拍塵,咧嘴笑道:
“你……阿鶴,你真的要送我?”
宗越歡喜地合不上嘴,臉漲得通紅,阿鶴強打起精神,說:
“應該的,走吧。”
“在想什麽?”
“宗越宗光、阿鶴阿信年紀都不小了。前些年為著我不在鬆居,把他們的事情給擱置了。等我的事辦完,得趕緊把他們的給辦了。”
“你的事?”
“任衡鹿守啊。這些孩子為我蹉跎了大好青春,想想真是又慚愧又心痛!”
“你比他們都還小一些吧。”
“如今鬆居到了我手上,這些事不得不過問了。宗光阿信看著還是小孩子,照剛才宗越和阿鶴的情形看,不能再拖了。端木居有這樣的事麽?你怎麽辦?”
“有夏娘在。再說,我也操不來這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