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心意1

還是枕石好,遠離塵囂。

阿香從竹筒裏倒了兩杯銀針茶出來,竹子微辣的清香卷著銀針蒼老的香氣,聞著,感覺喧鬧的一日漸漸如茶葉沉到杯底一樣,沉澱了下來。

“外婆,今日繡社的那幫人欺負莫姑姑。”

“怎個欺負法?”

“霸著空桌子不給她坐。”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夫子的弟子尚且如此,又如何求全責備於現世?”

“互鄉地方上的人難以溝通,夫子還肯見互鄉來的童子,乃是出於有教無類的初衷。我可沒有夫子的本事,管不了那麽多。”

“哦,我還以為你管足了呢。”

“其實莫姑姑也沒犯什麽大錯呀!她隻是以詞言誌,自我排遣,關別人什麽事?在世間,能如莫姑姑這樣矜持自重的,都算得上聖人了。”

“世間就是因為這樣才亂的。看似強人之難,不通情理,卻隻有這樣才保得住這片山,人才不至於淪為禽獸,給娑婆世界,留個幹淨的地。你一向嫉惡如仇,眼裏揉不進半點沙子,隻見弱者的是,不見強者的是。慈悲也須有智慧。”

橡山是慈悲還是殘酷呢?中庸之道,究竟達到哪一個點為中為庸呢?世間以愛之名,以欲之名,難道全盤皆錯嗎?

鬆子婆婆跪坐在蒲團上,腰杆筆直如箭,卻不會讓人感到劍拔弩張,像搭弦成半月狀的弓一樣剛柔並濟。

什麽時候我才能修煉成鬆子婆婆呢?

大概永遠都不可能做得到的吧。

“該給你添個侍女了。”

“侍女?我不是有阿信麽?”

“阿信畢竟是總執事之女,不甚恰當。你以前在世間,為了你的安全著想,能不引人注目,便不引人注目吧。今時不同往日,衡鹿守的生活起居豈能失了照料?”

“外婆,我能有什麽需要照料的?在城裏,在國外,我還不是一個人應付過來了?慣了。”

“我知你沒有帶侍女的習慣,從今往後,帶一個就是。冉雍與夫子簡奢之辯,記得否?”

“居簡而行簡,無乃太簡乎?”

鬆子婆婆點了點頭,說:

“太簡太奢都是過,過猶不及。衡鹿守安危關乎橡山安危,不可兒戲。阿鶴有幾個堂妹,其中叫飛嶺,山繪齋的,你出花園時也見過。年紀合適,心思細密,身手也不錯。”

“我記起來了!那個小姑娘紮著兩個軟軟的小辮子,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鞋子脫在廊下,還回頭看擺得齊不齊整。她那時便說長大了要進襄讚衛呢,果然進了。”

“十二便進了,今年二十一,已晉到襄字階十一等。這個人選,你可歡喜?”

“歡喜歡喜!襄字和讚字各十二等,才九年時間便從讚字晉級到襄字,這個孩子倒有本事。”

“有本事的不在少數,隻是你的貼身侍女,需得你自己看得入眼才行。”

“鬆子婆婆選的,必是百裏挑一不可多得的人才,除了……”

“又要說持誌的壞話不成?”

“我家外婆怎麽胳膊往外拐呢?”

有人“哚——哚”地輕輕敲了兩下木門框。

“進來吧。”

阿香進來,對我一笑,輕快地打手語道:

“今夜是十七,外麵有許多孩子來找小姐,說是和老先生約好,要和小姐一起遊燭龍。”

“遊燭龍?啊!真懷念呀!”

“小姐出花園時的燭龍,前些日子送去翻新,昨日送回來了。小姐,今晚月色很美,出去耍耍吧。”

“外麵人多。”

“小姐放心,正一這孩子細心,說邀小姐出遊,隻有小夥伴們知道,拉了勾不許說出去的。你就放心去玩一玩吧。”

鬆子婆婆點點頭,擺了擺手,說:

“去吧。我等一下還要見莫顏。”

山人稱紙燈籠為“燭龍”,說來有幾分好笑,城裏人遊車河,山人遊龍河。

這裏的山上有一種獨特的喬木,味近樟樹,故防蟲,樹皮纖維適合做紙,不僅耐用,打濕了不易破,晾幹後可重複用,多用於做燭龍罩,名為“燭龍樹”。燭龍樹中空,最老可長到五十歲左右,不過做紙燈罩的樹,最佳樹齡大概在十五到二十年之間。每年七月有兩個星期可以伐木剝皮。常伴燭龍樹生長一種常綠喬木,從樹葉萃取的汁液,能使紙張久折不皺,且不易著火,山人取《易經》第63卦:“水在火上,既濟。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名樹為“既濟”。山中房屋皆木製,一應木料,均需塗染既濟樹液,一千多年來山中沒有大的火災,多得既濟樹庇護之功。

做燭龍的最後一道工序是給紙張上色,也是最考功夫的。簡單的用純色,純木色的燭龍古樸清雅,別有一番風味;煎煮植物礦物提煉顏色後,將紙張浸泡到染劑中,便可肆意玩轉配色的遊戲,配色全憑匠人根據多年經驗把握,依浸泡時間長短和上色層次差別,花樣百出。末了,匠人或題字或畫畫或圖文並茂,如孫悟空七十二變,令人眼花繚亂。燭龍底部有一個金屬圈,中間套一個小油燈,若走得太快,或小孩蹦蹦跳跳,油溢出來,雖不至於著火,卻會染汙燈罩。

山裏的女孩過了十五歲,行了“出花園”的準成年禮,就算半個女人了,生活起居所用物事漸漸脫了稚氣。拿燭龍來講,十五歲前的燭龍,多畫哪吒、龍女、小貓小狗小馬之類的,十五後的燭龍,熱門圖案就變得女性化起來,十二金釵呀,山人認為有德之花如牡丹百合蘭花之類呀,仕女圖呀,諸如此類。

吃過“出花園”禮的“四方席”,親朋好友登門送禮,其中必有一盞新燭龍。山中規定,十五歲以下女子夜行需有親屬看護;十五歲以上之女子不得於夜間獨行獨宿,需結伴出行,不攜燭龍者不得出門,由此可見燭龍對山人的重要性了。山人儉省,七歲時得燭龍,女孩子得一直細致地用到十五歲,男孩子一般到那個年紀,也不遊了,待到他有了意中人,每月十七夜,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才購置新燭龍,多為素色,不畫圖案,最多也隻描些硬朗的紋路,也有不拎燭龍的,全依個人喜好。

山夜黑濃,仿佛素描本上用鉛筆大肆塗抹出來的,祠堂和廟裏的宵明四季長明,在夜裏顯得分外珍貴。除此之外,隻有各家內斂的燈燭光,隱隱約約透出來。木電線杆吝嗇地呆立著,撐不開墨墨的山夜,還得邀宵明入畫來,人在這一頁黑中,點綴珍珠般的光,彩虹般的光。到了十七晚,山人遊燭龍,燭火洞天,熱鬧非凡;燭光熠熠,點亮素淨的夜晚,人影綽綽,入於光中,演出交響樂一般龐大的木偶劇。燭龍可謂山人最大膽寫意的發明,在這裏,為群山染色的,除了花朵,便是燭龍了。

到了端木居,小木門敞開著。正一高聲喊道:

“今夜遊龍河,叨擾了!”

此情此景,令人想起西方萬聖節的傳統,孩子們拎著南瓜燈籠,跑到人家門口喊“Trick or Treat”,東西方的孩子相互都料不到吧,地球另一端的同伴們,所玩的遊戲規則其實大同小異。

小香抬頭看著他哥哥,問:

“哥,已經到了,能不能讓我拎一會,就一會會?”

阿亮摸摸小香的頭,說:

“給,你要拿穩了。”

小香胖胖的小手緊緊抓住燭龍的竹柄,頗有些緊張地盯著燭火,屏息凝氣,挪了幾個小細步,發現燈火安然無恙,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抬頭衝我一笑,天真無邪。

“姑姑,黑夜那麽黑,我卻不害怕。”

“為什麽呀?”

“我不害怕,因為我知道,貓醒著呢,燭龍亮著呢!”

燭光中,孩子們宛若天使。難怪西方人說:隻要還有小孩降生這個世界,就代表上帝對人類仍懷有希望。拯救世界的不是男人,不是女人,不是成年人,而是童真無邪。若我在,若我的傳人在,就能守護這片山,和這片山裏的孩子。“衡鹿守在,橡山在”,這個神諭曾讓我感到迷惑、惶恐、無奈、憤怒,麵對這些孩子,卻似乎顯示出不一樣的定義,代表不一樣的責任。

夏娘出現在門口,燕居服上青藍色的竹枝,在光中嫵媚地搖曳。

“等你們多時了。小姐來了,快請進來!”

“打擾了。”

“哪裏的話?端木居便是小姐的鬆居!”

老先生站在茶室外的簷廊下等我們,走近幾步,才發現那不是老先生,而是冰大叔!濯濯如春月鬆,竟有幾分老先生溫文爾雅的影子。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冰大叔與老先生的氣場如此相似。

“夏娘,老先生呢?”

“老爺方才有些頭赤,先歇下了,囑咐我備了小姐愛吃的茶水。”

“頭痛?要緊嗎?需不需要去請平大夫?”

“睡一宿就好,小姐不必擔心。”

看夏娘神情安穩,大概是不要緊的,我也便放心了。

“持誌叔。”

“你來了。”

冰大叔穿著燕羽灰的燕居服,羅衣領子為黑色,領子上繡幾道細致的金線,腰帶灰中泛白,不知是洗得白了,還是自然如此。他平日裏一身漆黑,跟黑道上的狠角沒什麽兩樣。不知是服飾變了,還是燭龍的光將人的性格和線條都柔化了,今夜的冰大叔讓人感覺親切了許多。

“我第一次見小姐穿燕居服,衣裳淡雅,淑女窈窕,可不是麽,少爺?”

被夏娘一說,我倒不好意思起來,本來我就不習慣穿山裏人的服裝,但山人遊龍河隻穿燕居服,我自然不好特立獨行。夜色掩映,還不覺得別扭,現在特地被點出來了,頓時渾身不自在。

冰大叔隻看了我一眼,仿佛也有些不好意思,說道:

“月寒山蒼,雅淡幽姿,是好看!”

我臉上一熱,不自覺低下頭來,冰大叔輕喊了一聲我的名字,伸出手來,接過我的燭龍,撚小燭火,吹熄了,問:

“冷不冷?”

“走了一路,反而有點熱了。”

他怎的在家?山櫻花呢?就算不是山櫻花,也該有別的花吧?大概老先生不舒服,他便不出門吧。

孩子們將熄了火的燭龍,沿著茶室的牆壁一路停齊整了,由夏娘和剛叔招待著吃果子。

我和冰大叔坐在茶座旁,他衝茶,不出聲,我也不知找什麽話說。

“城裏人不遊燭龍的吧?”

“燭龍這一點點光,在城裏不頂事,城裏的燈太亮了。”

“你的燭龍畫的是聶隱娘吧?”

“是,今夜本來想拎過來給老先生看的。我十五歲時,老先生送的。”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畫聶隱娘的燭龍,像是築山軒的手筆。”

“是。記得當時築山軒主還遣人來問要畫成什麽樣子,我怕他畫成仕女圖,就詳細說了,現在想想真是失禮啊。”

“黑衣女俠立在金色蘆葦上,不算失禮。”

“你的燭龍還在嗎?”

“在。夏娘收起來了。”

“畫了什麽?”

“養由基百步穿楊。”

“築山軒什麽手筆?”

“撒放後,白衣弓箭手依舊轉注,望著遠處林子。”

“箭呢?”

“不見。”

“老築山軒主真有意思。若我不說,不知他如何繪聶隱娘?”

“這樣已經很好了。”

“我的弟弟阿勝,他的燭龍畫的是射雕英雄。”

“阿勝也愛射箭嗎?”

聽冰大叔喊阿勝的名字,覺得有點意外,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

“阿勝不會射箭,不過我們兩個都愛看武俠小說。以前我們經常一起玩,一起看書。年紀大了,關係反而疏遠了,連打電話,語氣也客氣起來了。我們活在不同的世界裏了。”

我怎麽把冰大叔當老先生了,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

“一家人始終是一家人。”

“是嗎?”

“嗯。”

冰大叔的眼神竟格外親切,甚至可以說有幾分溫暖,大概為了安慰我的緣故,鄭重地說:

“這裏也有你的家人。”

紅炭小爐,鑄鐵茶壺清亮地響動,壺嘴冒出熱氣。

這裏也有我的家人。

秀大嬸、阿信和阿鶴都在我房門口守著。

“小姐可回來了,怎的出去這麽久!”

“端木居本來就不近呀。什麽事?”

“小姐去端木居了?”

“我在這裏,除了端木居,還能常去哪裏?”

“見著……老先生了麽?少爺呢?”

“哦,老先生有些頭痛,先歇了。冰……持誌叔在家。”

“那小姐和少爺……”

我伸了伸懶腰,許多年沒穿過燕居服,覺著比穿正裝還要讓人更拘謹三分,現在見到阿信一臉八卦的急切樣子,也不覺得束縛了,隻想逗她玩。

“說了一會話。怎麽了,查戶口呢?”

“阿信,休得無禮。你怎的盤問起小姐來了!”

“秀大嬸,沒事。阿信也隻是關心我。”

“小姐,有一件物事讓你看!”

“你們就是為了這個?好吧,讓我看看是什麽了不得的物事。”

“小姐,你也坐下來。”

等我跪坐在方墊上,秀大嬸才輕輕拉開我的房門,開一截,停頓一下,開一截,停頓一下,房中漸次透出微光,我忍不住探出頭來,本來以為是月光呢,但並不全然是月光,光月相映,那是月光灑在雅服上發出的光,也是雅服自身吐露出朦朧的月光。

世上種種所謂精美絕倫的服飾,我親見過的,不在少數,但這件雅服,乃是我生平所見最美的衣服了!油桐花開,滿室生輝,風吹香動,此身恍如在油桐樹下,香染雅服,沁人心脾。

“小姐,你不上前看一看麽?”

這一樹油桐,輕輕落在黃花梨靈芝紋衣架上,我伸出手,還沒碰到花朵,便止住了,怕觸碰到這天女羽衣,光便會熄滅,羽衣便會飛向天際,然而真的觸摸到了,卻仿佛觸到真實的花朵,花結實地連著花梗,開在微亮的油桐樹枝上,花梗結實地連著枝條,真實而蓬勃地活著,撫摸著它,撫摸著銀線的紋理,觸到匠人的手和心意,幻緲而真實,因其不真實的美而顯得虛幻,因其坦誠的手藝和心意而顯得真實,在我的房中,盛開了一個春天,似夢如幻。

“這是小姐參加衡鹿守任賢禮的禮服。”

我從幻花世界一下子跌回到了現實世界,柔韌的枝丫終究挽留不住天女羽衣,羽衣在觸到現實世界的那一刻,飛走了。

“這是端木居給小姐送來的賀禮,下午方到的。”

“是嘛。沒見著老先生,其他人也沒提起。隻好等明日再去向老先生道謝了。”

阿信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輕輕撫摸油桐花朵,表情帶點神秘,轉頭對我說:

“小姐,這是……”

秀大嬸有些咳嗽起來。

“秀大嬸,你不舒服麽?”

“乍暖還寒,最難將息,無事無事。小姐,這件衣服是不是很美?”

“美若天仙。”

阿信掩嘴笑道:

“午後我們見到時,也像小姐剛才那樣看得癡了。呀!世間還有這樣的雅服!馮姑娘真是巧奪天工呀!”

“小姐,這件衣服是馮姑娘花了半年的時間做出來的。東結繩的繭綢布輕軟暖和,經久不敝,乃是最上等的料子,羅衣也是馮姑娘親手做的。配上雲藻社主做的這條織錦腰帶,恰到好處呢!這身雅服和小姐相得益彰啊!”

“馮姑娘做的?也是,唯有她有這樣的手眼。半年?我不在這,你們怎知我尺寸?”

“小姐和阿鶴的身材不是差不多嗎?問過你娘的,阿鶴也幫忙試了。”

阿鶴淡淡地一笑,往前走了兩步,拿起腰帶細細端詳,我看不真切,但她眉間似有一絲落寞。

女人天生對衣服懷有無上的熱忱,即使冷靜如阿鶴輩,也難以抵擋吧。

“謝謝你,阿鶴。”

“小姐客氣了。”

阿信將臉貼近雅服,但卻不敢真靠上去,聲音還是掩不住十分的激動,說道:

“小姐,你可知油桐花的寄語?”

“什麽是寄語?”

“以花言情,以花言誌。”

“哦,城裏人叫作花語。油桐花語麽,我倒不知。”

“山裏不比城裏,許多話不能明裏講。所以呀,許多時隻得魚雁傳情,信箋、頭飾、衣裳上的繡花,可皆是媒人。”

“這油桐花的寄語是什麽?”

“一見鍾情。”

“老先生可真逗!阿信,山裏的花語都和情愛有關麽?”

阿信歪頭想了一想,調皮地一笑:

“我可想不到跟情愛無關的。”

“和世間一樣。”

睜開眼,啊,幸好隻是一場夢!

紙窗透出熹微的光,拿起枕邊的手表一看,才四點半,閉上眼,夢境的碎片在腦中淩亂重現,然而知道隻是一個夢而已,便隨它去了。

紐約地鐵。我在第五十三街站下,從E線轉六線,正逢早上八點多上班高峰期,兩個悠長的扶手梯上擠滿上班族。扶手梯宛如蜀道,宛如天梯,一直往上看不到盡頭,向同樣灰暗慘淡的天堂緩緩上升。我的旅伴一臉木然,仿佛周圍站的不是活生生、有奔頭的人,而是杵著一個個偶人,戲未開場,偶人卻已破敗,散發出令人絕望的蕭條和黴味。我把手伸進大衣口袋,口袋裏還兜著逼人的寒氣,嗬氣取暖,盼著地鐵的人氣快一點讓我暖起來。無意中瞥了一眼,發現右手上方站了一個極帥氣的北歐男人,從黑白灰的背景裏跳脫出來,染有鮮明的顏色,頭發閃著天堂才有的金色光芒——不屬於這裏的光芒。他轉頭往下看時,與我的目光不期而遇,朝我微微一笑,我的臉刷地熱了。這時,電梯上的偶人突然活起來,開始逆向下行,北歐男人消失了,我緊抓扶手,側身緊貼扶手邊,好讓人魚群遊過。我才鬆了口氣,電梯卻開始逆向傳動,扶手仿佛潑了油一樣,怎麽都抓不住了,兩道扶手梯卷成兩個颶風眼,把我和人群甩進無底黑洞,人群消失了,北歐男不見蹤影,隻有我不斷下墜,十八歲時被井側然水鬼頭打進潭底的那段經曆在心中閃現,黑洞中現出一隻瘦長的手來,手指極長,指甲淌著鮮紅的血,那隻手越伸越長,就要碰到我的嘴唇了,我捂著自己的嘴巴,身子卻無法動彈,隻覺左邊肩膀一緊,有人緊緊地抓住我,把我往上一甩,我穩穩當當地落到方才的電梯上,人群依舊麻木地站著,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一樣,該當我隻是做了一場夢吧,才能這樣毫發無損。輕鬆地跑上電梯,走了幾步,便被一個黑人攔住了,他就像電影演的那樣,從後褲兜拿出證件,劃一個漂亮的圓弧,打開證件又“啪”地合上,我看到他的名字是“端木持誌”,卻不以為異。黑人便衣要求我出示證件,我把背包翻了個底朝天,東西散落一地,卻怎麽也找不到護照,剛想辯解,那便衣掏出一副手銬,“咵”地一聲把我套牢了,我正想辯解,便衣的臉突然變成了冰大叔的臉。

謝天謝地,隻是一場夢!

這個可惡的冰大叔,做夢也不肯放過我!

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了。架子上雅服銀色的油桐花依然絢爛地開放,這花永不凋謝,永不墜落,感受到老先生沉甸甸的心意,心裏更加不安了。過了今日,一切都會像第五十三街瘋狂的手扶梯一樣轉動,超乎最異想天開的夢境。接下來每一天的小格子裏,將充斥各種各樣的人事——我不得不擔當的人事——Fearful!

橡山將兜頭兜臉地傾盆而注,我真的要成為衡鹿守了!這個revelation並不能令我的心情好轉一些——恰恰相反。

算了,起床吧,出去走走,說不定還能做一場白日夢,碰上北歐男。

鬆居早已蘇醒,佛堂傳來緊湊的木魚聲,鬆子婆婆和長輩們在做早課。我輕輕拉開簷廊的門,天色低沉,看樣子要下雨了,轉身進屋拿傘,才想起背包被阿信收在隔壁房了。桐木櫃裏倒有把油紙傘,我撐開傘,看著身上穿著的城裏衣服,猶豫了一下:這麽早,不會碰見什麽人的,不倫不類也無所謂。

天光隱隱,遠山雲氣蒸騰,空氣中充滿水汽,濡潤了臉麵,染綠了林木,把天地都暈染得綠萌萌的。山人聞鳥啼,知天已亮,酣睡一宿,如林木舒展,緩緩審視地裏的作物。白天裏交接人事的謹慎和戒備心,也還沒全然地醒來。人和莊稼,帶著嬰兒般的惺忪,懵懂地看著對方——清晨的山村,像孩童一樣天真。

快走到端木居,才意識到我又不知不覺走到這裏了。可憐的我的腳呀,熟記的橡山路徑隻有這麽一兩個。

不知老先生頭痛好了沒有?

若端木居還是以前的端木居,這時我早就闖進去,問老先生早安了,但想起早上做的噩夢,依然心有餘悸——還是和那個可怕的冰大叔保持距離的好。

抬起頭,山上林木掩映處,露出大橡廟的一角,清陽朱明,綠波流淌,鬥拱精彩。閉上眼,聽空氣中潤濕的霧氣聚成一管毛筆,筆頭飽蘸春暉,在天地間洋洋灑灑地書寫,好不淋漓酣暢!突然,有一滴雨落入池中,打亂岸上柳樹的倒影,我睜開眼,林中某處果然有人正朝我這裏觀望,雖離得遠看不真切,但分明是朝我這裏看著的,那人即刻便有所察覺,隻見一道黑影一閃而過,樹林裏朝天衝出一個龐大的黑影,不知是雕還是鷹,掠過樹梢,樹梢發出哨子般清亮的響聲,不到一眨眼工夫,鯤一般的大鳥消失無蹤,唯有樹梢餘響不絕於耳。

我摘下眼鏡,揉揉眼,望回那片林子,鯤鳥帶起的勁風,餘響猶在,眼前的一切仿佛Robert Penn Warren那首Audubon,黑白色彩簡潔而動人,和清晨的山野一般,流淌如八卦圖。

在雁坵行處默默地站了一會,往前行,路過小柿瀑布和仙女橋,就到一段彎彎曲曲的架空路橋,橋下伏地長著一片魚腥草。這片草藥是村中孩子的天敵,橡村沒有哪個小孩聽到魚腥草不恨得牙癢癢的。公平一點來說,魚腥草絕對算不上最難聞的中藥,可是,誰愛喝藥啊?孩子們自然連帶討厭當藥茶喝的魚腥草水,最怕被媽媽盤問怎麽聲音有點啞,喉嚨痛不痛;撒謊無效,因為天底下所有母親都有一對在成為母親時即自然生成的火眼金睛,可以一眼看穿自己孩子的謊話。村人相信參神步道的魚腥草得仙人加持,最為靈驗,幾百年來深受橡村媽媽和其他村媽媽的喜愛,而媽媽們總能在百忙之中瞅空到這裏摘些臭腥草回家煲百草茶喝。

我和外公一起經過時,問過外公:

“臭腥草哪裏都能長,算不上不是什麽珍稀植物,為什麽要費這麽大功夫架橋保護它們呢?”

“美幸在學校一定很用功,知道珍稀植物了。這個嘛,臭腥草應該不算。”

不管我做什麽,外公總是誇我;我爺爺剛好相反,不管我努力做對了什麽,他絕不誇我。

“那為什麽要架橋呢?”

“珍不珍稀,隻有人區別,山不會區別。”

我想了一會,問:

“所以我和阿勝進山,山也不會區別,隻有我爺爺才區別,對不對?”

外公哈哈大笑,輕輕拍拍我的頭,說:

“孺子可教也!美幸和阿勝,在山神眼裏,都是一樣的;在外公這裏,也是一樣的。”

那一刻,我對我爺爺有的沒的怨氣消失殆盡了。我不能夠阻止別人區別地對待我,或者區別地優待我,世上一定還有別的像外公那樣的人,不會因為我是女人而歧視我,不會因為我是衡鹿守而崇拜我。在外公看來,我每一天都在努力,都在進步,雖然有許多缺點,也有許多的優點,是一個可愛的人,如此而已,如此已足矣。

下雨了。雨刷地刮過山峰和樹木,雨刷滿滿地蘸透春天的濕潤,把山林塗抹成一塊奇幻的綠錦緞,嫩綠的經雨水一點化,成了成熟的綠,而成熟的綠則剎那間圓熟,掛成山崗上沉甸甸的綠果子。石頭台階被雨染深了顏色,兩邊的樹幹也變深沉了。雨霧升起,滿山皆綠,我也成了一個濕嗒嗒的rain woman了。

山中一雨,氣溫陡降,我打了幾個冷戰。哎,本來應該賴在**不出門的。顧佑樹,你從此要記住了,隻有和冰大叔有牽扯的,哪怕隻是一個倒黴的夢境,也要慎重。想想看,連夢境都能追隨我到現實生活,何況現實生活本身呢?鬆子婆婆說得對,不是冤家不聚頭。

隻是已走到這個地步,總不能不上大橡廟吧?好歹我也是個衡鹿守,該去看看了。

雨一點也沒變小的意思,我的褲子下半截早就濕透了,但越走心情卻越發輕鬆,此時正宜高歌一曲,橫豎山中無人,唯有神明聽得見,但願外公和父親也能聽見吧。

“我到橡山了。我回橡山了。”

想這麽跟他們說的。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麽流浪,

流浪遠方,

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清流的小溪,

為了廣闊的草原,

流浪遠方,流浪。

還有還有,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麽流浪

為什麽流浪遠方

為了我夢中的橄欖樹。”

山門前最後一個彎道兩旁立著橡葉宵明,東邊宵明外有一塊空地,空地上蜿蜒鋪一條石板小路,小路通向洗。這個洗乃是一個渾然天成的石缽,為七色彩石,不見縫隙,終年有泉水自然滲出,若十幾日甚或幾個月不用其中的水,也不見滿溢,橡人稱之為“龍泉”,如龍吐珠,綿綿不絕。舀一勺水洗手,又打了兩個冷戰,聽水從指間流下,和著雨聲。漱口,水極清涼,極甘甜,說不出來什麽味,比我之前在外世間嚐試過的各式泉水,更勝一籌。雖然冷得不打一處來,但心情舒展,緩緩透了一口氣,放下萬斤重擔,大概人都應該回到自己應該回到的位置吧,落葉歸根,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

我這片樹葉,沒到三十歲就落了,是幸還是不幸呢?

進山門,入鍾亭,敲鍾三聲,向神明報到:

“大橡神,您的衡鹿守遵守約定回來了。您好嗎?”

出鍾亭,側頭聽末兩聲鍾遙遙相遞,**漾開來,推排開來,如無形的雨刷拂過無邊林木,遠遠地走了,走得越來越遠了,這麽聽著,心便覺得安穩。山中鍾鼓,自我打小聽起,宛如某樣迷失的物事,在鍾鼓聲響起時,落入某個恰如其分的卯榫中,當下心安。

往上看,台階上居然坐了一個人,雖坐著,這人也顯高,白色燕居服已濕透了。

白色……那麽,剛才林子裏一晃而過的,就不是他了。山中帶靈獸隨伺的,除了結界師無他。既為結界師,便能知是我,既知是我,何以不現身呢?這個疑問也隻是一閃而過,我沒來得及細想,看眼前人神情憂鬱,怕是傷得不輕。

六眼相對的那一剎那,他眼中忽然一亮,我不做理睬。我回山不過幾天工夫,山人未必能即刻認出我來,這樣最好,可以少些囉嗦。我跑上前一看,他左腳的鞋子脫在一旁,腳踝腫得老高。他見到我,掙紮著站起來,大概傷處極痛,他緊皺劍眉,勉強一笑,我伸手扶他,險些被他帶倒跌到石階上去,好不狼狽!

“蛇傷還是扭傷?”

他猶豫了一下,有點不情願地答道:

“扭傷了。”

聽他語氣,分明恨不得被蛇咬傷了好。人都成這樣了,還忙著甩酷,仿佛男人都得行走如風,扭傷腳那樣的蠢笨事,隻有女人才做得出來。山裏這些爺們比城裏那些更可憐,更無可救藥,把當個男人看作件了不得的事,還對女人不懷好意,要把天底下所有扭傷腳的份兒,都讓女人承受。

我管不了那麽多,隻要不是蛇傷,得讓我湊到他腳脖子上舍命吸蛇毒,其他都好說。

我把傘遞給他,他搖了搖頭,道:

“多謝姑娘,不必了,姑娘身子要緊,再說,我也已經淋濕了。”

“我的大衣防水;你打著傘,好一點。”

“姑娘身子要緊,我無妨!無妨!”

見他說得認真,真有紳士風度,我也不和他磨嘴皮子,把傘往他肩上一擱,正要轉身,他收了傘,遞給我,我“啪”地用力撐開傘,遞到他跟前。

“你以為姑奶奶我吃飽了撐著,跟你玩淋雨嗎?”

當然,這隻是我心裏冒出來的一句話而已,沒真的說出來,隻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順便把心意捎進去了而已,無妨大叔終於乖乖地接了。

下到醒獅亭,依亭中擊鼓的說明,擊鼓兩下,待聲絕,將鼓東朱紅柱上貼著的警示念了一遍,紅紙上歐體楷書:“雖生死關頭,不可自亂陣腳,宜收攝心神,徐徐敲擊,否則欲速則不達矣。”念完,再打一下鼓,信號傳畢。

此一麵牛皮大鼓聲可傳百裏,到此,山下必已有人知覺了。鼓二間一,至七遍歇,則山人必知這裏有人扭傷。鼓點搭配不同,大概將山中所能遇到的緊急情況囊括其中,都可以以鼓傳遞求援。這裏的三歲小孩,也能聽聲辨識,因性命攸關,不可兒戲。

我解下圍巾,到龍泉洗裏蘸滿水,敷在無妨大叔的腳踝上。

“姑娘解葉某困厄,葉某感激不盡!”

“不必客氣。”

我站在他旁邊,替他打傘,站定才發現自己身上已經濕透了,山風夾雨打來,忍不住打了幾個冷戰。不知這人在這裏多久了?看他除了腳傷動不了,似乎也沒什麽不適。方才沒來得及細看,這時才發現無妨大叔長得一表人才,像他這般英俊的男子,我生平還是第一次遇見。他的臉部線條不像冰大叔那樣分明,眼睛大而有神,鼻子高挺,雖隻看了他一眼,心裏就有點緊張起來。書上所謂“玉樹臨風”,原來是這麽一回事。以前我所能想見的,無非是一棵蓬萊世界才有的玉樹,在風裏搖曳。我曾說給若希和老小鷹聽,被他們大大恥笑了一通。有時一起看電影或電視劇,總有人想起來,故作神秘地指著男主角對我說:“玉樹臨風哦。”老鷹最可惡,有時還要扭扭身子,做迎風招展狀。

無妨大叔和冰大叔不一樣。冰大叔這個人吧,不會讓你聯想到“英俊”兩個字,“玉樹臨風”就更不可能了。不過那個臭醬大叔勉強算得上帥氣吧,等等,算不上帥氣吧,隻能說長得還算過得去吧。

“敝人清源堂葉天一。早聽聞鬆居少主回歸本山,想必就是姑娘了。”

他怎麽猜到是我?我無意識地摸了摸濕頭發,也對,這山中短發又戴眼鏡的女人,除了我,還能有誰?我回來有些時候,若清源堂連這個也不知道,還算哪門子的第一大堂口?

“慚愧。”

“方才聽姑娘唱歌,便覺不同凡響。”

這……從此引以為訓:不能在山裏隨便想唱就唱,隔樹有耳。

我盯著石階自嘲道:

“是不同凡響——恐怕是不同凡響的難聽。”

“少主過謙了!聽少主歌聲,便知乃是由心而發,渾如璞玉,唯此方顯珍貴!”

“實在慚愧!少主客氣,喊我阿樹就可以了。”

“不能隻我老實不客氣,我年長於你,輩分卻一致,若阿樹不嫌棄,便喊我一聲大哥吧。”

論輩分堂口,的確應當如此,但突然要我喊葉天一“天一大哥”,有些為難本姑娘了,我向來不慣這麽喊人的。韓劇裏左一個oba右一個oba,電視劇裏現實生活裏老大不小的女人嗲聲嗲氣喊“哥哥”,稱“人家”什麽的,我都沒能扛住。我之所以沒能喜歡上《紅樓夢》,也是“哥哥”“妹妹”們的錯。

我記起今早做的夢,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感覺。夢中的北歐男確如清源天一般玉樹臨風的,但他與我的機緣,不過四目相接的剎那,便被黑洞吞沒,從此再無交集。似夢似幻,似真似幻,不知我們在現實之中,機緣如何?難不成冰大叔還真的帶一副手銬把我銬住?

顧佑樹,你可真神婆,做個夢還當真。

“你是怎麽扭傷的?”

“方才下山,見草中隱約有隻綠尾狐,正想看仔細些,不覺石階苔滑,結果弄得如此狼狽,讓阿樹笑話了。我狼狽倒不要緊,隻是害你受累,我心中很是過意不去!”

綠尾狐?大橡神的狐使者中,不曾聽有一頭綠尾的。清源男人一向慣習武,再怎麽不濟,也不至於打個滑就能扭傷腳的,這事頗為蹊蹺,莫非中了幻術?

“不打緊。冷吧?”

“我在山裏慣了,淋場雨不算什麽,隻是阿樹你……”

“我……還好……”

才剛說完,忍不住又連打了幾個冷戰,止不住開始打哆嗦了。

城裏人,你就不能爭氣點嗎!

“孟夫子尚講,嫂溺援之以手。請恕葉某失禮!”

我還沒反應過來,葉天一就握住了我的左手,我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想甩開他的手,卻被他緊緊握住,動彈不得。

“你……你這是……”

“我知如此對衡鹿守甚是不敬,隻是此時別無他法。阿樹,我沒別的意思,這樣或許能讓你覺得暖些。清源內功心法,我粗淺學到了些,輸些真氣為你保暖,倒也難不倒你葉大哥。阿樹可信大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