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心事
簫林有一半歸鳴竹軒所有。從冰裂紋漏窗望出去,可見千竿竹。夏日聽風竹入屋,心得清涼;冬日多幾味蕭瑟凜冽,放下布簾,正宜三兩知己圍聚,烹茶煮酒,火辣辣地喝上一杯,頓覺滿室生春風,不羨神仙矣。
外公說:“無欲則剛,鳴竹仇寄當得起‘剛’字。”
我也覺得寄老爹當得起這個“剛”字。
不過,他老人家可不會白給人便宜,需得賺他的便宜。
鳴竹簷廊下放了兩個舊籮筐,籮筐蓋著藍花布;門口支了個木架,架上張著紅榜:
“草長月一十七日申時繡社雅集。”
草長清和四月天,這下子熱鬧了。果然,大廳裏脂香粉影,鶯鶯燕語,淺笑輕嗔,皆是年輕的女子。孩子們東張西望,低聲交談,緊緊貼著我進了門,春川拉著我的手,輕輕地“哇”了兩聲。
小時候誰不向往成人神秘而體麵的世界呢?長大了,走進去,才發現既不神秘,有時也不怎麽體麵。
有幾個女孩子看到我們,忙跑過來打招呼,跑得最快的數塔屋雪印。雪印不僅長得美,還有一把天生的好嗓子,春雪初融,溪流婉轉。
“姑姑,真的是你呀!你真的回來了!剛才我們幾個還說起你來呢,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想死我了,姑姑!”
我心裏暗喊慚愧。我來橡村的次數屈指可數,年紀漸長之後,真來一趟,除了和老人家一起串門遠足,平常總躲在鬆居,和阿印並不熟絡,實在有負她一番殷勤之意。
“你越長越好了,乖。”
難怪人人皆說塔屋雪印乃是方圓千裏內第一美人,果然美豔非凡啊!我是個女人,見到了,心裏也不禁一動呢,男人若見了,當如何心猿意馬啊!不知青衣羅剎前輩如何美法,聲音如何動聽?那必是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見吧。
“姑姑,你隻比我大三歲,怎的把我當三歲小孩?”
“哦,這樣,那就說不乖,總可以了吧。”
“反正你和鬆子婆婆那些繞口令,我不懂。姑姑,你幾時得空,來我家玩?我家變了,你一定要來看看!”
“恐怕要過些日子了。”
“過些日子?你要是當上衡鹿守,就更不得空了。我聽到傳話,姑姑歇三日才走動會客,後日可好?”
“印姑姑,連我都聽說了,老姑後日需得拜見諸位親教師。你就別為難她了。”
阿印嘟起嘴,才一眨眼,又高興起來,說:
“是我一時糊塗了,姑姑後日會客,怎能輪到我頭上?後日不行就大後日,大後日不行就大大後日,可好?”
我忍不住笑,雪印真是個孩子。
“你爹娘可安好?”
“好著呢,我娘,哎,不說了。”
“麗萱,你們幾個可有去找阿信?”
“太姑姑還記得這事!找過了。謝謝太姑姑!”
廳中的女子一個個緊緊圍攏了來,脂粉香氣浮動,人麵桃花,綻放在枯冷的鳴竹上。香川的掌心出汗,我低頭看她,她仰頭看著眾人,眼神迷蒙而雀躍。
碧岫說:
“難得今日人齊,我們大家來給衡鹿守請安吧!”
“今日我不是衡鹿守,你們吃你們的吧。”
喊姑姑的,老姑的,太姑的,一應俱全,果然人齊。
村中許多比我年長的人,打我出生便喊我姑姑老姑太姑。回憶中第一次被喊“老姑”,是在一個婚宴上。新娘子端茶敬我,喊了一聲老姑,我左右看了看,不知老姑在哪裏,鬆子婆婆摸摸我的頭,說:
“你就是老姑。”
我接過茶,吹涼了喝。新娘子跪在鴛鴦戲水如意墊上,低著頭,頭上滿簪珠翠,鬆子婆婆遞給我一個紅包,我給了新娘子,她的手有些抖。
我輕輕地拍了拍新娘子的頭,觸到冰涼的珠玉,說:
“乖,莫要怕。”
頓時滿座皆笑,新娘子也掩著嘴笑,她心裏頭那根一直緊繃的弦刹那間斷開了,神情舒緩開來。
我從此不管別人喊我什麽姑,直下應承了去,來人知我不常在山中,自會介紹他是什麽輩分,是我的什麽人,我照他說的稱呼他,倒也不傷什麽腦筋。
我不經意望出去,見到有個女子年齡和我相仿,站在人群外,一半身子隱在雪紗簾子後,身材高挑,一雙丹鳳眼有如碧水潭,不知深淺,穿一件雪白的燕居服,衣擺上繡了雅致的淡粉山櫻花,交領處露出潔白的羅紗襯領和潔白如雪的頸部。
除了阿印,山中原來還有如此美貌之人。她見我看著她,微微低頭,道了個萬福,我雖聽不大清她喊我什麽,看嘴型不帶姐姐妹妹之類的後綴,必不是三十三堂的人,但就算三十三堂見我,也不敢如此清冷淡漠,看來這女子隻是迫於身份不得不以禮相待,有趣啊。
這個插曲倒讓我想起昨晚重看的《六祖壇經》,《壇經》裏麵有當年六祖點化法達比丘的一段公案,和我眼前的景象如出一轍。
法達禮拜六祖,頭不至地,六祖嗬斥道,禮不投地,何如不禮。汝心中必有一物。
這朵驕傲的山櫻花,心中有何物?
黑漆描金竹林七賢櫃台前,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女人,櫃子高聳,仿佛快要把她摧折了似的。這個女人看起來大概七十多歲,老態龍鍾,膚色黝黑,雙手青筋暴起,如青銅雕塑一樣,身上衣服素樸潔淨,漿洗得筆直筆直的,發髻齊整。
原來籮筐的主人在這裏。
“莫姑姑安好!”
“阿樹,你還記得我啊!”
莫姑姑眼中泛起淚水,她挽了挽一絲不亂的頭發,趁勢抹去眼角的淚花。眾人或鄙夷,或厭惡,或冷淡,或高傲,橫眼看她,豎眼看她,但也無人敢出言不遜,各自回座了。
若我是莫姑姑,而不是金貴的衡鹿守,不是金貴的鬆居少主,現下心情又當如何?
女人天性的好奇心強,好看熱鬧,雖然裝作在聊天談笑,說話聲刻意放低,杯碗筷勺也刻意地不相碰,對我的動靜去向如風頭草般敏感,我知道她們心裏冒什麽泡。我這個新進山的衡鹿守要如何對莫姑姑,她們就為這個好奇。也好,今日姑奶奶我本色出演,算你們運氣。
說起來啊,莫姑姑是天下第一大倒黴的可憐女人!
姑姑必定也年輕過,即使不如座中塔屋雪印山櫻花等沉魚落雁,想必也漂亮過。怎的落到今日這副場景?橡山人怎的如此涼薄?
聽說莫姑姑年輕時很有一些追求者,但她一直不肯出閣,隻說並無心儀之人。有一日,她嫂嫂招待客人,需用紙筆,就遣孩子到姑姑屋裏拿,姑姑不在房中,孩子拿了一疊紙出來,其中便有姑姑手書李之儀的《卜算子》,但詞中的“君”字卻被換掉了。
“我住長江頭,笠住長江尾。日日思笠不見笠,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隻願笠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村中男子名字帶“笠”的隻有兩個,一個已成家,另一個年僅十歲,而那天的客人不巧正是已成家的笠先生之妻。
這事傳了出來,莫姑姑的長兄引以為恥,將她逐出家門,並從族譜裏除名。山人失去家族的保護,就像一棵無根草,人人得以輕侮之。寂夜台念在莫姑姑隻是動了念頭而已,無越軌之實,又因鬆子婆婆出麵,特允她住到村西頭的飛廉穀。
飛廉穀極納風,那裏長的草末端有天然分叉,適合做掃帚之用。每年初秋,草長成了,莫姑姑將割下的草幹燥處理後,用麻繩捆綁結實,在草束與棍的接合處,纏上繡了花樣的素色布,棍上刻兩個娟秀的小楷,名為“疾風”,取“疾風知勁草”之意。莫姑姑的“疾風”掃帚,第一個買家是鬆居,第二個是端木居,漸漸地賣開了。疾風帚美觀耐用,很受山人歡迎,莫姑姑便以此為營生。她曾為我和弟弟特製了兩把小掃帚,掃帚上刻著我們的名字。拿到新掃帚的當天和第二天,或許還有第三天吧,我每天都高高興興地盼著早晨可以掃地。事實上,隻有阿勝堅持下來了,多數時候是他一個人完成了我們兩個人的活。
說起來,我虧欠阿勝很多東西呢。父親去世,他成了家裏唯一的男子漢,主動照顧我和母親。記得有一次過馬路,阿勝要牽我的手,我覺得難為情,就甩開了。
時間不知道怎麽流失的,我們兩個不知不覺地,就沒有共同話題了。
實在講,我沒有照顧好我弟弟。
我陪莫姑姑坐在廳中唯一的空桌子旁,繡社壓低說話的聲音,有意無意在聽我們談話,我特意把嗓音調高些,好體恤這麽多賣力偷聽的觀眾。
“我十八歲時,姑姑送給我的棉鞋,一直穿到二十一,後來你托鬆子婆婆捎給我的兩雙新鞋,去年才終於都磨破了。姑姑的鞋子真暖和呀!”
“你竟一直在穿……”
“謝謝你,姑姑!”
“不值得謝,不值得……阿樹見外了……”
“姑姑這是要到哪裏去?”
“前些日子,藥穀圓頭來說,鬆居淨所外的障格子要修理,讓我送兩擔草過去。我聽說衡鹿守回山了,今日出門還想著要是能見上你一麵,那該有多好!不意竟真能見到!”
莫姑姑眼中泛著淚花,我心中也一酸,握著莫姑姑粗硬的手掌,歲月不饒人,對莫姑姑更格外的苛刻。
“姑姑是要叫東西吃嗎?剛好一起吃吧。”
“不不,我買個果子出去吃。繡社聚會,這個桌子,還要招待姑娘的。”
我掃了一眼大廳,繡社用餐分明已有些時候了,怎麽可能還來人?
一個年長些的長臉女子,正是日前麗宣她們說的那個椿田,急急忙忙走過來說道:
“若姐姐要用這桌子,盡管用就是!再有姐妹來,我們擠一擠便是。”
豈有此理,不帶這麽欺負人的!糊弄這些做什麽呢?紅樓夢的手段,我最不耐煩見人使了。若是在城裏,我大概當場就發飆了,話說回來,城裏壓根沒有什麽繡社,我道上也沒這麽多麻煩。
我也不看她,隻淡淡地說:
“莫擠,擠壞了就麻煩了。”
長臉椿田還訕笑著,不肯走開,我隻好說:
“你自去吧。”
鳴竹軒的新軒主一直在櫃台後忙乎,似乎忙得不得了,無法介入這場不帶硝煙的冷戰,他那個置身事外,是真的置身事外,他爸寄老爹的置身事外,那是冷眼旁觀,開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若是路見不平就拔刀相助。寄老爹的不羈和俠義,看這兒子,怕是拍馬八輩子都趕不上了。哎,看來鳴竹軒真的換主了,無趣得很。
新老板掀開櫃台門,急急腳走出來,忙不迭拱手彎腰說道:
“鳴竹元林給姑姑請安!不知姑姑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不必多禮。寄老爹可好?”
“托姑姑洪福,家父少病少惱。”
鳴竹元林回頭喊了一聲在櫃台旁玩耍的小孩,說:
“卓然,快!快過來拜見衡鹿守!姑姑,這是我最小的兒子,今年六歲。”
卓然剛才蹲在地上彈黑橄欖核,地板上沒有小洞,五六步開外有顆水果糖,就是他瞄準的目標。
“你可是‘焦遂五鬥方卓然’之卓然?”
寄老爹愛酒,想必他給孫子起的名字,八九不離十,出處該在《飲中八仙歌》。
“回老姑話,正是!”
“好。老姑願你辯才無礙,俠義心腸,長大了做橡山的棟梁。”
“願承老姑教誨!”
“你手中這顆黑橄欖核又大又圓,彈出去肯定很帶勁,一定是常勝將軍吧?”
卓然抓了抓頭,嗬嗬笑著,說:
“是,回老姑話,我從來沒輸過,昨日還打敗了浦桓和廣成呢。”
“不必拘謹,直接答就是。我小時候怎麽就沒能找到這麽完美的橄欖核。啊,紙包的水果糖,真懷念啊!”
“卓然,快!送給老姑吃!”
“不必了。卓然,你怎的不吃?”
卓然回頭望了他媽媽一眼,低下頭說:
“我娘說一日隻能吃一顆糖,我今日已吃過,不能再吃了。”
“乖,聽你娘的話,吃多了長蟲牙。”
“卓然,快快去園子裏請阿公出來,記著,要說衡鹿守來了!”
“喂,阿樹,你怎的乖乖地回來了!怎的不留在那花花世界!”
“寄老爹,對不住,讓您失望了。”
“可惜呀,可惜呀,人間天堂你不愛,窮山惡水你偏來。多好哇,那花花世界,聽說空氣有毒,水有毒,人人練得百毒不侵,比這強多了!陰陽怪氣,烏煙瘴氣,我看呀,不等外頭的人闖進來滅了咱們,自己先窩裏鬥,你鬥我我鬥你,同歸於盡,鬥死了幹淨。”
“天下烏鴉一般黑,哪裏都是死路一條。”
“你巴巴地回來作甚?”
“枉道以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算你還有點良心。外麵世道如何?”
“不如意事常八九。”
“這些年,你可琢磨透,橡樹神他老人家,何以要遣你出山?”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中國無有,橡山安立?”
寄老爹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提起茶壺,憤憤說道:
“橡山橡山!如今這山裏說得上人話的,不多囉。年輕一輩,看似個個一表人才,花容月貌,騙誰呢?我跟你說,都是紙老虎,一戳就破。不過可能比你那城裏強點,至少這裏還裝模作樣,城裏人老早就連樣子也不做了。持誌、德江那幾個毛頭小子,算有點孝心,有時來找老頭子喝杯小酒。哎,沒什麽看頭了,就剩些老骨頭,講不了幾句話,那幾把老骨頭,嘎嘣嘎嘣響,耳朵又不好使,牛頭不對馬嘴。你回來,正好,給我解解悶!”
“老爹,阿樹我這裏原也有許多的廢話,當下且收起,待他日講與您聽。”
寄老爹哈哈大笑,說:
“你才回來這麽一眨眼工夫,就被鬆子婆婆那老婆子給荼毒了,說話也不留情麵了,連我也敢拐著彎子罵。”
“豈敢豈敢!老爹,我有一家子嗷嗷待哺呢。您給做紫菜糙米握飯團,好不好,中間加梅子的那種。”
“原來你是來要飯,不是來看老頭子的。這生意不做,你且走人。”
“我哪敢跟您談生意呀?就是請您做飯團解解饞。我在外頭,餓得慌的時候,最想吃的,就是這個。”
“真的?”
“真的。”
“我的飯團貴得很!”
“那更好。越不容易得到的,越有趣。老爹,你要我給您解悶,阿樹在所不辭,不過,這麽多飯錢……不如您優待優待衡鹿守,打個折扣吧。”
“打什麽?又是城裏人那些玩意兒,鄉巴佬不懂。我說,你這官還沒當上呢,就開始唬老百姓啦,還拿大橡神賣錢啊。”
“您的飯團不是貴麽,我又身無長物,隻好拿個空頭銜典當了。老爹,您敢不敢賭一把?”
“賭?這個有趣。賭之!你贏了,我分文不取;我贏了,你出雙倍飯錢。”
“我輸了,雙倍飯錢奉上;您輸了,收五成飯錢,不然傳出去了,說我以小欺大,學城裏人的壞樣子橫行霸道,那可不得了了。”
“我倒想看看你這半吊子的城裏人有幾分能耐。”
“哪有什麽能耐。”
孩子們圍攏了來,緊緊挨著我,廣成小聲說:
“老姑,雙倍飯錢,您可要慎重呀!”
正一搖頭道:
“事已至此,太姑姑唯有賭上一把了!”
“我覺得太姑姑一定會贏的!”
“阿樹,你使了什麽法術?弄得香川這個小丫頭片子團團轉,連她老爹都不認了。卓然,你說,是阿公贏呢還是衡鹿守贏啊?”
“我想阿公贏,也想衡鹿守贏。”
“好孩子,懂得敬阿公,也懂得敬衡鹿守。阿樹,來,開始吧。”
“得罪了。老爹,您猜孩子們身上的糖是單還是雙呢?”
元林的妻子著急了,剛想出聲,元林止住她,說:
“阿爹開心就好,錢財無所謂。”
“呸呸呸!烏鴉嘴!我這還沒下注呢,沒個好彩頭!好事成雙,雙!”
“真選雙啊?”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孩兒們,把糖拿出來,一顆都不許剩。我們找個中立的人來數,莫姑姑,你來幫幫忙吧。”
莫姑姑睜大了眼,嘴唇有些顫抖,說:
“我麽……”
“是呀,莫姑姑,煩你幫個忙了。”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莫姑姑拿起最後一顆糖,看了我一眼,壓低聲音,說:
“十八。”
老爹搓著手,仰天大笑,孩子們和莫姑姑低下頭來,好像做了什麽對不住我的事似的。
春川急道:
“還有沒有?再找找!都給我好好找找!”
大家紛紛把口袋衫袋反過來——確實一顆都不剩了。
“怎樣?薑還是老的辣吧?”
正一歎了口氣,說:
“太姑姑,我們確實沒糖了。實在對不住了!”
“用得著為這點小事垂頭喪氣麽?給我長點誌氣!你們說,衡鹿守是贏還是輸呀?”
“太姑姑,事已至此……”
“老爹,您老高興得未免太早了些。這裏不是還有一個孩子麽?卓然,把你口袋裏的糖拿出來吧。”
卓然看了看家裏人,咬了咬牙,一副大義滅親的模樣,掏出糖來,鄭重其事地壓在桌上。
“阿公,對不住!我確有一顆糖,撒不得慌。”
“好孩子!阿公明日獎你倆。”
孩子們高興得蹦蹦跳跳,正一說:
“太姑姑,你早已備了後手。老爹猜不中,你能贏;老爹猜中了,你也能贏。”
“喂,阿樹,你今日就是特地來算計你寄老爹的不是?”
“什麽算計呀?晚生雕蟲小技,怎能與您這名廚大師相提並論?”
“臭不可當,馬屁少拍!願賭服輸。痛快點,你要多少個飯團?”
“孩兒們,你們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衡鹿守都給得起。”
孩子們爭相大聲報菜品報數目。
“正一大將軍,你意下如何?”
“太姑姑,老爹的東西本不該按五成的錢賣;錢再少,也是您掏錢,我們吃得少,您就給得少。咱們不多吃,吃個點心就好。”
“好!正一不愧為我們的大將軍!貪字出頭最難過,正一不貪,實在難得。”
“小子,算你懂規矩,老爹給你整個大的。”
“老爹,我下單了:24個飯團,24個烤麩串,24杯竹筒茶。完了。”
元林媳婦過來說:
“姑姑,不巧店裏不夠位子,若不嫌棄,請您到屋裏頭吃吧。”
“謝謝,今日不好登堂入室。我看風和日麗,正好野餐。煩你準備兩張草席,鋪在院子東頭的草地上,東西也都擺那邊好了。”
“使不得!哪能讓姑姑在外頭吃?”
說這話的,正是阿印。
長臉椿田聲音尖刻,說道:
“哪有我們霸著這麽好的場子,卻讓衡鹿守在地上吃東西的理?姐姐,這事若傳了出去,我穀野椿田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裏頭外頭,一樣的。”
“哪裏能一樣呢?”
寄老爹哼了一聲,仍然擺出一本正經的國字撲克臉,喝道:
“蠢丫頭,不懂接話就別接,放個屁還響亮點。”
穀野椿田眉頭一皺,臉朝上微仰,卻不敢發火,恭恭敬敬地說:
“椿田請老爹指點。”
老爹舀起一勺飯,雙手熟練地左右反手抓捏,一眨眼工夫不到就整出來一個齊整的三角形。
“椿田……”
卓然“噓”了一聲,椿田沉下臉,似乎決定不了是回座呢,還是繼續站著等,一時下不了台。穀野椿田,合該你再受點苦。欺負莫姑姑的,倚強淩弱的,不知人痛癢的,我鬆居佑樹可絕不會袖手旁觀。
當不了女俠,其實當衡鹿守也不賴嘛!
老爹把第九個飯團放到綠竹盤上,才說:
“你就這麽問衡鹿守:既然一樣,衡鹿守去哪個外頭吃?”
“原來如此!多謝老爹。樹姐姐,你去哪個外頭吃?”
“雁已飛過了。”
“什麽?”
寄老爹大聲道:
“呸呸呸,說話不當機,遲了遲了!”
“初六,藉用白茅,無咎。”
“初六?姑姑,今日是十七,不是初六。”
寄老爹嘿嘿一笑,罵道:
“不學無術!不懂說的,就用心想。去去去,打哪來的回哪去。”
椿田咬著嘴唇,臉色發青,阿印低下頭,偷偷給我打眼色。
“以前的祖師樹下一宿,白雲為被,石頭做枕,一點事都沒有。大橡祭夜,山人席地而坐,席地而眠,卻不覺自己露宿荒野,也是同理。”
椿田臉色頓時緩和了些,鬆了口氣,說:
“多謝姐姐點撥!若姐姐得空,請一定派人傳話,我等必沐浴更衣,恭迎衡鹿守大駕!若得姐姐指點一二,我等受用無窮!”
這滿口阿諛之詞,真不讓人受用。如今山中後輩都這麽說話的嗎?橡山已經成東方不敗的日月神教了嗎?鬆子婆婆說的沒錯,這些後生小子,要教的。
算了,想當年穀野參之堂主待我不薄,不看僧麵看佛麵,今日且放她一馬。
我扯出毛衣一角,指著上麵歪歪扭扭的針腳,小破洞縫合的地方中間鼓起一個小糾糾,說:
“我縫的。還敢讓我指點嗎?”
椿田忍不住笑道:
“如此的話,椿田甘拜下風。”
阿印碧岫幾個湊前來仔細看了看,問:
“姑姑,這個真是你自己補的?”
“真金都沒這麽真。我要是有你們的功夫,用得著特地補成這個模樣嗎?”
阿印嗬嗬笑道:
“姑姑,那你更應該來繡社,讓我們指點指點你。”
“有緣一定去。回去吃吧,飯菜都涼了。”
寄老爹抬起頭,瞟了我一眼,兩個有點泛紅的大眼袋掛在撲克臉上,活像彌勒佛的布袋。
“衡鹿守還是心軟啊。”
“不瞞老爹,我回來後,常覺得惶恐呢。”
“你惶恐個屁!該她們惶恐!現在這山裏,就缺個心腸軟的。這個個呀,了不得!鐵石心腸,刀槍不入。喂,阿樹,你外公泉下有知,也可安心了。”
“外公不會失望吧?”
“菩薩,莫煩惱。”
老爹一笑,我也一笑。
我們趴在櫃台上,看老爹把一個個梅子推進飯團裏,飯團把梅子一口吃了,不顯山不顯水。
“好了,24個,咱們這筆賬就算清了,從此各走各路。老頭子今日賠了孫子又折兵。”
“老爹,不必沮喪。我請您吃……一個。”
正說著,門口有車停下來,熄了火,大家皆望向門口,孩子們不敢高聲喊,爭先恐後跑出門,用不著看也知道是那個什麽冰大叔來了,想起昨晚鬆子婆婆鄭重其事地把我托付給人家,一時有點不知該如何麵對,幹脆扮聾子好了。
老爹打開他方才帶來的一個苔綠小陶甕,對我眨巴眨巴眼,用筷子夾出一個梅子給我,我也眨巴眨巴眼,仔細看這枚神秘的梅子。梅子似人,越老的梅子皮越皺,看似發白麵皺,內裏耐人尋味,那是歲月才能淘練出來的智慧。根據我在寄老爹處吃老梅的經驗,這粒梅子至少也得有七八十歲了,珍貴程度不下於人參果,唯有細細品嚐,方足以報答醃製梅子之人的耐心和誠意,方足以報答梅子含藏隱忍八十載的耐心和誠意。初入口,極鹹,鹹極,仿佛死海濃縮成了一粒梅子,氯化鈉化成一片片銳利無比的刀片,無情地磋磨味蕾,忍無可忍之時,梅子終於被虔誠的食客打動了,輕啟蟬翼般的梅子皮,冬眠八十年的梅漿玉液,一點點冒出來,舌尖本已給鹹味荼毒得暈了頭腦,以為天底下隻有一個鹹味,此生休矣!誰知突然絕處逢生,鹽潮倏忽退去,味蕾蘇醒,竟能舔到一點酸,一點甜,甜中帶酸,酸中帶甜,頓覺天下美味,不過口中這一梅子,此生無憾矣!
“花花世界沒有的吧?”
“花花世界沒有。”
“看來那花花世界也不咋的。”
“是不咋的。”
“你和持誌有什麽過節?”
我差點把梅核給吞下去了,忍不住一陣猛咳。
“什麽過節……還能有什麽……大過節?”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還有大過節?”
老爹裝作不在意地瞥了我一眼,不再說話。
“阿樹,怎麽了?”
冰大叔不知什麽時候已到我身旁,臉色倒有幾分關切,伸出手來,似乎想拍拍我的背,打住了,放在香川的頭上。我喝了幾口水才緩過來,眼角餘光見到繡社都往這裏看著。
那裏不隻有一個麗萱吧?
那是一定的。
心中忽然有種想要逃離的衝動,想遠離這個紛爭之地,即便不能遠走高飛,至少可以和這樣的人事保持距離,哪怕隻能keep everything at an arm's length,也足夠了。生而為鬆居人是無可變更的事實,可實際上,這不僅是一個事實,還是一個殘酷的事實。回來之後,我搖身一變成了橡山最炙手可熱的celebrity。至此,我才真正同情花花世界裏的celebrity們。那個世界不會把這種狂熱的關注強加在我身上的,往深層一點去想,我之想念都市,乃是因為在那裏,我什麽都不是。
我把聲音調到0℃保鮮效果,才說:
“我很好。持誌叔,下午好。”
冰大叔似乎想說什麽,猶豫了片刻,轉過頭對莫姑姑說:
“莫大姐也在這裏。腳上如何?”
“持誌,多得你帶平夫人來,前幾日已無大礙了。”
“腳剛好,不宜擔重東西走遠路。你以後要送東西出來,讓阿皓去接。”
“不必不必!林場這麽多事,我怎能再給你添麻煩!”
“不麻煩。”
“太叔公,今日怎的能這麽早回來?”
“嗯,有點事。對了,我方才遇見菊婆婆了。”
香川往上一竄,把冰大叔當樹一樣,竄到腰上,摟住他,當即有幾個小男孩低聲起哄,廣成吐吐舌頭,捏著鼻子說:
“香川,你不小了,怎還要叔公抱?”
香川也吐一吐舌頭,扮鬼臉,說:
“不要你管。太叔公,今日可嚇人了!我們都被嚇餓了肚子,來這裏吃東西。菊婆婆拍隆平的肩膀,隆平跳這麽老高,害得我們都以為鬼出來!嚇死人了!然後黑貓白貓打架,黑貓就這樣看著我們,‘呼——咕——呼——咕’,可嚇人了!菊婆婆罵它不識泰山,連衡鹿守都敢冒犯,它就不敢衝我們叫了。太姑姑還想跟菊婆婆進去幫忙幹活呢,不過菊婆婆說還沒到時候。”
“連春川都嚇到了。”
頓了一下,冰大叔接著問:
“玩得開心麽?”
“開心,好好玩呢!”
冰大叔望著我,我愣了一下,敢情他原來是在問我。
“你……”
冰大叔話沒說完,便被寄老爹截了話頭:
“持誌,你來遲了。這丫頭弄得我血本無歸。喏,最後一個,這可是衡鹿守大人賞賜給本老頭的。啊呀,不對,對了!還剩一個……”
“老爹,我算了卓然的份。持誌叔,我不知你會來。實在抱歉,今日的飯團,我全包下了。”
吼吼吼,就不給你吃。吼吼吼,這群女人,看什麽看?沒戲看!
冰大叔笑了笑,說:
“不打緊。老爹怎的做起賠本生意來了?怎的栽到一個小姑娘手裏?”
“嗬!我賭的可是好事成雙,折得心甘情願!嗬嗬!栽這小姑娘手裏的,豈止老頭子我一個?”
我和莫姑姑說話,不經意看見山櫻花轉過頭來,瞥了冰大叔一眼,曇花一現,怕泄露心事似的,又趕緊地低下頭。
世上有三樣東西無法隱藏:咳嗽,饑餓和愛情。
原來山櫻花心中之物是這個,既如此,與我何幹?
香川小聲問我:
“太姑姑,你剛才為什麽說初六呢?我也聽不懂。”
我也低聲答:
“那是《易經》裏第二十八卦大過卦的爻辭:‘初六。藉用白茅,無咎。’古人擺設祭品,要在底下墊白茅。這句話表麵在說事,內中含藏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墊白茅擺祭品,勸喻人當慎重虔誠,不僅祭祀神明要懷恭敬之心,平時與人相處也當謙恭慎重,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就能無咎,沒有災難了。不然,盛氣淩人,遲早會自取其辱的。香川能聽懂麽?”
香川眼睛滴溜溜地轉,看了看椿田,又看看莫姑姑,看著我,咧嘴一笑,用力點了點頭。
冰大叔喝了口茶,望著我,眼神不知為何有些異樣,這眼神似曾相識,仿佛我年幼時捉弄阿信他們,外公什麽也不說,隻笑看著我,這時外婆便要有些嗔怪,數落外公:
“寵溺二字,可是寵而溺之。”
我聽外婆這樣說過許多次,也見外公這樣看著我許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