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任賢3

我愣了一下,把手收回來,好吧,既然都把我打成假正經了,那我就假正經到底好了,貼著洞口站好了,謝天謝地,今天穿了深色的衣服!不知來者是敵是友,我且靜觀其變。

樂器隻有一樣,似尺八而非尺八,時而跳躍盤旋,如鳥兒一樣歡快,帶著探戈舞步的俏皮,時而綺麗蜿蜒,如春日的海和山一樣,不含絲毫的雜質,似有花朵從天而降,落在衣裳上,像《維摩詰經》所講的,天女所散之花,灑在菩薩身上,毫無礙阻地落到地上,鋪成一條明亮的花毯。除了似尺八的樂聲之外,還可聽到衣服上環佩珠飾的響動。

我聽過無數的聲音。非洲舞者身上掛飾隨著鼓樂喧鬧地碰撞,窈窕淑女款款而行圓形耳飾冷豔鳴動,青藏高原上虔誠的佛弟子撥動轉經筒,初生嬰兒粉嫩如藕節的腳踝上戴著長命腳鐲,這一些響動我均親耳聽過,但我現在聽見的,非是世間可尋的金銀珠翠,乃至非是一切價值連城人人希冀的珠寶珍稀所能發出的響動,這些音聲和我記憶中的所有聲音都不一樣,我說不出它們像什麽,是什麽,但我知道,此時必定有一個長隊列在走近,而且,不管這個隊列裏有什麽,也絕不是邪惡的、恐怖的、詭譎的。

山人認為每一個地方,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息”,感知一個息,可以了解那個地方、那個人。心有敏鈍,對息的感受深淺不同。心越是銳利,如鬆子婆婆老先生老爹者,越能披筋劈理,在他們跟前,無所遁形。息可以喬裝打扮,可以深藏不露,讓萬物不易察覺到它的存在,所以善觀息的人也善藏息,然而,不管藏得如何聰明,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鬆子婆婆說:

“天地坦**,息乃天地之息,故也坦**,藏得頭來露了尾,不如一任坦坦****。”

我心鈍,看不破許多天機,然而一個息是善還是惡,這點知覺的工夫,還是有的。

光暈彌散,空氣在變化著,依然無色無嗅無味,但空中仿佛有一個無形的天網,網一兜,一收,隻漏下清亮有如碧琉璃。我周圍的樹木有了知覺情感,滿懷喜悅,枝幹的線條柔化了,風吹來,沙沙作響,枝葉相互照拂撫摸,正低聲細語淺笑。我剛才洗過臉的泉眼,本來一副老態龍鍾,打瞌睡一樣地慢慢滲水出來,此時卻精神抖擻,清泉湧流,落在石頭上,叮咚作響。我不知道為什麽,自然而然就收起了匕首,肩膀放鬆下來,身體仿佛不見了,和身外這片林子融為晴明的一體。但那隻是剎那間的感覺,身體又回來了,今晚所累積的疲憊、不安、瞌睡,甚至委屈,心中種種暗影,被天地的光芒照亮,一掃殆盡,隻剩下一個明落落。

我離開洞口,走到路旁,和草木、山泉、天地氣機一起,迎接這一隊祥和的過客,和世間花車遊行或者開春醒獅一樣,洋溢一派喜洋洋的氣象,但比世間那些慶典,更為內斂,也更安詳。

他們越走越近,我也終於看到他們了——原來是飛天!敦煌壁畫上絢爛奪目的唐代飛天!金冠飾發,身披帔帛,如彩雲帶,迎風招展,胸飾瓔珞,燦爛斑斕,下著長裙,裙腰結帶,腰帶飾寶華,種種寶華,光豔奪目,手持蓮華,神態安詳。

就在那個瞬間,我還沒來得及眨眼,這群比幾十米林木還高的飛天,縮成比我約略高些的身材。樂聲依舊,佩響依舊,他們越走越近,腳掌不沾地——以前聽鬆子婆婆講大修行人行不傷螻蟻,行走時離地三吋,原來是這樣子的。

這群善良的非人,應當在唐朝時即居住在這裏了吧。想必是覺知到附近有人,才縮小身形以免驚嚇到人的。

紅黃柳綠,步搖鈿釵,華貴雍容,麗人如雲,衣帶秀逸,宛如遊龍,大袖飄舉,荷塘風動,間有男子,儀表堂堂,令人不敢直視,人中英俊如清源天一者,望塵莫及。走在最前頭的,是一位老婆婆,她身披金羽衣,拄著雙鳳拱日黃金杖,娥髻高聳,戴一金烏鎏金冠,鬢邊梳背飾螺鈿,流金溢彩,眉間貼一寶相花鈿,眼大如茶碗,眼神深寂,仿佛茶碗中盛千年參湯。

老婆婆走到我跟前,停下來,點頭合掌,我也合掌低頭,手中的匕首落到地上,變成了一枝金色茶花。

我彎腰撿起茶花,雙手奉上,遞給老婆婆,說:

“鬆居則樨百煉行中,無意衝撞冒犯,還請善長見諒!”

老婆婆微微一笑,舉起拄杖,杖頭的鳳嘴點了一下茶花,花又變回匕首了。她並未張口,我卻聽見她說:

“衡鹿守安好!我們方才在蒼龍角外已見過了。”

這麽說來,這一隊非人就是寄居杉樹的善神了,而我今夜正巧碰上杉樹神和她的眷屬搬家,真是巧妙的因緣!

“我舉族安樂,無須憂心。勞您費心,又勞您相送;老嫗有一物,贈與衡鹿守。”

“善神的心意,鬆居則樨心領,隻是無功不受祿,受之有愧。”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我若在任,縱若粉身碎骨,也要保山中安寧。衡鹿守代代心心相印,無有變卦,請善神勿掛心!”

杉樹婆婆的拐杖在我右手掌心一點,掌心中出現一團白光,我合上掌,光從指縫間透出,我合掌禮謝,把光團放進貼身帶著的靈物袋,打開行囊,取出鬆子餅——我百煉行唯一的口糧。

“則樨愧無長物可堪出手,請善神受我供養。”

杉樹婆婆接過餅,微微一笑,餅在她掌中散發著淡淡的金色光芒,她身後的紅衣侍女走上前來,將餅放入一個金銀平脫漆盒。侍女稚氣未脫,豐腴白皙,梳雙環垂髻,黑澤秀亮,髻上插兩朵雪白的小花,異香撲鼻,眉心的月牙花鈿閃著淡淡的光芒。

杉樹婆婆將右手放在我頭頂,嘴唇微動,她念的文句,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但我知道她正在加持我,我感到頭頂微微發熱,溫熱的氣流從頂上灌注而下,如一個輕柔的海浪,洗淨八萬四千毛孔,無一不順暢,我出生起即多病,此時身體舒泰,百骸調適,曾不知病從何來。

走在杉樹神隊伍最末的小女孩,仿佛還在向我揮手道別,光寂滅了;林中一切如初,風停了,泉不湧動了。這一切,如夢亦如幻。匕首還在我手中,拔出來,刀刃寒光閃閃,它曾經變成一朵花了嗎?回頭看憫香曉瑩,她仍保持同樣的睡姿。摸一摸掛在我腰間的靈物袋,除了血核桃殼,的的確確還有一個渾圓的小東西在裏頭;背囊裏的鬆子餅也確實不見了。

我仿佛踏入了科幻故事裏的翹曲空間,從我第一眼見到樹神縮小身型到現在,這兩頭的時間重疊在一起,連彈指的功夫還不到,但在超越世間的時空中,隊列緩慢莊嚴地前行,我和杉樹婆婆說完話,目送二三十位樹神走出我的視線,時間緩慢得近乎靜止了一般。

我抬起左手腕,拉開袖口,時針停在一點半,但就在那一個瞬間,又像我剛才同時間看著樹神既高且大又變得既矮且小一樣,時針指到四點半,我甚至沒有見到時針跳動!

時間這個奇怪的東西,是隨著人的心意識流動的吧。我跑到林木稀疏處,抬起頭,月果真不在半空中了。走回洞口,憫香曉瑩剛好醒來。

“姑姑,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什麽時辰了?”

我又看了一眼手表,淩晨4:40——我的表看起來很正常。

憫香曉瑩一急,坐起來,頭撞到洞頂,痛得她齜牙咧嘴。我跑上前去,她戰戰兢兢地摸了摸頭頂,縮成一團,閉上眼,戰戰兢兢伸手給我看,聲音發抖,問:

“姑姑,我流血了沒?”

“沒。”

我坐在洞口,雖然不明不白地站了三個小時,之前又走了許多路,並不覺得累,也不覺得冷。相反,憫香曉瑩抱腿縮成一團,冷得一直打戰。

“你喝口熱水,可能會好點。”

“我的水……早就喝……喝完了……冷啊……姑姑,我想喝……喝熱水……”

“那你喝我的。”

我還幾乎沒怎麽喝過水,壺裏滿滿的,憫香曉瑩接過我的保溫水壺,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一通,舒了口氣,說:

“剛才真快把我給冷死了!總算緩過來啦!”

看她喝,我才覺得口幹,接過水壺,隻能倒出幾滴水來。

“哎呀,真不好意思,姑姑,瞧我,把您的水喝完了。”

“不要緊,我不冷。”

“姑姑,都快到卯時了,你怎的不喊我醒呢!莫非……姑姑也……”

“你睡得深,喊不醒。”

匪夷所思的故事,說來話長,這樣的時候,這樣的聽眾,還是算了吧。

我給兩個燈籠上好油,打開地圖,現在差不多快天亮了,我們隻完成了一半的任務,這可怎麽辦呢?

“姑姑,我們還得去雷門和天眼,是不是?”

“嗯。”

去雷門和天眼的路程比我們剛才去過的苦海和黃金埵要遠得多了,不計走錯路的一個小時,前麵的路花了五個半小時。從這裏走回雲錫安岔口,需要一個小時,完成後兩項任務,至少要七八個小時,這麽一來,我們不僅不可能在約定的辰時一刻回到出口,過午能不能出得去,還是問題。我們兩個人的水都喝完了,我的餅已供養杉樹神了。百煉行者所食不過一餅,不得食行處一麻一麥。空腹在野地再走九到十個小時,我行不行呢?總能碰到個泉眼什麽的,隻要有水,死不了。

“姑姑,我們趕不及了,怎麽辦?”

“涼拌。”

“什麽?”

“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我們的任務改變了,我們的新目標不是在辰時一刻回到,而是走完百煉行。”

“可是趕不及了呀!”

“那是個事實,改變不了。我們隻有一條路,走完就可以了。這樣想,就不會心焦了。”

“姑姑倒心寬!怎麽辦呀!我們可怎麽辦呀!最後一名出去,以後怎麽見人呢?還有誰敢上我家提親呢!姑姑是衡鹿守,自然不同,不管姑姑是第一名還是末一名,這諸山的男子都會爭破頭上鬆居提親的。可我不一樣呀!姑姑,不如我留在這裏不回去了!”

“說什麽傻話?你放心,我自會擔起責任,沒有人會怪責你的。”

“那怎麽好意思呢。”

“的確是我走錯路口了。”

但我不後悔。

沒人上我家提親?

姑奶奶我年方十八,來日方長,以後再說吧。

我們朝南往回走,和杉樹神家族背道而馳。我望著路上方,雙手合掌,在心中默默祈禱,我知道這個心意將乘著清風落到杉樹婆婆的鳳杖上:

杉樹神,謝謝!願你舉族晝夜六時恒安樂,後會有期了!

起霧了。

一層薄薄的藍霧,像奸狡的毒蛇一樣慢慢靠近,剛開始我並沒有在意,直到察覺林中的息變了,才發現這片藍霧如一條狡猾的大蟒蛇,在我們放鬆警惕的時候,已經不知不覺地纏住我們,並且慢慢地收緊它的圈套,正想張開血盆大口,享用我們兩個無知的獵物。林木仿佛感知到我的心意一樣,又仿佛好心地提醒我一樣,頓時改變了麵貌,和杉樹神路過時截然相反,樹根仿佛踮起腳尖,站立不安,此時,霧變濃了。

我左手抓緊匕首,右手想拉住憫香曉瑩,沒想到撲了個空——她剛才還在我身旁的。

這霧狡猾,我反應太慢了。

“憫香曉瑩,你在哪裏?站著不要動,這裏有古怪!”

“姑姑,我在這呢。我看到溫泉了!”

“站住,別動!別過去!這霧古怪!”

“姑姑,山裏起霧很正常的。前輩們跟我說過,煉場有口古溫泉,洗了皮膚光滑勝凝脂,賽過楊貴妃那個什麽華清池呢。我要是也能洗上一洗,變得美美的,哼,準保氣死微瀾那幫臭丫頭!”

這是哪門子隊友?她究竟是不是山裏長大的?

“憫香曉瑩,你別動!伸手不見五指,你怎麽還能看到溫泉?危險!等我!”

“姑姑也想一起去是不是?是姑姑您我才帶的,要是微瀾她們,我才不理呢,我一個人悄悄地去,回來告訴她們,氣死她們去!啊,就算隻洗把臉也好。我們快點走!”

我突然聽不到曉瑩的腳步聲了。

莫名的恐懼卡在我的嗓子裏,我張開嘴,一時發不出聲音,無論往那邊轉,隻有流動的霧牆把我死死軟禁住了,我不知自己到底轉了幾個圈,隻覺有點頭暈,這時我才突然發現,霧團似乎無法完全貼近我,看似已經圍困住我了,其實離我全身上下有幾吋的距離,仿佛有一個無形的救生圈將我與霧的魔爪隔離開來,它可以無限地接近我,卻無法抓住我。

杉樹神,鬆居則樨感激不盡!

我拔出匕首,匕首出鞘那一瞬間,仿佛不再是一把普通的匕首,而是一把尚方寶劍,佛來佛斬,魔來魔斬。我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像那口細水長流的泉眼一樣忽然奔湧出無限的力量,曾在杉樹神手中變成金茶花的匕首——謝謝了!

我大聲喊憫香曉瑩,又大聲罵道:

“衡鹿守在此!什麽鬼,膽敢放肆!給我現身!放人!”

我在說什麽?

來不及細想,匕首“呲”地一聲,破開迷霧,霧被破開那一聲響,似乎是把某隻無形的怪獸開膛破肚了,但我像被關在多寶盒中,破去外麵的盒子,裏麵還有一個盒子——又是那層藍色的薄霧,隻是霧淡了而已。

我愣住了。

在飄忽的淡霧中,憫香曉瑩渾身被裹在一層微微湧動的霧氣裏,躺在水潭邊一塊大石頭上,有個長發女子跪在她身旁,身體前傾,把一個不知什麽東西湊近憫香曉瑩嘴邊,我舉起匕首,再次劃開薄霧,才看清楚了——長發白衣女人手裏那個東西原來是一隻活蟾蜍。

“住手!”

長發女人轉過頭來,我掩住嘴巴,才沒喊出聲來。她不是女人,而是個男人,是個非人。這鬼麵色慘白,似乎久不見天日,雙眼發紅光,鼻孔大張,嘴唇仿佛被蜜蜂叮咬過一般,厚而突出,唇下戴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環。

想必是水潭裏的鬼吧。

白衣鬼定定地看著我,嘴唇微動,嗓音嘶啞,大概因為千百年時光裏不曾講過話,聲帶也像它的唇環一樣生鏽了,撕咬噬齧如朽壞的齒輪,發出難聽的傾軋聲:

“原來是未完禮的衡鹿守。我在這海中稱霸,你鬆居衡鹿守還不知要過多少千年才能出生呢!但請稍安勿躁,這**之事,你年紀尚幼,自然不懂,自然也攔阻不得。”

明明隻是個大水潭,非要說成海,這鬼也太不要臉了。

它抿著嘴陰陽怪氣地笑,轉過頭,捧著蟾蜍,溫柔地觸碰憫香曉瑩的嘴唇。我拔不出陷在恐懼泥沼中的雙腳,攥緊匕首和拳頭,用力咽了咽口水,大聲喊:

“住手!”

白衣水鬼頭溫柔地盯著憫香曉瑩的臉,他依然沒有開口,聲音像他手裏的蟾蜍皮一樣,覆滿突起的肉粒,我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衡鹿守可以走。她,不能走!”

憫香曉瑩的嘴唇被微微拱開了。

“她,我必須要帶走!”

我終於拔出腳來,往前走了兩三步,腿有點發抖。

白衣鬼目露凶光,雙眼微一眯,仿佛它的耐心快被我磨盡了,有點不耐煩地吼道:

“我和你們鬆居的女人世代井水不犯河水。快走!再不走別怪我不客氣了!”

若在平時,即算我未完禮,這鬼也不敢如此怠慢我,但此時他動了**念,就算天皇老子,他也不看在眼裏。

憫香曉瑩嘴已半張開了!我舉起匕首,衝向白衣鬼,他的頭輕輕一動,像有什麽東西打中我手中的匕首一樣,震得我的手腕發疼,匕首飛了出去,落在石頭上,“鐺”地一聲,碰出火花來。

這時,遠山深處突然傳來幾聲狼嗥,如雷般滾動,群山震撼。白衣鬼一動也不動,仿佛被那幾聲嗥叫擊中,滾雷一樣的寒戰由頭貫到腳,然而這也隻是一瞬間的工夫,他的紅眼珠一轉,又開始打什麽別的邪惡念頭,嘿嘿笑著說:

“啊,我忘了它進不來,進不來的,嘿嘿嘿。”

那是犬司事嗎?

一定是犬司事,那麽,鬆居一定也聽到了。我被迷霧圍困到現在,心中一直六神無主,隻不過佯作鎮定罷了。此刻聽犬司事示警,才讓我真正冷靜下來——我不是孤身一人的,神明在上!

冷靜下來之後,我才能客觀地審視我現在所處的狀況:若單打硬拚,我不僅救不了憫香曉瑩,還可能會讓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當然,礙於我的身份,白衣鬼定不敢痛下殺手,但若隻想單純地困住我,不讓我壞了它的好事,它有的是使不盡的伎倆。眼下這白衣鬼對我還算客氣,不過,要是惹毛了它,後果就不好設想了——此鬼欲火焚身,實在不好對付,弄不好就魚死網破了。它能故作迷陣圍困我,這麽使心機引誘憫香曉瑩,又有恃無恐,當真狡猾得很。怎麽辦?既不能硬闖,又不能智取,我該怎麽辦?

拖字訣——等待救援。

我小時候聽鬆子婆婆數過山中各處主要的水鬼頭目,按照我現在所處大致方位來看,這鬼口中的海多半就是一個叫作井側然的水潭,聽它口氣,它依然稱霸井側然,從我兒時到現在,人間短短的十幾年時光,在鬼道不過一個瞬息,那它應該還是那個叫作“悲力祝”的水鬼頭目了。鬆子婆婆說它多近邪,但在水鬼中隻能算得上“有點頭腦”的,今天我和它打了個照麵,的確如鬆子婆婆所言。水鬼在鬼道中最多巧謀機智,我運氣好,隻碰上一個有點頭腦的。

“方才事出突然,未能及時說明我等此番擅闖水界的緣起。在下鬆居佑樹,正曆百煉行,隻因錯過路口,才走到封長癸,無意中闖入井側然。井側然主人光炯方耀悲力祝,鬆居佑樹問你安好。”

神明鬼怪都有本名。這個本名在某種程度上,類似衡鹿守端木居主的正名,但我和冰大叔的正名隻具有儀式性的用途,而神明鬼怪的本名威力卻要大得多了。本名乃是不可說不可說之名,若本名泄露,且對方的法力強於己身,便不得不受製於他人。

我雖是衡鹿守,卻非結界師,結界師或生來即具有驅使神怪的能力,或靠符咒差遣神鬼,我做不到這一點。我隻不過是個普通人,要不是這鬼為了**憫香曉瑩現出真身,我還看不見它呢。不過,既然我能駕馭大橡山,自然無須懼怕一個老水鬼,雖然不知道具體方法是什麽,我相信,方法會在恰當的時候恰到好處地展現。

“衡鹿守可知相思之苦?我潭中就缺一個夫人,我在這寒潭中苦等無數歲月,才等到今日這段姻緣。十萬八千年前我已在此處,一千多年前你們端木鬆居才進山,三百年前我便有一個機緣,卻被端木家無端端打落了。可恨!可恨!”

白衣鬼自然知道衡鹿守沒有法力,但被我道破出身,氣焰頓時矮了一截,話裏不免多了幾分忌憚之心。

悲力祝既然放緩口氣了,我也就不必那麽硬氣,便說:

“我們做了一千四百年鄰居,相安無事。潭主何必無風起浪,壞了井側然千年和平?若丟失了憫香曉瑩,我的人必不會善罷罷休,到時幹戈相向,還未知誰輸誰贏。請潭主三思。”

悲力祝拿著蟾蜍的手停住不動,眼睛轉了幾圈,權衡利弊,猶豫了一下,望著憫香曉瑩,伸出右手,猶豫了半晌,慢慢地往前探,快碰到憫香曉瑩的臉頰時,猛地縮回來,深深呼了口氣,深深地吸了口氣,又伸出右手,仿佛在靠近一個火爐似的,萬分謹慎地一點一點接近,萬分謹慎地用手指輕輕碰了碰憫香曉瑩,這一碰,仿佛再也離不開似的,撫摸著她的臉頰,如此許久,有時閉上眼睛像在享受按摩一樣,有時睜開眼貪婪地盯著憫香曉瑩,仿佛要把她一口吞了似的,過了許久,長長地籲了口氣,說:

“真暖啊!我日思夜想,就盼著親近這一絲女人的暖意,盼了十萬八千年了,終於等到了,終於被我等到這一日了!”

悲力祝仰天狂笑,我早知這是勸不住的,這鬼欲火焚身,在這口子要它放人,那簡直要了它的命根。就算橡山一流的結界師在場,也免不了要有一場惡鬥,何況我手無縛雞之力?為今之計,隻有緩兵之計了。

“憫香曉瑩意識全無,你趁人之危,勝之不武,大橡神光明正大,豈容你如此胡作非為?憫香曉瑩若醒了,必不會從你,你何苦來哉?”

“想拿大橡神壓我?哼!我要眷屬,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大橡神也攔阻我不得。嘿嘿嘿,潭中光陰無限,我自有手段。你乳臭未幹,懂什麽?”

你這色鬼,欠扁!今天是姑奶奶我的成人禮,竟然說我乳臭未幹?天殺的!

“我們今天陷入這般境地,乃是我走錯路口的緣故,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不就是要個夫人嘛?要不這樣,你放了我的同伴,讓她全身而退。你若有本事,就留我下來。”

事已至此,見一步走一步吧,這時候,隻能見招拆招,破罐破摔了,諒這鬼也沒那個本事擾亂我。

悲力祝看著我,眼睛又眯成一條線。遲了,鬼道有讀心術,我的心思被它看透了。

“鬆居的女人骨頭太硬,我啃不動。你再怎麽拖延,也於事無補。你們人道有句話,叫作初生牛犢不怕虎,衡鹿守看來還不知道‘怕’字怎麽寫。我看,你還嫩著呢,走,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氣!”

悲力祝專注而憐愛地撫摸憫香曉瑩的臉,佝僂著背,身體陣陣發顫,臉越湊越近,簡直就要碰到憫香曉瑩了,嘴裏不時發出陣陣怪聲,我又不能不看著,覺到既惡心又恐懼。

“留下吧,你留下來陪我吧,做個潭主夫人,風光無限好。我這潭底有用不完的金山銀山,穿不完的綾羅綢緞,更有無數蝦兵蟹將可供你差遣使喚,世間凡夫俗子怎及得上我呢!留下吧,憫香曉瑩,做我的潭主夫人吧!”

憫香曉瑩張開嘴,含住蟾蜍頭。

糟了!她要是吃下這個東西,就挽不回來了。什麽狗屁拖字訣,隻有蠻幹了,考五十米我都沒這麽拚過。我一邊往前衝,一邊大聲罵,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罵什麽,隻知道自己像火炮一樣衝上前,想推開悲力祝,誰知才一碰到它的衣服,力道全失,手上冰絲絲黏乎乎的,我想把手拔出來,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道吸進去,像抓了一手綠色陶泥,被攪拌陶泥的機器給卷進去了。悲力祝抿嘴笑著,它走近一步,我仿佛貼著了蟾蜍皮一樣,渾身起雞皮疙瘩,不知他使了什麽鬼招,我完全無法動彈,又生氣極了,便朝他啐了一口,口水落在他的左手臂上,竟像投了塊火炭上去似的,聽到“滋”的一聲,但沒聞到燒焦的味道。

看來鬼道的皮膚和人道不一樣,我這麽想著,又想,難道要發展成一場真正的口水戰嗎?覺得好笑,卻又笑不出來。在我轉這兩個念頭的時候,悲力祝突然變了個樣子,臉露綠光,牙齒盡紅,如染了鮮血一般,他仰天咆哮,不知是被我的口水激怒了,還是被我的念頭激怒的,真正的原因,我大概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嘴巴已被無形的布條堵住,我沒機會再張口,口水戰也沒得打,我又氣又急。

突然,不知哪裏滾出來一顆小石子,落到憫香曉瑩耳旁,悲力祝頓時停止嚎叫,刷地轉頭,盯著對麵的樹林,我趁機抽出雙手,從手指尖到小手臂,竟然全變透明了,發出綠色的熒光。

悲力祝眼睛骨碌骨碌轉了幾圈,詭異地一笑,說:

“看在你是鬆居女人的份上,再勸你一次,你若走,我還你這兩隻手;若再執迷不悟,休怪我無情!你看,你看,她歡喜吃我喂的東西,嘿嘿嘿,她自己動心了,你可輸了!”

我也仔細地看著對麵的林子,但一絲動靜都沒有。悲力祝剛才恨不得掐死我,似乎從那一聲落石,聞到什麽不利於他的風聲,這會兒又改變了態度,蒙住我嘴巴的咒語消失了。

“呸!使這種蠱惑人心的下三濫手段,有什麽可值得炫耀?你有種,就讓憫香曉瑩清醒過來,看她清醒時,會不會這樣任你擺布?”

“鬆居女人的話,我怎麽能信?我告訴你,你的激將法,沒用。你可就要輸了。”

這個陰陽怪氣的東方不敗,著實可惡!

我放開嗓子大喊:

“大橡神,救救我們!憫香曉瑩,不要忘了你在黃金埵許的心願!”

悲力祝大聲喝道:

“你這女人,給我住口!”

話音剛落,悲力祝突然欺近身,猙獰一笑,伸出舌頭,舌頭越伸越長,我一時驚呆了,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死死纏住,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人被甩進漩渦中,纏在身上的舌頭消失了,漩渦閃著紅綠熒光,我竟然可以睜著眼,水也不會流入眼裏,漩渦如旋風一般往潭底鑽,我憋不住氣,吸了一口氣,感覺卻和在陸地差不多,隻不過空氣潮濕一些而已,要不是我自己性命堪憂,憫香曉瑩前途堪憂,我真要覺得這樣也挺好玩的。

在這個性命交關的時刻,我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

總好過被它的舌頭纏住。

若不是機緣湊巧,早前在林子裏受杉樹婆婆加持,渾身上下添了一層無形的保護圈,直接被這老鬼的舌頭舔一身,我還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還沒慶幸完呢,漩渦越卷越緊,從腳到腹部到肩膀,越收越緊,我的無形保護圈似乎威力越來越弱了,呼吸漸漸變粗,旋渦往上舔,包住我的脖子,慢慢地收緊,仿佛有一雙手掐住我的脖子一樣,呼吸越來越困難了。

難道我就這樣死了?就算我死了,也絕不要留在這個臭水潭裏當水鬼,如果非得留在這裏不可,我也要當一個強鬼,把悲力祝打得找不著北。

呼吸越來越艱難,手臂被緊緊捆在兩側,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掙紮,卻無濟於事,眼前開始一陣陣發黑,隻知道我在不斷往下沉,水波輕拍我的身體,睡意一陣陣襲來,剛開始還能保持清醒,不斷對自己說:我不能睡!我不能睡!漸漸地,我不再掙紮。水中仿佛廢棄多年的哥特式大教堂,傳來唱詩班的歌聲,歌聲催人入眠,我漂浮在搖籃般的潭水裏,慢慢地,放棄掙紮,人緩緩地沉落,初時有光照入水中,像一把把利劍,漸漸地,即便這些鋒利的光之劍,也刺不破這潭的黑了。

想:

我就要死了。

一陣恐慌像巨浪一樣撲刷過來,令我稍微清醒了一些,在一片流動的黑墨中,忽然發現一個小小的光點,我出於本能,向光亮遊去,光點漸漸擴散,我鑽了進去,裏麵是一團發著微光的霧,既不逼仄,也不算寬敞,我的雙腳踩在軟綿綿的霧上,身上捆著的水繩不見了,這時聽到一個聲音說:

“鬆子婆婆,德林堂方才來人,老堂主抱小灶了。”

這不是秀大叔的聲音嗎?這不是我七歲的事麽?

又聽到一個聲音歎了口氣,念了聲佛,說:

“紹鍾一向放手得早。美幸,走吧,我們去送老堂主一程。”

這不就是鬆子婆婆當年說的話嗎?

鬆子婆婆繞著德林堂老堂主的床念佛,老堂主本來雙手抱著腳踝,身體僵硬,麵部發青,神情怖畏,在念佛聲中,身體慢慢舒展開來,麵部表情漸漸和緩,到了後來,居然是麵帶微笑往生的。

鬆子婆婆說:

“臨終前一念最要緊。”

我閉上眼睛,想:

橡山衡鹿守不能死!

這就是我記得的在潭中的最後一刻。

睜開眼,眼前一片墨黑,黑中點綴寶石一樣的光。我這是在哪裏?

陰曹地府難道也像人間一樣區分晝夜嗎?或者永遠張掛人間的夜空?或者,更糟的是,我已經落進井側然潭底,做了水鬼了?頓時全身肌肉繃緊,感覺也額外靈敏起來,便觸到了一線息。

這不是鬆子婆婆訓練我辨息時所接觸過的任何一種息,因此,我隻能依靠感覺來辨識。此時此刻,我甚至無法用語言確切地描述它是什麽,僅能依靠醫者一樣的直覺,但跟醫者相比,我所能憑借的又更加地少了,因為我並不能依靠觸感、視覺或嗅覺,無法聞問切。

夜氣剎那間變清明了。星光明明,林木安息,蟲鳴歡悅。雖然息在我心中可能是有氣味的,但對於不懂辨別息的人,無聲無息亦無味。此時在我心中,這個息象是一串無暇的白珍珠,或許,這就是鬆居傳人曆代傳載的《望峰息心》上所述之“白英息”——“息如象牙白,潤如蚌珠,此非人鬼畜生道能有,瑤池蟠桃會,常為座上賓,非百萬載含辛茹苦,不能有此息。”

疑慮頓落,我摸到的潭底,實則為石頭,而石頭就在水潭邊。我站起來,見不遠處有個影子躺著,應該就是憫香曉瑩,而悲力祝則全不見蹤影。

天地間充斥一片白光,白光溫暖地閃爍,如上弦月般溫柔。遠遠地,有個小小的聲影踩著光雲緩緩走來,邁著莊嚴的步伐,慢慢地,在一片光的雲霧中,顯出輪廓,原來是一頭白狐。白狐如銀雪般純淨,每走一步,腳下湧生奇花異草,觸地即生,離地即滅。

我似乎認得這頭白狐,有如見杉樹神一樣,不自覺地合掌低頭,說:

“鬆居則樨感謝白司事救命之恩!”

這就是傳說中大橡神的信使——白司事吧。

白司事點了點頭,走到我跟前,它每走近一步,我的天地即澄澈一分,我知道這樣的體會是非常個人,非常內在的。人可能經曆極為神奇的體驗,但體驗本身是無法複製的,和禪定頓悟的體驗一樣。這就是為什麽祖師從來隻透露一二,或者幹脆閉口不提的原因,因為講述是沒有意義的。即便使用最高等的所謂科學而精確的語言和邏輯,也無法詳盡地傳遞或描述。超驗難以被西方的邏輯思維所接受,有時甚至超越了東方的經驗心理。世間能夠相信超越科學和經驗之體會的人,遠遠地少於懷疑、質疑甚至仇視超驗經驗的人,現代人是這麽地執著於科學數據和證明,而錯失了比有形的數字和公式更加廣闊的美妙曆程。慶幸的是,我活在橡山,接受和相信這樣的經曆,毫無困難——我本來就是橡山人。

白司事沒有說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彎下腰將手伸到它身前。白司事在我的手心舔了一下,手上的綠光頓時消失了,手掌和小手臂也不再呈透明狀,我盯著自己的手,用力捏了自己一把,這不是在做夢,攥緊拳頭再鬆開,用力甩一甩手,真是不可思議,我的雙手已經恢複如初了!

我高興得跳起來,大聲說:

“白司事,您真是太厲害了!謝謝您!”

我差點就想上前握住白司事的手——爪了,白司事微微露出三瓣的笑容,我指了指還醒不過來的憫香曉瑩,說:

“白司事,憫香曉瑩尚昏迷不醒,則樨懇請白司事施以援手。”

白司事搖了一下頭,我知憫香曉瑩沒有大礙,鬆了口氣,望著白司事,真想走上前,撫摸一下它的背脊,想必很舒服吧,這麽想著,心中浮現出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

“衡鹿守該長大了。”

杉樹神和白衣鬼還必須使用話語,他們和我對話的時候,嘴唇雖不張開,但仍然會微微地動;白司事卻已經不需要語言,隻需運用念力就可以傳達意思了。

我撓了撓頭,覺得不好意思,隻好扮一下成熟,合掌道:

“白司事,鬆居則樨祈願大橡神與司事常住橡山,不舍橡山。”

剛才那個蒼老的聲音又在心中浮現:

“願衡鹿守世世代代,香火不斷,橡山永駐。”

白司事點了點頭,轉身跳下石頭;走了幾步,回頭看我一眼,再走幾步,又回頭看我一眼,如此一共回頭三次。

我朝白司事揮手,大聲說:

“白司事,我懂了。後會有期。”

“姑姑,您真的確定這條路沒有錯?萬一……”

“沒有萬一。”

“就因為白司事回頭三次,姑姑便如此篤定這路便是出去的捷徑?我們何不走回雲錫安,再按原路走回去保險些?”

我們現在走的便是白司事回首三次後,短暫停留的路口一路進來的林間小路。路口有一塊石頭,覆滿青苔,青苔下的字,不是我在世間見過的任何一種文字,我說不出石頭上寫的究竟算多少個字——我們走的,不是世間人走的路。能走這樣一條從未走過的路,頓覺此生有幸,死而無憾了。

“好吧,姑姑既然如此說,我相信姑姑便是……哎呦呦,我的腳……”

“你把手架我肩膀上,我攙你。”

“那怎麽行呢?姑姑您也吃了不少苦,您體力不及我,我不能……”

“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你腳扭了。我們趕緊走吧,免得夜長夢多。”

“夜長夢多?真是啊!不知不覺竟到了第二個傍晚了!我們昨夜此時正要進山呢。想想真是恍如隔世呢。”

“是啊,恍如隔世。”

“姑姑,那鬼……”

憫香曉瑩打了幾個冷戰,趕緊又說:

“不說了,不說了!呸!呸!呸!”

“發生了什麽,你都知道嗎?”

憫香曉瑩搖了搖頭,說:

“我隻記得起霧的時候,我看到一眼溫泉,熱氣熏人,花香醉人,我恨不得立刻就泡進去,可那溫泉仿佛有腳會走路一樣,總在一臂之外,像海市蜃樓一般,我不甘心,先是走的,後來跑了起來,一路追,後來出現一道白光,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隻迷迷糊糊地,像做夢一樣,有人和我說話,勸我吃東西,說要是我吃了,我心裏想要的,他都能給我,我就吃了一口,冰冰的,黏黏的……”

說到這裏,憫香曉瑩瘸著腿,跳到路旁,彎著腰幹嘔了好一會。

“後來,我聽到姑姑喊我的名字,要我莫忘黃金埵,我心裏好像才有點明白,把那口東西吐了出來……”

憫香曉瑩這次真的吐了。

我們隻剩一把燭龍了,憫香曉瑩舉高手中的燭龍,照亮了魔法森林的世界,我仰起頭,望著這一片杉木種成的林海,久久地、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神木林與天地共生而不為老,超乎人世時間的束縛,亙古常青,閃著鬆林祠堂一樣的光輝,如天地之手握著的一盞琉璃尊。月小霧濃,風起鴞鳴,氣機湧動,奏出磅礴而壯闊的生命交響曲,我靜默地站在生命的堤岸上,滿懷敬畏,眼前的景致,已經超出人類微薄的語言力所能表達的範疇,唯有靜默,足以表達對樹籟,對天地之籟的敬意。

夜尚淺,殘燈搖曳,我和憫香曉瑩在這些參天巨木之前,化成海上小舟上的兩個漁夫,第一次見到無邊無際的海洋,聽著巨浪拍打的聲音,感到人類的渺小與自然的偉大。在這樣偉大而莊嚴的存在麵前,我和憫香曉瑩謙卑地合掌致意,久久地,不敢闖入這一片聖地。杉木閃著淡淡的紅光,林下厥草叢生,仿佛哪裏都有路可走,又仿佛哪裏都無路可走。

“姑姑,林子這麽深,可怎麽走才好?”

我合掌問訊,輕聲說:

“鬆居則樨百煉行,蒙白司事指點到此。我原不知橡山有此等寶林聖地,井底之蛙,今夜大開眼界;百煉成鋼,他日必還報母山。則樨不揣冒昧,向主山神、主林神借路,請示我正道通途。”

我看著林海,林中依舊透出微光,與初見時並無二致,但這微光絕不是月光,而是出世間的光芒,慢慢地,不知落下的是夜神之光呢,還是諸位林神的玄光,如萬千星光薈萃,如千萬熒光齊聚,林中現出一條光河,蜿蜒曲折,流向不知何處的深林。

憫香曉瑩高興得跳起來,拍掌叫道:

“姑姑,真的有路了!真的有路了!你借到路了!”

我望著這一道美麗的星光之路,說不出來的高興,說不出來的感激,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合掌行禮,感恩諸山善神:

“主山神、主林神慈悲,則樨感激不盡!但願諸神長生久安,千裏共嬋娟,待他日回山,親近諸山,再向諸位善神學習天地之道。”

光的小徑極窄,我和憫香曉瑩一前一後走著,腐殖質層深厚,走在上麵,仿佛踩在海綿上一樣。不管是人還是非人野獸,都已很久很久不曾走過這裏了。這是林神的殿堂吧,林木高古,比鬆林祠堂不知要年長多少呢,比我曾拜訪的大盆地北美紅杉州立公園、紅杉樹國家公園中的杉樹,不知要年長多少呢。美國國家公園長著的杉樹,最年長的也才五千歲,在世間已算神木;我橡山的樹,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更有年長於此不知倍數者。世間的樹再年長,也活不過一萬歲,因為主林神已遠離世間,在橡山潛光隱耀,失去主林神仙息養護的樹木,打不破萬歲的定劫,能活到七八千歲,已屬罕見。

杉木樹身覆滿青苔,青藤繞樹,間或也能見到有樹倒在地上的,依然枝繁葉茂,長養奇特的菌類和不知名字的異草奇花,成了下一代幼苗成長的搖籃。在這裏,生命無始無終。仙光點亮林海,透出珍珠的光輝,燭龍光如月光一般淡雅地暈開,抬頭望不到樹冠,樹木向著天空無限生長,唱著生命之河奔騰不朽的歌聲,健康地生長著。我仿佛是個孩子,走進巨人族的仙林,覺得世界廣闊而奇妙,而自己渺小又渺小。

走得乏了,林間伸出一棵長滿紫紅色花朵的杜鵑,充滿迎客鬆一般的奇趣,讓我們這兩個闖入神話仙境的凡人,精神為之一振。

路上橫著一棵倒下的老樹,樹身有七八米粗,我將燭龍湊近樹身察看,見到幾個大瘤節,樹皮上有許多小裂縫,左手心貼著老樹,連接樹幹和主枝條的管束形成層,依舊沉靜地搏動,在結束的地方,又將開始新的生命吧。

憫香曉瑩雖然這麽問,語氣之中卻聽不出焦躁不安,也是,入了主林神安住的道場,恁他三頭六臂、凶神惡煞,也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況是憫香曉瑩這麽個小女生。此時與世隔絕,不做他想,路被擋住了,便隻是被擋住了而已,而百煉行外的俗世,已被忘卻了。

“這裏不有兩個小樹墩麽?許是林神體貼,要我們歇歇腳。坐吧。歇好了,另有出路。”

我以前對“林海”這個詞並無異議,但是現在,我卻覺得造出或者運用林海一詞的人,其實並不認識真正的山林。孔夫子是真的了解山林的,所以他才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山靜而壽,隻居善心,不居狡詐之心,是經過歲月淘練的仁者;海不一樣,總難免要藏著掖著暗湧險浪,可說是經過歲月淘練的老威尼斯商人。

然而此時說森林像海,也不盡完全的錯,燭龍落在我們中間,仿佛一粒小小的珍珠,而我和憫香曉瑩則是兩片貝殼,迎著燭光,貝殼透出脆弱的彩色光芒,蚌中含珠,我們這一個卑微的小貝殼,在海洋一樣廣大的森林裏徜徉,短暫地浮沉,不須等到我們離開,每走一步,我們的氣息就像海灘上的鞋印一樣,被無情的海水洗淨了。然而,這一片無情的林木,並不讓人覺得冷酷無情,所謂冷酷無情,乃是人類的境界。“天地無情,以萬物為芻狗”,天地與萬木呈現的,乃是無有偏頗喜惡的大道,天地與森林,看人,看非人,看動物,一視同仁。

這裏的息如此純淨、深邃、祥和,完全超越了我所曾經置身過的其他體驗。走過這裏,我才知道鬆林祠堂隻能算一個孩童,懵懂而無知,而這片林子,已把血氣方剛的躁動沉澱下來了,如清水珠定於濁水之中,去蕪存菁,彩雲流光。

每一個森林,都有獨特的性格和麵貌。不管是這片仙人居住的林子,還是我未能見識的別的更為悠遠的林子,在世間都難尋難見,這些都非橡山莫屬,然而,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橡山也不可示與世間人。不示與人的職責,就是衡鹿守的職責,唯有不示與世間人,才能守住這片山,才能為世人留住這片山,留住這個星球的肺腑與良心,而不至於被削平挖空改成度假村高爾夫球場高檔住宅區,橡山人也不至於被當作拆遷戶釘子戶,或者開放成為國家公園,讓我的山人和動物成為被觀賞的對象,若真如此,我於心不忍。在這個星球上,也許還有別的橡山,當這些橡山滅絕的時候,就是人類滅絕的時候吧。我們雖然能為橡山披上隱身鬥篷,但橡山始終真實地存立於這個世界,外世若滅亡了,我們也很可能會同歸於盡。

從光的小徑出來,我轉過身,合掌鞠躬,在心裏默默地說:

“鬆居則樨完成百煉行了。杉樹婆婆,謝謝!白司事,謝謝!諸神居住在此潔淨之地,特允則樨與百煉行夥伴穿行而過,謝謝!這趟旅行真的很有趣,你們也覺得有趣吧?”

走了幾步,我再回頭看,光之路熄滅了,剛才一直努力記憶的小徑路口,不知隱沒到哪裏去了,高聳的林木間,似乎處處都有小路口,而每一個路口看起來又都那麽的相似,我以為小徑口的兩棵杉木與眾不同,我一定可以再次認出來的,但此時,我已認不出來了。

神明借我路過而已,如此已經足夠了,希求多於這個的,就是貪心了。

終於出來了。

杉樹婆婆,白司事,諸位善神,再見。新樹蒼林,願你們一直健康地生長於此!

林外是另一個世界。

《武陵記》中的文廣通在洞中少頃,世間已過十二年;《述異記》裏的王質在石室山觀了半個棋局,他帶上山的斧頭柄已爛掉,世間已過千年。我遇杉樹神,遇水鬼,遇白司事,從古樹林的小徑走出來,在我本身,似乎隻是兩三個小時中經曆的事情,但林外的世界不是。

火把環立,抹亮了山夜,夜光中,各大執事和其他成人禮的行者,還有戴著麵具的適婚男子,在迷茫的煙霞中,默默地站著,讓我想起阪東玉三郎的《大蛇》,肅穆而詭異,就差一聲淒厲的笛聲,刺破濃重的山夜。

我和憫香曉瑩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當下這一步,便是仙凡之隔。退一步,至誠祈禱,召喚仙人,回到神木林至純和清涼的勝境,學仙煉道,空色兩忘。身臨其境,此時要向前邁這一步,心中萬分不舍,進一步無非投入原本的生活軌道而已,而身後浩氣清英,仙材卓碩,身前身後,一清一濁,誰願拋棄瓊台仙闕,入五濁惡世呢?

憫香曉瑩的表情忽陰忽晴,她也許像我一樣恍恍惚惚,不知今世何世,孰真孰幻;也許像我一樣悵然若失,不知該何去何從吧。

“曉瑩無知,不知姑姑原來有這樣的神通,連山神林神都要聽您號令,姑姑真了不起!”

“那是山神林神慈悲,不關神通,不要亂講。”

“姑姑,這換作別人,不知得要怎麽大吹大擂一番,大肆宣揚呢,您怎麽不當一回事呢?呀!衡鹿守真是尊貴無比呀,山神林神都要敬您三分,真令人羨慕!姑姑,您……您累了吧,我扶您一把。”

路已借過了,借過便要還的,我隻能做我的衡鹿守,撇下這個身份,我也將失去生存之道吧?

憫香曉瑩眼神閃爍,轉過頭,含糊地說:

“哪裏……哪裏的話……”

“我們出去吧。”

我聽到一片歡呼,眼前忽然模糊起來,見阿鶴和阿信他們跑過來,心中一直緊繃的那根弦終於鬆下來了,想:

我們安全了。

這口氣一鬆,我眼前頓時一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再睜開眼,看到一個模糊的帳篷頂,我怎麽在蒙古包裏了?合上眼,後腦勺痛得厲害,像要炸開鍋一樣,再怎麽努力想,腦子裏也隻剩一團泥漿,亂七八糟的。

“你醒了。”

我渾身一震,條件反射一樣坐起來,額頭上不知掉了個什麽東西下來,眼前一陣發黑,手觸到地上,卻是軟軟的被子,不是水潭邊的石頭。

“憫香曉瑩!憫香曉瑩!你在哪裏?”

我扯開嗓門喊,這時有隻溫暖的手輕輕抓住我的肩膀,從掌心湧出安定而溫暖的力量,那是外婆的手。

“阿樹,外婆在這裏。不要擔心,不要怕,沒事了。”

我握住外婆的手,眼前的金星漸漸消失了,漸漸地,顯出鬆子婆婆和阿香臉龐的輪廓來,看到掉在我腿上的是一塊白色的濕布,正想說話,卻忽然沒來由地覺得一陣挖了心一般的酸楚,抱住鬆子婆婆放聲大哭,隻哭得臉和手腳都發麻了。

阿香端來盆熱水,擰幹了毛巾,為我洗了把臉,擦了手腳,阿香看著我像看著小時候的我一樣,我都不好意思了。哎,好歹都走完成人禮了,禮成了居然還哭得跟個小學生一樣,即使對著的是自家外婆,也覺得自己太不爭氣了。

“外婆,憫香曉瑩在哪裏?”

阿香打著手勢,說:

“小姐,你怎的就不顧自己呢?”

“啊呦,阿香,你高興點嘛。”

我笑了,捏捏阿香的臉,方才哭得太狠,一時半會還止不住啜泣。

“書裏的主角一定不會死的,你看戲裏,什麽槍呀箭呀,都打在她附近,偏偏射不中她。我是衡鹿守,死不了的,你放心。我和憫香曉瑩有緣做同期,自然該保她周全。你說是不是呀?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得很嘛?阿香,笑一個嘛。”

阿香輕輕打了一下我的手,搖了搖頭,鼓起腮幫,對我笑鼓鼓的。

外婆一直在數佛珠,這時才問:

“憫香曉瑩安全得很,你放心。怎樣?百煉行好玩吧?”

“又嚇人又好玩,真想再玩一次,不過要是能換到其他角就更好了。”

“你剛才不是嚇得哇哇大哭麽?還敢?”

“我不是為了那個哭的……好奇怪啊,外婆,我也不知怎麽的就哭起來了,就是突然一陣傷心,莫名其妙的,忍不住想哭來著。奇怪……哭歸哭呀,那中間我可沒哭過,我和井側然那個壞潭主打了一架,那廝見色起心,著實可惡,不過我打不過他,差一點就被他掐死了。外婆,您快說,您當年遇見什麽了?”

“糟糕了,怎麽辦呢?我無色無香,鬼都看不上。”

阿香終於鬆開愁巴巴的眉頭,抹了抹眼淚,笑了,打手勢說:

“小姐,你怎會無色無香?你可是國色天香!”

“我國色天香?果然還是阿香對我最好了。那鬼說咱們鬆居的女人骨頭太硬,會磕破他的牙的。”

“哦,這色鬼倒算有點自知之明。還有什麽,說來聽聽,看看我們嫲孫兩個是不是一樣的。”

“蒼龍角外的那棵被雷擊的杉樹,您聽說了吧?入場前我跟它打了招呼,後來錯走路口,沒想到在封長癸遇見杉樹神和她的眷屬搬家,當真有緣。杉樹婆婆慈悲加持我,現在回頭想想,樹神必定未卜先知,若不是有她的加持,我也破不了悲力祝布的那個迷魂霧陣。對了,樹神還送了我一個發光的小東西,我放在靈物袋裏了。”

“哦,還有這麽個段子。你和憫香曉瑩不是一路麽,杉樹神送了她什麽寶貝?”

“她……她沒有見到。”

“那就奇怪了,你們一起,怎的她沒見到?”

我低下頭,手摳著被麵,不知道該怎麽說——我不能對鬆子婆婆說謊,又不能說我的同伴在睡覺,算了,幹脆不答好了。

“她沒有見到。”

我隻是重複了一個事實而已,算不上說謊,算得上回答,啊,聰明機智如我呀!

“哦,當時是什麽時辰?”

“淩晨一點左右吧,我記得見完杉樹神和她的眷屬,特地看了一下時間,外婆,您知道嗎?我的手表居然一下子從一點半跳到了四點半,好神奇啊!”

我才把神木林的經曆講完,黃楊木雕花鳥圍屏外突然有人擊掌三聲,把我嚇了一跳。

“是平大夫嗎?”

平大夫擊掌做什麽?

鬆子婆婆笑而不答,阿香為我披上外套,又一臉傷感地看著我,看得我越發糊塗了,她對我搖了搖頭,飛快地打手勢說:

“今日諸山長老堂主皆在場,小姐,你千萬別委屈了自己!”

這是什麽意思?

屏外有個陌生女人,中氣十足地說道:

“恭請衡鹿守親教授。”

乖乖不得了,親教授怎麽也來了!

親教授們忽如天兵天將降臨,阿香扶我起身,我正要行拜禮,焰婆婆說:

“免禮。”

九位親教授之後卻還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婦人,十個人圍著我坐成一個弧形。我不認識的那位婦人大概四十多歲,鬢角有幾絲白發,梳一個幹練的髻子,發簪烏黑發亮,仔細一看,竟是一把匕首。

為什麽通報的人不提起這婦人的頭銜?

虧我在練場還自我感覺良好,醫帳中藏了這麽多人,我竟然一無所知,這真是名副其實地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親教授第六位的竹婆婆對我點了點頭,溫和地笑著:

“哦囉囉,等了這麽多年,總算有個像樣的百煉行了,不枉了我這把老骨頭。”

這幫長輩什麽時候進的醫帳?重點是,在我哭之前還是哭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