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欲火燒身仍縱欲 城門失火殃池魚

一雙走動的腳,晃動著的一對包著紅花包袱的棚盒,一隻棚盒上拴著一隻大公雞,另一隻棚盒上放著一掛鞭炮和一本書,一個半大小夥的身影,挑著棚盒,走進蘇豐源家。

一直站在胡同口注視著他的李笑英和鄢碧紅,同時知情地點點頭。鄢碧紅說:“報喜來了,丁香生了,還是個帶把的呢。”

李笑英歎口氣:“唉,丁香生了孩子,我這心啊,就是尼姑上台階進庵院——走一步踏實(石)一步了。”

鄢碧紅故意說:“這真怨你嗎,嬸子?”

李笑英再次歎口氣說:“咋說不怨呢,我是有功也有過啊。也合該我犯糊塗,要不怎麽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呢,咱是讓人家賣了還幫人家數錢啊。當初我是一股腦熱,還以為是大恩大德呢——五個孩子,又那麽窮,有誰敢貪啊?對不?太史家還慌著上趕著。你說,這不是該合的親嗎?可哪裏想得這麽周到,這好心好意的背後又不知不覺地拆了一門親啊。罪過啊。唉,害得他小夥子終日裏沉悶寡歡的;那丁香也是成天呆呆的,不歡不語也不笑,懨懨地熬天啊。從出嫁到回門,就一直再也沒有回過咱宋家莊。盡管他子規沒有抱怨俺的意思,可丁香這樣望死不望活的,這叫積的啥陰德呢?俺這心裏可真像打翻了五味瓶啊。”

鄢碧紅接道:“這下好了,丁香有孩子了,就有掛心的了,她那心也就慢慢活過來了。”

李笑英喜道:“對對對。隻要挪樹不死反成蔭,嘿,這就談不上是過了,我這心裏的結也打開了。”

鄢碧紅笑著搖搖頭:“你這心結是鬆了,但沒打開。”接著帶著嘲笑說,“嬸子,那子規呢?你這麽有眼色?”

李笑英罵道:“你老婆婆的腳丫子。我看見他,心裏是有些愧。不過你放心,隻要最近這年八他家蓋上房子,我還給他保媒。”

鄢碧紅故意吃驚起來:“哎喲,你可真神了,能司掌人間婚配?”

李笑英神秘地說:“這天機不可泄露,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記住,這是積陰德,會修五男二女的。”

丁香抱著剛剛三個月的嬰兒,用手戳一下他那耳朵垂下的小肉瘊。“嘿嘿嘿……”他竟發出一連串神目交會的童稚笑聲。刹那間,丁香那久違的笑臉,風雨送春歸、複蘇喚醒了。振奮、開心、憧憬。

宋天緯也驚喜地踮著稍瘸的腿靠過來,先看看丁香,再看看孩子,笑不攏口地點點頭說:“才三個月的孩子啊,真乖。”接著又望著丁香的臉說,“丁香,這孩子知娘心,通靈啊。我看就給他起名叫孝吧?這點小孩就懂孝順。”

丁香看了婆婆一眼,然後親了孩子一口,喃喃道:“孝,祝時孝。”

“嘻嘻嘻……”祝眼鏡的藥鋪裏有女人的嬉笑聲傳來。

屋內,五個手指頭在白嫩的手腕上來回揉著,她被揉地酥笑著。用紙包著中草藥的祝眼鏡顧眄著他們。祝尚新抬頭看見,連忙放開了手,佯裝一本正經的樣子說:“喜脈,你有喜了。麻氏嬸子,恭喜你了。”

麻氏笑的更加肆意,接著用外地口音笑罵道:“你這個小王八肚子可真能整,我剛走了例假十天,咋就懷孕了呢?”她說著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眉頭。

這一戳,更令他心神**漾,原本對婦科一概不知的他,隻好呆板地附和著笑。

祝眼鏡遊離的眼神,接著造作一副嚴肅的表情,慢條斯理地說:“是滑脈不成?”

“喜脈喜脈。”她笑的前仰後合。

“喜脈所以你才喜啊?”帶著不自然地祝尚新找話說。

“我喜的是你。”她指著他說。

“喜我?我也喜你啊!嘿嘿……”

“憨肚子,俺侄媳婦咋**你來?”

“**什麽?”尚新朦朧不懂。

祝眼鏡使個眼色說:“尚新,這婦科裏的學問多著呢,拜個老師吧?”

麻氏看見,輕蔑地說:“大伯哥,狼先生的徒弟狐狸可不敢收。”

祝眼鏡顯然不服氣:“我是郎中而不是狼,我救人而不害人。嘿,啥病都能醫,就是醫不了你老公公那樣的夢遊症。”

麻氏的臉一紅,不自覺地摸摸,冷冷地說:“大伯哥說話可一點也不卷舌,你所說的那是黃鼠狼要吃小雞偏偏遇上狐狸。往後啊,老牛想吃嫩草可小心別碰上蒺藜呢?”

祝眼鏡:“郎中隻熱中草藥,其他花草,一概一塵不染。”

麻氏揶揄地一笑:“你不染一塵、可染六塵呢?我可記得最少有兩回了呢,都是摁下水淹死一個、救起一個?這也叫救人的郎中?”她說著站起來,又衝尚新說,“強扭的瓜不甜吧?”然後送個媚眼去了。

祝尚新喊道:“你還沒看完病呢,咋就走了?”

她回頭丟下一句話:“我沒心病就好了。”

祝眼鏡望著她的背影,好久才收回那輕蔑的眼神,不自覺地說:“不是尤物是禍水。”

祝尚新好奇地問:“啥叫尤物?”

祝眼鏡瞅他一眼說:“可口的叫尤物,硌牙的叫禍水。”

祝尚新又問:“咋個可口?又咋個硌牙呢?”

祝眼鏡不耐煩地說:“幹嘛啥事都這麽好奇?我哪裏說得清楚?”

月光朦朧。窗戶上掛著布簾。炕上,祝尚新和麻氏同躺在一頭竊耳,祝尚新疑惑問:“你說丁香她一直沒見例假就有了,那是跟轎來的?”

麻氏白他一眼:“不是跟轎來的,還是陪送的啊?”她見他總是沉悶,不忍他淡了興致,於是又連忙說,“好了,別鑽牛角了,我算過了,她生的日子對,是你的種。”

祝尚新還是歎口氣:“唉,你說我還真沒留心洞房花燭夜,她見紅沒有?”

麻氏不屑地說:“那處女膜自己破裂的也有。”她見他好像還在疑惑,便說,“不是編話安慰你,真的,瘋野丫頭多是自己不知不覺地就掙破了。”

祝尚新瞪著她:“你咋知道這麽多呢?啥時候懷上娃娃你都知道?”

麻氏神秘的樣子說:“咋的,我知道的多不好麽?很多招你媳婦不會吧?”

祝尚新:“哼,她簡直就是一塊木頭。”苦臉又變作笑臉,“你是個尤物。我問你,你是從哪裏學的這麽多呢?有老師嗎?”

麻氏不輕不重地在他臉上扭了一下,又神秘地說:“有老師啊。”見他驚訝,又接著說,“是《春閨圖》,皇宮裏的秘笈。幾千年來內傳的圖畫書。”

祝尚新:“那你咋得到的?”

麻氏:“人世間的稀奇東西,都是有緣才得到的。”

“喔。”祝尚新點點頭,稍頓又問,“哎,你這旮旮旯旯的都摸得這麽清,那咋就一直沒懷上呢?”

麻氏感傷地說:“一個關內,一個關外,懷個屁啊。再說……”

祝尚新見她停了話題,便催道:“說啊。”

麻氏歎氣說:“唉,啥叫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祝尚新搖搖頭:“不明白。”

麻氏脫口道:“他是騾子你是馬,他那家什是多餘的。”說完又吃驚道,“喲,我咋忽略了這兩天是危險期了,萬一懷上,那可咋辦?”

祝尚新困惑地問:“這麽容易嗎?像種莊稼似地點上就出苗?”

麻氏帶著憂傷說:“這個期間,隻要你不是秕穀,俺不是鹽堿地,說準就準。”

祝尚新淡了興致,漫不經心地說:“沒事,俺師傅有打胎藥。”說著起身穿衣裳說,“不早了,我該走了。”

祝尚新悄手悄腳地出了屋門,溜到木柵門前,剛打開柵門,便和麻氏婆婆撞個正著。她擷著一抱帶有纓子的蘿卜,一眼明白他幹了什麽,一臉仇視。他也明白她做了什麽,怯意中帶著些許得意說:“別提著褲子罵光腚啊?”說完快步溜了。

麻氏她婆婆使勁把蘿卜朝地上一摔,望著他的背影把牙咬的吱吱響,然後又大喘著粗氣……

宋天緯給孩子曬著褯子。麻氏她婆婆闖進來,抽搐著臉,盯著她好久說不出話來。宋天緯膽怯地問:“三嬸子,怎麽了?”

丁香抱著孩子過來,一時間也給她那怒衝衝的形態鎮住了,吞吐著問:“三奶奶,出啥事了?”

麻氏她婆婆望一眼可憐的丁香,搖搖頭,心下不忍,歎著氣又轉向宋天緯說:“唉,她嫂子,咱祝家倒黴了,養了一隻狐狸。你三叔得了夢遊症,說不清道不明,跳進湖裏,雖說死了,也不知洗清身子沒有?唉,這又……”

宋天緯:“這又咋了?三嬸子。”

麻氏她婆婆那臉又抽搐起來,哭罵道:“咱家又出畜生了。給祖宗丟人啊!他小尚新咋也學會了連磨眼裏的糧食摳出來吃啊?天哪——這叫啥啊?你們咋就不管不問呢?”

丁香不解,試探著問:“啥叫磨眼裏的糧食啊?”

麻氏她婆婆憤怒道:“麻氏可是他的叔伯嬸子啊,他們兩個通奸,這這這……這叫啥啊?”

丁香驚呆了,不自覺地搖著頭,脫口道:“不可能,不可能,這怎麽可能呢?”

麻氏婆婆怒吼:“我都堵了門口,還不可能呢?”

丁香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同時娘的叮嚀又在耳邊響起——

“我再給你說一遍,這傷風敗俗、祖宗都抬不起頭的事,一定要爛了肚子裏,打死都不要承認,王八背不得,唾沫星子淹死人……打死都不要承認……打死都不要承認……”

麻氏她婆婆還在怒吼著:“因為我偷了人家的蘿卜,他說我‘不要提著褲子罵光腚’……”

漸漸的,丁香的眼裏生出一種可憐的仇視,她把孩子遞給婆婆,接著,她揮起手來,“啪”,一巴掌打在麻氏婆婆的臉上。

麻氏她婆婆給她那噴火的氣勢鎮住了,一手捂著火辣辣熱的臉,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丁香憤恨之餘哭道:“你血口噴人,他怎麽會是這種人呢?嗚嗚嗚……”

孩子“哇哇”地哭起來。宋天緯邊拍著他邊向前來勸:“這都是誰和誰啊?您……”

麻氏她婆婆怯怯地瞪著她們,喘著粗氣後退幾步,然後轉身,這才哭出聲來跑開。

麻氏她婆婆病倒了,閉著眼躺在炕上。側身坐在炕沿上的宋天緯一臉愧疚,找話題安慰說:“三嬸子,尚新和他三爺爺都是祖傳的夢遊症啊……”

麻氏家婆婆隨手拉過一塊頭巾來,遮蓋住自己的臉。

“有人上吊了,有人上吊了……”

丁香抱著孩子出院門,見不少嘈嘈雜雜的人,便帶著不安地近前問一個比自己年齡長幾歲的婦女:“知果嬸子,誰上吊了?”

知果媳婦回頭看她一眼,義憤地說:“還誰?麻氏她婆婆,你三奶奶。”

“啊?”丁香驚恐起來,不自覺地伸出曾經打過她一巴掌的那隻手看看,感到疼痛地抖起來。

這時,宋天成拉著棍子,自語著走來:“一隻狼,長爪子,抓來羊兒抓狐狸;狐狸推,狐狸就,媚態羞死人兩口。羞死太爺不足惜,羞死太君無理由。一個爺,一個孫,強言祖傳一病根。一條裙帶裏三條腿,打斷骨頭連著筋。公的貪婪雌的妖 ,一窩屁股不嫌臊。不嫌臊,不要緊,祖宗本家怕不允。一粒鼠屎壞鍋湯,逆子挨罵祖遭殃,敗壞門風損道德,天理不容你混賬。有天理,無天理,自作自受是真理……”

雪花。

楊樹綴滿鵝黃的嫩芽。

“咕咕咕咕……”布穀鳥的叫聲。

湖邊園屋旁的菜地裏。蘇豐源夫婦、半盲人宋天成、子規、小年、彩鳳、穀秀幾個正捆著菜。子規抬頭望望布穀鳥叫的方向,又低頭幹他的活。

小年邊捆著菜邊胸有成竹地說:“到今年冬天,咱弄些幹草來把菜苗蓋上,再覆一層土。大家放心好了,來年春天,咱的菜保準提前十天上市,肯定賣個好價錢。”

蘇豐源心下說:“嗯,太史中正真是慧眼識人啊!”

“嗯,”宋天成風趣地說,“俺親家哥可是隔著門檻叨豆粒——他是有眼的雞啊。”

蘇豐源抬頭間,發現彩鳳帶著不滿地神色瞅了天成一眼。他於是正經道:“小年,咋好你就做主咋辦吧。我聲明,原先我借給你家的錢,別慌著還我。今年的菜錢,我還全借給你們。別管咋說,咱是斷了骨頭扯著筋,砸了指頭牽著心。過往那都擰筋的事就不再提了。把話說回來,湊齊了錢,再給你子規哥蓋屋子娶媳婦。”

宋天成接道:“我一百個讚成。子規的事,火燒眉毛。”

子規帶著羞慚說:“兩位叔,您的深情厚誼我領了。不過,別當回事。”

彩鳳搶過話頭說:“不當回事可不行。咱自家人更得省吃儉用,穀秀,賣了菜別慌著買頭油了,相親時用我的。”

穀秀紅著臉說:“相什麽親,你們的事都往後撂了,俺的事更得往後撂啊。放心吧,俺的事早著呢。”

彩鳳含愧地看她一眼,接著坦然一笑說:“穀秀,節儉歸節儉,但不能把話說絕。好雨知時節。有時候過了那個村,就沒那個店,姻緣來了你就得抓著。它可不像生孩子,時機有的是,所以我和你二哥不慌著要孩子。這添口人,吃喜麵花不少錢的,多張嘴,就會多很多事,都要錢。等大哥的事辦了,我們再考慮要孩子的事。”

魏同媛心下說:“哼,說得好聽,怕是你們其中誰有毛病吧?心強怕是命不強呢。”但她麵上還是搭訕說:“你也別太認真。你這先娶的還不如丁香她後嫁的呢。應順其自然才好,誰該刷誰家的鍋,這都是命裏注定的。姻緣不到慌也沒用。要說穀秀啊,讓我說,委屈誰也不能委屈她。咱這一茬菜,既賣好價錢又出手快,一點沒瞎了、一點沒爛了,就多虧穀秀和錢錦中的娘混的這麽熟,這菜基本上都讓她給學校食堂買去了。咱大夥可都得有數啊?”

彩鳳又說:“我更有數,穀秀是為了他二哥,總覺得錢錦華沒得嫁;還有咱才分組時,欠人家錢程遠的情沒法還,她這才一點點的想法去彌補人家。”

“不對吧,咋能說是彌補人家呢?咱穀秀是給人家套近乎,人家呢,還是在同情咱、在幫助咱。”魏同媛停下手裏的活,麵露喜色說,“那天去趕集,我看得出,錢錦中他娘啊,快把穀秀當媳婦看了?”

彩鳳也慌悟著對穀秀說:“對啊,我看得出,錦中也挺看好你。我給你說,這可是個高枝啊?”

魏同媛又說:“說不定我就該享這幹閨女的福呢?”

穀秀紅了臉,看她們一眼,又低下頭捆著菜說:“別瞎猜。你們啊,就愛望風撲影,添枝加葉的。”

小年接道:“行了,別扯太遠了,那話題早著呢。現在咱得把心思用了攢錢上。有了錢,就啥都好辦了,就啥都有了。”略頓他又接著說,“哎,我再告訴你們一個想法,我打算晚天實驗一下,把黃瓜秧嫁接到旬瓜秧上……”

這時,大寶急匆匆地跑來,遠遠地喊:“子規叔,不好了,清明和二蛋給戴大蓋帽地抓走了。”

“啊?為啥啊?”子規站起來,驚慌地問。

大寶停住腳步,喘著粗氣說:“兩個人把尚新打……打昏過去了。”

“為啥啊?”小年抓著他問。

他看看大夥,又看一眼蘇豐源,囁嚅著。

蘇豐源明白,於是急道:“說啊,有啥可顧慮的?”

他還是欲言又止。子規和小年兩個著急地逼道:“你說就是啊,到底為啥?”

大寶避開蘇豐源夫婦的目光說:“尚新又和麻氏通奸了,給他兩個小叔子祝二祝三抓住了,把尚新照死裏揍了一頓,又給他扒光衣服光著腚吊在樹上。正好清明和二蛋打那裏路過,聽說了是咋回事,清明的臉都氣歪了,兩個人二話沒說,上去照他就是沒輕沒重地一頓揍啊。等祝家的族長去了,他已經昏過去了。怕出人命啊,這才勸住他倆,解下他來。清明和二蛋還沒走脫,就來了兩個戴大蓋帽的,二話不說,就把他倆捆走了。也不知誰告的?”

子規連忙拉了小年說:“走,抓緊去區裏找錢程遠。”說完二人急著就走。

蘇豐源說:“天成,你趕快去套驢車。”然後又衝子規喊,“子規,叫上你天歌叔?”

宋天成也邊走邊感歎著:“這在劫的難逃,可不在劫的咋也給陷進去了?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

彩鳳又雙手做喇叭狀大聲喊:“小年,把俺爹也叫上。”

大寶轉向蘇豐源,試探著問:“你不去嗎?”

蘇豐源紅著眼,沒好氣地說:“我去幹啥?去丟人現眼啊?他祝尚新這個人麵獸心的家夥,快把我耍死了,害的我裏外不是人啊,打死他活該!”

穀秀轉向魏同媛,不解地問:“也不去看看丁香姐嗎?他們打祝尚新,可都是為了丁香姐啊?”

魏同媛咬著牙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

大寶說:“祝尚新原本就是個色狼,偏偏遇上麻氏這個狐狸精,人家說狼狽為奸,可他們卻狼狐為奸……”

魏同媛大聲打斷他:“別再說了!”略頓又緩和些語氣說,“她丁香從回門就再也沒有回過娘家,都斷路了,清明壓根就不該去多事。”

大寶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不對吧?清明不為他丁香姐,就算是為他姑——不對,應當還是為了丁香姐。”

蘇豐源雙手打著自己的頭說:“我的罪過啊!”

祝尚新家。幹巴而精神矍鑠的家族長,叼著長長的旱煙袋,坐在北堂屋外間左邊的圈椅上。右邊的圈椅上坐著不敢抬頭的祝眼鏡。屋內和院子裏幾乎站滿了都一臉憤怒的本族人。祝二祝三倚著門框怒目而立。祝知書蹲在門口內低頭啜泣著。

族長吐口濃濃的煙霧,接著把煙袋窩子在桌子上輕輕磕了幾下,把餘燼倒了出來,然後對祝知書冷冷地說:“哭麽哭?子不教、父之過。出現這麽大不可外揚的家醜,哭就能與事有補啦?哼!”他說著用煙袋窩子狠狠地敲一下桌子,厲聲吼道,“把祝尚新架進來!”

隨著話音,祝二祝三轉身出門,瞬間便把遍體鱗傷的祝尚新架了進來,強勁摁壓著他的胳膊,迫他跪下,又用力一推,然後放開了手。族長難按憤激,用煙袋杆指著他罵道:“畜生!混賬!逆子!你膽敢傷祝家門風,辱祝氏祖宗,國法不允,家法不容!你小小年紀就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造此**罪孽,不可留你這個禍害!從今天開始,將你逐出祝氏門庭!家中一草一木,滴水粒米,沒你的分毫。哼!”他又用煙袋窩子敲一下桌子,難按氣憤地說,“再把麻氏帶上來。”

祝二祝三兩個人倒擰著她的胳膊,把她推上來。族長用煙袋窩再次敲一下桌子,厲聲喝道:“狐狸!禍水!罪魁禍首!你**蠱惑家人,還留下禍種。你想害我們祝家幾代?公婆可都是緣你而死!你見了兩次棺材尚不落淚、不震驚不反悔,真個恬不知恥,頑固不化。不可教!更不可留!”他喘著粗氣,又用手舒舒前胸,轉向祝眼鏡,怨恨道,“祝知情,你真個知情不報,養虎為患,你……”

祝眼鏡連忙站起來躬身作揖說:“叔,我有錯,我有罪,我有眼無珠,但這都是我的疏忽,我不是有意的。叔,還有在場的同輩晚輩,我認錯、我認罪,我從今往後檢點自己,嚴守本分。求大家寬恕了?”

場下人們都不動容。族長輕蔑地看他一眼說:“看見了麽,一家一戶的都知道你是為虎作倀的同犯?不過,念你給全村人看病的分上,權當是你的疏忽吧。但是必須要和他斷絕師徒關係,醫生是治病救人的而不是害人的,明白嗎?行行出狀元,派派有敗類。你好自為之吧。”

祝眼鏡連忙說:“是是是,以後我一定盡力天職。嗯……”他又猶豫著說,“叔,我給她們拿的打胎藥,三次了,劑量一次比一次多,可結果還是沒動胎氣。您說——”

族長閉目搖頭說:“唉,或許是天意吧。我們不能違天行事。誰造的孽,誰就來收苦果吧。”他睜開眼,擦一下眵目糊,然後對祝二祝三不無惋惜地說,“小二、小三,你哥回來後,你們告訴他,寫封休書——唉,清楚幹淨的好,南牆上的泥皮,拆了舊的換新的吧。”

祝二祝三應著。

族長低了頭,接著揮一下手,顯得極疲憊地說:“把他倆拖出去吧。”

祝二祝三過來,拉著尚新,又有兩個人過來拉著麻氏,給拖了出去。族人們解恨地罵著“活該!”“罪有應得!”各自走散了。

祝知來的憨兒子阿寶跟在人們後邊,流著口水、張著大嘴喊:“該,該,該……”

宋天緯在偏房門口一直啜泣著、重複著:“罪孽啊,罪孽……”

裏屋炕沿上的丁香抱著含乳入睡的兒子,無望的眼神向著花格窗欞。

一彎月。驢子“啪嘚”“啪嘚”地走著。車上的太史中正、宋天歌、子規、小年還有宋天成,都垂頭喪氣的樣子。

祝知書家。油燈頭晃動著。他醉倒在桌子前,桌子上倒著一個酒壇子,地上碎著一個碗。

朦朧月色。湖邊。丁香木然地站著,一任夜風吹亂她那長發。她把一隻腳踏進水裏,然後閉上眼睛,向湖水深處走去……

“哇——”好像有孩子的哭聲在她耳邊響起。

她激靈地睜開眼,猛然回頭。

“丁香,走吧,俺娘倆也跟著你去。”是岸上的婆婆宋天緯抱著熟睡的孩子,站在她剛才的位置說。

頓時,一種酸楚、一種愧疚、一種同病相憐,特別是一種負罪感充滿她的心,幹枯了的眼裏,奇跡般地湧滿淚花:“娘。”她連忙哭著跑回岸。

婆媳觸頭痛哭。

有驢子的鳴叫。丁香這才抹一把淚,接過還恬靜地熟睡著的孩子。

遠離村子的、一個曾經看菜園留下的土屋裏。油燈下,唯一的一個破草苫子上,祝尚新盡管腫著臉、身上多處包纏著繃布,他還是喝著酒,啃著豬頭肉,並勸麻氏:“想開點,咱這也算因禍得福啊,像你說的,棒打鴛鴦不散嘛。奶奶的,往後不但咱倆**不用擔心害怕了;再一個,還餓不死了呢;這滿山遍坡的山芋,一塊地裏扒一塊,也吃它半冬天啊。隻是,近處的千萬別動,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麻氏憂傷地說:“可千萬別讓人逮著,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呢。”

祝尚新不屑地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你放心,給我過不去的,我一定讓他喝涼水也塞牙。咦,你咋不吃啊?身上還疼啊?”

麻氏用手攏一把散亂的頭發,帶著憂慮說:“不疼是假的。隻是你不擔心,我可擔心呢,就怕清明出來不給咱拉倒呢?丁香她守活寡……”

祝尚新打斷她:“放心吧,我堅決把他倆送進監獄裏待幾年,再說單對單打架,哪個我也不服他。”

麻氏探頭問:“你說話這麽堅決,到底有多大底氣?”

祝尚新神秘地一笑:“不瞞你說,我一聽說國家要禁止金銀計價買賣了,我就趕快用塊金兌換了一大摞人民幣呢。哼,他們給我鬥啊,走著瞧。”

麻氏既驚又喜,還是帶著疑惑問:“不會是整一套詞來耍我吧?”

祝尚新認真地說:“都到今天這地步了,我耍你,我對得起我的種?寶貝放心吧,今天這裏是破廟,明天就是天堂了。抓緊吃,您娘倆哪個也不能給委屈了。”

麻氏送個媚眼,抓起塊豬肝啃著,還忘不了打情罵俏:“老侄變老公、王八肚子變神仙。”

月光朦朧。夜空裏傳來貓頭鷹的叫聲。

隔牆傳出祝尚新的謾罵:“叫麽叫?老子是狼,還怕你夜貓子不成?”

車子進了村,驢子幾聲嘶鳴。

“籲——”宋天成喝住驢子,然後大夥下了車。

早就等在胡同口的蘇豐源兩口子,見太史中正下車,連忙躲了。宋春雨、李笑英、崔榮、彩鳳、穀秀等幾個都圍上來。子規說:“小年,你幫天成叔把車子送回去。”

小年應著去了。

李笑英搶前急著問:“咋說的?見他倆沒有?”

宋天歌垂頭喪氣地回道:“錢程遠去縣裏幹校學習去了。”

“那你們見二蛋他倆沒有?”宋春雨上前問。

“唉——”宋天歌又長長歎口氣,“連影子也沒見著。”

“他倆挨打了嗎?咋連個麵也不讓見啊?”李笑英急的甩手頓腳。

太史中正瞥她一眼說:“沒定罪之前是不會讓你見的,怕串通口供啊。”

崔榮小聲嘀咕說:“你說兩個小孩子,可別是英雄氣,讓我說還是坦白了的對,免得身子吃苦。”

魏同媛還是沉不住氣地跑出來,扯了一下子規的衣襟說:“得抓緊托熟人,可別是咱人挨打了,再挨罰?”

子規回頭說:“商量好了,明天買些東西,去縣裏找錢程遠。”

蘇豐源見太史中正走遠了,這才近前來,掏出一把人民幣給子規說:“這是六塊錢,你先拿著。”

穀秀搶前說:“不用買東西,我去。”

區裏的一包子鋪。錢錦中用小筐端來幾個包子和一碗米粥,對穀秀說:“吃吧,這多半天沒有吃東西了。人是鐵飯是鋼。”他見穀秀一副難為情的樣子,又說,“填飽肚子鬧革命嗎,抓緊吃。”說著拿了一個包子遞給她。

穀秀再次羞澀地看他一眼,這才猶豫著接過來,然後像品嚐似的,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著又問:“清明他們的事到底能不能辦成?”

錢錦中笑笑說:“你大口吃,我告訴你。我和俺娘一起去的,全打聽好了,負責管你們那一片的換成曲有利了。這個人啊,也一同他的名字,有利就敢幹,貪心很重,最貪的就是酒。”他那笑漸漸淡了,凝眉說,“他祝尚新哪裏來的那麽多錢呢?從曲有利他老婆的口中探知,祝尚新準備豁上一個人一年的口糧錢,想著把清明兩個送進監獄呢。”

穀秀看著他的表情,那包子隻是在嘴裏輕來輕去地嚼著,不再下咽了,她性急地問:“那咋辦?”

錢錦中換著堅定的表情:“不怕,他這個人有個克星,就是怕老婆。可他老婆呢,也是個老財迷。俺娘主張說,隻能從她那裏打開缺口。穀秀,我偷偷地攢了五塊錢,你們得給他老婆換換心態啊?”他說著把錢掏出來遞向她說,“別嫌少,你先拿著。”

穀秀的臉色寒了,小心地把沒吃完的包子放回小筐裏,搖搖頭,失望地說:“俺不能要你的錢,不是嫌少,俺是說,俺這麽窮,哪有錢和他祝尚新扳比呢?就攢了點錢,那也是給俺大哥準備蓋房子成親的,他的事已經耽誤過一次了……”她說著說著眼睛濕潤了。

錢錦中連忙說:“別哭別哭。俺娘已經告訴他老婆咱是親戚了,他會考慮的。”

“你娘告訴她說咱是親戚?啥親戚?”穀秀盯著他問。

錢錦中表示不好意思地說:“俺娘不得不撒謊啊,她就說抓來的人是我……一個不遠的表弟。”

“表弟?”穀秀又不放心地問,“她能相信嗎?沒錢送禮,她會不會放人呢?”

錢錦中搖搖頭,穀秀的臉色又寒了,他又連忙安慰她:“我撒謊讓我爸明天回來。僧有僧麵、佛有佛麵嗎。”

“撒謊?你怎麽撒謊啊?”穀秀不解地問。

“嗯——”他想了想說,“我就說,他當初做主分給你們組的財物,現在有人要推翻,我還說你們被人欺負了。”

“這樣,你爸回來,能把清明他倆放了嗎?”

錢錦中摸一下頭,還是慎重地說:“就他曲有利,我們都太了解他了,不送點禮,光麵子,他買賬的時候很少,恐怕還不把握吧?”

“這麽說,還得要錢啊?”穀秀說著又要哭的樣子。

錢錦中又連忙勸慰道:“別哭別哭,方法可都是人想出來的。”他側頭尋思一下,揮一下手說,“我撒謊給家裏要錢。”

穀秀搖頭:“不,堅決不,俺不要。”她說完忽然抓住他的手,懇求地說,“我求求你了,讓你爸想法救救清明吧?俺折騰不起。”她說著眼裏已蓄滿淚水。

錢錦中又連忙安慰她說:“別哭別哭,大人們肯定會有辦法的。我一定讓爸爸盡最大努力。”他說完用另一隻手按住她的手,她看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抽回。

子規家,彩鳳含著淚說:“哥,咱已經花了不少錢了,再把錢都拿出來去贖清明,那咱還指望啥蓋屋子啊?那你的事……哥?”

小年、穀秀也都眼巴巴地望著子規。

子規堅決地說:“別說用咱的錢去贖清明,就是借錢也得借。現在可不是疼乎錢的時候。你們都想想,萬一清明真的坐了監,咱家會招來個啥名聲啊?如果擔著個叫人脊梁骨發涼的名聲,那誰家的姑娘願意上咱家來啊?”

彩鳳又試著說:“天歌嬸子說給你保媒,她已經給她娘家侄女灌了定心丸了?”

子規不在意地一笑:“救不出清明和被連累的二蛋,天歌嬸子會保媒嗎?火燒眉毛了,先顧眼前吧,萬一清明給定了罪,啥都晚了。”

小年還是猶豫了一下說:“哥,我聽小道消息說,馬上就要土地都歸公、合成合作社了;還說是同工同酬。要是真那樣,不知道咱還能不能再種菜攢錢了?”

大家都顯得後怕地望著他。子規也想了想說:“到哪裏說哪裏吧。春雨哥說的是,過哪道河脫哪步鞋。”

穀秀還是有兩行無望的淚流下來。小年的眼睛也潮濕了。老五見狀也要哭。子規立馬喝道:“都不許哭,哭是法子啊?咱要想有個讓人家看得起的樣子,就把淚咽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