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休戚相關同心結 將錯就錯錯到底2

丁香家。娘把她拉到門外說:“丁香,你爹躺了這麽長時間了,他尚新是天天來,不但是不要藥錢、不要看診費錢,還不斷的又是雞、又是雞蛋、又是蜜地往這拿。今兒呢,拿來了五十斤糧票,兩丈布票,還又背來了大半袋子米,累的他滿頭大臉的汗呢。他說是到年關了,怕咱糧麵不寬綽;還說如果我們願意,轉給子規家些也行。你說……”

丁香反感地說:“娘,您可真財迷心竅。您也不想想,無親無故的,他這不是太反常了嗎?您還經常勸俺,吃人家東西嘴短、拿人家東西手短。你自己可小心,別是人家畫好了圈子,你們就往裏跳。”

“什麽話啊?”娘生氣地說,“一個說這是他娘的意思,再說你也不能一竿子把人打到底。有數的,樹大自直。”

丁香又不耐煩地說:“他直不直的,關我什麽事?”

娘說:“關你什麽事?他們是表兄弟呢。我給你說,你和子規別是老躲著他,這生疏什麽時候是個頭啊?你們別說是拉個熱情呱了,扭鼻子抗臉地見麵就躲,這讓誰心裏也不是滋味啊。對不對?”

丁香若有所思的樣子說:“他這樣大舍施,還又對俺嘻嘻哈哈的,我總覺得不對勁似的……”

娘不滿地打斷她:“你可不能一頭使到南牆上啊,自己認個死理就對。我告訴你,我還指望著你從中周旋,讓子規和尚新這親表兄弟和好呢。”

“您的用心我知道。可那些讓人寒心的事,子規可都烙心上呢?”

娘:“丁香,你要不能說服他,那還有誰能說服他?再說,你如果真的不能說服他,那你以後……喂,子規來了。”

子規跨進籬笆門,衝蘇嬸打個招呼。蘇嬸明情,回著話,接著進屋忙去了。子規衝丁香神秘地笑笑,然後伸出攥著的拳頭,與眉頭舉齊,說:“丁香,你猜這是啥?”

丁香矜持地看他一眼,然後扭身避開他的目光,隨手摸起放在石頭香案上的一個線穗子,邊纏線邊說:“入黨的人好像都這樣宣誓呢。”

子規興奮地說:“嗯,我這樣向你宣誓。”

丁香連忙止住他說:“別,俺不要你發誓。”

“嗯,也對。守不住真心,就算發毒誓又有啥用!”子規攤開手,拿著戒指給她看著說,“你看,‘子規丁香’,還有連心結花紋。”

丁香看一眼,有些不滿地說:“你怎麽讓他刻乳名啊?寫大名不好麽?你真笨。”

子規尷尬地笑笑:“丁香,小年認識了一個有文化的,就是錢程遠那上初中的女兒。她說的這樣更隨和,還說是有……哦,有原生態的味道。”

丁香努嘴說:“你幹嘛都讓人家知道?”

子規歉然地說:“瞞了一時,瞞不了多日。別生我的氣了,來,我給你戴上。”

丁香又白他一眼:“傻瓜,還不到戴的時候呢。”

尚新遠遠地走來。

丁香連忙說:“快收起來吧,尚新來了。”

“奧,我先走了。”子規說著收起戒指就往外走。

丁香說:“你別走,和他打個招呼就矮他一頭嗎?”

子規不理,徑直往外走。

出籬笆門,兩個人擦肩而過,尚新停住了,扭頭衝子規的背影喊一句:“子規哥——”

子規依然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外走。

丁香歉意的對尚新說:“我去叫他。”

子規大踏步走著。丁香緊追上來,看看四下裏無人,這才拉他一把,然後小聲問:“你怎麽不理他?他先叫你了。”

“我理他?我就這麽輕易地理他?”他的語氣裏,夾著濃濃地憤意。

“你們是表兄弟,你當哥的,就該讓一步嘛?”

“我何止讓了一步?我早就讓到最底線了!”他大吼。

“那你要他怎麽樣,你才能原諒他?”

“要他怎麽樣?磕三個頭!”

“你……”丁香用手指著他,“你太過分了吧?

“這三個頭,是有主的。”

“你……你怎麽能這樣啊?”

子規平緩了口氣問丁香:“你幹嘛為他求情呢?丁香,你不覺得他這殷勤不對勁嗎?你可看準了,他那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我自己有數。可是,我娘不願意看著你們這親表兄弟,老是扭鼻子抗臉的。他們不忍,我也不忍。這樣吧,你們麵上和了吧?我答應娘了。”

“他不跪下磕三個頭,我就不答應。”子規生硬地說。

“唉!”丁香為難的樣子,“娘說你是一頭使了南牆上,連我也拉不回頭。”

子規固執地說:“丁香,他如果不跪下磕三個頭,就說明他絕對沒誠意。”

“那,要麽我去試著問問。”

蘇豐源床前。魏同媛大吃一驚:“什麽,他讓表弟磕三個頭?這,這像話嗎?”

蘇豐源說:“算了,我看還是隨後再說吧。”

“不,這三個頭,我給他磕。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受我這三個頭?”尚新發冷的眼神和一臉的堅定。

但他話音剛落,子規已出現門口。隻見他不慌不忙地說:“你磕好了。”

蘇豐源夫婦驚得目瞪口呆。剛要向前勸止,隻聽“撲通”一聲,尚新跪下就磕了第一個頭,然後站了起來。

子規說:“這個頭,是給你那死去的舅舅磕的。”

大家腦際都閃現出宋天路替他擋了一槍的一幕。

緊接著,他又跪下磕了第二個頭。

子規又說:“這個頭,是給你打親娘請罪的。”

大家腦際又閃現出他辱罵毆打親娘的一幕。

尚新盛氣淩人地說:“這第三個頭呢?”隨著話音起落,他同時磕下了第三個頭。

子規也聲色俱厲地說:“這第三個頭,是給你自己磕的。”

“我不服,這個頭,你必須賠我!”尚新說著忽地站起來。

子規冷冷道:“人怎麽在山芋地裏拉出狗屎來!偷穀子就該還人家米!”

蘇豐源夫婦都給這句話弄懵了。丁香也聽懵了。慧黠的尚新心下自然軟了,不想讓子規都抖摟出來,於是裝模作樣地說:“嗯,我先不管你這話什麽意思。可是你說的我磕三個頭,現在,這三個頭我已經磕過了,你還有什麽話說?”

子規雙臂交抱說:“明天,老侄去看姑姑。”

蘇豐源連忙說:“好啦好啦,捏著吧,就此說過,既往不咎了。就說大風刮不了多日,親人惱不多時嘛。”

祝尚新一個人走在出村的路上,憤懣地將路上的小石子一腳踢出老遠。

“咕咕咕咕……”布穀鳥高歌。

已經康複了的蘇豐源和小年兩個挑著青菜走出湖邊菜地。

“嘚,喔——”進村的路上,宋天成趕著驢車,吃著包子。子規坐在車幫上,車上放著菜籃子、杆秤和繩子,還有沒有拾掇幹淨的菜葉子。

子規家老院東鄰。不少人在用泥垛著牆,然後再用板子夯實著。

遠處,太史中正看著自語:“不怕生得窮,就怕生的熊啊。誰說風水二十年一轉運?這不三年河東三年河西嘛!”

“給誰說話呢,爹?”彩鳳走來冷不丁地問。

“喲,叫你嚇我一跳。沒給誰說話。哎,你幹啥去啊,彩鳳?”

“那麽多人給小年家幫忙蓋屋子呢,小年讓我過去搭手做飯。哎,爹,你不去上課,也想去搭手啊?”

“常言說,‘小板打牆,活見閻王。’這累死人的活我能幹了?”

“那你撿能幹了的幹啊?”

“嗯……我量力而行吧。”他見彩鳳去了,自己也折身回家。

一身泥汙的蘇豐源站在牆上打量著落定的木梁說:“抬頭廊簷低頭屋。好,就這樣吧。”

太史中正走來說:“把這個貼上。”他說著舉起兩副紅紙貼,振振有詞地念,“魯班問梁何日上,太公答曰此時吉。”

宋天歌、宋春雨幾個叫著好。

“你們叫好我叫唱。”擗著秫秸葉子的宋天成又順口說,“有力氣的打板牆,識文解字的吉言梁,大腳丫子埏稠泥,眼神不好我來幫人場……”

這時,在鄉裏念初中的錢程遠的龍鳳胎兒女——錢錦中和錢錦華,二人騎一輛“國防”牌自行車過來停下。頓時,大夥多是停下手裏的活,過來圍著自行車看。錢錦中問小年:“宋春年,我爸說你能編一手好席子,我兄妹倆特意前來開開眼界的,你還能露一手嗎?”

小年說:“今天不行。大夥都給俺幫忙蓋屋子呢。”

錢錦中:“哦,不妨,下個星期我們再來。哎,這蓋房子我能幫上手嗎?”

小年:“你?你去給大哥潑水行不行?”他說著指指一直踩著泥的子規。

錢錦中幽默地說:“‘和稀泥’啊?我恐怕學不會吧?”

小年:“我們這裏有數的有坑就有魚,有水就有泥,你隻管潑水。”

穀秀站了柵門口衝小年喊:“二哥,人家難得休息一個星期天,你可別是累著人家?”

“那我呢,宋春年?”錢錦華問。

“你?奧,你去穀秀那裏搭手吧。”

“洗洗菜還勉強可學,‘添油加醋’我可不會?”她也幽默地說著,又衝小年做個鬼臉。

大夥都回原位幹活了。擗著秫秸葉子的宋天成又順口編道:“精打細算,今朝溫飽了,鴛鴦起巢;勤苦耐勞,明夕寬綽了,還添新房。顧今日情深意重納義子為婿,看明年獨具慧眼有誰挑選年郎?”

太史中正看在眼裏,聽在心裏,不自覺地點點頭,自得地笑著悄悄走了。

夜闌人靜,皓月當空。太史中正叫著小年家的木柵門,不遠處有雄壯而混雜的狗吠聲。小年開著門問:“太史老師,什麽事?”

中正說:“小年,彩鳳病了,你快去找天成套驢車子。”

小年問:“去祝家莊嗎?”

中正說:“祝眼鏡那個老鄉醫啊,看個頭疼腦熱還中,我女兒的命可不敢讓他給耽誤了。”

子規也出來了,問:“這深更半夜的,我也去吧?”

中正連忙說:“不用不用。小年去就行了。”

小年一聽,緊張地應著:“哦。我去找天成叔套車。”飛也似地去了。

月光下,一輛驢車“嘚,喔——”地吆喝著向村外趕去。

日高三竿,驢車回來了。坐在轅杆左側的宋天成,耷拉著雙腿,打個響鞭,編唱著:“月兒彎彎照千古,黃蓋賤軀唱一出,捉對鴛鴦苦行記,可苦煞了驢兒和瞎夫……”

坐在車幫上的小年似乎很專心地聽著。彩鳳的頭已經躺靠在他的腿上,他和她都沒有一絲念那個時代的男女有別。

“咳!”坐在轅杆右側的太史中正,猛然做作地打個嗓,打住了宋天成的下文。他頭也不回地問:“小年,聽出你天成叔唱的哪一出沒有?”

小年笑笑說:“是評書吧?哪一出,不知道?”

中正苦笑一聲,歪頭瞪著天成,想厲聲喝問他幾句,但轉念一想,還是罷了。於是轉話題說:“天成,誰再說你眼神不好,我可要反對了?這一路上……”

路旁,在地裏勞作的不少人,都對彩鳳和小年那無意有意地貼近吃驚咋舌。

天成吆喝一聲驢子,然後說:“我啊,一個半盲人,多少能看見些。”

“半盲人?這一路你都看見了?”

“嗯,看見了——一半。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

“這就對了。一隻慧眼啊。我真服你了。”

“我更服你——東坡之酒,赤壁之笛,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喲嗬,天成,滿腹經綸呢。嗯,放心吧,餓不著我,也保準餓不著你。”

“老天餓不死瞎眼雞,更餓不死我半盲人嘛。你也放心吧。”他說完又編著唱:“日高三竿,夏日裏偏有和煦春風刮在麵……”

上弦月。萬家燈火。湖邊小船悠悠。

斑斑樹影下,丁香依著樹,問相隔三米之遠扶著樹的子規:“你約我出來,想告訴我什麽?”

子規說:“好事。”

丁香:“啥好事?”

子規:“今天,天歌嬸子來我家給小年提親了。你猜女方是誰?”

“是彩鳳。”丁香脫口說。

“喲,你怎麽知道的?”子規吃驚地語氣。

“她爹早就看中小年了,機敏伶俐、有賺錢的頭腦,彩鳳嫁給了他,肯定不會挨餓受罪;還說小年耳朵垂下有個瘊子,那是福相;再說,連錢程遠都看好小年,一定是說了小年的許多優點,就他閨女錢錦華也動心了;彩鳳爹再不慌著托媒人,大魚就跑了。”

“你知道的真多。我就奇怪老五和清明去學字,哪來的石板和石筆呢;還有字帖,這都是彩鳳家爹有意送的呢。”

“小年也偷著給彩鳳送了不少魚呢,你不知道吧?”

“哦,兩個人早就有意思了?怪不得天歌嬸子說‘你放心,這事就包在我李笑英身上了’。嗬,好事。”他看不清丁香那淺淡地憂愁,依然興致勃勃地說,“那你說也正想約我,也一定是好事吧?”

“壞事。”丁香脫口而出。

子規緊張地音調:“什麽壞事啊?”

丁香歎口氣:“唉,祝眼鏡來我家提親了。”

子規:“給誰提親?給你提親啊?他不知道咱倆的事嗎?”

丁香:“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他說男方也蓋上新屋了;還把男方誇成一朵花;最後還說,咱倆的事,沒有媒妁之言,純屬兒戲。”

子規憤憤地語氣說:“這個混蛋祝眼鏡!那是你爹一個大人家的話,又不是小孩信口說來的。”他見丁香沉默不語,又問,“他祝眼鏡給誰提的親?男方是誰?”

“祝尚新。”丁香毫不掩飾地說。

“啊?”子規氣得一拳打在樹上,然後罵道:“這個小崽子,真跋扈!他這不是故意的麽?”但轉念間又變了語氣說,“哎,這恐怕不大可能吧?我姑姑和姑父怎麽能會同意他這樣做呢?這麽大的事,我姑姑應當知道啊?”

丁香冷冷地說:“你姑父最近已經嗜酒成癮了。天成叔說的他一天到晚都是拿著書本喝酒,那聖賢書也怕是一股腦的酒味了。”

子規腦際浮現出祝知書一邊晃著頭看書,一邊端起酒杯淺酌一口的一幕。他努力壓製著自己的情緒說:“他家好像是比過去有錢了。他原本就不近人情,變的更是不貼譜了。唉,我們也不指望他這個心比石頭還硬的人,我相信姑姑……”

丁香打斷他:“她在自己家已經沒有分量了。”

祝眼鏡的藥鋪裏。宋天緯對祝眼鏡乞求說:“兄弟,您為尚新操心,我很是感謝您。可無論怎麽樣,也不能去跟子規奪媳婦啊。那窮命的孩子若錯過了這女方不嫌棄的人家,以後就怕更難找媳婦了呢。我怎麽對得起娘家人啊?”

祝眼鏡眯了雙眼,故作為難地歎息說:“唉,為兒子的求我促成這門婚事,可當娘的卻勸我放棄媒妁,這真是紅山楂打花糕——少找(棗)啊!你說這左邊敲鼓、右邊鳴鑼的,唉,我今兒都迷糊了,是進還是退啊?我更納了悶了,嫂子,兒子親近呢?還是侄子親近啊?”

宋天緯“撲通”跪下說:“俺那孩子他不是誠心啊!他是故意……”

祝眼鏡打斷她說:“不對吧。他告訴我說,那女孩越發秀氣了,還越發懂事了,更越發懂情了。他和子規打架,好些人勸不開,那女孩去了,見尚新墊了底,隻大喝了一聲,不是英雄救美,而是美救了英雄……”

宋天緯打住他:“他那是自作多情啊,人家……”

這時,尚新闖了進來,二話不說,上前就踢了她一腳,並嗔目罵道:“你可是成心拆散兒子啊?天下有你這樣做娘的嗎?”他邊罵邊往外拖她。

宋天緯被拖著,仍然勸道:“尚新啊,你可不能拆散子規啊?子規和丁香是天生的一對啊,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這可是天意啊。”

“好吧,你走著瞧,看看天意的她嫁給誰?”他說完,拉著娘的手用力一丟,將娘甩出去,又惡狠狠地說,“牛還知道護犢子呢,你就別在這裏丟人現眼了。”

丁香帶著幽憤的語氣說:“這些都是天成叔說的。”

“這個混蛋,我饒不了他。”子規的語氣裏明顯夾帶著難以按捺的怒火。

短暫的沉默。子規又無奈的語氣說:“唉,一個是兒子,一個是侄子,姑姑又該為難了。”落頓,他又接著說,“都別理他,他不是東西。姑姑說得對,我們是天生的一對,我們的婚姻是天意,誰也拆散不了的。”

“唉。”丁香沉重地歎息一聲。

他又問:“哎,你爹娘又咋說的?”

“能咋說,一口拒絕唄。不過,我爹也抱怨你,他給你磕了三個頭,第二天,你不該隻讓老五他一個小孩去看望你姑。”

“嗯,想起來了,老五回來是說過,姑姑家在蓋屋子,沒來得及給他做飯。哎,丁香,你有啥想法?”

丁香再次歎口氣說:“那個祝尚新跋扈的很。唉,你不怕他,也最好別惹他——好鞋不蹅臭狗屎。”

子規想了想說:“也對。丁香,我籌備好錢,咱倆年前就結婚。”

丁香憂慮的語氣問:“不是說結婚年齡變了麽?男二十,女十八。”

子規:“咱這是農村。再說去年祝家莊一個結婚的,男的才十五,女的十七。”

丁香:“哦。”

子規挑水澆著菜。李笑英慌慌張張地走來,遠遠的就示意子規停下,近了,她喘著粗氣說:“子規,昨晚上小年回家沒有?”

子規想了想說:“嗯,他回家時快傍明了吧。”

李笑英攤開雙臂,埋怨說:“嗨,這孩子……”

子規連忙不安地問:“出什麽事了,嬸子?”

她不知所措的樣子晃著頭說:“子規,這小年和彩鳳昨天晚上真在一塊了。你說……”

子規皺眉問:“誰說的?”

“誰說的?彩鳳家娘說的唄。她是又羞又急,非得要退親呢。我給人家賠禮道歉說,咱不能活活拆散鴛鴦啊?她說要麽就抓緊娶過去,前街後街的這麽近,她可丟不起這個人。”

子規不解:“她到底什麽意思?”

李笑英:“什麽意思?兩個人一好,萬一懷上了,過門不到十個月就生孩子了,這不明擺著的嗎——大閨女就懷孕了。這好說不好聽的,人家她爹娘那臉往哪擱,還不都得羞的上吊死啊?”

子規沉默了。

月亮在雲層裏穿梭著。濕氣濃重的湖麵深處,一隻小船停住了。子規停住搖槳,對一路沉悶不語,背他而坐的丁香說:“丁香,聽說你把尚新送給你的自行車輪胎紮了許多窟窿?”

丁香木然地坐著,沒有回答。

子規又說:“別難過,明天我就買輛新自行車來還他。來,坐船艙裏說話吧,外麵露水潮濕?”

丁香依然沒動,突然聲嘶地問:“你答應讓小年結婚了?”

子規說:“十個莊八個莊的都找不到像我們這樣又窮又沒人操心的人家,小年能碰上這樣上趕著門的好事,叫誰說都應是見好則收,我不能叫四鄰笑話我糊塗啊?”

丁香的淚頃刻間順臉流下來,嗚咽著說:“你就不能推遲他們明年?你好糊塗,他們結婚,好不容易蓋起來的房子讓給他們,我們呢?”

子規:“我們等明年吧。丁香,隻要把園種好,我們明年還能蓋屋子……”

丁香打斷他:“老大結婚再輪到老二,這可是祖祖輩輩都這樣傳的啊?哪有大麥不熟小先麥熟的?”

子規慎重地語氣說:“丁香,你也知道,彩鳳等不及,她怕小年被錢程遠的女兒搶了去。”

丁香立馬反對:“難道你就不怕我被祝尚新搶了去?”

子規結了舌,但她接下來的話更令他啞言:“他們好上了就能結婚是不是?”

子規:“不是,可……”

丁香嗬口氣:“好冷!”她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

子規連忙過來扶她,並說:“咱到艙裏說話吧?這秋露涼了。”

丁香不再反對,笨重地被他扶進艙裏,然後還是把臉扭向一邊。子規彎膝跪下,祈求說:“丁香,替我想想,原諒我吧?”

“不!”丁香麵對他幾乎是歇斯底裏喊叫,“你怎麽不替我想想?我不能原諒你,你沒有把我放心裏。”她說著傷心地哭了起來。

子規連忙雙手扶住她,也聲嘶力竭地喊:“你在我心裏。到什麽時候都在我心裏!我愛你,我一定要娶你!我如果有假心,天打……”

丁香頓時捂住他的嘴,接著又抱緊了他,嗚咽著說:“子規,我也不能沒有你啊!可我好擔心,好害怕啊。”

子規拍拍她說:“別擔心,也別害怕。我們堅持一年吧?”

“不!”她大聲反對著推開他,接著又低聲啜泣著說,“這一年好長。我怕人家拿我可憐、拿我嘲笑,我怕那種眼神啊?我怕!我還怕年景不好,你籌不來錢蓋房子娶我啊?”她越說哭得越厲害。

子規主動抓緊她說:“你放心。”

丁香反用力將他抱的更緊,那樣懇切地說:“我不放心。你要是愛我,就親我的身子吧?”

子規想推開,她死死不放,哭著說:“你不愛我嗎?你不愛我嗎?”

子規徹底被征服了,將她壓倒在艙裏,並說著:“我愛你……”

“不要不要不要啊!”女導遊不無惋惜地說:“可惜我的聲音,穿越不了那個時代啊!多麽荒誕而又可憐的自救啊!然而,這一刻卻真正鑄成了一失足的千古恨。她哪裏知道,這不但沒有挽救了他們的愛情,反而成了她成為別人新娘的高速高效砝碼,也是她以後命運多舛的埋伏。”

有學生也感慨道:“歸根結底,這都是封建意識的作怪。”

“更是科學文化落後的原因。”

“也是老天在作弄人。”女導遊繼續說:“聽我說,第二天……”

子規推著一輛新自行車進了丁香家的籬笆門。蘇嬸連忙過來,還沒張口,子規搶著說:“娘,丁香紮了人家的車胎,我買來輛新的還人家。隻是以後缺啥我來買。”

“娘?”魏同媛心下對他這個時候突然改變的稱謂,深感吃驚;他下麵話裏的不滿,更令她感到別扭。於是,早已蓄積的火,頓時逬發出來,“子規,我正想找你呢,丁香缺啥你來買?丁香缺少結婚的房子呢!小年先結婚占用了,你眼下指望啥蓋啊?”

子規乞求地說:“我們明年蓋了再結婚。”

魏同媛氣得顫抖著說:“你可真傻啊!你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可不能把丁香也不放在心上啊。你還賭氣說氣話?子規,咱莊上還沒有一輛自行車呢,你買輛自行車來,能說明啥啊?是丁香稀罕了,還是我們老兩口子羨慕了?你這樣瞎搗鼓,剛捏成個架的家,還不一下子就散了嗎?再說,街坊鄰居的啥看法?陰天下雨不知道,自己多粗多長不知道啊?你打腫臉充胖,你是個亡家賭徒敗家子!你這樣窮擺,沒一個人貪心、沒一個人會讚成,隻能讓人家說三道四!你可真是一股子孩子氣啊!我可真迷糊了,看不出你是精啊,還是憨啊。”喘口氣又說,“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這個家想想,為丁香想想呀?”

子規剛要解釋,更氣憤的話語從後麵貫耳而來——

“傻瓜!”蘇豐源氣地晃著頭走來說:“你好糊塗!你家這屋子是誰操辦的?是我蘇豐源!”

子規連忙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解釋:“您老別生氣,我慢慢給您說……”

蘇豐源不容他分說,惱羞地大聲說:“我蘇豐源從不欺人,從不過分,可他太史中正已經把屎拉到我頭上來了。我操心幫忙蓋的房子,憑啥娶她的閨女?這叫什麽理?老鄰居怎麽說我?因為你們一群孩子不容易,我給你們操喝著蓋上屋子,我還沒有要你家一分錢的彩禮,你別是拿我太好欺負了吧?讓你說子規——”

丁香連忙過來解圍說:“子規,你回去好好想想吧。也把自行車推回去給人家退了,肯定是錢程遠幫你買的,他肯定也能退了。去吧,想好了,給個回話。快點去吧。”

“奧”。子規應著,慌忙推了自行車就走。

“哎,別走,你給我說清楚?”蘇豐源見丁香攔在麵前,氣憤地嗬責她,“我想當麵問清楚他,你幹嘛護著他,放他走了?”

丁香看一眼理虧一般快速走脫了的子規,帶著憂傷地說:“爹,在今天這場麵,您越生硬,說不定他也就越難改變老主意。給他點時間,讓他回家去想吧。”

蘇豐源“哼”一聲,又輕蔑地說:“不改變?他不改變我改變!我的閨女我當家。”

她知道爹的脾氣,也是認了死理不回頭,吵起來就不甘示弱的人。於是,自己不再言語,扭了兩小團棉花塞進耳朵,坐到紡車前,紡著棉花生悶氣了。

蘇豐源長歎著氣看她一眼,自己明白,隻有這一個女兒了,當然心下多有不忍。但還是罵一句:“給他最後一個機會,看看他識不識抬舉吧。隻要讓給小年先結婚,他說的吐沫能點燈,我也不答應。”說完氣憤不平地出去了。

魏同媛又疼又氣地走近丁香問:“丁香,他子規到底會不會改變主意呢?”

丁香停了手裏的活,呆呆地坐著,心下說:“現在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子規都勝小年一碼了。他該是先行一步了吧。”但她還是含含糊糊的口氣說:“他應該會改變主意的?”

湖邊。子規一個人坐著,不知不覺地快將一根草繩撕碎盡了。他極端痛苦矛盾,心下說:“我是該感謝太史一家,還是該怨恨他家?豐源叔嬸罵的也不無道理啊。可我究竟是對是錯?就算是錯,又該咋辦好呢?我如果先自結婚,那小年……”

李笑英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大閨女就懷孕了,這好說不好聽的,人家她爹娘那臉往哪擱,還不都得羞得上吊死啊?”

接著丁香躺在船艙裏的一幕又閃現眼前。

“我不放心。你要是愛我,就親我的身子吧?”丁香那迫切而可憐的聲音重複回**在耳邊,揮之不去。他雙手撓頭,心下痛苦地說:“現在,丁香和彩鳳都一樣啦,我該怎麽辦?爹,娘,你們為什麽死的那麽早?”他抓起一塊石頭來,猛勁扔進水裏。

小年家。一雙大手在牆上貼著大紅喜字,連碓臼上也貼上了紅紙。

太史中正和媳婦崔榮喜形於色地出大門。不少人都異樣目光地看著他們。宋天成趕在跟前,雙手抱拳說:“恭喜親家哥啊,祝令愛賢婿早婚早得子啊。”

中正聽出話中之音,又不便發作,隻好耐著性子說:“別少見多怪。”

宋天成故意問:“新頒布的婚姻法,不是男二十,女十八嗎?”

中正不屑的語氣說:“從北京到咱這湖邊山際,一步一步地落實下來,你們想想,這麽老遠,得多長時間啊?對不對?我們新舊結合。”

“你說的對。隔著門前叨豆粒——您是有眼的雞呢?”扛著竹篙的宋二蛋趕在跟前說。

中正不服氣地說:“喲嗬,你這話裏有刺啊?二蛋,是不是我忽然間長了一輩你不好意思改口啊?你也不滿。”崔榮怕事地拉他一下,他邊往回走邊說:“我不嫌您宋家的門檻低,去給您一大家人過日子,你得歡迎才對啊?”

一個叫嚴勝沫的結巴撇撇嘴說:“他宋家的門檻不低。都搶著往裏擠,這才踩……才踩低的。”他的作態,逗笑了大夥。

宋天成接道:“親家大哥,我歡迎,我巴結呢。”

中正兩口子走遠了。有人戲弄說:“天成,你也合著眼巴高枝啊?”

宋天成:“別給我亂戴帽子啊?我說巴結,是說俺這個互助組,以後再抓鬮分地,隻準少不了尺寸了。”

丁香使勁地紡著線,那線不停地斷著、結著。她有一種不祥感,甚至越想越害怕。

魏同媛看著她,有些不忍,壓住氣地過來說:“這回死心了吧,小年明天就娶彩鳳了。”

丁香一聲不響,繼續使勁紡著線。線短了,她停了手,沒有再續結,呆呆地坐著。

魏同媛繼續埋怨著:“這子規啊,說憨不憨,說精不精,看不出有什麽出息。按你爹的意思,就嫁給尚新吧。這尚新越大越懂事了,條件也好。這樣,你爹幫他家蓋的房子,落不到你住,但再選個條件更好的,他心裏也好受些了——丟了芝麻,又換個西瓜。”

“不,我不嫁給祝尚新。我還等子規。”丁香頭也不回,堅定地說。

“你非得一棵樹上吊死啊?他子規哪裏值得你這樣著迷啊?尚新還說,那天他和子規打架,別人都勸不開,你去了,隻一句話,他就罷手了。他說,他最聽你的話。”

丁香:“拉倒吧!那天是他墊的底,子規放手了,他才爬起來的。別聽他胡說了,你們被他迷惑了,光看見他的東西了。”

魏同媛白了她一眼,又尋思一下說:“那子規有啥?我們不欠他,他娘去救小川死了;我為了清明,菊豔也沒了。這些不都扯平了嗎?”

丁香:“那天,子規救了我。”

魏同媛歎口氣說:“這個情,我們慢慢來還吧。”

丁香:“不。我欠的賬我自己還。”

魏同媛加重了語氣說:“這麽說,你還是等子規?你爹不會讓你等的。他那心裏早就裝不下了。他這個死要麵子的人,就算拗不過你,你放心,他也會活活窩囊死的。”

丁香不語,眼睛潮濕了。

魏同媛有些不忍,於是語重心長地說:“妮啊,為人不能太死心眼啊。”

“不,我死也是他的人。”

魏同媛轉到她麵前,疑惑問:“什麽,你死也是他的人?難道,你和他親過了?”

丁香不語,淚流滿麵。

“啪”,一巴掌有力地打在她的臉上。接著,她氣喘不迭地罵道:“你好不知羞啊?不知丟人落恥啊?你讓我們這臉往哪放啊?”

丁香不動,將流到口邊的淚水咽到肚裏。無助、無望、無奈、無語。

魏同媛喘著粗氣,想了一陣子,然後說:“我告訴你,你走絕路上來了。就算你想和他私奔都沒門。他放不下小年,更放不下三個小兄妹。唯一的法,就是你抓緊嫁人,嫁給尚新。這樣,還能保住你的名聲,保住我們這張老臉,還算是個補救。再說,這丟人的事,傷風敗俗,祖宗都抬不起頭來的事,還萬萬不能讓你爹知道。還有,嫁出去,就算給打死都不能承認有過這回事。”

“不,我不嫁他,我和他沒有緣。”丁香似乎無力地說。

“沒緣也得嫁!難道等你肚子大了再嫁啊?你不嫌丟人,我們這老臉還要不要?你還讓我們活嗎?你隻要不嫁,就算你死了,我們也沒臉活著,也得上吊跳井死。”她不容置辯地說。

丁香絕望地哭了起來。

魏同媛依然倔強而生硬地說:“我的祖宗,你到底是嫁還是不嫁?不嫁說話。”

丁香起來,鑽進被窩,蒙頭大哭。

魏同媛走近她,惡狠狠地對她的身形說:“我再給你說一遍,這傷風敗俗、祖宗都抬不起頭來的事,一定要爛了肚子裏,對任何人都不要承認!打死都不要承認!王八背不得,唾沫星子淹死人。”

“啪啪啪……”一串鞭炮響後,彌漫著灰色的煙霧。

小年和彩鳳並肩站在新屋前,被半大孩子們擁簇著。一個響亮的聲音喊著:“一拜天地,二拜兄長,夫妻對拜,入洞房……”

人群裏有人竊耳:“這些操心主事的,沒見有蘇家的人啊?”

“人家會來嗎,這比‘為他人做嫁衣’還要難受一百倍;再說,人家也忙啊,再過兩天,丁香就出嫁了。”

“啪啪啪……”鞭炮響過。

兩個迎親的走在前麵,躊躇滿誌地尚新推著自行車,哭紅了眼的丁香坐在車架上,後邊是清明挑著俗名“隨身飯”的用紅包袱包著的兩個棚盒,再後邊就是送親的兩個人。

宋天成瞅一眼他們走了,自己感慨地編著唱:“合了丈人的心,遂了龜孫的願,花兒未開淚催懨,隨便插上牛糞便。拋了米、撒了麵,飛了雞、打了蛋,今日聚來明天散。盲人我有功又有過,看清算透沒說穿,睜隻眼來閉隻眼。黃了地、黑了天,苦煞了憨厚一兒男,好事與人已曬幹。可惜可歎更可憐……”

月下湖邊。子規端詳著那枚戒指,然後把它放在一個幹枯了大半的荷葉上,悲苦的一笑,便將荷葉用力順水一推,那荷葉便晃悠悠地向湖麵滑去。悠悠的荷葉,也一如他那多舛的命運,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