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感恩換來真感情 好心卻報驢肝肺

牲口棚裏。太史中正嗬責著宋天成:“天成,你怎麽光偏肥這頭老草驢呢?你以為它還是你們三家的?所有牲口都是大集體的了。我們現在是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了。你裝啥糊塗啊?”

宋天成一邊用短把竹笤帚給驢掃著身上一邊說:“我沒有裝糊塗。”

太史中正:“你沒有裝糊塗,那別的牲口咋不一樣喂料?你看看,其他的瘦的?你還從心眼裏拿這頭驢當你的坐騎啊?”

宋天成停了手,不服氣地說:“親家哥——喔,不,副大隊書記兼會計,嘿,你刻薄它,它會含冤的。它當過我的坐騎,不也當過你的坐騎嗎?當初我坐在車幹左邊,你坐在車幹右邊,小年和彩鳳坐在車上。”

太史中正撫摸一下那驢子說:“那個時候拿它當腿,那是……”他說著那驢子竟打個響鼻,又揚起後腿尥個蹶子。

宋天成默笑著說:“怎麽樣,對你不滿了吧?你刻薄它,它不滿;你刻薄我,我不滿,我眼色不好,啥時候我都得拿它當腿。”

太史中正皮笑肉不笑地對驢子說:“別不服氣,勻些料給別的牲口,別是把你喂得太肥封了,你就不下蛋了。”

宋天成笑了:“你要是逗我們樂嗬,它或許還高興,我也願聽。親家哥,你說它不下蛋,你是幽默。可……可與錢錦中一起來的那個李通通,他純粹是個書呆子了。那天,他指著叫驢的兩個睾丸蛋子說,‘喲,這母驢快下駒了吧?看看都下這麽大奶了?’我說他,我眼神不好,你的眼神也不怎麽樣啊?他倒是很坦然,就說‘我高度近視,你說我眼色不好,它不會是騾子吧?’”

太史中正眯眼說:“你咋說?”

宋天成:“我說它是騾子下的。”

太史中正:“你可真能忽悠,騾子會下駒子?”

宋天成又給驢子掃著身上說:“嘿,騾子不會下駒子。不會下駒子的是騾子。”

太史中正聽出他的話有些影射自己的閨女,立馬難看了臉說:“你別指桑罵槐胡扯淡啊?你戲弄人家那學生幹啥?他和錢錦中可都是我申請來的。我可沒有虧你,下雨天別人都沒工,隻有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六分五,還二百三十七個二五分工呢,快趕上頂尖勞力了。你不說回饋點意思,起碼得有點數啊?可你總是對我時不時地就流露出不服氣,難道彩鳳嫁給小年錯了嗎?你別認為是我們耽誤了子規,丁香命裏就不該刷他家的鍋。哼,睡不著覺的時候,好好想想,我是怎麽對待你們三家的,起碼是沒有給你們掐虧吃吧?啊?”說完不滿地看看他,然後走了。

宋天成也不言語,自顧給驢子掃著身上,見他走遠了,才嗤之以鼻說:“哼,商量不如搶量,搶到手裏沒有分量。”

湖外耕地裏。宋春雨停住鋤頭,轉向大夥說:“休息了。”

頓時,大夥散亂地坐了一地。錢錦中坐在地埂上,首先發言說:“宋隊長,趁大夥休息的時間,我提個建議?”

“好啊,”他應著,於是向大家喊:“大夥都注意聽了……”

錢錦中連忙打斷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宋隊長,不用這麽認真,我說了,是個建議。”他又望大家一眼,最後目光從穀秀身上移開說:“我要說的是關於工分的問題。我再三斟酌,本著合情合理、合乎事實的原則,提議大家,宋春歸、宋春運、嚴勝沫、宋春年,他們四個的工分啊,今年不能再給八分了,大家有目共睹,他們幾個的工作量、質量、進度、效果等,都合乎滿分標準了……”

嚴勝沫結巴著打斷他說:“別先說下文,我問一句,給我加工值,大家肯定沒說的。可俺這四個人裏,就有小年、子規弟兄兩個。小年雖說小一歲,但幹活可真是好樣的,吃滿分,也確實夠格,可是呢,大夥恐怕還是會有心結吧?原因是當年互助組時,你爹做主分給他們小組一頭驢、一隻船,那時可有不少人議論他向情、不向理呢。今天,雖說也合情也合理,可四個人裏就有他家一半,恐怕還會有人說,你是遺傳性……救貧的吧?”

錢錦中坦然地說:“救貧,這是我們知識青年的職責,但我們自願來,不單單是救貧。”他說著從兜裏掏出一本書說,“這是1956年出版的《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書的結語中有這樣的指示:‘一切可以到農村中去工作的這樣的知識分子,應當高興地到那裏去,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嚴勝沫帶頭鼓掌並結巴著說:“好,精辟。我的意思就是間接的提醒你,讓你時刻教我們毛主席語錄嗎。”

宋春雨接道:“你是個左右都傾向的聰明結巴。好啦,這個加工分的事嗎,大夥誰還有說的?奧,都沒意見,我再征求太史副大隊書記的意見……”

有人打斷他說:“他還用征求嗎?肯定舉雙手讚成啊?再說小隊裏的事,用不著大隊幹部囉嗦,通過吧。”

和錢錦中坐在同一田埂上的李通通說:“我們既是傳播知識的火種,同時也是來向貧下中農學習的。坦率地說,我都不知道公驢是騾子下的。”

大家哄笑。

錢錦中揮手大家停住,說:“我們不怕被笑話,紙上得來總覺淺嗎。我們不但要把學堂裏學來的知識撒向田間地頭,同時還要學習這田間地頭陽光下的知識。真的,我隻知道穀雨種穀,但不知幾時收呢?”

頓時有個婦女搶道:“問穀秀啊。六月六看穀秀,七夕的穀穗半翹頭。”

穀秀一臉赧然,立馬巧妙地接道:“還不熟。”

大家笑著。

又有婦女搶道:“高粱熟過吃米,穀子熟過了吃糠。高材生,會不會掌握時機?”

穀秀的臉上閃現紅暈,反對說:“別亂說,高粱熟過了吃糠,穀子熟過了吃米呢。”

錢錦中也有些尷尬。宋春雨瞧一眼嘴裏都含一根草的子規和小年,給錢錦中解圍說:“人家是接受再教育的,你們咋亂點開鴛鴦譜了?”

嚴勝沫結巴著說:“是看電影《劉巧兒》看的?”

又有個婦女說:“咱這裏可沒有劉巧兒,隻有……”

錢錦中看看已經紅了臉的穀秀,連忙岔開話題說:“別走題啊,我繼續請教:立夏種豆,幾時熟啊?”

子規家,一家人圍著塊大平板石頭吃飯,都在為大哥二哥長了工分高興說笑呢。李笑英腰間紮著圍裙走進來,一家人連忙起身笑著打招呼,李笑英表示不滿地看他們一眼,然後不客氣地坐下說:“哎呀,真不虧說一群孩子啊,無憂無慮的。”

小年聽出她的話中話,半認真地說:“嬸子,都說虱子多了不咬,賬多了不愁,那都是假的。可憂愁再多,就算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也一樣解不了愁啊?對吧?這人笑笑,心廓寬些,也許就能想的全些呢。”

李笑英撇嘴一笑:“你不用憂,你是高枕無憂了。不用謝嬸子。”

彩鳳見狀,把剛端起來的碗放下,連忙歉意地說:“嬸子,謝您歸謝您,但話不能這麽說,咱這一家人,誰的事也不能往脖子後頭撂啊?心裏都惦記著呢,大哥的事;還有清明的事;奧,還有二蛋哥的事。”

李笑英笑了:“說你們是一群孩子,別抱屈了,穀秀的事這不也擺在眼前了麽?”

子規停下筷子說:“嬸子,我們在您麵前,什麽時候都是孩子。這心您不操誰操啊?您不指教誰指教啊?對不對,一拃沒有四指近。你盡管說吧。”

這時,魏同媛一步邁進來,可一見李笑英在場,頓時心下別扭著就扭頭要走,被李笑英喊住:“他仁嬸子你別走,你來的正好,這操心的事也離不了你。老五,給你嬸子搬座位。”

魏同媛接過老五的凳子,不冷不熱地說:“什麽仁嬸子仁叔的?還是您本家本院的近啊?別酸溜溜的,什麽你近啦我遠啦的,無論誰,隻要正經操心,人家還會罵他?”

李笑英不自然地一笑:“操心也不好操,唉,真個難。你看看現在,子規的事還能拖嗎?這老大不小不說,俺娘家侄女還怕等不急呢。這是一回事。再一個就是清明和二蛋,錢也花啦,可人也搭進去了。但咱要是就這樣認了,眼睜睜看著他們坐上三年監,咱大夥都想想,以後清明和二蛋兩個背著個這好說不好聽的名,找媳婦難不難?”稍停她又說,“還一個就是穀秀……”

穀秀打斷她:“有我什麽事啊?我才不給你們添亂呢。”說完繼續吃她的飯。

魏同媛瞅她一眼說:“你也別逃躲,有誰不知道錢錦中看上你了?咱哪個也不能向、哪個也不能誤。”

穀秀低聲說:“俺就不知道。”

李笑英看穀秀一眼,又帶著興奮對魏同媛說:“你說的對。他嬸子你接著說,咱先辦誰的事呢?”

魏同媛歪頭不滿地問:“我說了算啊?”

李笑英帶著歉意說:“這不是讓你操心出主意嗎?”

“讓我出主意?”魏同媛輕蔑地一笑,“沒好招我不出。我可不會出損主意。”

“你看你看,又要揭老傷疤餎餷?當初要是有兩全之策就好了,咱沒有那……那神力啊?別記恨了,人不能九個好能擔,一個孬就把所有的好全抹了?都是為這幫孩子,咱都大人大量,今天到了用咱的時候了,咱不能兩手掰斷銅錢——捏著半個、拿著半個呀?”李笑英一臉惋惜地比劃著說。

魏同媛瞟她一眼,轉開身說:“你打亂的局,我知道咋收拾啊?”

李笑英一臉窘態:“咦咦咦,你這不是還在責怪我嗎?在這個屋門裏,我沒有功也沒有過,總該行了吧?”

子規連忙勸止:“別再提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了,什麽功過的,都過去了。就說眼前吧。”

小年吃飽了,把碗一推說:“穀秀還小,往後撂撂吧。讓我說,大哥的事不能再撂了。”

李笑英說:“子規的事啊,論說是該放了頭裏,可大夥想想,清明背著個壞名聲,誰家閨女不打個愣呢,人家嫁不出去啦?是不是?讓我說,還得先往清明身上使勁。”

魏同媛立馬板了臉說:“別耍小心眼?我那半個兒丟就丟了;我那幹兒子不爭氣進去也就進去了;我現在還指望幹閨女享福呢,這高枝別人想攀都攀不上。送上門來的大魚,眼睜睜讓他跑了?誰幹我也不幹。”

彩鳳說:“我當初對不對的,今天穀秀趕上了,我還舉手讚成。錯過了好姻緣會後悔一輩子的,哭都沒地方哭去。”

穀秀不耐煩地說:“又扯俺?俺不慌。”說完起來拾掇碗筷。

魏同媛反問道:“你說啥?”

李笑英打斷她們,搶道:“彩鳳,你向情也好向理也好,心裏別沒數。”她又掃大夥一眼說,“大夥都在呢,我說白了,二蛋可是背的誰的掛?他幫清明上前,那清明又是背的誰的掛呢?是不是丁香啊?咱不管幹係不幹係,把話撂這裏,我想給子規操這個心,你們可別把我擋在門外。”

子規生硬地說:“行了,真叫人哭笑不得,桌麵上的話說了,不能拿到桌麵上的話也說了,都別再說了,我知道咋辦。”

宋天成站了門口說:“嗯,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啊!”

一片瓦房區。穀秀敲開了附近的一個門,一個瘦弱蠟黃的女人在門內驚喜道:“喲,穀秀啊,快進來。”

穀秀隨她進了屋,又接過她遞過來的凳子,望著她心疼地說:“嬸子,您比在學校當司務長時瘦多了。”

“唉,老毛病了,趕陣子,忽好忽歹的。從你們不賣菜了,我也很少上街了。”她說完,轉身倒了一碗紅糖水,端向穀秀問, “有事啊,閨女?”

穀秀連忙起身接過碗來,試探著問:“俺錢叔沒在家嗎?”

錢嬸說:“他去開會了。閨女有啥事就給我說吧?”

穀秀把紅糖水放在一邊,望著她說:“嬸,俺實在是沒法了,才來麻煩俺叔。”

錢嬸:“不要緊,你們兄妹幾個太不容易了。你叔常說,共產黨就是救窮人的,你們還都小,不幫你們幫誰?說吧閨女。”

穀秀未語淚先流,接著撲通跪下,錢嬸連忙過來拉她,她跪著沒動,含淚說:“嬸,您再救救清明吧?俺家已經再也拿不出錢來了,還欠了人家債。”

錢嬸邊拉他邊說:“哎,你這就不對了,我怎麽受得起啊?快起來。”

穀秀沒動,淚流滿麵地說:“您不答應救清明,我不起來啊。”

“好好,我答應你。快起來吧。”錢嬸急不擇言說。

穀秀站了起來,用衣袖揩一把眼淚,又眼巴巴地望向她。

錢嬸顯得沉重地坐下,望著外麵想了好久,最後目光又落在自己手上的一副玉鐲上,她閉一下眼睛,輕鬆地說:“你回去吧,孩子,我們一定想方設法救清明。哎,喝了那碗水再走。”

穀秀從驚喜中醒來:“啊……嗯……大恩不言謝,嬸子!”說完連忙端起碗,“咕咚、咕咚”一氣將水喝盡。

蘇豐源家,他和錢錦中、李通通三個人吃著飯。魏同媛在裏間門口喊:“哎,錦中,你過來一下。”

“好的。”錢錦中放下筷子,走進裏間屋,見魏同媛上下打量自己,於是他瞅一眼自己上下,不自然地說,“嬸,我哪裏不妥麽?”

魏同媛連忙說:“沒有沒有。你又長高了,嗯……不知穀秀給你做的這雙鞋,能合腳嗎?來,快過來試試。”

錢錦中站著沒動,一臉的不好意思。

魏同媛看出他的意思,衝他一笑說:“你們幫他家這麽大的忙,你看看自己的鞋子都成毛張飛了,她給你做雙鞋,應當說很應該啊。”

錢錦中含糊其辭地說:“嬸子,我聽說,這鄉下有個老傳統,未婚女子給男人做鞋,就意味著……”

魏同媛故作認真的樣子:“奧,她說她可沒有那個意思。”

錢錦中不再拘謹,走過去說:“這樣麽,我就收下。就說啊,年輕人的思想就該趕時代潮流。”他說著接過鞋子,然後換穿上,接著踏踏腳說:“舒服。”

穀秀一個人扛著鋤頭回家。錢錦中騎著自行車追上來,老遠就興奮地喊:“穀秀——”

穀秀扭頭停下,見他的樣子,莫名地問:“什麽事啊,你這麽高興?”

錢錦中下了車,興高采烈地說:“好事,清明的事,從三年變成一年半了。”

她一臉興奮:“是嗎?哎呀,太謝謝你們了!哎,不好意思啊,又為難你爸了。”

“這一次啊,是我媽的功。說實在的,我真不想說出來。開始,我爸把家裏所有的酒,都偷偷地送給了曲有利;把你們打點的那些錢,塞給了他老婆;我爸和我媽還把你們家的背景給他可憐兮兮地說了一遍;曲有利兩口子這才算多少動了惻隱之心,把清明兩個的案子,從原定的六年改成三年。這一次啊,我媽可真夠偉大的,把自己愛不釋手的一副玉手鐲,送給了曲有利他老婆。那個老財迷如獲至寶啊,興奮地發了瘋,給他老頭子下跪告求啊。這樣,曲有利才又通融同僚,借說從新調查,得知祝尚新應擔部分責任,這才又減了一年半。”

穀秀停住腳步,驚呆而又慚愧地望著他,好久才說:“我對不起你們。是我……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她哭出聲來。

錢錦中不以為然地說:“不要這樣,這也沒有完全給你們卸下包袱,他倆出不來,你們還會感覺是塊心病。”

穀秀搖搖頭:“別再說了,你再這樣說,我的心裏承受不住了。我已經為難了,你媽把自己心愛的玉鐲都舍出來,我們可怎麽報答她啊?”她抹著淚。

錢錦中輕鬆地笑了:“一副手鐲,能令他老婆給他下跪,這不太值了嗎?說真的,我媽真是欣慰地笑了。”

穀秀把臉貼到鋤把上,又想哭的樣子說:“我可怎麽辦啊?”

子規、小年、彩鳳三個扛著鋤頭剛到自家院門。一個紮著個長辮子的、土生土氣的姑娘迎上來,半帶羞麵地說:“你是子規吧?俺姑姑家怎麽沒人呢?你知道他們家的人去哪了嗎?”

子規不在意地說:“哪個是你姑姑?你姑父叫啥?”

“俺姑姑是李笑英。俺叫李花。俺姑父叫……”

子規打斷她:“知道了,天歌叔在湖外地裏幹活還沒有回來。天歌嬸子……”

小年接道:“散工後她在我們頭裏呢,應該到家了啊?”

彩鳳搶著說:“哎,先到俺家坐下歇歇吧,我們是一大家子。來來來。”她說著就殷勤地向前去拉她。

李花故作不好意思地說:“這合適嗎?”

彩鳳抓著她說:“怎麽不合適?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救火了——快去救火了,牛棚失火了……”

子規、小年聽到呼喊聲,扭頭就往牛棚跑。彩鳳和李花正不知如何是好,鄢碧紅邊跑邊衝彩鳳喊:“還愣著幹啥彩鳳?都快去救火啊。”

錢錦中馱著穀秀也同時趕來,穀秀遠遠地就喊:“二嫂,快去救火啊?”

彩鳳左右為難著,李花說:“救火要緊,快去吧。”

彩鳳這才依依不舍地放開她,剛跑了幾步又回頭衝她揮揮手,送上一句:“我們歡迎你啊。”

火勢漸弱至滅,黑煙也逐漸變作青煙,又化作騰翻的熱氣。宋春雨指揮著說:“再多潑些水,可別是死灰複燃了。”

人們又潑了些水,隻到連熱氣也不見了,這才歇了手。宋天成跪在燒死的曾經是自己寵愛的那頭驢子前,痛不欲生地念叨著:“造孽啊,是誰造孽啊……”

太史中正走近他,氣憤地說:“你可真不負責,這得多大損失?死了牲口,村上得申報上級,你得接受審查。”見他跪著默默地點頭,又大聲斥責說,“哼,有負眾望,以後你幹脆下地幹活去吧。”

宋春雨過來看看他,欲言又止,又轉向太史中正說:“我看就別往上報了,別折騰了。讓嚴勝沫把這驢子剝皮煮了吧,大夥分分算了。”

宋天成連忙轉身向宋春雨跪求說:“隊長,把它埋了吧,我求你了,我用我今年的工分換行不行?”

蘇豐源見他不發話,也向前求道:“把它埋了吧,隊長,天成的工分不夠,差多少就再扣我的多少?”

太史中正瞅一眼正專注著他們的小年和子規。小年求救的回望他一眼。太史中正連忙對春雨說:“宋隊長,這頭牲口也出了一輩子力了,都不忍心就算了。但我們村上可不敢做主,還得是讓錦中寫個材料遞上去,等上邊驗過後再把它埋了。”

宋春雨:“好吧,隨後就把它埋在湖邊1號地裏吧。隻是喂牲口,目前還沒有合適人選,暫時還是讓他喂著吧。”

後來補修過的宋家大院。錢錦中放好自行車,和李通通都去洗臉上的灰汙。錢錦中擦著臉說:“這材料咋寫好啊?”

李通通:“你是說起火原因?可不能說是人為的。一個是沒調查清,第二個咱倆也脫不清。就說——就說是飼養員正在做飯,突發急症昏過去了,這才引來一場火災。蒙混過關算了。”

錢錦中猶豫著說:“這不是弄虛作假了嗎?”

李通通不以為然地說:“真調查,有結果無結果,‘那騾子下公驢’的老盲夫,本來就可憐,還不再加個更字。”

月光朦朧。

1號地裏,一個身影在掘著土,他還不時地向四下裏偷望望,再豎耳聽聽動靜。

不遠處,隻有貓頭鷹“歐歐歐”地叫著。

月光下,彩鳳提著一條二斤多重的鯉魚,悄悄地走進娘家的大門。太史中正看見,高興地說:“喲,哪弄的鯉魚啊?”

彩鳳:“小年捕的,讓俺特意給您送來的。”

太史中正:“小年又去捕撈魚了?可得小心點,別讓人逮著,會挨批的。”

彩鳳:“不能種菜了,好多事等著用錢。哥倆憋急了,就偷著去捕魚了。”

崔榮說:“那還拿給你爹吃幹啥?就去賣幾個錢唄?”

彩鳳:“一家人都讓拿來,說是替天成叔求個情,不讓他喂牲口,地裏的活他幹不了啊。”

太史中正:“為他求情?他對你和小年可一直抱有成見呢。對我也總是不滿的。”

彩鳳:“他是替大哥著急。為了讓大哥抓緊成個家,他借給俺家的錢,統統不讓還了。還說,要是再困難,他的工分再撥給俺些。”

崔榮:“喲嗬,人家都說狠瞎子狠瞎子——還真看不出來,他這心還挺善良呢。”

彩鳳:“知人知麵不知心嗎。他心裏可善良了,總想著給我們操心出主意呢。”

“喔,你隻要看開就行。”太史中正又猶豫著說,“隻是,這樣好嗎,可別讓他以後賴著你們。”

彩鳳:“俺一家人都執意說以後有了一定還他,他反而惱了。沒好氣地說,頭幾年互助組時,就虧了我們幫他;他還說,他一個人吃飽一家人不餓,擔憂他幹啥。”

太史中正:“話是這麽說,看也好似這麽回事,但還是得設個提防。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嗎。”接著舒口氣又說,“嗯,我給春雨商量商量。”

彩鳳:“還用商量啊?您是村上的幹部,他是隊裏的小隊長,還不是您一句話啊。春雨哥就沒有換他的意思,成全他吧,爹——”

太史中正:“好好好,也權當是得道多助吧。回去吧,告訴小年他倆,小心點啊。”

“嗯。”彩鳳高興地往外走,和正進門的春雨碰個對麵,她打個招呼,然後去了。

燈光下,穀秀納著鞋底。老五看著小兒書睡著了。彩鳳進門就揚揚手炫耀地說:“攻克了。”

穀秀揚眉一笑:“你送的可是糖衣魚!”

彩鳳:“糖衣魚又不是糖衣炮彈。糖衣魚粘嘴,正好,我出門,春雨哥進門,說不定,他倆的嘴一起堵了。”

正說著,李笑英打著嗓走進來,進門就問:“堵什麽嘴?”

穀秀和彩鳳都連忙起身讓座。彩鳳笑笑說:“咱這地方,堵嘴就是爭氣啊。”

李笑英:“奧,爭氣好啊。一粒米放進一鍋水——不圖蒸米圖爭(蒸)氣啊。他們呢?”

穀秀低聲說:“沒地方掙錢,俺哥他們偷著去捕魚撈蝦了。”

彩鳳悄悄地接道:“嬸子,你不是想吃大紅魚嗎?你做媒,這紅魚肯定能吃上。”

李笑英笑笑:“你們都見了,俺那侄女長得還行吧?”

彩鳳連忙說:“行。很行。可俊了呢。”

李笑英收了笑:“行是行,不過俺侄女說了,隻要保不出清明他倆來,她可不吐口,人家嫌還有個兄弟坐著監呢。”

穀秀:“嬸子,這白天去救火,俺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清明和二蛋哥兩個,從三年又減成一年半了。”

“一年半?這一年半也是在坐著監啊?穀秀,都知道你和錢錦中挺要好,你得多使使麵子,咱大夥再都使使勁,無論想啥法,得把他倆弄出來。不然的話……”李笑英苦笑著,又搖搖頭。

穀秀極難為情地說:“嬸子,咋說呢,俺都快賣給人家了。俺還能咋做?”她說著就要哭。

彩鳳連忙用手拍拍她。

李笑英又說:“應該,一家人,都得使勁呀,誰有多大勁就使多大勁啊,對吧?別管咋說,放不出他倆來,你子規哥沒大戲是一個,俺二蛋耽誤了,我就怕一輩子都放不下呢?”她說完站起來就要走。

彩鳳拉住她說:“嬸子,還指望您操心呢。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嘛。再說您也得想開,這人世間的事,本來就這樣,有兩全之策、有三全之策才好呢。就像俺當初,大哥和丁香不也是天大的缺憾嗎?沒有兩全之策、三全之策啊。對吧?咱就別再難為穀秀了,她已經盡力盡心了。”

“照你這麽說,就隻能這樣了?”

“這可不一定。我說的那是退一步的話,咱再想辦法啊。”

“行,你就哄我吧。”她說著站起來就走。

彩鳳陪著笑送她說:“不哄你。放心好了,逮條大魚來,我一定給你送去。”

湖邊1號地裏,有個人扛著兩條驢腿,還提著一包驢內髒,偷偷摸摸地拐上山路。

村口,小年拎著一條十幾斤重的大魚在前走,子規拎著一筐鯽魚隨後跟著。

胡同裏,一個身影追逐著子規兩個。兄弟兩個加快了腳步,可又一個身影在自己院子的一角一閃,兄弟兩個緊張地疾走幾步進了自家院門,並隨手把木柵門關好。

站在院子角的李笑英笑笑,心下說:“彩鳳啊,你哄我不哄我的,明天看你舍不舍得把這條大魚送來,就知你是不是假惺惺了。”她見胡同裏走來的身影越來越近,就連忙躲了。

屋裏,納著鞋底的彩鳳和穀秀,見小年抱著條大魚進來,都驚喜起來。彩鳳脫口道:“哎呀,真是老天助人。”

小年美滋滋地說:“差不多能換一個整工分吧。”

彩鳳立馬認真地說:“可不能賣。”

子規放下魚筐,並隨手帶上門,小聲說:“別聲張。”

但隨著話音,屋門給推開了,太史中正站立門口。彩鳳抱怨說:“哎喲我的娘,不聲不響地,快嚇死我們了。”

太史中正惡聲說:“我是你的爹!我是從湖邊跟來警告你們的,小年、子規,明天可不能再去撈魚了。春雨去給我報信,說已經有人舉報你們,這大帽子可不好戴。再不見好就收,到時候我可給你們收不了場。”他說著瞅向那條大魚,伸手拎起來掂掂,板著臉說,“黑燈瞎火不說,害我擔心害怕的,這條魚我拿走吧,春雨在我家呢,正好去堵他的嘴。”

彩鳳連忙過去抓住魚,撒嬌地笑著說:“不行。爹——”

太史中正眯著眼問:“能值幾個錢啊?我們吃都不舍得?”

彩鳳努努嘴說:“不是的。是……是這樣,俺不是不孕嗎,大夫說,就得用這樣的大魚做藥引子。”

“奧,那就算了。小年,你們別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啊?”他說完就走。

彩鳳送他出了院子。

屋裏,穀秀自語:“就二嫂子的主意多,以假亂真,還又真假難辨。”

子規聽她說完,然後拎起那條大魚就往外走。

穀秀和小年都問:“你去哪裏?”

子規也不答話,自己去了。

彩鳳進門就說:“咱去巴結媒人吧。”可低頭一看不見了魚,吃驚問,“哎,魚呢?”

小年說:“你沒有看見嗎,大哥拿走了。”

“他拿哪去了?”

小年和穀秀都搖搖頭。

“不會是他自己去送媒人了吧?”彩鳳尋思著,又忽然說,“不對,一定是給錢錦中送去了?”

小年恍然大悟,“對,他娘病了。昨天大哥聽李通通說了後,一直惦記著。沒錯,一定是送給錢錦中讓他娘補身子了。”

穀秀馬上緊張地問:“他娘病了?就奇怪這幾天他老是曠工呢,還有俺這左眼總是跳,嗨,你們咋不早告訴俺一聲呢?”

彩鳳馬上勸道:“左眼跳財呢。都沒事的。”

穀秀:“哪來的財,隻要沒禍事就好了。”

雞鳴一更。

菜園屋裏,麻氏往鍋底下塞一把火,起身掀開了鍋蓋。油燈頭被翻騰的熱氣驅動而歪斜欲滅。挺著個大肚子的她歪頭吹吹鍋上的熱氣,用勺子撈了一塊驢肉,又緊吹了幾口,接著抓起來就啃。燙的“嘶哈”著嘴說:“好香,真個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

祝尚新也撈一塊,啃一口說:“還有血汁水呢,吃了這種肉可會**的。”

麻氏:“狗肚子,隨你發。你不是誇自己絕招多嗎?”

祝尚新倒上一碗酒:“絕招有的是。我給你說,誰給我作對,我就送誰一絕。”

麻氏:“好,我看你到底是狗肚子,還是真神仙。”她說著又“嘶哈”著嘴說,“嗬,好燙。”

祝尚新喝口酒,抹著嘴罵道:“燙著你不要緊,可別是燙著你肚裏的我那小兒。”

“你那小兒也饞極了呢。”麻氏說著又撈了一塊驢肝,咬一口說,“俺還是第一次吃驢肝呢,嗯,跟豬肝就是不一樣。”

祝尚新啃著肉說:“我知道你吃膩了豬肝,就把驢的心肝挖來了,‘心肝寶貝’嗎,嘿,就是沒有給你挖了驢肚子來。”

“你驢肚子也好,狗肚子也好,神仙也好,跟著你再拉一回饞吧。”麻氏又撈了一塊心,“俺再嚐嚐這心啥味道。”

“別太沒出息,撐著你不要緊,別是撐著了小兒啊。”他說著將碗裏的酒喝幹。

太陽升了起來。錢錦中家,錢嬸躺在**,穀秀和錢錦中給她試著翻個身,然後把她身子下帶糞便的被單抽下來,又換上幹的,完了後,扯過薄被給她蓋好。虛弱的錢嬸無力地說:“穀秀。”

穀秀笑著說:“嬸,是不是又要說攆我的話啊?你攆我也不走,讓俺好好地伺候您吧,俺有一肚子話都不說呢,您也啥都別說,好不好?”

錢嬸輕微地搖搖頭,一副極難為情的樣子:“我說啥好呢?”

穀秀輕輕地拍拍她:“啥也不說,安心養病。您好起來,我們也就沒心病了。躺著吧,我去洗被單。”

錢嬸苦笑著點一下頭。

穀秀來到院子裏,錦中提來了水,穀秀把髒被單放進盆裏,倒上水,清洗起來。錢錦中又來爭著洗,穀秀說:“你別讓俺心裏老愧得慌,再說,這哪是你幹的活,笨手笨腳。”

錢錦中為難的樣子:“可你讓我這心也……”

“還說,嬸子都病成這樣了,你也不告訴俺一聲?”她邊洗邊說,“你也替俺想想,嬸子是咋待俺的啊?”

錢錦中撓一下頭:“俺娘的病是絕症,一發現就是晚期。她執意不再接受治療。我們誰也沒辦法,隻要違背她的意誌,她的狀況立馬加重。就這幾天,真是病來如山倒……”他見穀秀洗著洗著哭了,他也停住話題。

穀秀哭著說:“你別編了,都怪我,你們把錢都錯花給俺家了……肯定是耽誤了她老人家……”

錢錦中生氣地打斷她:“不許哭。也不能這麽說,我在說實話。你也知道,俺娘是個嚴肅的女性,很少笑,自從她查出絕症後,笑臉就更少了。可是,那天她看見曲有利的老婆向曲有利下跪,俺娘笑了,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真是太值了。所以說,我們大家都隻有高興才對。”

穀秀用胳膊擦一下淚,抬頭說:“你家對俺家的大恩大德,多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你這個假閨女,你給她老人家所做的這些,就扯平了。”

穀秀繼續洗著說:“我是個閨女不假,不過我不敢認幹娘,這鄉下是有說法、有忌諱的。”她很快就洗完了一遍,把被單撈出來,錢錦中連忙把髒水倒掉,又換上新水,穀秀又衝洗一遍,擰了擰水,攤開了曬在繩子上,完了擦擦手說,“伺候恩人幾天,就扯平,那也太偏沉了?”她說著折開花方巾,拿出一雙新鞋來,謙虛地說,“俺沒錢買點啥,倒是抽空自己做了雙鞋,也不是很上眼,你跟著下地幹活時穿吧。還不知道可腳不可腳?”

錢錦中接過鞋來看著說:“你隻要沒換鞋樣就肯定可腳了?”

穀秀納悶地問:“哪個鞋樣啊?”

“你給我做過一雙鞋子啊?”

“什麽時候的事啊?”穀秀瞪大了眼。

“沒多長時間,你讓蘇嬸轉給我的。怎麽,你已經忘了?”

穀秀故作恍悟地問:“奧,她咋說?”

錢錦中回憶著:“她說,她說你什麽意思也沒有。”

穀秀:“這就對了。”

“哇——”園屋裏傳出嬰兒剛來到世上的哭聲。

麻氏氣虛地說:“多虧了姥娘婆呢。尚新,你給人家多奉些禮。”

接生婆:“我不圖你們的禮,知道我是好心勸你們就行了。”

祝尚新把大孩子放了**,拿了錢,又包了一包東西,雙手遞上說:“嘿,您是救命恩人。”

接生婆:“那包裏是啥?”

祝尚新:“我相信你都沒有吃過,這是驢下貨呢。”

“什麽?”那接生婆剛要伸手又縮回去了,接著罵道,“你們還有沒有人心啊?你舅好心救了你,換來你的驢肝肺;俺今兒救了你們,也拿好心換來你們的驢肝肺啊。”

祝尚新瞪著眼打斷她:“咦,我真心呢。心肝寶貝、心肝寶貝嘛。我這好心才換來你的驢肝肺呢。”

接生婆伸手打了他一巴掌,又罵道:“你真是畜類啊,哪裏有送人驢肝肺的?以後,我再也不給你們接生了。”她說著就走。

祝尚新望著她的背影說:“真走了?也不要接生錢了?我可不是故意地卸磨殺驢啊。”

麻氏在**說:“有這兩回,俺就出師了,再接生還不用她了呢。”

碩大的穀穗低了頭。鐮刀割著穀子。小年落在了後邊。宋春雨走到他跟前,見別人不注意,然後小聲責備他:“小年,你的工分長了,幹活卻落後了,你這樣咋堵大夥的嘴啊?”

小年吞吐著:“啊……嗯……”

“別嗯啊的,總是走神不行,有什麽心事回家再想。”

小年連忙歉意地說:“好好,我加油。”說完,他咬著牙,快速地揮動著鐮刀。

黃昏,大家收工了。穀秀從錢錦中家回來,一個人在前邊走著。後邊幾十米遠處,收工回家的男女們,有不少人指點著穀秀嘁嘁喳喳地說著笑著。

穀秀剛要進院門,子規緊追幾步,怒氣地喊住她:“穀秀。”他想發火,但張張嘴,又緩了口氣說,“你又去照顧錢錦中他娘了?”

穀秀小心翼翼地回答:“嗯。哥,咋了?”

子規不滿的眼光從她臉上移開:“明天別去了。”

“為啥啊?”穀秀怯怯地問。

“為啥?為了不讓人家說三道四。”

她無奈地歎口氣, 又冷靜地說:“哥,這都知道,他錢家幫咱多少啊?咱咋回報人家啊?他娘病了,不能自己照顧自己。錢錦中一個半大毛孩子,極不方便,還又笨手笨腳;錢錦華去了北大荒,一時回不來。我過去幫著做做飯,給她換換鋪的、睡的、洗的,這夠嗎?咱也就是耽誤幾個工啊?咱都不小了,這道理……”

“他們那是放屁!那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魏同媛忽然趕過來,人沒到跟前,話先到了。

“你小點聲,跟吵架似的。”穀秀埋怨她說,“你也不對。嬸子,以後你別摻和這麽多,你犯過一次錯誤了,可別再犯第二次了?”

“咦,我又咋了?哪裏錯了?”魏同媛莫名其妙地攤開了雙手問。

“丁香姐的事,你們慌著促成,結果釀成了錯;我的事,你們就別摻和著促了?”

“你的事,我們沒摻和啊?”

“還不承認?”穀秀故意猛一跺腳。

魏同媛看著她那故意晃動的腳,明白了,淺淺一笑,說:“好,那以後我就光給你打氣,就不再動手了。”

不知小年什麽時候過來的,冷不丁地說一句:“打什麽氣?明天把她鎖家裏,就是不能去了。”

夜幕下,小年、子規兩個又推著獨輪車,偷偷地走了。

陽光透過樹枝篩落一地,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子規和小年都拿著鐮刀走了。木柵門上,一把大鎖,屋門上也一把鎖。

屋裏,穀秀一個人抹著淚。

一雙手開著鎖,柵門推開了,屋門也推開了——彩鳳站立門口,一臉堅定地說:“穀秀,你該幹啥的就去幹啥,我支持你。”

穀秀坐著沒動,搖搖頭,“嫂子,我不能再惹哥生氣。咱一家人再鬧內訌,咱這窮日子就沒法過了。”

彩鳳堅決地說:“不行。咱這些人,包括親戚,都是窮家聯戶的,人家都敢欺咱貶咱;好不容易有個高崗了,你必須得走出去,你體麵了,這以後,咱一家人也才能跟著大模大樣,起碼不讓他們狗眼看人低。”

穀秀苦笑一下:“往哪走啊?哪是崗啊?咱光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了,人家到底有沒有那意思,俺還不知道呢。你可弄清了,人家是可憐咱、同情咱。咱給人家點稀罕的土貨,給人家伺候兩天,這是還人家的情,是欠的人家的債。”

“拉倒吧,誰看不出來啊?眼神不好的天成叔也早看出來了,錢錦中對你多有好感啊。我不信你對他那叫不動心?”

“俺對他那是感激。要是都這樣捉對鴛鴦,俺還真不好意思去他家了呢。”

“錯了。妹子,可別給自己別扭,給自己過不去。哪個山上有猴咱不知道,倭瓜沒有架瓜高可人人都知道呢。去吧,還猶豫啥?”

穀秀依然猶豫著,彩鳳拉起她來:“你不是說的去還情還債嗎?這個情和債也隻有你能還,咱一家人以後誰也不能忘了你。我再告訴你,你有分有寸、有禮有節有用心地伺候人家,若是真姻緣,誰也掰不開,誰也拆不散;若是無緣呢,咱也不強求,回報回報人家,一家人心裏就都放下了。一句話,順其自然。行了吧,穀秀?”見穀秀還猶豫不定,又說,“你今天突然不去了,他錢錦中忙亂了不說,人家還可能掛憂著你呢。”

彩鳳往外推著她說:“你別管了,有我呢。”穀秀出院門,她又追送一句,“可給人家留個好感啊。”

錢錦中家,穀秀給錢嬸喂完飯,又洗刷完碗筷。再來到錢嬸旁,把她扶正,然後給她梳理著散亂的頭發。錢程遠和錢錦中爺倆似乎都一直在默默地注意著她。錢程遠終於說話了:“穀秀,這段時間可真難為你了。我從昨天晚上回到這個家,聽說一直是你這個孩子在不嫌不棄地伺候你嬸,我心裏頓時就有一種由衷地感動和欣慰。你們終於長大了,懂事了。雖然人窮但誌氣不短。你們兄妹幾個都是好樣的,難能可貴啊。”

錢嬸虛弱地說:“這孩子,簡直像閨女。”

“就是閨女。”錢程遠脫口道。

穀秀搖搖頭,慢聲慢語地說:“俺不敢當。”

“為什麽?”錢程遠不解。

錢嬸歪頭看她,錢錦中也專注的神情。

穀秀看著錢嬸的臉說:“嬸,咱鄉下人私下裏說,這幹兒和幹閨女都不隨便認,意思是怕命裏多了擔不起。就俺鄰村祝家莊,有一戶姓姬的人家,生的閨女都活了,就是養不活兒子。生了三個兒子都夭折了,這第四個兒子生下來後,有人告訴她個法子,讓孩子認個幹娘。那任誰呢?那人又說,宋家莊有個王老媽媽,六個兒子,三個閨女,這麽多孩子都活的很好,看樣子這家人煙旺,就任她吧。結果這王老媽媽認了幹兒還不到一年,她那小兒子就掉河裏淹死了。街坊鄰居的就說啊,這王老媽媽命裏就隻有六個兒,多了擔不起。俺還聽說,這閨女認幹娘還有忌諱:有的人命硬,能克雙親,認了幹娘,也能把幹娘克死了。所以說,俺早早的就沒了雙親,自己就怕自己命硬,不敢認您幹娘呢。”

錢錦中:“你們鄰居蘇嬸,不是任你做幹閨女嗎?”

穀秀:“是倒是,但俺沒敢叫過一聲幹娘。”

錢嬸漸漸笑了,抓緊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別叫幹娘,你就直接叫娘。”她看著穀秀的臉,接著懇求的語氣說,“行嗎?閨女。”

錢錦中搶著答道:“行。”

穀秀難以自已了,脫口叫道:“娘。”

“欸。”錢嬸心滿意足地應著、笑著。

錢錦中又說:“穀秀,十多天了,難得我娘今天這麽精神。來,你把娘扶好,你也站好了,我給你們留個紀念。”他說著就擺弄好了照相機,說一聲,“抓緊配合,笑一笑”。

“啪”,一道亮光一閃,刹那變成了永恒。

穀秀赧然的樣子扶錢嬸躺下,“娘的精神今天就是特別好,可別是累壞了,躺下歇著吧。”完了見錢程遠還在笑不攏口地看自己,不自然地說,“這合適嗎?”

錢程遠連忙說:“合適。閨女,我告訴你,我們這是緣分。”

錢錦中過來說:“你說哪去了?”

錢程遠笑著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夜半雞叫,繼而有狗吠聲傳來。坐臥在子規家院子外碓臼裏的宋春雨,拉一下坐在旁邊石頭上的太史中正,小聲說:“他們回來了。”

太史中正揉一下眼,又打了個哈欠,然後隨他站起來,裹緊一下破大襖,自語道:“白露三更天,棉衣也覺單。”

宋春雨拉拉他,悄聲說:“別說話。”

子規和小年推著獨輪車漸漸近了。他倆迎上去,宋春雨並沒有大聲嗬斥,而是很有耐性地說:“回來啦。”

子規兩個嚇了一跳;“啊,你們……”

宋春雨:“說實話,是不是糴了糧食又糶了?”

哥倆囁嚅著。

太史中正:“別吞吞吐吐的了,沒別人。穀秀請假曠工都知道。你哥倆時不時地也請假曠個工,我們還都以為也去看錢錦中他娘了呢,原來是白天糴好了糧食偷放起來,晚上再推到河東去糶了。要不是你春雨哥告訴我說,你兩個白天幹活沒精神,長了工分了反而老落下後邊,怕別人提意見,這才留心你們。不然,要是繼續下去,這還了得?聲張開了會挨批挨鬥的。”

宋春雨:“你們膽子可真不小?”

子規膽怯地:“我們不再去了。”

小年又說:“我們窮的轉不開圈……”

太史中正打斷他:“還說,你春雨哥不是外人,要是換了別人,麻煩就大了。這絕對是最後一趟啊?明天給你春雨哥打兩瓶酒送去,都聽見了嗎?”

“好,聽見了。”

牛棚院子裏。老母雞下完了蛋,“咯嗒”地叫著。正用細柳條編著筐子的宋天成,起身進屋先端出來一個盛滿雞蛋的小筐,又去雞窩拾了蛋,放在一起,自語著:“別人用糖衣炮彈,俺宋天成用筐子雞蛋;他們腐蝕幹部的心,俺用來感動婦女的肝;他們為了權色利益,俺是為了子規的姻緣。”

夜幕降臨,小年拾掇了一些短木棍,在自己屋裏鋸著、審量著。彩鳳問他:“你這是做啥?”

小年一臉苦色,半天才迸出一句話來:“沒門路了,在家裏打個小椅子賣,他們不能把我怎麽樣吧?”他見彩鳳久久站著沒動,不忍她那憂傷的樣子,又緩和些語氣說,“原以為俺哥倆糶上一年多的糧食,就能湊合著給大哥蓋房成親了,嗨,這才剛嚐到甜頭,又端窩了。”

彩鳳勉強地一笑,勸慰說:“慢慢來吧,法子總會有的。”她把一雙鞋包好,往腋下一塞,自語似的說,“我看那李花不錯,我得先拴住媒人。”說完便出了門。

宋天歌家,李笑英剛拾掇完,彩鳳默笑著出現門口。李笑英造作驚訝的樣子:“哎喲,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大魚還沒上鉤。”彩鳳說著打開包著的方巾,呈上說,“別見笑,是一雙鞋。”

“你拿雙鞋來幹啥?”李笑英不解地笑著,然後又神秘地悄悄說,“我的鞋又不破。”

彩鳳拍她一下:“俺可不是那意思。俺是說你這大媒人,跑腿得蹅鞋吧,跑腿也就沒工夫做吧,不成意思,收下。”

李笑英接過來,意在言外地說:“你可真有用心啊。”

宋天成打個嗓,接著走進來了,把一小筐雞蛋放下說:“鞋子是用來跑腿的,雞蛋是用來操心的,我編的這小筐子啊,全村上都知道,是我的拿手絕活,我可不隨便送人的。”

李笑英拿起小筐子歪頭欣賞著說:“這小筐子就是不錯,做工既周密又精致,好手藝,真好。隻是——盛大紅魚恐怕太小吧,那天小年逮條大鯉魚足有十多斤呢;要是當饃筐子——好像也小點;要是當針線筐,又好像大點。嗯……”她昂頭想了想,然後說,“絕活不絕活,那就看看盛水漏不漏吧!”

彩鳳問:“嬸,啥意思啊?”

“啥意思?嗯,兩個意思——如果盛水漏呢,就是說你天成叔啊,還沒有真正用心。”她雙手一攤,“如果不漏呢,就是……就是太有用心了,滴水不漏。”她說著又雙手合在一起。

“你能不能認真點,虔誠點?嫂子戲小叔,能耍別惹哭。”宋天成翻著眼說,“至於我,或者說還無所謂,可還有侄媳婦呢。”

李笑英收住笑:“板著臉就辦正經事了?說笑著就辦不成事了?子規這孩子的事,難道我這當嬸子的不該操心嗎?拿東西幹啥?我收不是,不收也不是。您都給我開玩笑,我給二位開個玩笑就不行嗎?是小叔子能怪啊?還是侄媳婦能怪啊?”

宋天成和彩鳳都不得不笑著說:“沒人怪你。”

“這就對了。你拿不拿東西我都不計較,咱三家可都姓宋,一個祖宗。你們都放心,這個心我操定了。我一定把李花說咱宋家門裏來。”

“好,我等你的承諾,辦不到,我可編排你。”宋天成說完,起身就走。

李笑英邊送他邊說:“你那是一張啥嘴呢?”

彩鳳也說:“我也走了,嬸子。”

早晨,小年穿著衣裳出屋門。彩鳳去開了木柵門準備做早飯。子規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生悶氣。彩鳳問:“哥,咋了?”

子規稍微扭開頭說:“沒咋。”

“不對啊,你有事吧?”彩鳳追問。

子規沒言語。老五出門來,邊提鞋邊說:“姐姐昨晚沒回家。”

“奧。”彩鳳明白了。

湖邊,穀秀坐在一塊石頭上,雙手托腮,望著湖麵。彩鳳陪坐在一邊,責備她:“這能怪大哥生氣嗎,你在他家過夜,不知會有多少人嚼舌根……”

彩鳳反而苦笑了,意味深長地說:“穀秀,今天要不是你提起俺倆的當初 ,說真的,這個冤枉,我們準備扛一輩子。但因為你今天的處境,我必須說白了,當初,我和你二哥是清白的,我絕對是一個黃花大閨女進的你們家門。”

穀秀吃驚,不解地望著她。

彩鳳痛苦的表情,麵向湖麵:“從表麵上看起來,難免會讓人們尋思成陰謀,讓人不讚成甚至臭罵。但是,像我爹說的樣,這是競爭來的幸福,這是不容錯過的姻緣,還又是天意。”她轉向穀秀,“我知道自己有私心,很慚愧也很難受,但是,穀秀,我們值!可今天的你……”

魏同媛悄悄地走來,默默地坐在了穀秀的另一邊。穀秀頓時伏在她肩上委屈地哭了。魏同媛連忙拍拍她說:“跟嬸子說說。”

穀秀哭而不語。

彩鳳說:“是大哥責備她了。”

魏同媛:“我知道了。別怪他,他有他不可告人的苦衷,他責備有他責備的道理。”

“可我們什麽也沒有做啊,嬸。”穀秀抬起頭望著她。

魏同媛疼惜地說:“嗯。嬸給你做主。穀秀,相信嬸,嬸說深說淺,你也別怪。”

穀秀點點頭,擦一下淚。魏同媛繼續說:“彩鳳也在,都是過來人。我問你穀秀,一天、一晚,甚至幾天或者半年,這人都能把握住自己,但如果三年呢?青春火盛的男女,時不時地就接觸,甜言蜜語啦、感人掉淚啦,誰敢擔保不出事啊?就算這人能自已,另一個人呢?再就算兩個人都能自已,那外界呢?啥議論沒有、啥謠言沒有、啥眼神沒有啊,啥叫風雨滿城?啥叫戳脊梁骨?啥叫唾沫星子淹死人?明白我的意思嗎?”

穀秀喃喃道:“不明白你那話中話。”

彩鳳問:“三年是什麽意思?”

魏同媛:“三年什麽意思?錢錦中他娘的病不是很厲害嗎?萬一不行了,穀秀和錢錦中的事,必須要拖到三年以後。這是咱這地方老輩傳下來的風俗,有誰破例過?”

穀秀抓住她的胳膊晃著,哭笑不得地說:“你們說啥啊?亂七八糟的。”

彩鳳:“穀秀,你才不要亂了呢。蘇嬸是直來直去,畢竟比咱想的遠。嬸子,怎麽做最全麵,你就說吧?”

魏同媛看著穀秀,不容置否的語氣說:“閨女,咱抓緊嫁過去。”

“什麽呀?你們再這樣,我可真給你們急了,人家有意沒意,你們到底知道不知道啊?真是亂彈琴。”她說完生氣地扭開頭,雙手捂耳望著湖麵。

魏同媛繼續說:“你不承認也罷。今天晌午咱大夥都去看錦中他娘,也算都去看望恩人。咱把話描給他,看他錢家的意思行事。如果能承認,咱就試探著說透咱的想法,不行我就豁上老臉出來當媒人;如果人家表示還不明了呢,那咱就再等等,你們看行不行?”

“不行,俺不去,俺架不住。啥啊,這是?”穀秀固執地說。

彩鳳:“穀秀,這可是最可行的了,你如果不去,你的不白冤屈可就沒地方去雪去白了。”

魏同媛意味深長地說:“閨女,這回幹娘可沒看錯,就這一條路了,是崗而不是坑。聽話,走。”說完就起身拉她。

人們散工回家走在街上,議論紛紛著:“穀秀要出嫁了?沒聽說成親呢,咋說娶這就要娶呢?”

“你沒有聽說成親啊?人家大媒人——豐源他媳婦說的,錢程遠駐隊時就訂好親了。非得給你知道啊?”

“她幹娘是為了攀高枝瞎編的,俺這近鄰都沒聽說呢。”

“會不會真是衝喜呢?男方他娘病得很厲害,宋家可欠人家不少情呢。”

“你也神神乎乎,這衝喜,不吃藥不打針的,會好了病?”

“那慌的啥呢?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有人見彩鳳從娘家出來了,連忙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快別扯了。”

彩鳳也不理他們,徑直往家走。有人搭訕說:“彩鳳,你們這窮家豁院的,偏就有這麽多好事還上趕著你們,真羨慕死了。”

彩鳳邊走邊說:“別笑話俺窮,就從娘家借錢俺也要把事辦得風風光光的。”

又有人伸舌頭說:“二嫂子,你慌著走,咋都這麽慌呢?”

“我知道你翹什麽尾巴放什麽屁,問天好了,我們一家人哪個的來龍去脈都清白幹淨。誰願意胡說,誰就在那裏爛舌頭吧。”她輕蔑他們一眼去了。

“啪啪啪……”一串鞭炮響過。穿著中山製服、上兜裏露著金掛鋼筆的錢錦中,用自行車馱著穿紅花上衣、藍色褲子的穀秀在前,大寶用棚盒擔著隨身飯緊跟在後,子規、小年、蘇豐源、宋天歌、宋春雨等陪在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