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佛生萬象聯團圓 祖母心聲念子規
丁香家門外的樹梢上,喜鵲“喳”“喳”“喳”地叫鬧幾聲。
她家院子外的路口。一輛轎車停下了,車上先下來一個跛腳,又下來五十歲左右衣著華麗的一男一女,跛腳指指丁香家,然後引他們過去。
丁香正在院子裏掃著梧桐殘花,抬頭看見跛腳三個出現門口,立馬緊張起來,心下疑惑說:“喲,這不是那收古董的跛腳嗎?他們來幹什麽?是失主找來了?還是懷疑俺家還藏有古董?”
那富態模樣的男人走近她,恭謹地說:“大嫂,你好!我們是來打聽、問路的。”
丁香依然警惕地問:“打聽什麽?”
“大嫂,您貴姓?”那男人顯得很親切地問,見丁香遲疑,又說,“哦,您姓什麽?”
丁香:“這祝家莊,多數姓祝。俺也姓祝。”
“哦。大嫂,請問,您娘家姓啥呢?”
“姓蘇。”
那女的聽見,似乎怔了一下。
那男的又問:“姓蘇?家是哪裏的?”
丁香警惕地反問道:“你問這幹啥?”
那人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打開後,托出一尊小巧別致而金光閃耀的佛像,他依然和藹可親地問:“請問您是怎麽結緣這佛的?”
丁香早已機敏地認出那是自己曾經換了錢的佛像,一時語塞。
那女的近前一步,迫切地問丁香:“大嫂,你娘家是哪裏?”
丁香見她盯著自己,心下有些慌亂。
那男的又說:“大嫂,別害怕,我們在找老家的人——這是我們祖上供的佛像。你幫我們找到他們,我們一定厚謝您。”
那女的變作笑臉,溫和地問:“大嫂,附近有個宋家莊嗎?”
丁香猶豫著說:“嗯,有啊。”
那女的斷然說:“你家是宋家莊的?”
丁香似乎更沒有了底氣,疑惑問:“你怎麽知道?”
那女的又亢奮地問:“你是不是叫蘇丁香?”
丁香徹底瓦解了,驚疑問:“你咋知道俺的名字?”
一時間,那女的眼裏湧滿了淚水,失聲道:“姐,我是菊豔啊——”
“菊豔?”丁香刹那間找回塵封的記憶,不自覺地問,“你是菊豔?”
菊豔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說:“是我,丁香姐,我是菊豔,是戰亂時跑丟的菊豔!”
“——我的妹妹嗬!”丁香的眼淚也“嘩”地流了下來。姐妹兩個頓時抱在一起,悲喜交加、熱淚橫流。
夢圓回來了,見狀,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
菊豔扶開丁香問:“姐,咱爹娘還好吧?”
丁香點點頭,說:“嗯,還好。”
菊豔又問:“小川也早結婚了吧?”
丁香搖搖頭,“那天,你跑丟了,小川被子彈打中死了。”
菊豔沉重地歎口氣。
跛腳說:“我給你們找到賣主了,你們又找到了親人,我可以走了吧?”
菊豔放開丁香,對富態男人說:“致遠,我們應衷心地謝謝他這連線人呢!”
那跛腳討好地說:“更得感謝佛才對。”
“致遠?”一直注意著他耳朵下也有個肉瘊的夢圓,頓時怔住了,心下重複一遍這個並不陌生的名字。
一直也被驚奮感染著的致遠,點點頭,同時雙手將佛像虔誠地舉過頭頂,感恩地說:“‘力佑仁愛’的神佛,真是時刻靈光再現啊!”
“力佑仁愛”?夢圓心下重複著、激**著,她再也控製不住了,失態地近前問,“您姓仁?”
致遠:“是啊?”
“您叫仁致遠?”
仁致遠:“不錯。你是——”
“您知道仁嘉城老人嗎?”
仁致遠更加吃驚了,“他是我的親二叔啊!”
“還有個老人叫愛家香?”
仁致遠迫切道: “她是我奶奶啊!你到底是誰?”
“我爺爺就是仁嘉城,叔,我是你侄女啊!我的名字是仁夢圓。”夢圓激動地含著淚花說。
“我的親侄女——”仁致遠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興奮不已地說,“奶奶還健在嗎?”
夢圓:“健在,九十一歲了,身板還硬朗著呢。她老人家常常念叨起你們,總是說您耳朵下的瘊子是福相呢。這回見了你們啊,說不定還會即興作詩呢?”
仁致遠再次舉起佛像,感恩說:“我佛通天啊。”他說完,又回頭對夢圓說,“你看——”他指著佛手心裏的小字說,“‘力佑仁愛’,這是願神佛盡力保佑我們仁家和奶奶娘家愛家。我佛靈生萬象啊!”
夢圓指著丁香對仁致遠說:“這是俺婆婆。真想不到我們這些親人這樣相逢了。”
菊豔雙手分別抓著丁香和夢圓,喜不自勝地說:“今天是個什麽日子啊?”
丁香帶著憂慮說:“不會是在夢裏吧?”
致遠說:“姐,太陽還在天上呢,怎麽是夢呢。這一切都歸緣於佛啊!”他又感慨著說,“我們仁氏集團在台灣有幾家公司,在香港也有公司,有一次我去香港開完董事會,突然心血**,去參加了一個拍賣會,在那裏邂逅了我們的傳家寶。我家的寶貝自然要回歸我們了,當時我真是心潮澎湃、思緒萬千啊!忽然就有了一個追蹤溯源的念頭,有了一種濃縮後又開始膨脹的鄉思——是啊,我們闊別四十多年的老家會是個什麽樣子啊?大陸上的親人還可否健安?正好,國內形勢正推動兩岸關係的發展,一種遊子的歸心和探知這寶貝之謎的迫切感,使我順藤摸瓜,就這樣找到了你們。不然,我們早就忘卻了兒時的記憶,更不清楚家鄉新的歸屬單位是哪裏,我們也隻有望海興歎,難以找到你們了。”他說著掏出十幾張人民幣給那跛腳,“你功勞苦勞兼有,報酬加倍,給。”
跛腳接著錢說:“還是神佛功德無量。我也感謝佛了!”他作著揖,倒著退出。
菊豔又問:“哎,姐夫呢?”
夢圓的手暗暗拉她一下。
丁香看見,淺笑著說:“他死了。”
菊豔看看夢圓,再看看丁香,疑惑著說:“——喔,我苦命的姐姐。”又問夢圓,“哎,外甥幹啥去了?”
夢圓恍悟著說:“奧,我給時孝打電話,讓他抓緊回來。”
丁香說:“他和你年叔都在河裏幹著活的吧,你打給誰啊?”
夢圓:“娘,春年叔買了手機了,他能直接接聽。”她說著放開菊豔的手,就慌著往屋裏跑。
菊豔追問道:“你們說的是不是小年啊?”她見丁香點點頭,於是又衝夢圓喊,“小年這個小子啊,讓他一起回來——奧,孩子,讓他們都去你姥姥家吧?我們這就去看老人。”
丁香又追加一句,“也給你穀秀姨打個電話。”說完又忽然歉意地說,“哎呀,俺都迷糊了,站了半天了,兄弟,快都屋裏坐啊,吃飯再去。”
致遠說:“先去看老人吧?就別坐了。”
“我都巴不得一步就到娘跟前呢。”菊豔又恍然說,“喲,這孩子們到底是該喊姨啊,還是叫嬸子啊?”
仁致遠含糊地說:“她應該稱呼嬸子吧?”
丁香尋思一下說:“嗨,俺也難住了。停會問咱爹吧。”
時孝、小年、子規、清明、老五、彩鳳、淑娟、繼紅,等一群人,好奇地看幾眼停在蘇豐源院子外的轎車,又慌著進了家。不遠處,穀秀和錢錦中也上來了。
菊豔和仁致遠聽到說話聲,迎出屋門來。蘇豐源剛要做介紹。菊豔舉手勢止住爹爹,先是走到小年麵前說:“我認不錯,小年兄弟,你過來——”她說著就把小年拉到了仁致遠身邊。
大家都莫名其妙。
菊豔指著他們說:“你們看,當年他們兩個的頭腦,比現在神肖的多,你們再看他倆的耳朵下,還都長著個肉瘊子?當年的時候,我被扯開了丁香姐姐的手,人小看不清大人們的臉啊,就看見致遠的頭和耳朵下的肉瘊子,我就以為他是小年呢,他跑的快,我就追的急,結果一丟四十年,最後就賴給他家了。”
仁致遠說:“不是賴,是命運的安排。那天,天快黑的時候,槍聲稀了,人也散盡了,當她發現追錯了人的時候,哭成了淚人兒。我娘特善良,回頭抱起她來連勸加安慰。她那時都十三歲了,可她就是一味地哭啊。我們正不知所措呢,我舅舅的一個副官和幾個傷員,都一身老百姓打扮,逃跑過來了。他認識我娘啊,就這樣,我們也隨著他們逃啊——就一直逃到了台灣。”
菊豔說:“小年兄弟,我是又恨你、又謝你啊!”
小年詼諧地說:“別恨我,也別謝我,要恨要謝的是這兩個瘊子。”他指指自己的瘊子,又指指仁致遠的。
菊豔笑著說:“可歎的瘊子嗬,給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啊!”她說著,又忽然看見時孝耳朵下也生著個肉瘊子,驚歎著說,“喲,這裏是瘊子族家嗎?他是小年的傳人,還是子規哥的傳人?還是……”
蘇嬸連忙拉她一下。
夢圓上前說:“嬸子,他是時孝,俺的對象。”
“嬸子?”不少人莫名其妙。
時孝為難地問蘇豐源,“姥爺,夢圓在電話裏都告訴我了,但我不知道,是應該稱呼嬸子呢?還是應該稱呼姨?”
蘇豐源想了想說:“你還是稱呼她姨吧。外甥媳婦呢,就應該稱呼她嬸子了。致遠可是她親堂叔呢。”
大家都恍然大悟。
菊豔又喜不自勝地說:“咱們這裏不但是瘊子連線,還是親連親組合呢。”
蘇豐源接道:“你說對了,我們這些人,可是斷了骨頭連著筋呢!我給你說——”他指著子規說,“看出來沒有,這是你子規哥?”
菊豔握著他的手說:“大哥你好?”
子規笑笑,“好。菊豔妹子,你給我們捉了四十年的迷藏啊!”
蘇豐源又接過話頭比劃著對菊豔說:“這四十年,你逃開了。這些人裏,你子規哥一個卻給實實地拴住了。他不但肩擔起他們一家的大梁,還成了咱和你天成叔兩家的骨幹呢。你一定想不到吧,因為那天你跑丟了,所發生的一切,可真是太揪心了——你或許隻是記得,清明跑丟了,你娘去追他了,接著,你又給別人撞開了姐姐的手而誤走了。這之後呢,小川嚇傻了,呆立著不動,我剛要去拉他,就被一顆子彈打中我的胳膊。這時,你天路大娘不顧一切地去護小川,結果她替小川擋了一顆槍子,她就這樣不幸遭難了。傻小川還呆呆地站著,又飛來一顆槍子,他也死了。你一跑丟,你丁香姐嚇呆了,站在那裏光傻乎乎地顧著呼喊你了,是你子規哥及時拉倒她,才躲過了槍子啊。你天路大爺呢,總是掛著裝憨賣呆的他外甥祝尚新,他跑過去救他,結果啊,也是自己擋住了槍子,祝尚新得救了,他卻死了。哦,清明是你娘找回來的。就這樣,接下來的這重擔,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當初子規這個半大孩子身上啦。這些年來,他為小弟小妹真個做到了舍己為他們的地步了啊!唉,才開始時,我又兩次摔斷了腿,那些日子,全是他來幫我們,都成了我的半個兒了——真的,我都認了這個對我們實心實意的半個兒。”他推開蘇嬸拉他的手,倔強地說,“別拉我,這全是真的!我既不能說謊,也不會坦白半個、掖著半個,老小夥子對得起我,我不能讓他抱屈?對不對?”
菊豔點點頭。
蘇豐源問她:“你知道半個兒是麽意思嗎?”
菊豔:“哦,知道。”
夢圓求饒的眼神看著他。蘇豐源置之不理,放聲笑了,“哈哈,一個女婿半個兒子。”立馬又感傷說,“嗨,是半路裏殺出個祝尚新來,把你姐給搶走了。”
菊豔:“祝尚新?”
豐源罵道:“一個不是人的東西……”
大家自然而然地看一眼丁香。可她根本就沒有在聽,而是一直陷在反複地回憶中。她忽然眼前一亮,冷不丁地說:“對了,我知道他怎麽得來的那些銀子了?”
大家又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她說:“你們還記得當時菊豔跑丟的那天,祝尚新的腿上,綁著一個繃帶麽——”
——當年祝尚新扶著不自然的腿,跪向舅舅的一幕又浮現在幾個局中人的眼前……
小年說:“當時,我就看著他那腿上的血,不像是滲出來的,明顯像是抹上去的,還有,第二天他那腿就變好了,又蹦又跳。”
不少人都恍悟著。
丁香對仁致遠說:“兄弟,至於銀子多少,現在肯定是讓他揮霍光了?”
夢圓說:“他得的不義之財又都不正當地花掉了,而且還又搭上了三個兒子的命。現在,麻氏一身的病,又住院好長時間了……”
蘇嬸恨恨道:“報應!”
仁致遠:“嗯,悖入悖出是個規律。哦,隻要我們找到了傳家寶,別的就無所謂了。”
菊豔帶著憤怒說:“但是,這回我們還是要見見他。”
蘇豐源:“不用急著見他,他已經懨了。都不要提他了,今天是個喜慶日子呢,我接著介紹啊——”他又拉著穀秀,對菊豔說,“你跑丟了,穀秀就自動地充當了我們的女兒,一直在替你盡孝呢,小兩口都拿我們當泰山!”
菊豔上前抱住穀秀,感激涕零地說:“哎呀,我的好妹妹!”
蘇豐源:“你別先激動。”他又拉過錢錦中來,“這是我們的幹女婿。他不但是我們蘇宋兩家的至親,連他老爺子,我的親家大哥,還都是我們的恩人、貴人呢!從互助組、到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到現在,可真多虧他們照顧。”
仁致遠上前握住錢錦中的手說:“共產黨誕生,就是解救貧苦大眾的,就是為人民服務的。對吧?”
錢錦中:“更是為一個民族的複興,而不懈努力的。”
蘇豐源又拉過清明來,給菊豔說:“他是你娘找回來的清明,我們的幹兒子。小川死了,他跳出來了。小兩口拿我們當黃河,哪裏有豁子,就幫我們堵哪裏。”他又指著魏淑娟說, “這是清明媳婦,叫魏淑娟,和你娘一個娘家,還又正宗的表妹呢。”
握著清明手的菊豔,又過來握住魏淑娟,激動地說不出話來。魏淑娟對豐源說:“說你們是黃河也對,母親河嗎!操心操勞的父輩慈母。”
蘇豐源又拉過春雷和莒繼紅,說:“這是當年的老五,乳名狗剩,大名宋春雷。這是他媳婦,叫莒繼紅。”
菊豔又雙手抓著他們兩個,審視著說:“這小兄弟有氣度、有威儀。弟妹呢,善良寬厚寫滿著一臉。”
蘇豐源說:“對了,老五他現在是咱村裏的幹部呢,他最大的貢獻,就是擔當了你姐和外甥時孝的保護神。”
宋春雷詼諧地說:“我的名字叫宋春雷嗎,我或多或少得有點雷神的形象嗎?”
莒繼紅:“丁香姐可是受了太多的委屈。”
蘇豐源又指著彩鳳說:“菊豔,她是你童年的彩鳳姐,小年的媳婦。現在,她應該改口喊你姐了吧?”
彩鳳搶先說:“小年叫姐姐,我也理所當然叫姐姐了。”
菊豔打量她一遍,說:“小時候,挺是水靈的。看你現在這滿臉皺紋,一定操勞了很多?”
蘇豐源:“嗬,賢內助呢。特別是對老五,不是老嫂子,也有著濃濃的老嫂比母的味道呢。兩口子都是有心計的人,小年那賺錢的腦瓜子,曾經帶動俺三家賺錢。現在,又帶動這一方呢,采砂、運砂,人民幣集會到家——隻是,隻是臨時還欠著滿屁股的債。”
菊豔把手一揮,說:“放心,大家既連著親,又連著筋,還又都替我盡責行孝,我一定給大家回饋個心意,每人一份禮包。”
小年:“菊豔姐,我們不要。我們要靠自己這雙手去賺錢、去致富,這樣,我們心裏踏實。”
菊豔:“你們靠雙手賺錢,很對。但我用心回報,就不接受啊?你們也讓我心裏踏實嗎?已經這些年了,你們還讓我繼續於心不安啊?別拒絕,大家都要心安理得嗎?”
仁致遠接道:“我們闊綽了,不但要回報有恩、有助於我們的好人,我們還要拿出一部分錢來,回報給我生命的家鄉,回報同土、同水、同根生的父老鄉親呢。我們捐獻給公益事業的錢,可以說沒有數。這都是我們的拳拳之心。”
子規:“我們不能要你們的錢。豐源叔和嬸子也幫了我們很多呢。我們互相幫助,這不說是天經地義,也應該說是一種人之常情,千年擱親萬年擱鄰嗎。接你的錢,就違背了我們生就以來骨子裏就有的本意了?可不能讓人家說我們曾經那心,有點假惺惺了?”
菊豔:“大哥,你確實是個誠實人!我給你們說,誰也不要拒絕。你們還不富裕,甚至還有外債。我們讚助你們一些資金,既是我從心態上找個平衡,從良心上找個安慰,也還算是給你們致富的啟動資金,大家都吃了太多的苦,該換回等量的福了。”
仁致遠接道:“咱這蓼兒窪原本就是一幅秀麗的山水畫卷,等你們都致富了,闊綽了,就再給這幅畫卷著著墨、潤潤色,這也算我們的拜托和希冀了。你們更要理解我們,為富不仁,不符合人性準則,更不是我們仁氏的風格。”他又詼諧地一笑,“中國有句至妥至善的明哲——‘恭敬不如從命’嗎?”
菊豔鄭重其事地說:“誰也不許提反對意見了,這四十年都是你們說了算,你們就放權一回吧,今天該是我們說了算了。”
時孝說:“喲,我們是不是吃開救濟了?……”
菊豔一表嚴肅地打斷他說:“你更不能嘲諷自己,你和夢圓在咱家享受一份,在仁家,你和夢圓還會享受一份呢!”
“咕咕咕咕——”天際又傳來布穀鳥的喚聲。
菊豔頓時驚喜道:“喂,你們聽?”
大家都默默淺笑著,不明白她的感觸。
菊豔又歡喜地說:“多麽熟悉的一個聲音啊——‘我要歸祖’!”
“我要歸祖?”大家嚼味著。
仁致遠仿著它的聲調說:“‘我要歸祖!’‘我要歸祖!’。”他又鼓鼓掌說,“太對了,現在我們也來歸祖呢,奉著一顆虔誠的心,你們能拒絕我們?不會吧!”
“歡迎歡迎,歡迎遊子歸來!”宋天成不知什麽時候來的,站在大夥後邊突然鼓著掌說。
大家都鼓起掌來。菊豔上前抓緊他的手說:“天成叔,你一向可好?”
宋天成:“好著呢。七十有個家,八十有個娘——你們再不回來,就失去我們這一帶的傳統本色了。”
“菊豔?”宋天歌和李笑英老兩口子驚呼著。
“菊豔妹子——”宋春雨和鄢碧紅也跟著到了,驚喜地喊著。
太史中正和崔榮也擠進來,握著菊豔的手,寒暄著。
李笑英和菊豔說了幾句感情話,見她應接不暇,便獨自來到蘇嬸背後,悄悄地拍她一下,想說什麽,又一副難為情。
蘇嬸埋怨說:“你幹嘛偷偷摸摸的?嚇了俺一跳?“
李笑英嘿然笑笑,又吞吞吐吐地說:“嗯,我是想讓你……讓你給搭個橋?”
蘇嬸打量著她說:“喲,你這有求必應的大仙——”她又忽然換了話題,笑著說,“也想湊熱鬧啊?”
李笑英:“老妹子了,別借西北風刮蒺藜——連諷帶刺的?俺覥著臉來,可不是為我一個老媽媽子,而是——”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李笑英望向那布穀鳥的方向說:“聽見了吧,剛才菊豔咋說的——”她又停住了。
蘇嬸吃驚地看著她,“喲,喊你大仙可真不愧,捉了一輩子鴛鴦,人家捉布穀鳥,你也立馬就會。”
李笑英又嘿然笑笑,想說什麽,又噎回去了。
蘇嬸:“你這是怎麽了?別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幹啥,我還忙呢,說吧,說錯了,也赦你無罪。”
李笑英:“好,那我就直接說了,妹子,你說這當娘的找到了失去的閨女,心裏一定很豁然、很高興吧?”
“廢話,這還用說啊?還想說啥?不可能就這麽簡單啊?”
“您外甥閨女錢貝貝,如果認了娘,或者說,穀秀認了貝貝,不也是解了一個疙瘩、順暢了兩條心嗎?”
“哦,她啊——”蘇嬸又疑問道:“你們**的這麽快?”
“不用**了,咱這左鄰右舍的,耳熏目染啊,就學做的不比別人差了。她心底跟咱穀秀樣,都是善良的,隻是多了點小孩子氣的任性。”
蘇嬸一臉歡喜,連忙說:“好,我這就給你去說道說道”,她說著回頭,接著驚喜地說,“喲,妥了,說不定大功告成了呢?你看——”
一角處,彩鳳妯娌三個在與穀秀和錢錦中說著什麽。
錢錦中和穀秀的臉上,都漸漸煥發一種由衷的笑。
莒繼紅去了停車的地方,擺著手——
錢貝貝走了上來。
錢貝貝和穀秀擁抱在一起。
蘇嬸說:“走,咱過去看看。”
李笑英又推卻說:“俺還是別去了?”
蘇嬸:“又咋了?尋思不定的。”
李笑英帶著慚愧說:“曾經她妯娌三個,為了拴著我給子規說個人啊,性急之下就承諾說,俺大男的婚事她妯娌三個包了,嘿,今天她們雖說是打了個折,但總算落實了。可俺呢,有心栽花花不開呢?”
蘇嬸:“哦,沒功勞有苦勞。你別慌著走,雙雙母女重逢,今天都在一塊吃個團圓飯呢。”
又來了不少的鄉親,仁致遠過來對蘇嬸說:“娘,咱找個酒店吧,今天好好地祝賀祝賀。”
時孝說:“姥娘,您這屋子太小了,停會還有大召、大為他們呢,擠不下我們這麽多人,我們就去‘浩然酒店’,吃蓼兒窪全魚宴吧。轎車坐不下,就坐機動三輪車去。”
夢圓也過來說:“姥娘,那咱趕快去酒店,邊吃飯邊聊舊情。下午,我們還急著去仁家莊呢,致遠叔還有老奶奶,她們和我們一樣的心情啊?”
蘇嬸說:“好,就這麽定了。”
李笑英:“我也不走了,今天和你們都一醉方休!”
仁家莊仁氏的家宴會上,大家都放下了酒杯。丁香、時孝、夢圓、呈呈、光複等都來了,和仁氏其他成員都專注著九十一歲的老太太——她望一眼“咕咕咕咕”的聲向,然後一表嚴肅地用雙手示著節奏,繪聲繪色地斟酌著說:“《念子規》——
杜鵑‘咕咕’喚聲切,河山回**尋祖歌。寄巢何寄血統色?不要,難為赤子心不歇。耳後娘居方是所,子歸,花好月圓胞聲合。‘我要歸祖’聲聲累,歸來,相向心安理也得。”
仁致遠起身抓住她的左手,慚愧地說:“祖母,我們不肖——”
菊豔也站起來,抓住她的右手,歉疚地說:“祖母,我們姍姍來遲……”
老太太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然後微笑著說:“不能怪你們。”然後又抬頭望著“咕咕咕咕 ”的聲向說,“它是季節的寄語鳥;也是情屬的寄語鳥;更是意願的寄語鳥。而且為了那托付,信誓旦旦,誓死不滅。”
仁致遠還是懇摯地說:“祖母,我們慚愧,我們有負先人的《遊子吟》啊……”
老太太又搖搖頭,打斷他說:“你們知道關羽歸漢的故事吧?建安五年,就是公元200年,曹操攻破徐州,劉備、張飛敗逃,關羽被俘。曹操對關羽惺惺相惜,一直希望這個忠勇之人可以來輔佐自己,但是他也看出關羽不會久留,所以他一方麵誠意相待,另一方麵派自己的大將張遼去探知關羽的口風。這個關羽跟張遼說,我知道曹公待我恩重如山,但是我已經跟劉備有兄弟之約,生死結盟,我對他的忠心絕不會改變。我一定不會留在這裏,但是我會報答了曹公之後才會走。這就是人皆曉諭的身在曹營心在漢啊!過了幾個月,機會終於來了,關羽斬殺了袁紹軍中的大將顏良。這時候曹操知道,關羽已經報恩了,非走不可了。於是曹操對關羽厚加賞賜,而關羽呢,把所有的賞賜都封存起來,並不帶走,留書告辭,去找劉備了。”她微微一笑,又說,“——咕咕咕咕。”
菊豔驚喜地感歎說:“家有老人是個寶啊!”
老太太欣然道:“你們知道了祖母在哪裏,老娘在哪裏,家就在那裏,我欣慰矣。”
醫院裏,姬王、宋春雷、菊豔和仁致遠四個人在住院區的通道裏停住了。隻見胡子邋遢、一副頹廢樣的祝尚新,一手給幹枯蠟黃的麻氏舉著吊瓶,一手拿著半根油條吃著走來。到了跟前,姬王問他:“祝尚新,你媳婦的病好轉了麽?”
他瞅他們一眼,含著油條說:“好個屁,渾身都是絕症呢。”
姬王又問:“你那錢,夠用嗎?”
他回頭看看他說:“小三六萬塊錢的命錢,早晚都得歸她去。薑子牙娶了麻氏倒了大黴,改嫁給我,我倒了血黴了。”
氣喘虛弱的麻氏罵道:“放心吧,小三的這六萬塊錢花不幹淨,我也不死。你曾經會屙金尿銀嘛,你再屙再尿啊?”
祝尚新咽下油條,噎住了,打個嗝,然後悲哀地說:“還屙金尿銀呢,扭曲了心,斫傷了身,禍及祖宗和兒孫,死別離散一堆人。不是那不義之財也走不到今天這絕路上來,絕了,絕了……”他說著隨她進了衛生間。
宋春雷問仁致遠:“還……”
仁致遠擺擺手打斷他:“他已經自斃了,就讓他自生自滅吧。我們走。”
蓼兒窪,丁香信手劃槳,把自己的過往給菊豔講完之後,又自嘲一笑,說:“——這些就是俺經曆的,曲曲折折,死去活來的,這就是俺的命啊。”
菊豔不自覺地悲歎道:“我苦命的姐姐啊!”
丁香又長舒一口氣,“不苦。”
菊豔:“喔,是,子規哥才更苦。”她沉思著,又忽然問,“哎,姐——”
丁香見她欲言又止,看著她問:“你想說什麽?”
菊豔思慮著說:“姐,我看著時孝身上好像有著他的影子呢?你說的那一次,會不會就——”
丁香含含糊糊的口氣:“我也說不清。反正時孝的性情,與他祝家似乎毫不沾邊。”
菊豔激動起來:“姐,我敢斷言,時孝是宋家的骨血……”
丁香打斷她:“你小點聲?”
菊豔抬頭看看周圍,說:“這方圓一百米內沒有人呢,你怕啥?依我說,你們就明媒正娶……”
“又說?你一說有他的影子,我這心裏就害怕。”
“姐,你應當希望兒子不是祝尚新的才對啊?你心裏會是一種別樣的安慰的?”
“是,俺心裏也希望這樣,可更害怕——”
“怕什麽?我給你撐腰,攤牌吧,這樣大家都名副其實的多好啊?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啊?”
丁香搖搖頭,堅決地說:“不行,絕對不行!已經是拉弓沒有回頭箭了。”
“為什麽?”
“如果那樣,祝尚新拋棄俺,豈不就有了堂皇的理由了?特別是,曾經可憐同情俺的人,說不定會回過頭來嘲笑辱罵俺呢?不守貞節、不守婦道。俺就永遠是他人的笑料了,一下子就成了不得翻身的罪人了。就如咱娘說的,唾沫星子會淹死人。咱娘還說,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打死都不要承認。”
菊豔苦思著,稍後說:“要麽,你們都隨我們去海外?”
丁香苦笑了,“人上了年紀都想老家呢。老來老來再離家,肯定離不開了。再說,娘他們呢?他們才不會把一把老骨頭扔到海外去呢。”
菊豔:“唉,你難道就真這樣又苦又孤一輩子?”
丁香隨手撈起一把菱角秧,說:“我們的命,太像這三角形的菱角葉了。你知道麽,老太太從心裏把俺放不下,琢磨了一首詩詞呢?”
菊豔:“哦,那首《度菱子》吧?我聽夢圓說過——杜鵑穀雨歌,水鄉藤翳陌,花開麥忙季,青果背向波下結。秋意佳影采不得,魚娃葉上歇。問菱運如何,難言腹中果,赤口白牙時,兩角顧向餘空殼。夕陽照裏餘音惹,落霞憶菱歌。”
丁香接道:“他就是琢磨著為俺作的,俺不懂詩,但我聽得出那大概意思。她老人家不但有文采,更有洞察力呢——嗯,就像一張網、一麵鏡子,不知不覺地就把俺罩住、把俺給定型了,俺是真服了。還有,從58年的施舍,到她意下的夢圓嫁過來,可真了不起啊,怎麽說呢,簡直——”
菊豔接道:“——簡直就是個活佛!”
丁香:“她老人家就是個活佛。她把俺看穿、說絕了。妹妹,誰人不想著美滿啊?可命就這樣,俺認了。”
菊豔想了想,又問:“可是,如果有一天時孝忽然想明白自己的身世呢?你怎麽說?”
丁香苦笑一下,“你放心,我不說,他不會強意的。我看透了自己的孩子,他懂得既孝又順,才是孝順。”
菊豔欣慰地笑笑,接著又歎息一聲,“唉,最後,你還是給孩子留了個難題啊!”
丁香又自我安慰地說:“也許,也許有那麽一天,一切都自然了。”
菊豔突然打斷短暫的沉默:“‘欸乃一聲歌態長,青絲結眼捕鴛鴦,’我希望還有那一天,希望你們‘夕陽紅’。”她望著藍天,長舒一口氣,又歉然地說,“姐,家鄉情濃,我去意難決啊?”
丁香:“親人也好、家鄉也好,都烙上了你們的心跡。放開去吧,俗話說,沒有不散的宴席。”
菊豔還是興歎道:“形式上是這樣,但我的心裏還是有著一種濃濃地失意和不安的感覺啊?”
大家都來給他們送行了。菊豔跪在爹娘麵前,哭成了淚人兒,“爹娘,女兒不孝,您都將近八十歲的人了,我不能留在您身邊行孝,還要棄您遠去,我……我這心裏實在不是滋味,慚愧至極啊!”
丁香、時孝、夢圓都來拉她。夢圓說:“嬸,您給我們都解決了經濟困難,您隻管去吧,姥爺姥娘身上,我們保證不出一絲差錯,快起來吧。”
菊豔跪著沒動,依舊潸然道:“哪怕是粗茶淡飯呐,我能親自伺候老人晚年的起居飲食,我心下也踏實安樂啊。可我這樣一走,完全是棄情不顧啊,我的心在暗暗噬痛啊!爹娘——”
蘇豐源抹著淚說:“雖說我們已是土埋脖子的人了(蘇嬸白他一眼),但找到了失去多年的你們,而且還又這麽有出息,我們老兩口子心裏滿足了,去吧。”
菊豔搖著頭說:“那隻是圓了一個不應該有的缺憾,但沒有體現我一個做女兒的承歡膝下的精神安慰啊?我懂得,人一旦上了年紀,特別是身體感到不舒服的時候,往往是倍增思念親人,哪怕是說幾句安慰的話,嘮叨些無聊的悶,晃動著模糊成兒時的影子,那就是心底希求的寄予啊,不是嗎?我不能滿足老人這種天倫之樂啊,我怎能不慚愧呢?”
蘇嬸掩著淚說:“娘心裏也很想把你留在身邊(蘇豐源又拉拉她)。這一輩子,娘給你的疼愛太少了,娘心裏還想著還給你呢?可是,你知道嗎孩子,什麽叫沒有十全十美啊?什麽是忠孝不能兩全啊?這就是。俺也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想要什麽就有什麽?雖說你不在娘身邊,我們都有了電話,勤通著話,聽聽聲音、說說心裏話,和在跟前是一樣。行了,快起來,啊。”
丁香又伸手拉她,說:“你供養爹娘錢,我來伺候,這就夠完美了,爹娘也就很滿足了。起來吧?”
清明和穀秀也過來拉她,穀秀說:“還有我們呢,你應當放開才對?”
仁致遠見她總是心下難舍,上前說:“菊豔,我們雖然身處兩地,但心已經融在了一起。以後的日子裏,彼此都有了電話,時刻可以溝通,心靈時刻可以撫慰,這一切,應當說沒有抱憾了。何況還有大姐還有清明和穀秀他們,可以說我們應該放開了,再說,我們也是‘遊必有方’啊,我們是在不同形式地盡一個赤子的職責啊?你就別再負罪不起了——”
時孝接道:“你們是在盡一種大孝啊!”
菊豔給丁香的手拉起來,然後拭幹淚,看看子規,又看看時孝,目光最後落在丁香身上。她又雙手抓緊她,寓意雙層地希求說,“姐,我還是要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丁香苦笑一下,互相撫慰的眼神說:“嗯,我知道,到哪裏說哪裏吧?”
她矜惜地看姐姐一眼,帶著不忍,又轉向時孝和夢圓說:“我們還有幾句叮嚀,你們還小,知道‘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嗎?知道‘高處不勝寒’嗎?這做人,窮人反而好做,一旦富有了,就不然了。同樣的事情,窮人有過失,縱是一庹無人議長,富人有過失,哪怕一拃也有人咬短。記住,窮人飾相仍見肘,富人義態無難當。”
仁致遠又說:“俗話說,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時孝說:“人心不仁富不得,為富不仁根夭折。我們懂這些道理。”
夢圓說:“老奶奶教會了我們怎麽做人。”
蘇豐源催他們說:“你們還想說什麽?還有什麽掛牽的?”
天成在人們背後獨自感慨說:“天下之大,娘心最大啊!情可舍、心難絕!”
菊豔和仁致遠與眾人一一握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