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天理昭彰由來去 山水情濃曲意留
蓼兒窪裏。機船上,胳膊上戴著黑紗的小年和清明,兩個人合力把長竹篙將細端往下插進水裏,隻到插不動了,轉動一下,這才把竹篙拔上來,然後磕打幾下,於是,竹篙頂端一側挖好的筒洞裏,掉下來一小堆砂子。他們又開動機船,換了方位,又把竹篙插下去,又倒出一堆砂子來。
他們又換個方位……
丁香家,一家人正在吃飯。
“叮鈴鈴……”電話鈴響了。時孝接通道:“喂,春年叔,啥好事?……明天就開始下河采砂了?都準備好了?……讓我去開船?我行嗎?……噢,有老師指教?那行。……工資啊,嘿,你說了算?隨便給。……行,好了,掛了。”他掛了電話說,“娘,春年叔家的運砂船和采砂船都配備好了,明天就下河采砂了,讓我去開船呢。”
丁香笑笑說:“你春年叔有心計還更有個膽,又帶頭戳大的。老天可保佑他們,他們也是擔起賺、擔不起賠啊。”
夢圓說:“娘,你放心,清明叔和五叔去外地考察過了,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子規叔也不會讓他們冒險投資的。”
丁香頓時憂慮著說:“你子規叔沒有入股。”
時孝說:“我知道,他自己執意不入股的。”
丁香:“他不入股,是有難處。你們瞞著我,現在我都知道了,去年咱家被人割壞網跑掉的那一網箱魚,那所有本錢,基本上都是他借給你們的,是不是?時孝。”
時孝坦率地笑笑,“他有意幫我呢。”
丁香又說:“你奶奶去世,我看見他又借給你錢了,又借給你多少?”
時孝:“哦,一千。”
丁香:“嗯。我聽說這回他小兄弟三個都貸了不少款。可你子規叔沒有貸款,也沒有入股,也沒有把錢借給他們,你知道為啥嗎?”
時孝和夢圓都不解:“為啥?”
丁香:“你姥爺家翻蓋房子時,我聽你姥爺說的,他這是留作後路。”
時孝:“後路?”
丁香:“嗯。就是說萬一采砂不行,賠了的話——你想想,大召沒有房子,湊合著結婚了,那大賢呢,也早就到了結婚的年齡了,再也沒有屋子可擠了,當務之急,這火燒眉毛的,咋個救火法?他留著錢就是到時候拿出來給他們蓋屋子用的。”
時孝:“噢。”
丁香又接著說:“可蓋口屋子得用多少錢啊?別說是兩口了,就說一口吧,你子規叔總共能有多少錢?可借給你時孝大概就有六七千了吧?你比我清楚。”
時孝尋思著點點頭。
丁香:“要麽說,他們萬一賠了的話,咱借他的錢,必須立馬就還他吧?幫不了他,還能再拖他的後腿麽?”
時孝:“嗯,有理。”
丁香:“有理,可有錢麽?拿啥還?拆了東牆補西牆?可是咱哪裏有東牆?借都沒有地方借去,哭都沒地方哭去呢。”
夢圓開朗一笑說:“娘,您別是總把這些放心上,拿不開。58 年有多困難,不是也都過來了麽?車到山前必有路嘛,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您就放開吧,吉人天相。平安是福呢。慢慢就會爬上崗來的。俺老奶奶九十多了,她說的,看不見您這好人有好報,她就不死呢。”
丁香笑了,“就你會逗娘開心。好了,吃飯吧。”
“咕咕咕咕——”遠方布穀鳥的叫聲。
湖邊,丁香一個人心不在焉地洗著衣裳。夢圓拿著一件衣裳走來,遠遠看見婆婆望水發呆的樣子,於是,她悄悄地走近婆婆,喃喃道:“娘,您洗累了,我來洗吧。”
丁香歉然一笑,“哦,不累。你放下去忙你的吧,我洗就行。”
夢圓說:“我沒有事,我幫著洗吧。”她說著,拿過來衣服就洗。
丁香說:“夢圓,你還有啥話要說吧?”
夢圓:“嗯,也沒啥,娘,您剛才在聽杜鵑?”
丁香敏感地猜透了她的意思,好笑一下,挑逗說:“不是,我在回憶你唱采菱歌。”
夢圓自嘲地笑笑,“喔,欸乃一聲歌態長,青絲結眼捕鴛鴦。”
丁香停下手裏的活,看著她,深情地說:“夢圓,娘從心裏得感謝那采菱歌。”
夢圓認真地說:“其實,這不單單是巧合,還是緣分。”
丁香點點頭,“是。無緣對麵不相逢呢。”
“咕咕咕咕——”……
夢圓側身望一眼那杜鵑叫的方向,低頭洗著衣裳說:“娘,您也相信天意吧?”
丁香不服氣地看著她,“你是不是想說,‘咕咕咕咕,你在哪裏?’”
夢圓又側身望著那鳥叫的方向,抑揚頓挫地說:“‘我在山後,你吃什麽?你吃石頭,誰給你做的?俺的媳婦’。”
丁香嗔笑道:“你這孩子,給俺開起玩笑來了。”
夢圓認真地說:“不是,人們都說這布穀鳥,是個神鳥。就說它不達目的不罷休,甚至至死不達目的都會啼血含恨而死……”她見婆婆意識性地注視著自己,於是,她懾住了。
丁香苦笑一下 ,“你還有閑心?咱可是雞籠子裏過日子——渾身都是窟窿呢。我可沒有那閑情。”
夢圓看看婆婆,又賠著笑說:“喲,說遠了。那咱說正格的吧,娘,時孝說的,春年叔幾個可要發財了呢?”
丁香由衷地笑了,“奧,這就好。”
夢圓:“娘,時孝說這是常年從東山套山口隨雨水流下來的砂子,積存了不知多少年了,如今被春年叔發現了。娘,這可是歲月留給我們這代人的財源啊?時孝讓俺給你商量商量,咱別袖手旁觀幹眼饞了,咱也買隻大船吧?”
丁香苦笑一下,“連娘我賣了也不值半隻船錢呢?指望啥啊?”
夢圓:“不是的,春年叔他們也都是貸了不少款呢?時孝說,眼看著賺錢,又有幾家也買來船了,也是多數貸的款。”
丁香搖著頭說:“不行,咱也得考慮到萬一。萬一賠了的話,咱欠的賬就更沒有時候還了。還有小呈呈,念書挺是那塊料,耽誤啥也不能耽誤孩子上學。咱不能戳那麽大,咱可經不起這麽大的風浪。我知道時孝讓你來給俺說的用意,你告訴他吧,娘不同意。”
夢圓著急的語氣說:“娘,俺娘家能借給咱一部分,時孝也問過錦中姨夫了,能給咱貸下些款來……”
丁香打住她說:“別說了,咱本身該這麽多賬,再不思前想後地豁出來貸堆款,人家會笑話咱窮急窮瘋了。夢圓,咱不能這樣折騰,你也總是勸俺‘平安是福’,勸俺‘慢慢地爬崗吧’?對,咱就一步步地走,別想著一口吃成胖子了?”
夢圓為難地說:“那咱這‘雞籠子’,啥時候改變麵貌呢?娘,我說的這些,真的都問妥了?”
丁香難為情地一笑說:“嘿,那就不用問娘了。”接著又幽默地說,“想著這麽快的改變麵貌,你就不想讓老奶奶活過一百歲了?”
夢圓哭笑不得地說:“可沒有誰真正從心裏,舍不下咱這個舊麵貌啊?”
“咕咕咕咕——”布穀鳥的叫聲。
丁香又淺笑著說:“你聽——‘糊塗糊塗’。娘是糊塗了,還又這麽小心廓廊,好認‘歪歪理’。嘿,娘不攔你們,不束你們的手腳,你們隨心做吧。”
夢圓苦笑。
燈下。床頭上,時孝和夢圓已是躺下了。時孝對媳婦說:“這麽說,娘的本意是不同意,但也不好意思強攔咱?”
夢圓:“是。我看就算了吧,如果強意去做,收回本錢之前,娘肯定一直會提心吊膽的。”
時孝急的有些抓耳撓腮地說:“唉,看春年叔他們,這一天能賺那麽多,真誘人!”他又忽然說,“哎,要麽我們就偷偷地少貸點款,給人家合夥入個股?”
“紙裏包不著火,很快就會知道的。娘是受窮受怕了,不敢再折騰了。還有,她更不願意老欠那份人情債。”夢圓又接著說,“我仔細想了,如果咱執意去做,她那心肯定會天天放不下。”
時孝把臉轉開,矛盾著。
夢圓又說:“靠雙手吧,下力氣賺來的錢,既沒有風險還踏實。”
時孝轉過身來,審視著她說:“我看得出,兩者之間,你也都不忍心放棄?”
夢圓笑笑說:“你懂我,我也懂你,可是,咱能裝著不懂娘的心麽?特別是,她這輩子,可真不容易!”
時孝點點頭。
夢圓又說:“老奶奶的許多話,總是讓俺想起來——‘天下之大莫過於娘大,天下之苦莫過於娘心苦。’”
時孝伸手扶扶她的肩頭,歎息一聲,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那咱就別得不償失了。睡吧。”
“嗯。”夢圓應著,隨手拉滅了燈。
黑暗中,她暗自有淚溢出。時孝佯裝打鼾,也有淚溢出。
早晨,不少人家的大門還沒有打開。“祝知來百貨門市部”門前,李老乖倒坐在停放著的摩托車上,歪頭抽著煙。祝時寶等在門口。屋裏,祝阿虎在打電話:“陰沉沉的天,預報的今天有大雨呢,我們今天就別去了?……是,我們少運一船就少掙運一船的錢,可萬一趕雨裏……噢,聽見了,機器響著呢,你稍等,我問問他兩個——”他抬頭問時寶:“老板又催呢。可這天,眼看就要下雨的樣子,能去嗎?”
時寶:“去唄,不去在家等雨啊?預報又不是實報。”
老乖:“你不怕淋,你自己去啊?”
時寶:“我要不是湊你們的車,我自己早就走了。”
阿虎又接著電話說:“好好,我們去,我們這就走。”他掛了電話,“去吧,不去的話,老板就不用我們了。”
時寶坐在李老乖的摩托車上,祝阿虎自己騎著一輛,兩輛車飛馳而去。
“祝知來百貨門市部”裏,祝尚新在喝小酒。知來媳婦走到櫃台前,沒好臉色地說:“你不但沒給時寶詛咒死,還更旺相了呢?又喝上小酒了,我們可不賒賬啊?”
祝尚新把錢往櫃台上一摔,謾言道:“你這點小酒錢?哼。”他不忿地說著,又把瓶子裏的酒全倒進玻璃杯裏。
祝知來看他一眼,冷冷地說:“哼?別給你點顏色你就開染坊?你那老姑娘給人家卸砂子掙兩個錢不容易,你中醒醒了。我給你說,來路不明的錢財,還會不正當地花掉,這就叫悖入悖出。你這樣一輩子了,到頭來不會有好果子的。”
祝尚新反而嘿然一笑,“現在是啥門子也沒有了,這閨女之所以不嫁,或許就是給我效力的。嘿,懶人有懶福。其他的,我不聽。”他說完將杯子裏的酒飲了一大口。
“馬克思說過,‘勞動創造了人’。你一直也不勞,可真不知道創造個啥呢?”祝知來不願理他地說著,又拾掇著東西。
祝尚新反唇相譏道:“你這個老黨員,別給我講太大的道理。你家阿寶創造個啥?我就創造個啥。”
祝知來抬頭對他說:“祝尚新啊,你這號人,別說咱祝家莊獨一無二了,就天底下也恐怕是山楂紅子打花糕——少找(棗)了。你從村南數到村北,誰家不尊老愛幼的?誰家不和和氣氣的?誰家不安分、不本分的?又有誰人不勞而食啊?還有誰像你這樣嗜醉不醒的啊?你可真是羊群裏跑出個驢來——不倫不類啊!還誇誇其談呢?”
祝尚新反而得意地笑著說:“好好好,我問你,我一身毛病我承認,但我屬於‘子不教,父之過’。那你家阿虎呢?他那花花腸子又做何解釋?父不教?還是祖上遺傳?”
知來媳婦搭腔了:“你真不要臉?他那汙點也是在你家蹭的!是你這一粒老鼠屎壞了咱祝家這一鍋湯啊!還有李家的媳婦,也是受了你的**。你這個披著人皮的狼。”她越說越生氣,“你裝模作樣地在這裏喝什麽酒啊?給我抓緊滾蛋,帶著你的穢氣滾開。”
祝尚新又不緊不慢地喝一口酒,抹一把嘴,說:“你剛才還落下了一條呢,祝尚新還是個賴皮虱子呢。我就不走,誰能奈我何?”
知來媳婦要去拉他走,知來擋住,她白了祝尚新一眼,走到門口說:“喲,下大雨點了,還這麽大風?祝尚新,你趕快回家吧,快吃中午飯了,再下急了雨,走不了,沒有人給狼東西吃啊?”
祝尚新又喝了一口酒,抹一把嘴對她說:“別拿我當敵人啊?祝時寶訛你家錢,我可沒有訛你們,再說,你憑什麽把時銀媳婦攆走?”
知來媳婦:“喲嗬,你還有臉找後賬呢?”
祝知來:“祝尚新,你小子真有酒了是不是?……”
“叮鈴鈴……”電話鈴響了。知來抓起來接道:“喂,咋了,阿虎?怎麽哭哭啼啼的?什麽?聽不清楚,你大點聲?”
電話裏響起阿虎的聲音:“時寶掉進湖裏了,我們已經打撈了半天了,還沒有找著呢……”
祝知來把電話遞向祝尚新,“給你,你家時寶掉進湖裏去了?”
祝尚新也不接電話,反而大笑,“哈哈哈,他小子也有失誤啊?也失手啊?也失腳啊?我失身,他也濕了身子了。哈哈哈。”
知來媳婦厲聲說:“把他拖出去!”她說著就向前和知來一起往外拖他。
他墜著身子,瞪大眼說:“你們幹啥?”
知來:“澆澆雨,讓你醒醒酒。”
祝尚新眨巴著眼說:“我,我沒醉——”
知來媳婦:“沒醉也不行,我們怕你也和你娘一樣,別是驚厥過去不醒了?”兩個人說著強力把他拖進大雨裏。
他爬了幾次都沒有爬起來,狂風暴雨抽打著他。
知來媳婦兩手扶著門,做著隨手掩上門的準備。知來從她身後探頭說:“尚新,你家時寶掉進湖裏半天了!你知道了麽?”
祝尚新兩手擼一把臉上的雨水,問:“時寶咋了?”
知來又從媳婦頭上給他扔過去一個壞了頂的竹敞帽,“時寶掉進湖裏半天了,還沒有撈上來呢?”
阿寶從娘腋下伸出半個腦袋,“該該該……”
娘打他一巴掌,把他恫嚇跑了。又對祝尚新說:“你醒酒沒有?”
祝尚新一邊戴著破敞帽,逐漸醒了意識,頓時癱坐一地,接著,又連忙給祝知來磕著頭說:“叔,咋好啊——”
知來說:“我去拿雨衣,讓你知果叔開著三輪車去吧。”
雨幕中,穿著雨衣的祝知果開著三輪車,祝知來穿著雨衣和頂著一塊塑料薄膜的祝尚新同坐在車廂裏。
夜闌人靜,皓月當空。
祝時寶的窩棚裏,時元坐在地鋪的一頭,模模糊糊地困著了。錢貝貝坐在另一頭,潸然而迷惘地望著窩棚外那灑滿一地的似乎被雨氣浸濕的月光,心下重複著一句話:“我將何去何從?我將何去何從?……”
村子裏傳來幾聲犬吠聲。
祝時元驚醒了,她看見祝尚新蹣跚走來的身影。她站起來,隨著打著哆嗦的祝尚新,走進亮著燈的中間屋裏。完全崩潰了的麻氏臥躺在**沒動,有氣無力地問:“說結了麽?包賠多少錢?”
祝尚新嘶啞著嗓音說:“說結了。總共包賠六萬,今天先給了一萬,那五萬明天就給。”
時元幫他脫下濕透了的上衣,隨手搭在椅子背上,兜裏的錢碰了她的手,她心下一怔,又連忙幫他拽下貼在身上的褲子。這時,他還是禁不住**意地看她一眼。
麻氏微弱的聲音,“才六萬就拉倒了?”
祝尚新強打著精神說:“你沒聽見我這嗓音嗎?我都爭的聲嘶力竭了;就算去鄉裏,咱家有著老疤瘌,也不見得有人替咱說話。認了吧,你就別問了,我也支持不住了。”他說完,倒在**就睡。
時元回到窩棚裏,看一眼似乎睡著了的錢貝貝,不便於說什麽,又坐回原處,往下挪挪屁股,半躺著睡了。
——朦朧中,她看見祝尚新赤著身子**笑著向她撲來——“啊?”她連忙用手捂住那差一點喊出來的驚叫聲。然後坐正了,又看看似乎昏然入睡了的貝貝,自己睜著眼睛,煩躁不安地思想了片刻後,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唯恐驚醒了錢貝貝,悄悄地走向中間屋裏。
錢貝貝睜開眼,看見時元從椅子背上的衣兜裏掏出錢來,數了幾張後,又都放回兜裏,然後退出,又輕輕地去了自己屋裏。少頃,她背個小包袱出來,悄然離開了。
貝貝忽然有所意識地坐正了,搖搖頭,接著從窩棚裏出來,然後信步向外走去。
月光下,微風習習。錢貝貝麻木地躊躇在湖邊,心下又說:“我將何去何從?……”她望望那泛著鱗波的湖麵,又昂頭向天、向月,她忽然淒苦地說,“我又能何去何從——”她突然轉身跪下,淚流滿麵地說,“爹、娘,俺悔當初沒有聽您的話,女兒不孝,女兒沒臉見您了,俺走了。您的養育之恩,俺來世再報吧。”她說完磕了兩個頭,然後起身,舉步走進湖水裏。
湖水越來越深,淹沒了她的腿部、腰部、肩部,到了嘴巴——
一個身影疾步跑來,遠遠地就喊:“貝貝?不要——”
已是神智昏然、意誌麻木了的她,繼續下沉著,一致淹沒了她的頭頂……
宋大男家。宋天歌、李笑英、宋春運、田小蕊,幾個人坐定,正準備吃飯。大男進門,“撲通”跪下了。
一家人都驚呆了。李笑英連忙疼惜地過來拉他,並說:“你這孩子,咋就隨便跪呢?有什麽事?給奶奶說!”
他推開她,依然跪著。
田小蕊厲聲說:“別拉他,讓他說!”
大男說:“娘,兒子給你們請罪了——有件事沒有來得及和你們商量,我私自、私自救了一個人……”
宋春運說:“救了一個人,有什麽罪?”
宋天歌說:“大男,難道是你救了一個有罪的人?”
大男:“爺爺,這個人沒有罪。但她被誤會有罪。她是被連累的,她已經跳湖淹死了,是我把她救上來的……”
田小蕊喝斷他:“這個人是不是錢貝貝?”
大男膽怯地望著娘,回道:“是她。”
大人們都再度驚詫。
田小蕊又問:“她人呢?”
錢貝貝被反鎖在一個單間裏,她悲苦地望著房頂,捫心自問:“我是罪人嗎?我沒有參與什麽啊?隻是因為我沒有阻止他?我無回天之力啊!難道我無能挽回,就等同罪人?那麽,我還是不要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田小蕊又問他:“你關她屋裏幾天了?”
大男:“三天了。”
田小蕊:“三天了?為啥這個時候才說?”
大男:“這之前,她一致不想活下去,所以——”
田小蕊:“她現在想活了?”
大男:“如果她還不想活,那我就等於白救她了,甚至還不如不救她。”
李笑英問:“大男,奶奶問你,你為啥要救她?她的那名聲,祝家莊和宋家莊有幾人不知道啊?”
大男:“奶奶,我保證,她是被掛的,完全是被時寶一家的掛。三年的高中,我知道她的為人,這就是我救她的原因;我不想讓她不清不白、含冤含恨而死,這是對她本質的一個褻瀆,也是對她生父生母不公平的一個批語……”
“別說了!”田小蕊再次喝斷他。
宋天歌揮手止住她,語重心長地說:“大男,你救人沒有罪,爺爺不怪你。救她,我們也不怪你。可我問你,你救活了她,為啥關在咱家裏?你不放她走?”
大男懇切地說:“爺爺,她去哪裏啊?她沒有去處啊?隻有我能留她,也隻有我,能真正的救她!”
宋春運:“你什麽意思?”
大男:“爹,我不把貝貝領家來,我相信,她這跳進黃河洗不清的人,天底下恐怕沒有第二個人敢留她……”
田小蕊罵道:“你這個顢頇不賢的家夥,你明明知道誰也不敢留她,你還把她領家來?人們的眼光是刀子!你知道嗎?”
大男突然振振地說:“娘,在學校裏,祝時寶牽她左手,我是牽她右手的人,所以,隻有我把她留下來,她才能活下來……”
田小蕊又打斷他:“可你就不怕揩一屁股臊?也沾一身臭氣啊?”
“她絕對不是那號人!”他又機敏地緩和一下語調,說,“娘,就算她有錯,難道犯錯的人,永遠都是罪人嗎?永遠不可饒恕嗎?”
“孔子曰:‘過而不改,是為過矣’”。宋天成忽然站在門口說,“別讓孩子跪著啦?我都感到膝蓋疼了。”
沒人明確發令,大男依然跪著。春運給天成搬個凳子,天成不坐,說:“人人都有錯,人人都要改。大男,她貝貝不能說沒有錯,誰也別文過飾非。敢於認錯,才最便於改正,你這高中怎麽念的?”
大男:“嗯,爺爺說的有理。如果俺老奶奶活著的話,她肯定會讚成我這樣做。”
田小蕊冷冷道:“你老奶奶她仁慈歸仁慈,可有誰不是喜善厭惡?見了這號人躲得遠遠的?”
“別分辯了。”李笑英喝住他們,又轉向天成說,“天成兄弟,你咋不坐?”
天成說:“讓孩子起來,我就坐了。”
李笑英無奈地歎口氣,對大男說:“起來吧。”
大男起來了,站在門口。天成坐下。這時候,子規一臉怒氣地來了,大男給他搬個凳子,他也是不坐,帶著怒氣說:“大男,她人呢?”
“啊……”大男塞捂著。
子規:“你聽大爺的話,讓她走。救她活命,就很可以了。”
大男:“大爺,她會改的?”
彩鳳妯娌三個也來了,還有和大男同歲的、清明家的小兒宋大耀也來了,都冷冷地站在門外。嚴勝沫的媳婦也隨後到了,抱著孩子也站在門外。
子規:“哼,有數的,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巫婆會下神。一個祝尚新,我們祖宗不知挨了多少罵了,再把她留在家門口,我們不能塞著耳朵過日子吧?”
大男:“大爺,你可以問問大耀,貝貝是不是生性刁鑽毒辣、不可理喻、不可救藥的人?”
大耀看娘一眼,見魏淑娟並未製止的意思,於是試著說:“我們是同學,她真不是那種人……”
子規沒好氣地反問道:“你說她是什麽人?”
大耀謹慎地說:“她啊,就是任性點,嗯,就像那天晚上大召哥說的,有點盲人瞎馬的味道。不過,她這人的本質麽,一點不壞,絕對不是那種唆使人的人,我敢保證。嘿,俺穀秀姑姑和姑父都那麽善良,隨誰也不會壞啊?對吧?”
子規:“哼,你們明顯地串通一氣,在幫她說話。”
彩鳳妯娌三個一聲不響地站著。
田小蕊不聲不語出去了。她一個人來到西堂屋單間門前,抓起一個錘子來砸壞了鎖,開了門說:“你走吧。”
貝貝忽然間鎮靜下來,歉然地說:“妗子,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田小蕊:“別說了,我很是佩服穀秀妹妹,可你既然都和她斷絕關係,我們也怕是更沒有緣麵……”
大男出來門口,高聲喊:“娘,別趕她走?”
大人們都從屋裏出來了。子規指令的口氣說:“讓她走。狗改不掉吃屎!”
一句話,錢貝貝愣住了,不但沒走,反而轉身過來,給子規跪下,擦幹了淚說:“舅舅,有幾句話我說完就走——姥爺,舅,妗子,我不肖,我背叛了爹娘,也連累了你們。但是,那些多端的事,我沒有去做,也沒有去慫恿他,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去做,可我無力回天啊?我投錯了緣!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吧。我知道自己沒有盡責,我有錯,也有罪。我想改,更想還爹娘一個公平。但如果都不容我,讓我去死,我也認了。可是,大舅,別是把俺一竿子打到底——狗能改掉吃屎!”
“狗能改掉吃屎?”幾乎所有人都可笑地對望著。
院子裏,勝沫媳婦抱著小孩在拉??。
“荒唐!”田小蕊說,“大耀,去把你家的狗牽來。”
大耀應聲去了。轉眼,他牽來了一隻黃狗子。那狗在小孩的糞便上隻是嗅了嗅,便抬頭走開了。
大家都震驚這萬象之更新。
田小蕊又說:“這是家狗,不是野狗。”
天成接道:“侄媳婦,如今哪裏還有野狗?”一個梧桐殘花落在他的胳膊上 ,他捏起來,填進嘴裏,細細嚼著。
貝貝站起來說:“舅,姥爺,妗子,我走了。”
“站住,不能走!”大男走上前抓住了她。
天成吐一口長氣,對田小蕊懇求地說:“侄媳婦,這是天意!天意!”
彩鳳看子規一眼,他閉上了眼睛。她還是不忍地勸田小蕊:“唉,嫂子,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
魏淑娟也看依然閉著眼的大哥一眼,接道:“——浪子回頭金不換呢。”
莒繼紅也看大哥一眼,怯怯地說:“嫂子,讓讓步吧——”
李笑英也說:“大男他娘,收心吧,留下她。俺說了一輩子媒了,這心下最服,凡事都拗不過天意的?”
大耀對子規和天歌說:“大爺,天歌爺,人多是這樣,不碰壁、不回頭,不受挫折、不成熟。”
“對。”宋天成站起來,邊走邊自語似地說:“佛教也說,嚐不盡各種各樣的苦,不經曆幾次生死之像的難,便難成佛。為人也這樣,成人不自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