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遭雷殛不驚天意 喪老人無視人倫

祝尚新牽著驢子回家,隻有時金媳婦還在門燈下坐著,其他人都熄燈睡了。祝尚新把驢子拴在一根柱子上,然後向自己屋走來。時金媳婦突然看見了他鼓囊著的上衣兜,這個膽小怕事的女人,忽然間大起膽子,向祝尚新偷偷招手——

祝尚新這個獸性不改的東西,油然而生邪念,他立馬翹首翹腳地,進了時金媳婦的房間……

太陽出來了。時寶走進大哥的房間,隻見原本又困又乏的祝尚新,還酣然大睡著。時金媳婦和小孩早已不知去向。他怒不可遏,抓起笤帚上前照祝尚新就打。麻氏聽到後進來,見狀也是怒火難按,上前就打。

時銀站在門口說:“別打了?”

兩個人這才暫時停了手,他慌亂地穿著衣服。

時寶問:“李耄家給錢了嗎?”

祝尚新摸摸上衣兜,緊張地問:“她娘倆呢?”

時銀說:“是不是拿著錢跑了?”

祝尚新急道:“還不快點去追?”

時銀:“你給我們錢啊?沒有一分錢,我們上哪裏去追?”

祝尚新一時間不知所措。

時寶說:“咋說你呢?你可真昏啊?揍得你還輕。”說完又怒衝衝地打他起來。

麻氏也隨著動手就打。他的鼻子出血了,臉也青了。時銀說:“別打了?”

麻氏和時寶住了手。祝尚新摸一把鼻血,憤然地對時寶說:“她們走了不更好嗎?這房子就給你娶媳婦了?”

麻氏罵道:“可生養時金這麽大,他這一輩子都還給我們了什麽?你這個屙鍋裏吃鍋裏的老混賬?”

時銀說:“你以後能不能記住,別再給人家李耄戴綠帽子了?你不給他弄頂綠帽子戴,這錢早就利索地給了——再說,大哥都死了,你還硬賞他一頂綠帽子?不然,她娘們也不會竊了你的錢跑掉吧?”

祝尚新瞪著眼說:“你小子別給我裝好人?你摸摸你頭上?”

時銀下意識地摸一下自己的頭,吼道:“我頭上有啥?”

祝尚新:“你媳婦為啥就有祝阿虎的半個腚錘子呢?”

時銀:“這還是當初咱和時孝家爭老宅基時,我為了讓他偷地契和印泥,沒有招的招了,才許的願啊?你們知道隨後祝知來把他阿虎打的有多麽慘嗎?我承諾的我就得兌現——義氣嗎?咦,咋好像都不願意聽呢?我這可是以私奉公!不要你們還情就不錯了?”

時寶說:“我們不稀罕你這樣的奉獻!我告訴你們,我已經談對象了,別讓我們給裹進去。以後咱這個院裏啊,誰再有著臉不是臉、腚不是腚的事,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就是不幹我的事也不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時銀:“那好,你就來個整風運動吧。”

“該該該,改改改,改改改,該該該……”阿寶又站在院子邊上,張著大嘴,一邊說一邊跑。

時寶衝出去,飛跑幾步,就抓住了他。盡管阿寶說著“改了改了……”,他還是把他摁在地上拳打腳踢著。阿寶的臉貼在地上,嘴裏“啊啊”個不停。

姬王看見,連忙疾走幾步拐了過來,把時寶拉開,說:“你幹嘛給一個憨子一般見識?”

時寶看一眼姬王,指著阿寶說:“這小子老來幸災樂禍,還嫌我家不夠倒黴麽?”

姬王說:“他不是正常人,全祝家莊的人,有幾個不嘲弄他的?可他又報複誰來?沒有和哪個人過不去吧?怎麽,他嘲笑你一兩句,你就不放過他了?你知來爺爺知道了,他會饒你?打狗還看主人呢?”

時寶:“不知我們心情不好嗎?”轉身又咬著牙對阿寶說,“還不快滾?下回再來惹我們,我非得揍死你!”

阿寶哭著怏怏地走了。

“我告訴你,打殘疾人有罪啊?”姬王說完也氣憤地走了。

阿虎家,他偷偷地把一塊豬頭肉用報紙包好,揣進兜裏。阿寶看見了,流著口水,伸著手乞憐道:“啊啊,給一半?”

阿虎也不理他,出門去了。阿寶追在後邊。知來遠遠地看見了阿寶的影子,也追了出來。

知果媳婦出門,見知來匆匆忙忙的樣子,於是問:“大哥,你慌裏慌張的,去幹啥呢?”

知來說:“我在追阿寶,又往時寶家去了。上回就讓他給打得不輕,多虧姬王給拉開了。那小子還揚言說,阿寶再去,就揍死他呢?”

知果媳婦:“噢,那你快去看看吧——那個時寶,才不是個好老百姓呢?”

祝時銀家屋後,阿虎推開後窗,把豬頭肉放進去,和時銀媳婦送個媚眼,見阿寶追來,就趕快溜了。

這時,站在堂屋東山牆邊的時寶正好瞧見,他也不答話,轉身拐向院子。

祝知來走進院子,掃視一遍,沒有看見阿寶的影子,於是喊:“阿寶?阿寶?”沒有回聲,他見時銀的房門半敞著,便跨進一隻腳,伸頭探看看。

祝時寶趕來,心下說:“這回我捉個老母豬還願吧。”緊走幾步,上前把他推進去,接著把門關上,從外邊上了鎖。

祝知來連忙喊:“時寶,你給爺爺鬧啥玩笑啊?”

時寶站在前窗口說:“鬧啥玩笑?哼,你們家給我家鬧的玩笑太大了!你說,阿虎這有老婆、有孩子的,幹嘛還非得上我家來抹黑呢?”他又衝時銀媳婦喊,“二嫂,把豬頭肉藏好,他不拿錢來贖罪,就不放他。”

祝知來心下明白了,於是慎重地說:“時寶,誰有錯誰就改,自作自受嗎。別把爺爺拴進來?你放我出去,如果是事實,我讓阿虎給你們道歉。我絕對公平,也不姑息手軟。”

時寶撇撇嘴說:“哼,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放你出來,你就該矢口否認了。我上不了你的雞毛炕。”

祝知來:“捉奸?你想把這個罪名強加給我一個老頭子啊?我告訴你,我的為人,祝家莊誰不知道?沒有人會相信你的。”

“好,我這就沿街去喊,我看看大夥到底信不信?就算都不信,那你信不信人們會自然地嫁接到你兒子身上呢?”他說完就走。

祝知來又喊住他:“你給我回來!你到底什麽意思?我管教不好,我可以道歉。我兒有錯,讓他改正或者讓他受罰。你幹嘛把我關起來,侮辱我的人格啊?”

“人格?不值幾個錢。問我什麽意思嘛?很簡單,經濟製裁。不是有錢的人就能胡作非為嗎?讓他們沒有錢了,還不就自然地死了那條閑心了嗎?”時寶輕蔑地神色說。

祝知來:“要錢也行,你放我出去。我拿錢贖罪,是給阿虎贖的罪,可不是給我贖的罪,明白麽?你不能冤枉爺爺我,把我拖下水絕對不行!”

時寶狡獪地說:“放你出來是不可能,出來就不是你了。我給你說,你寫個條子,我讓你媳婦拿錢來換人。此事,你倆知,我倆知,別人一概不知。這樣,既不損你人格,也不損你聲譽。想好了,快點,不然我可沒有耐心了?”

祝知來:“時寶,你也不小了,中成家的年齡了,你就這樣為人處世啊?”

“我不聽你教誨。不這麽做,我不解恨。你早幹啥來?不把兒子教育好?偷人家的穀子還人家的米嗎。”

祝知來咬咬牙說:“好,你既然不可理喻就算了。你不是想要錢嗎,你說多少錢吧?”

“八百塊錢。”

“你他奶奶的剝人呢?給你一百塊錢,也算給你找個心理平衡。我讓他以後改正……”

“一百塊錢?給你撓癢癢似的?我給你說,你們覺不著疼,就徹底改不了?”

祝知來急了,“我給你一百五十塊錢,行就行,不行咱就吃官司?”

“咦,別拿打官司嚇唬我?你們都會官官相護是不是?我告訴你,我說出來會嚇你一跳,我那老丈人,不但姓錢,還有權……”

“行了。”時銀媳婦氣急敗壞地吼道:“老三,我告訴你,你再鬧下去,故意讓俺難看啊?去打官司吧,我歪歪嘴角保證讓你輸,信不信由你?”

時寶瞅她一眼,又轉向祝知來說:“好吧,你寫個條子吧。我去你家要錢來,立馬放你。”

祝知來瞪他一眼,然後從上衣兜裏掏出鋼筆來,隨便找了一張紙,寫了個條據。

一會,時寶領著知來媳婦來了。她從窗戶裏往裏瞅一眼祝知來,把錢掏出來,遞給時寶說:“給你錢,抓緊放了你爺爺?”

時寶接過錢,說:“這麽爽快?你就不問問咋回事?真個做賊心虛了?”

“放你奶奶的屁!你知來爺爺是什麽人,我還不知道嗎?我怕他在這裏待久了,別是粘上你家連旮旯裏都是的臊味?”她說著,尋了一塊石頭,就去砸鎖。

時寶慌著去開鎖,說:“砸壞了鎖,你家還得賠?”

他開了鎖。知來媳婦一腳把門踹開了。知來衝出屋門,上前抓住時寶就打。知來媳婦也是巾幗不讓須眉,兩個人一陣子就把時寶打的遍地打滾。

時銀媳婦連忙過來拉開。時寶站起來,依然不服氣地說:“現在是你倆知,我倆知,如果再鬧騰鬧騰啊,我幹脆就讓全村人都知道?我讓你們有嘴說不清?”

祝知來喘著粗氣說:“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也不害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腳正不怕鞋歪歪。”

知來媳婦氣憤地罵道:“還你倆知,我倆知?老天爺爺還知道呢!你們就不怕遭老天報應嗎?哼,你們這一家子人啊——給你們一個姓都丟死人了!”她罵完轉身對祝知來說,“走,我們走。放心吧,這錢啊,他們花不出好花來的。看看誰來收拾他們吧?”

時寶冷笑著送上一句:“哼,你家代銷點賺了我們多少錢了?今兒也是報應。”

祝尚新屋裏。時銀說:“這一百五十塊錢,必須給我一百,這是拿我媳婦的臉換來的。”

時寶:“沒門。這戲是我導演的,你媳婦隻不過是個走馬角色而已。他祝知來萬一不咽這口氣,報複我,又不報複你們。對不對?一分也不給。”

時銀急了眼:“我媳婦的聲譽,就讓你分文不值地給賣了?不給錢?給少了都不行?”

時寶:“你們不嫌丟人拉恥,連我的臉都讓你們給抹上黑了,不讓你們賠錢就不錯了?”

時銀:“嗬,你不論理啊?”他說著就擼起袖子來。

祝尚新連忙站起來說:“都別吵了,聽我說,時銀,不給你錢也就算了,他挨了一頓揍,還是惹下一個禍根——不知祝知來什麽時候就找他的茬呢?這樣吧,你媳婦呢,別管咋說,都是一家人,也別太委屈了。我牽來的那頭驢子啊,也沒有人精心去喂養,眼看著瘦呢,再說,我昨晚做了個噩夢,就是說這驢子啊,它姥姥是我燒死的,它討債來了。奶奶的,我燒死的也許就是它姥姥呢,不過,它來討債,我不殺它就便宜它了。正好,今天,你就牽它趕集去賣了吧。賣多少錢都歸你,這就算對你們的補償了。”

“哼,你們除了會打窩兒炮,還會幹啥?老的不是東西,這小的也不是東西!不見棺材不落淚,可時金死了,你們又有誰掉一滴淚來?哼。”麻氏說完,顯然帶著不滿地出去了。

祝尚新衝她背影說一句:“他們是化悲痛為力量了嗎?行了,別說了。該幹啥的就去幹啥吧,眼不見心不煩。”

時銀一聲不響,走近了驢子。那驢子尥個蹶子。時銀罵道:“哼,你不是馬,別給我下馬威,老子不怕你。”說完試探著牽了驢子就走,又隨手拿走那帶著紅穗頭的長鞭。那驢子先是掙一下韁繩,接著便乖乖地給他走。他媳婦喊住他:“你去哪裏?”

時銀頭也不回地回一句:“去趕集。”

媳婦:“你看看,西北上那烏雲都卷上來了,要下雨呢?別去了?”

時銀回頭說:“這驢子歸咱了,不去賣它,你來喂啊?我懶你比我還懶。拉倒吧,賣了肅靜。”

媳婦:“晴天再去吧,下了雨咋整?”

“我去賣驢子,這雨該下的,老天也不會下啊。別管我了,就算真給雨淋死了,你就學李二嫂。”他說完衝她齜牙一笑。

媳婦埋怨道:“不說人話。”

湖堤上,時銀牽著驢子走著。他停下了,一手抓著驢韁繩和長鞭,一手解褲子小便。這時,有雨點落下來,他喜道:“嘻,我尿,老天也尿呢?”

話音剛落,冷不丁一個炸雷。他哆嗦一下。那驢子卻給驚嚇了,竟然一下子扯斷了轡頭,驚叫著沿湖堤就跑。他幾乎給拽倒,慌亂地係上褲腰帶,拿著長鞭、韁繩和嚼子就追。

一個閃電,接著又一個炸雷。他猛地一抖身子,連韁繩等失手掉在地上。瓢潑大雨下了起來,那驢子不知拐向哪去了,他眼前一片迷茫。一個閃電,緊接著又一個炸雷,隻見有一團火光圍住了他,不及他掙紮,便隻剩下了一個燒焦而蜷縮成一隻狗大小的一堆黑狀物。

雨過天晴。祝阿虎和李老乖用地排車拉著時銀回來了。站在院子邊的祝尚新遠遠地就罵:“這兩個小子又來幹啥?你們一來就沒有好事。”

兩個人把車子拉到他麵前放下,也不言語,都一臉苦喪地瞅著他。

祝尚新上前看了看,問:“這是誰家的死孩子?”

祝阿虎和李老乖對視一下。老乖指指車子上的韁繩、嚼子和長鞭說:“我認識這些東西,都是你家那頭驢子佩帶的……”

祝阿虎怯生生地說:“你不認得車子上是誰麽?”

祝尚新好笑地說:“我要認得,還問你們?”他說著,又不自覺地去看看車上。

時銀媳婦過來了,看著長鞭說:“這是時銀上午拿走的長鞭啊?呀,這不會是時銀吧?天呐——”她說著說著,禁不住哭了起來。

麻氏也圍過來了,她仔細地看看,揉揉眼睛,再看看,再揉揉。祝尚新問她:“是時銀嗎?我看著這是個小孩呢?”

麻氏昏昏然,無力地說:“看不出來?”

祝尚新又看了一遍,說:“算了。別管是不是了,埋了再說吧。”又對時銀媳婦說,“別哭了,你娘養他二十多年都認不出來,你就隻準認得?不知是誰呢,先埋了再說吧。”他說完轉身就走。

媳婦還是說:“看不出他的模樣,但那長鞭,俺可認得……”

阿虎喊住他,“哎哎,怎麽個埋法?”

祝尚新尋思著,掏出來五元錢,扔給他們說:“你們看著辦吧。”

阿虎說:“五元錢夠買啥的?我們不管了。”

祝尚新:“不管我還不願意你們呢?拉我家來就完事了?”

李老乖:“那韁繩和長鞭的,明明都是你家驢子佩帶的?不然,我們也不敢拉來呀。”

阿虎:“五塊錢?光買一領席子就得多少錢了?還得挖坑……”

祝尚新陰沉著臉,指指自己家院子裏晾在杆子上的一個麻袋說:“用麻袋裝上,你倆挖個坑埋上就是了。”

拿著麻袋走來的老乖,路過他身邊又說:“那鞭子轡頭的,真是你牽來的那頭驢子佩帶的?”

祝尚新止步想了想,又回頭囑咐說:“挖深點坑啊,別再是下雨衝走了。”

祝阿虎和李老乖拉著祝時銀,來到他家墓地前,見那深坑,都大吃一驚。盡管時銀和時寶曾經填埋過土,但那深坑還非常明顯。阿虎說:“時金呢?是不是被雨水衝進湖裏喂魚了?”

李老乖說:“這小子不是用做人的材料做的,祖上不留他。”

祝阿虎忽然得意地說:“有意思——老乖,這是老天幫咱呢。祝尚新他個老鱉一,才給了五塊錢,算是隻給了把他兒拉回來的錢,沒有挖坑的錢呢,這不老天給挖好了?謝謝老天!”他說完給老天作個揖。

老乖說:“哼,五塊錢,埋也給他埋不厚,不讓他露著天,就滿對得起他家了。”

一輛機動三輪車飛奔著。車上坐著宋天緯、丁香、時孝、夢圓,還有祝三。離祝家莊不遠了,宋天緯突然說:“停車,停車?”

司機停住車,宋天緯指指說:“時孝,你看看,你爺爺墳前咋那麽多狗呢?不是我看花眼了吧?”

時孝看了看說:“嗯,是狗。好幾隻呢。”

丁香說:“你去看看吧?”

“好。”時孝跳下車,奔了過去。祝三也隨著跟了過去。

墳前,那麻袋不但被狗扒出來咬扯碎了,而且,連時銀的屍體也讓狗吃盡了。時孝和祝三還相離七八米之遠停住了。那幾隻已是因爭奪屍骨而瘋了的狗,不但不怕人,反而放下骨頭,豎起脖子上的毛,怒張著獠牙,“嗚嗚”地眈眈著他們 ——

祝三拉著時孝扭頭就走。

三輪車飛奔著,車上的宋天緯閉著雙眼,掩飾著淚水說:“我住了這二十多天的院,花了一千五百多塊錢,還又發生了這些事……”

祝三說:“哎,嫂子,你別難過才對啊?你家的網箱,就是他弟兄兩個割破的呢?他們做的孽多了……”

丁香打斷他說:“三叔,你別說了。”

祝三還是說:“他這是報應呢?”

夢圓說:“奶奶心裏裝不下。”

祝知來家門外。時銀媳婦在前邊走,知來媳婦在後邊緊追著。這時,祝尚新迎麵走來,知來媳婦先喊住時銀媳婦:“喂,時銀媳婦你站住?”

時銀媳婦乖乖地站住了,一副心虛的樣子。

知來媳婦又對祝尚新說:“祝尚新,你來的正好。”

祝尚新萎靡不振的樣子,“說吧,什麽事?”

知來媳婦開口道:“壺裏沒酒不留客。你不會不懂吧?”

祝尚新:“——噢,這個啊,明白。”

知來媳婦:“明白?那你又幹嘛難為人家?”

祝尚新故作不解地問:“我咋難為她了?”

知來媳婦:“你幹嘛不給人家路費呢?”

祝尚新:“這你就不對了?我家壺裏沒酒,那你家壺裏有酒也行啊?再有其他人家有酒還行啊?這人在哪裏不是一輩子?哪裏的黃土不埋人?對不?我咋就忍心攆孩子走呢?那樣做,我也太絕情了吧?人家不說是人去茶涼嗎?”

知來媳婦一時無語,又問時銀媳婦說:“孫子媳婦,我問你句明白話:你是打算走?還是打算留?”

時銀媳婦:“你剛才已經說了,我想走,沒有路費。”

“噢。”知來媳婦又對祝尚新說:“祝尚新,你也聽見了,抓緊給她準備路費。孩子也怪可憐的。”

祝尚新:“別說我沒有錢,有錢我也不會這麽做——娶起媳婦管起飯,我不能落個把媳婦趕走的罵名。哎,你要是感覺她是眼中釘,那你出錢打發她走好了?”

知來媳婦白他一眼,說:“我沒拿她當眼中釘,我是看著她孤魂野鬼似的可憐。”

祝尚新說:“不用拐彎,我明白你的意思。時銀媳婦也明白。你拿錢打發她走就行,三全其美。”他轉身就走。

知來媳婦追著他身影說:“你家的屁股,讓誰給你們擦啊?”

“愛擦不擦。”他走了兩步又停下說:“這也屬於偷人家的穀子還人家的米吧。”

知來媳婦仇視地看著他走了,回頭看時銀媳婦一眼,不冷不熱地說:“我狠下心給你說,也不是我不近人情,你也別逗留了,這祝家莊沒有一個真正合你體的人!有誰留你也是拿你當補丁。你也聽出來了,你公爹也是想攆你走,可還又不願意出一分錢的路費。我給你一百塊錢吧,你從哪裏來的再回哪裏去。趁著年輕,找個對你真心的人家,好好過日子,成全一家子人。妥嗎?”

時銀媳婦咬著嘴唇說:“嗯,謝謝您了。”她伸手接著她遞來的錢。

宋天成院子裏的樹蔭下,地上鋪著席子,彩鳳妯娌三個,還有田小蕊,都正在給天成絎著棉被。都戴著老花鏡的鄢碧紅和李笑英坐在凳子上給他縫著棉衣。宋天成用幹枯的手編著小花筐。李笑英問宋天成:“天成兄弟,你都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在哪個供銷社買的這麽花的被麵啊?”

鄢碧紅說:“不能拿老眼光看了,這時代變了。對不對天成叔?”

宋天成停下手裏的活說:“對,都變了。83年國家取消公社製度了。85 年12 月,咱又劃歸為東平縣了。這蓼兒窪,以後就不再是三縣共管了。蓼兒窪嗎,顧名思義,也當然得是東平統轄。這幾天,還有個重大變更——”他自己停住了。

李笑英:“就你一輩子是個消息通。什麽變更啊?咋不說了?”

宋天成歎著氣說:“唉,說了怕是你們不願意聽?連我都不願意聽呢。”

莒繼紅接道:“天成叔又賣關子呢?”

李笑英:“你就幹脆說出來多好。吐一半、留一半的,塞著個牙難受不?”

彩鳳:“天成叔又斟酌詞的吧?”

宋天成自嘲地一笑,“沒好詞,斟酌什麽詞?唉,俺一直不死,就以為是看春月、觀秋風、坐等那些善惡報在當生呢。嗨,變了,變化無窮啊。不可思議啊!”他說完又編他的筐子。

魏淑娟說:“天成叔,你葫蘆裏的藥倒不出來了吧?”

天成:“嗯,不想啟口。”

田小蕊忽然說:“——噢,我明白了,天成叔是不是想說穀秀妹妹家的錢貝貝要嫁給祝尚新家的老三祝時寶了吧?”

大夥都停了手裏的活,驚詫著。

李笑英問:“你聽誰說的?”

田小蕊:“您孫子大男說的。他那天忽然對他爹說,‘真想把祝時寶給廢了。’嚇了我們一跳,我問他咋回事?他說什麽‘祝時寶不擇手段’,還又說‘錢貝貝鬼迷心竅了’。我們追根問由,大男又神秘地說他們是什麽‘情酷三友’?這孩子們就這樣,高興了啥都告訴你,不高興,給你播個謎猜去吧。”

宋天成自語道:“人若近賢良,譬如紙一張,一紙包蘭麝,因香而得香;人若近邪友,譬如一枝柳,以柳貫魚鱉,因臭而得臭。”

“這錢貝貝要嫁給祝時寶,他是什麽時候給你說的?”彩鳳盯著田小蕊問。

“也就是前幾天的事。大男的臉色可難看了?他或許就知道他們那是孽緣。”田小蕊尋思著說。

莒繼紅:“喲,這麽大的事,穀秀姐不會不知道吧?她來了可一直沒有提過呢?”

彩鳳:“不行,這不是把孩子往火坑裏推麽?繼紅,你去吧,回家讓老五抓緊把你穀秀姐叫來,還怕她蒙在鼓裏呢?”

“好。”繼紅說著去了。

子規家,大人小孩坐滿了一屋子。豐源嬸不忍心地看一眼一直啜泣著的穀秀,堅定的口氣說:“你們兄妹幾個再怎麽扭鼻子抗臉也不行——穀秀是我的幹閨女,我老媽媽子得主持公道,抱打不平。誰也不能再難為穀秀了。她錢貝貝和祝時寶這段孽緣,已經注定了,誰也扯不開、誰也挽回不了——穀秀和錢錦中都和女兒斷絕關係了,你們還再說啥?”

穀秀嗚咽著說:“這近親結婚,國家都不允許。錢錦中幾乎是扯著她的耳朵給她講這些危害,可她就是一頭使到南牆上,寧死都不回頭……”

“不到黃河心不死。”

“不見棺材不落淚!”

蘇嬸又說:“行了!別亂喊口號了。這本身穀秀就夠難受的了,親骨肉不來往,我最清楚那是啥滋味。再都讓她聽這些,塞給她一肚子麥糠的,是與事有補啊還是與臉麵能補?”

一時間,都緘默著。

宋大召說:“我說兩句行不行?”

彩鳳瞪他一眼說:“你插什麽嘴?一個小孩子家。”

老五說:“讓他說,都二十好幾了,有發言權了。”

宋大召還是看娘一眼,然後說:“魯迅說過,‘由於年齡和境遇的不同,所以,思想的歸宿是不一致的。’我和你們不是一個年代的人,我的觀點或許不被你們認可。但這是我自己的感受,特別是這幾年,體會最深。就是說,愛情這個東西,是多形態的,有時候,她像個刀鋒,相愛的人,很難登上這個愛情的殿堂(他瞅一眼子規);她有時候又像一個深穀或一條深河,而一旦墮入這條愛的情感河,他自己難以自拔,別人更無能為力。”他停住了,見大夥都不動聲色,又接著說:“我的意思也不是因為無奈而放棄,這年輕人啊,是有不少的盲人瞎馬,一旦他的一意孤行碰了壁,他才自然地回頭。這有一個驗證真諦的過程。”

宋大賢接道:“我們這代人接受的教育,是不要相信迷信。但我認為,成就愛情,不但要有共同語言,有很多時候,還就真有著天意。”

小年反駁道:“狗屁!還天意呢?純粹是孽緣!是造孽!”

宋春雷接道:“蘇嬸說了,二哥也少發火?這兩個孩子既有感性認識也有理性認識,好像親身閱曆一般,比我們有灼見。”

宋大慧先是看了爹一眼,又看看大爺,小聲說:“大哥二哥早就搞定對象了。俺爹娘不讓告訴任何人,意思是再等等俺大爺,不然早就把對象領家來了。”

彩鳳瞪她一眼,“多嘴。”

大耀看看她,似乎有先見地偷偷一笑。

一直板著臉的子規默然笑了,“好了,穀秀也別難過了,其他人也別怨天怨地了。豐源嬸子還有這兩個孩子的話,都很有道理。這人啊,就是個命。君子不給命爭嗎。順其自然吧,她貝貝和家裏斷絕了關係,那咱就不管她了,大召大賢,你們可要把握著,隨緣——知道麽意思麽?可別是因為我或因為別的什麽的,委屈或者是誤了緣分,那就是違背天意,是有罪的。”他又轉向小年說:“春年,準備蓋房子,讓孩子們抓緊結婚。”

彩鳳搶著說:“大哥,現在提倡晚婚,再等等吧。”

大召接茬說:“大爺,現在有個新潮詞,叫夕陽紅。你唱罷夕陽紅,我和大賢就都接著唱‘二人轉’”。

子規:“給我說笑行,別給我來真格的啊?”

豐源嬸深有感觸地說:“我給你們說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熟透的瓜,沒人摘,自己也會瓜熟蒂落。千萬別等那個時候。讓我說,有房子沒有房子的,大召也得結婚了。”

祝時寶與錢貝貝扛著棹子和網下河,路過祝知來的代銷點,背後頓時有不少人竊竊地議論。

祝知來正好事地站了門外看。祝尚新叼著煙卷走來了,對他炫耀說:“爺們,我說過的,俺小三自己往家領媳婦,怎麽樣啊?他還不到二十歲呢,媳婦自己進家了。她不但長的好,還是個過日子的人呢。抓得可緊了,跟催命鬼似的,指使的人戴不住帽。我生平第一次見識啊,那才叫過日子呢!她不但人好能幹,而且還是——”他見人們都異樣地眼光看自己,更是自鳴得意地說:“俺親家不但姓錢,還有權呢。嘿。”他見姬王到了跟前,又吐口煙霧,倨傲不恭地說:“姬村長,你說,要是現在我再和時孝爭老宅基疙瘩,這官司誰輸誰贏?”

姬王指著不遠處的宋天緯,對他冷笑著說:“祝尚新,你娘就在不遠處站著呢,就算你有理,這天理也是你娘會贏。”

祝尚新輕蔑地一笑,“你對我咋就不拉人情呱呢?”

姬王:“還啥叫人情呱?”

電燈下,錢貝貝、麻氏、祝時元三個摘著絲網上的魚,祝時寶捋順著摘完魚的絲網。祝尚新從屋裏溜出來,趁別人不注意,伸手抓了幾條魚,轉身回屋了。

錢貝貝睡著了。朦朧中,走進一個陰影來,伸手往一邊推她,又困又乏的她,微睜一下眼,又閉上了,疲憊的身子沒有動彈。那人說:“躲開,這是我的家。”

錢貝貝閉著眼,乏力地說:“這是我的家。”

那人惡聲說:“你算啥?這原本就是我的家?”他說著便張著血口伸長了大手向她的脖子掐來——

“——啊?”錢貝貝驚嚇醒了,忽的坐了起來,摸著脖子便哭。

祝時寶驚醒了,連忙坐起來問:“又做噩夢了?”

錢貝貝哭著說:“他說這是他的家,他快把俺掐死了。”她有些噎住的樣子。

麻氏聽到動靜後也過來了,問:“怎麽了?”

祝時寶不滿地說:“又來嚇唬貝貝了,他說這是他的家?哼,陰魂不散。”

麻氏想了想說 :“貝貝,你沒有見過你大哥啊?”

貝貝啜泣著說:“沒有見過,隻是聽說過。”

麻氏:“喔,明天你倆去住你二哥那屋吧。讓時元上這屋來住。”

第二天,時寶往西堂屋裏搬著東西,時元往東堂屋裏搬著自己的東西。

祝尚新溜進廚屋,從鍋底下扒出那燒熟的魚,在地上輕微地摔了摔,又吹了吹灰,然後裝進兜裏,趁人不注意,又溜進自己屋裏了。

月光朦朧。錢貝貝又驚叫著跑了出來。同時,時元也從東堂屋裏叫喊著跑出來。麻氏和祝尚新都出來了。麻氏問:“貝貝,又咋了?”

貝貝吞吞吐吐地說:“啊,一堆骨頭?”

祝尚新斷喝道:“胡說八道,哪來的骨頭?”

時元走來,抓著貝貝的手說:“我晚上也總是夢見一堆骨頭呢。剛才,我又看見了大哥……”

祝尚新又厲聲說:“都一派胡言!”轉臉又對這才揉著眼睛走出來的時寶說,“時寶,明天你們住我們這兩間,我們換換。我看看他們這人小鬼大,到底有多大?”

時寶惱火地說:“你吼麽吼?這半夜三更的?誰一派胡言了?我都夢見二哥屍骨不全,看見狗就嚇得嗷嗷叫呢?”

麻氏拉他一把說:“別說了,俺這頭發梢都站起來了?”

時寶擺脫她,“哼,有你們這麽狠心的麽?他們死了,別說吃你們的供了,連一刀火紙都撈不著你們的……”

祝尚新打斷他:“我們憑什麽給他們供吃?給他們紙錢花啊?拉扯他們這些年數,他們臨走連刀火紙的錢都沒有給我留下呢?哼。”

時寶:“大哥的錢讓你鼓搗哪去了?你還哼,你有啥可說的?你對死的寒心不說,對活的還又這麽刻薄?我就不是你們的兒子嗎?打算他們不打算我。當初要是也給我蓋上兩間屋子,還會有今天這事?”

祝尚新:“當初若是都蓋了屋子,一家人就不吃不喝了?”

時寶:“有你們那樣吃喝的麽?這一年下來,光還他祝知來一個代銷點的錢,就差不多夠蓋間屋子的了?”他稍停又說,“我最後給你說,你願意天天吃溜溜打遛遛,也隨便你,我們明天搭個窩棚,你想法也給我蓋上兩間屋子就行。”

麻氏向前說:“搭什麽窩棚?還真享福啊咋的?先住我們那兩間吧?”

祝尚新也說:“我明天把中間騰出來,你願意住就住,不住拉倒。我指望什麽給你蓋屋子啊?”

祝時寶:“哼,你們那兩間就隻準幹淨啊……”

貝貝拉他一把說:“別吵吵了,鄰居聽見,笑話死了?”又轉身對麻氏說,“娘,您去睡吧。”她說完把時寶拉進了屋裏。

麻氏推了祝尚新幾把,於是,兩個人回屋去了,又“哐當”一聲關上了門。

西堂屋裏,貝貝坐在屋子中間的椅子上瞌睡著了。時寶圍著她點燃著一圈火。

時元也抱來了一抱柴火,在自己屋裏點燃一圈,自己坐中間,趴在椅子上困了。

雪花飄零。

時寶在窩棚上貼著對聯。

廚屋裏,貝貝燒著火,時元炸著魚。貝貝說:“姐,還是指望著自己的耙子摟柴禾吧。”

習慣了寡言的時元,隻是“嗯”一聲 。

貝貝又說:“姐,你也是,別是指望大人了,他們算是白吃了這些年的幹飯。說不中聽的,他們可真是糊塗的有些昏了?”

時元又“嗯”一聲。

貝貝接著說:“說心裏話,不是攆你,你別是再等了,守株待兔,是個笑話。都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再不心急啊,這豆腐就盛不成個了。看著有對脾味的,自己找個人吧。或許你的命比俺還好呢。俺連娘家都斷路了,不讓上門了,沒有一點退路了。進了這個門,你也知道,誰願意住窩棚啊?但俺既然嫁給時寶了,俺也隻好認了,靠自己這雙手吧。”

“嗯。”貝貝見她炸完了魚,起身說,“先晾晾吧。”兩個人收拾一下,便出去了。

祝尚新頂著一頭雪回來了,他嗅嗅鼻子,見院子裏沒人,便拐進了廚屋。接著,他藏掖了一碗魚,在門口瞧瞧無人,便溜進了自己屋裏。

有鞭炮聲響起。時寶低著頭走出窩棚說:“湖邊有人給河神上供了,我也去吧。”他說著走進廚屋,但緊接著又站回門口不滿地喊:“貝貝?”

貝貝從窩棚裏出來,問:“什麽事啊?”

時寶埋怨說:“你咋不多炸點供呢?”

“不少啊?”她說著走過來,看見筐子裏的魚少了,納悶起來,“不對啊?明明準備的不少的?”

時元屋裏,正包著餃子的麻氏和時元都出來了,時元也說:“喲,咋少了?”

“咯咯咯……”祝尚新給魚刺卡住用力咳的聲音。

時寶聞聲闖了進去,見他還沒有吃完的半碗魚,還有半碗酒,他氣不打一處來,上前揮拳就打。

隨後進來的麻氏,也火上澆油地說:“狠打!狠打!打死他個沒臉沒腚的東西。大年五更裏逮個兔子,有他也過年,沒他也過年。”

時寶不解恨地打著,貝貝和時元不忍地過來拉開他。祝尚新泄了氣地往**一躺,有氣無力地說:“我死了,讓祝時寶把我打死了。”

都走了,沒人再理他。

鞭炮聲接二連三地響著。

祝時寶起來了,掃著窩棚到廚屋的雪。祝時元的門也開了,她也掃著自己門口到廚屋的雪。貝貝接過時寶手裏的掃帚,準備掃到祝尚新門口的雪,被祝時寶奪了回去,憤憤地說:“知不道嗎,各掃門前雪。”接著把掃帚扔出去很遠。和時元同住一屋的麻氏用手攏著散亂的頭發出來了,毫無表情地看他們一眼,然後進了廚屋。貝貝白了時寶一眼,也進了廚屋。廚屋門口有青煙冒出。

祝時寶燃放了一小掛鞭炮,然後進了廚屋。和麻氏、時元、貝貝,四個人吃著餃子。

祝尚新叫苦連天著起了床,係著衣襟,“哎喲——”著出現在門口。他見無人理他,踩著雪也去廚屋,可剛走了兩步,“呱唧”滑倒在雪裏,他接著罵道:“不要爹啊,摔死我了——”

時寶早就聽不下去了,隨手抓起一個小瓦瓷盆來,走到門口,二話不說,就“嘡啷”一聲將小盆摔個粉碎。

時元過來埋怨他說:“你這是幹啥?大年初一的?”

時寶:“他不是昨天就死了嗎,咋又喘氣說話了呢?摔個老盆子送他上路啊。”

祝尚新反而從容地說:“算你孝順。老大老二沒有撈上摔老盆子,老三搶著摔了。”

祝尚新說:“我看啊,你就是不死在我頭裏,也難說哭我一聲爹了?”

祝時寶:“噢,你放心,你這當爹的興下了例子,我這當兒的,絕對不改規矩 ,還得比你做的強,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嗎。我爺爺死,你是生前不養、死後不葬,連一聲爹都沒有哭呢。你這個死在年三十的,我初一給你摔老盆子,可以吧?一般死個人,當天就埋了,有錢的人家才放三天,最多放個四天小盈五,這回啊,我給你放半個月,半月上我再哭你葬你吧?”

麻氏是味不是味的自己吃著餃子。時元流著淚。貝貝急了,猛推時寶一把,喝道:“行了,你說夠了沒有?大過年的別說圖個吉利啦,這不是專找心不靜嗎?明天俺連娘家都不能回,也不尋思尋思俺心裏啥滋味?你們又這樣大鬧初一,讓俺還有個落腳的地方麽?”她說著哭了。

麻氏這才過來勸她說:“你也哭?就給他真死了似的?他真死了都不哭他,好了好了。”她又接著對時寶說,“你也別鬧了行不行?”

時寶:“哼,不給我蓋屋子,還老是拖我後腿、給我作梗——就他啊,可真是山楂紅子在地圖上打花糕——天下都少找(棗)啊!他給我初一,我就還他十五。我也還他個天下少找。”他走了兩步又回頭說,“半月的時間不算短啊,給蓋屋子就蓋,不給蓋也不勉強了。那咱就騎著毛驢看唱本——走著瞧。”

祝尚新掙紮著爬起來,依然不服地說:“哼,我倒要看看這狗怎麽吃日頭?”

祝知來往大門上掛著紅燈籠,有哭爹的聲音傳來。祝知來自語道:“是誰死在這元宵節了?”他說著跳下凳子,向遠處望。

——隻見祝時寶頭頂半尺白紗布,哭著爹沿街走來了。

他迎上去問:“時寶,你爹什麽時候死的?”

“大年初一。”時寶說完又哭著“我的爹啊——”大步去了。

“大年初一?”知來嚼味著,苦笑了。

時寶沿街哭著。所有看熱鬧的人們,無一去勸,都是一臉的哭笑不得。

宋天緯領著十多歲的重孫女呈呈和七八歲的重孫子光複走在街上。小光複拉著奶奶的手,歪著身子向家拉。宋天緯說:“光複,別慌著走,你聽聽誰在哭呢?”接著又抬頭問不遠處的知果媳婦,“哎,他嬸子,誰死了?”

知果媳婦猶豫了一下說:“我說了,你是高興啊?還是難過啊?”

宋天緯沒有琢磨她的意思,直言道:“人家死了人,咱咋就會高興呢?”

知果媳婦歎口氣說:“唉,你就別打聽了。”

宋天緯正要埋怨她。祝三走來了,直接說:“嫂子,是你那逆子,尚新死了 。”

祝三:“大年初一死的。時寶是個大孝子,給他放了三個盈五還又加個三天呢,今天戴著半尺白布的孝帽子哭他呢。”

“你說的啥話啊?”宋天緯疑竇重重,她還是不自覺地望向時寶的影子。

這時,祝尚新走近了代銷點,他反而輕狂地笑著說:“哈哈,越詛咒我越旺啊。”

知來媳婦衝他“哼”一聲,又罵道:“真不知羞,還笑呢?《勸愛寶》那戲咋唱的——房簷水滴點點不偏?點點不偏啊!”

祝尚新不以為然地回道:“嘿,天狗星吃不了天狼星……”

宋天緯收回視線,那臉色頓時慘白起來。

知果媳婦連忙過去扶著她,驚恐地問:“老嫂子,你這是喜啊?還是哭啊?”

宋天緯咬著牙,抽搐了幾下,又“嘔”地吐出一口血,接著便耷拉了頭,氣絕身亡。

知果媳婦嚇得變了嗓音地喊:“快來人呐,知書嫂子不行了——”

祝時寶聽到傳言,頓時止住哭聲,驚惶地往自己家逃匿。

祝尚新也做賊似的溜著。

祝知書的墳頭又添了新土,上邊插著白紙幡,紙燼還冒著餘煙。有幾隻手在用石頭磊著曾被雨水衝毀的地涯,幾張鐵鍁在填平著那個曾幾度衝毀的土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