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血緣觸動早有知 惡念根深覺遲遲
祝尚新提著一串炸油條,大踏步走進丁香家。剛下完蛋,正“咯嗒——咯嗒——”地紅著臉叫著的老母雞,被他一揚手,“咕咕咕”著驚飛了。他見兩個房門上都上著鎖,暗自一笑。把炸油條放在門旁的香案石上,尋到一個鐵榔頭,幾下子就把老屋的門鎖砸壞了。進屋後,他徑直來到炕前,一把把被子和席子揭開,又尋來一個鏟子,將土坯起開了一塊,伸手向裏麵摸去。很快,他拿出一個沾滿灰跡的條狀物,隨手在被子上擦了擦,露出一片金黃。他得意地笑了,自語道:“多虧當初留了這一根。”說著掖進兜裏,又伸手去摸。可摸了半天,卻什麽也沒有摸著。他幹脆又起下兩塊土坯,點上燈照了照,依然什麽也沒有發現,他納悶道,“哎 ,那小金佛呢?該不會是帶腿地跑掉了吧?”突然,房後有說話的聲音傳來。他急忙把油燈吹滅放回原處,再把土坯蓋好,又在鍋門前胡亂抓了一把柴末和碎土灑上麵,再把席子和被子折回來。聽著聲音近了,拔腿就撤。
他出屋門,丁香進院子。他提起那串炸油條一邊撤退一邊說:“我給娘買的油條,她要是不稀罕,我就拿回去了。”不待丁香反應過來,他已是溜到院門口了。
納悶著的丁香,沒有追趕他。慌忙進了屋,四下裏環顧一遍。仔細中發現炕上的被子和席子都有些錯位了。她伸手掀開被子,沒有發現什麽,接著又掀開席子,一眼看出了破綻。於是,她揭開土坯,又點上油燈端過來照了照。頓時,她那扭曲的臉漸漸平複了——那金佛鬼使神差地出現了。她伸手拿起來,用手擦了擦,脫口說:“哦,我明白了。”
祝尚新出了院子門,見丁香沒有追來,便放鬆了自己。還沒有走遠的姬王回頭問:“尚新,你好像又做賊心虛的樣子?去人家丁香姐家幹啥來?”
祝尚新一邊大踏步地走,一邊舉起那串油條晃晃,裝模作樣地說:“嗨,我給老娘買了串炸油條,人家不稀罕,這不,給攆出來了麽。”
姬王望著他匆匆的背影,置疑地說:“哼,假惺惺吧。”
祝尚新拐過路口,看看四處無人了,這才站住,喘息著想:“不行,那佛也肯定值錢的。不能落入他們之手——刻不容緩……”他尋思著,漸漸笑了。
他拐進祝知來的代銷點,一進門就說:“爺們,借給我三十塊錢?”
祝知來:“三十塊錢?誰敢借你?”
祝尚新:“你放心,我五天內一定還你。還不了你,我就是你的親兒子。”
祝知來:“拉倒吧。我才不敢要你這個兒子呢?知書嫂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你還不感恩呢,何況我這不勞而獲的?倒貼錢也不要。”
祝尚新不耐煩地說:“我沒有時間給你磨牙。五天要是還不上,你拿布袋去我家盛糧食兌賬好了。抓緊,我著急用呢。”
祝知來遞給他錢說:“你也有猴急的時候?”
祝尚新接了錢,又說:“爺們,我先把油條寄存這裏,挺會我就回來拿。”說完,把油條放在櫃台一角,又慌著走了。
他三步並著兩步,來到祝知果家,進院門就喊:“知果嬸子?”
知果媳婦出來問:“什麽事?”
尚新:“好事。”
知果媳婦撇撇嘴,“你會有什麽好事?有屁快放?”
尚新裝著一本正經的樣子說:“嬸子,你家的火炕賣了吧?有人種菜用,我給人家買的,能多給你幾個錢?”
知果媳婦:“不賣。正睡著呢。”
尚新:“多給你錢,再說,你什麽時候把土坯準備好了,咱再扒炕?”
知果媳婦:“奧,那你給多少錢?”
尚新:“你要多少錢?”
知果媳婦尋思著說:“嗯,連和泥做坯,再加上支架好,得七八個工吧?給二十塊錢吧?”
祝尚新:“幹嘛七八個工?四個工就夠啦。你多要了一倍的錢呢。行,給你二十塊錢,不過,你得操心再給我聯係幾個?”
“嗬,還拴上了呢?再聯係誰的啊?”
“你去問問時孝家的賣不賣?”
“幹嘛問他家的?”
“嘿,”祝尚新佯裝自嘲地一笑,“老娘也不容易,趁這個機會,多給她兩個錢麽。”
“奧,中中。難得你有這片心,我成全你,我這就去。”
兩個人說著出了院門,知果媳婦去了。尚新招呼正走來的祝阿虎和李耄的兒子李老乖。
李老乖擰著身子不動。祝阿虎說:“去吧,我和他兒時銀是狗皮襪子沒有反正;他和你娘,不對,他和你爹也是狗皮襪子沒有反正;他不會虧咱的。”
李老乖還是瞪著他說:“以後再說和俺娘怎麽樣,我就和你急?”
祝阿虎說:“你家那柵門上的山棗條子快讓他拆幹淨了?對了,都是偷了東西找你爹去喝酒,當然得悄悄地了。嘿嘿。”
李老乖瞪了他一眼,又無奈的樣子說:“我告訴你,他們胡說八道,是因為……”
“是因為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對吧?”阿虎不等他斟酌好詞,就裝著正經的樣子搶著說出來。
祝尚新走過來問:“你兩個擺劃啥呢?我給你們說個好事。”他附耳給他倆說著什麽……
丁香家,她又擦了擦佛身,歡喜地欣賞著——模糊間,那佛像竟然對她笑了一般——她也笑了,可她笑著笑著,刹那間又恐懼起來。她揉揉眼睛,看到的還是那尊生冷的佛像。她歎息一聲,心下說:“他祝尚新不會罷休的……”正尋思著如何是好,有說話的聲音傳來。
院子外,知果媳婦和夢圓打著招呼,又逗逗小呈呈。
祝尚新、李阿虎和李老乖,三個人遠遠地追上來。
北屋裏的丁香一時間不知所措。急不暇擇地把佛像揣進了兜裏,又急忙把土坯蓋好,伸手劃拉一把炕上的碎土,再將席子折過來,把被子也折過來,看看妥了,疾步出來,並隨手帶上門,趁她們還沒有進院子,她便躲進了茅廁裏。
知果媳婦才跨進院子,就滿臉堆笑地喊:“丁香?”
丁香走出來,一臉鎮靜地說:“啥事啊?嬸子。”
“好事。丁香,你家的火炕賣了吧?給你二十塊錢呢,支個新炕,十塊錢也用不了。”
丁香:“這好好的,不想賣它。”
夢圓搭腔說:“賣了吧,二十塊錢呢?讓時孝支個新的……”她還沒有說完,祝尚新進來了。她立馬停了話題,臉色也由喜轉怒。
知果媳婦見祝尚新三個進來,埋怨道:“你們都進來幹啥?”
祝尚新:“人家今天就要,要不也不給這好的價錢啊?”
“奧。也行。不過——”老練的她立馬舉起一隻手,鄭重其事地說:“我先聲明啊,今天是好事,我都是為你們好才來的,給我個麵子,誰也不能過激啊?嗯,丁香,孫子媳婦也同意了,你是明理人,給嬸子我個麵子,這火炕麽,我就當家賣了。”
丁香又問:“哎喲,嬸子,不跟俺娘商量了嗎?”
“大嫂子那裏啊,有我呢。”知果媳婦不容她分辯地說。
尚新急著進屋。丁香又忽然攔住說:“知果嬸子,你當家可以,但沒有現錢不行。”
祝尚新說:“我先瞧瞧是不是老炕,有知果嬸子在這裏呢,是老炕一分錢不少,新炕我還不要呢。”說完揮手攔住眾人,自己進了屋。他先是仔細地看了一下被褥和席子,然後很是慎重地揭開席子,看不出破綻,這才把席子折回來,回到門口說:“把東西拾掇了吧。”同時伸手掏出錢來,點了二十元錢遞給知果媳婦。
知果媳婦又把錢遞給丁香,並投去討好的眼神說:“有你嬸子我,放心,我全擔著。”
夢圓見祝尚新三個慌三忙四的樣子,又說:“別毛手毛腳地碰了俺其他的東西啊?”
知果媳婦又說:“碰壞啥賠啥。錯了找我。”她說著跟著進去,給夢圓搭手抱被褥,同時又囑咐他們幾個說:“不許碰人家的東西啊?錯了事,可找我負責呢。”
祝尚新:“損一賠十,抓緊拾掇拾掇就都出去吧。”
關著門的屋裏,阿虎兩個滿頭大汗地扒著火炕。祝尚新站在灰土塵氣中,賊眼遛遛地監看著,著急地說:“抓緊啊,我快讓尿憋死了?”
阿虎:“哥們,你去尿你的尿啊?你看著,我們也是這樣幹,你不看著,我們也不磨滑,反正就這樣幹,別再給催命鬼似的一遍一遍地催了。我們掙你的兩個小錢,也不能緊個臭死啊。”
李老乖說:“你看看我們這衣裳,都溻透了。還咋個緊法?不是為著你和俺爹有交情,這個忙就不給你幫。”
“不是為著我和你兒時銀有交往,這個忙我也不給你幫。”
祝尚新說:“不假,不是為著這些情麵,我也不給你們這麽高的價呢。行了,隨你們怎麽幹吧。”他說完,瞅瞅窗外,出來裏間門口,對著鍋台前,解開褲子,一邊小便,一邊回頭看著他們。
阿虎說:“你可真損,就算這炕洞裏有銀子,也會讓你一泡尿衝走。”
祝尚新:“胡言亂語,小心我揍你啊?”
李老乖說:“你不怕我倆,難道也不怕灶王爺嗎?他會顯靈的。”
街上,祝阿虎和李老乖兩個用地排車拉著炕土在前邊走著。祝尚新垂頭喪氣地遠遠跟在後頭,他瞅瞅四下裏無人,又掏出那根金條看看,歡喜一下,緊接著又恐慌地瞅瞅四周,同時藏好,然後又歎息一聲,皺著眉頭自語:“難道真是灶王爺顯靈了?還是那帶腿的老佛爺自個跑了?”
夜幕。丁香和婆婆躺在外間屋的地鋪上,她輾轉反複地睡不著,心下說:“俺這心怎麽還總是跳呢?又不是偷的東西?哎,不是自己的東西,也便是心下不安吧?這一老天了,總是‘撲通撲通’的。算了,幹脆轉交給知果嬸子吧,俺還是肅靜的好。”她心下說著,便坐了起來,穿著衣服,怕驚醒婆婆,悄悄地出門,可還是給掛住了衣襟。婆婆問:“你去方便嗎?”
“嗯。”丁香塞捂著,才出屋門,那腿便拿不動了,她心下說,“怪了,我這腿怎麽抬不動呢?天成叔常說,‘人世間的珍貴東西都是留給有緣人的’,是因為這?難道更是因為他這不義之財,就不該還他?算了,就他那敢在灶王爺麵前撒尿的人性,他闊綽了,就更不做人事。”她猶豫一下,又轉身回去了。
祝家莊村南頭,六間新屋子起來了。不多遠處,知果媳婦納悶地瞅著。祝尚新從後頭走來,冷不丁地說:“是在奇怪我會屙金尿銀吧?”
知果媳婦猛回頭,埋怨說:“你這個小子,嚇我一跳。我正納悶呢……”
祝尚新打斷她說:“我也納悶呢,都說你家曾經逮了個王八,用蓋簾蓋在盆裏,而且還又壓上了一塊石頭,可第二天那王八還是不見了,這事到底是真還是假啊?”
知果媳婦:“那時候我還沒有結婚呢,我沒有親眼見。但也聽不少人說起過這玄乎事,就說那王八成精了,有靈氣了。喂,祝尚新,你這呼啦一下子就起來了六間屋子,是不是你小子也……也得了什麽靈氣啊?”
祝尚新一副傲慢的樣子說:“有福自來,無福跑爛鞋。知道麽?”
知果媳婦:“福有一百單二福。除了百福,還有一豆腐和一頭屑膚,你知道麽?”
祝尚新:“萬貫之財,還不包括橫財呢?你也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了。”
知果媳婦:“好好,我就看看你這葡萄枝上結歪把子梨,到底叫啥果吧?”
祝尚新又狂妄地一笑,“嘿嘿,放心吧,葡萄枝上結甜梨,既不是離(梨)譜(葡),也不是逃(萄)離(梨),而是我祝尚新發家,曲也有理(梨),彎也有理(梨)。”
知果媳婦:“好,那我就耐著性子看看你那理真也不真?”
祝尚新一家人搬著家,時金搬進了最東邊的兩間,時銀搬進了最西邊的兩間。中間屋裏,祝時寶把凳子一扔說:“您大兒住兩間,二兒住兩間,我小三就不是您兒嗎?你們不打算我,難道我是撿來的不成?”
時元也一臉怨氣。
麻氏和著臉色過來勸她:“三啊……”
時寶揮手打斷她:“三麽三?我問你,您兩口子,還有個老姑娘,還有個十六七的兒子,這兩間地方怎麽住?讓你說怎麽住法?”
麻氏:“你住學校裏,好幾天才回來一回,再說,原先咱四口人才住一大間,現在兩間呢。”
“原先他們還住窩棚呢?這還是原先嗎?原先還都是小孩呢,現在都是人高馬大了,不知道嗎?真不知你們,是咋想的?”
祝尚新進門,麻氏立馬埋怨他說:“俺說你就多蓋兩間……”
祝尚新打斷她:“多蓋兩間?你以為我真會屙金尿銀呢?那賬不還人家,這房子你能蓋成、蓋肅靜了?再說,蓋上了房子,總不能不吃不喝了吧?”他不滿地掃大家一眼,又笑著走近時寶說,“三啊,隻要你也領個媳婦來,我省吃儉用,立馬給你蓋兩間新屋?”
時寶:“人家一看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誰會來?再說,人家一看有老大的,也有老二的,就老三沒有,這不明擺著的雜種麽?”
祝尚新急了,罵道:“小子,別說話這麽難聽?你明天把媳婦領家來,我明天立馬就給你蓋新屋子。”
時寶:“你們就知道我明天領不來,所以就這麽激我是不是?”
祝尚新笑了,“三,你爹我最疼你,你大哥二哥還都住陣子窩棚呢,你如果處上了對象,我保證讓你娶了屋裏,行了吧?”
“啥絕招?哄我吧?辦不到呢?”
“沒有辦不到。有那絕招可不想給你用。行了,抓緊去拾掇東西吧,萬一蓋不上新的,我們去住窩棚,這兩間也讓給你。”
時寶:“那新氣還不是給你們占了?”
祝尚新低聲說:“我私下裏補貼給你點還不就是了?傻小子。”
時寶吐口氣,又說:“抓緊給你閨女找個嘴,不知人家急嗎?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再說,這菜鮮時值錢,老菜誰要?”
祝尚新不以為然地回道:“嘿,山參越老就越值錢……”
祝時元大吼道:“行了!不拿俺當人,也別拿俺開心?”
祝時寶低聲說:“你吼麽吼?老姑娘光彩啊咋的?你也給爹娘爭口氣,給自己爭口氣?這世上三條腿的蛤蟆找不著,這兩條腿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吧?合著眼也能找個男人嫁了啊?讓人家笑話老虎的犢子,人人躲著不敢要。再說自己也太笨了,浪費青春不說,還耽誤著人家。”
時元反而振振地說:“你就是看著我占你半間地皮啊?就是不嫁!越是往外攆,就越是不嫁!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五毒俱全的人,長醉不醒,最後會是啥結果?”
時寶又說:“行啊,想眼睜睜地看、虎視眈眈地看、不錯眼珠地看,怎麽看都行,不過呢,你離遠一點,別是濺一身血腥。”
祝尚新不耐煩了,“行了!時元啊,不合適咱不嫁,要是有合適的呢,就別撐他們的眼皮了。”
祝時元起身出去了。
祝家莊代銷點裏,祝知來問喝著小酒的祝尚新:“爺們,你家風水好哪裏呢?頭些年紅火了一陣子,現在又忽地暴發了?”
祝尚新:“嗨,你可真笨?你聽——時金、時銀、時元、時寶,都這麽喊拾(時)金拾(時)金的,都希望他拾金,他不就真拾金子了嗎?時銀、時元、時寶,都一樣嗎。嘿,就這麽簡單,金銀元寶,自己往家跑。”
祝知來似乎好笑的樣子,“你這一暴發,可都拿你另眼相看了。不過啊,別為富不仁。你也子孫滿堂了,當去孝順孝順你娘,給小孩們看見,也好以後孝順你。”
祝尚新:“不去。頭些日子,我放這櫃台上的那串炸油條,給他們送去,最後把我攆出來了呢。不信你問姬王?”
祝知來:“你說的給真的樣呢?就算是真,不接受也等於你的孝心不誠。”
祝尚新:“說不誠就不誠。我沒有閑心給你分辯這個。”
祝知來:“爺們,都過不惑之年了,鹹鹽幹飯的也沒有少吃了,應當趁著有錢,去孝順孝順老娘。老言語,羊羔還知道跪乳呢?烏鴉也知道打了食給老烏鴉嘴裏?你應當見過啊?我給你說,別是以後手下緊張了,抑或是大嫂子不在了,那時候你再有心孝順,嗨——子欲孝而親不待,那就抱愧了……”
祝尚新:“行了,把我全鎮遊街的時候,她們就不抱愧嗎?別再說了,再說我這酒勁就上來了。哎,我還得告訴你,這以後啊,時金、時銀,別管那個,不許賒給他們東西,你賒了可別怪我不還賬啊?”
時孝和夢圓兩個把船劃到湖邊。阿寶看見了船艙裏的一堆魚,張著流口水的大嘴驚呼起來:“啊,魚魚魚……”
頓時,圍來了不少好奇的人。時金和時銀兩個也躲在人們身後往裏瞅。
把船艙裏拾掇完了的祝知果和媳婦,提著幾斤魚,也擠進來看看。他也頓時驚呼道:“嗬,時孝,今天逮了這麽多魚呢?有一百多斤吧?你家這是什麽網?這麽管用。”
時孝說:“我春年叔說的,這叫圈網。也叫羅網。你看這一長趟的路網,魚兒到了網邊過不去了,就沿這網走,走來走去就進了那頭的圈套裏去了。那頭兩個圈子呢,網左邊的魚進左邊的圈套,右邊的魚進右邊的圈套,這就是名副其實的自投羅網。放長線釣大魚,路網越長,攔的魚越多。”
知果媳婦說:“你表叔小年,就是有心計,掙錢的招,多是他先用上。”
夢圓又接道:“他可在行了,你知道昨天他逮了多少魚嗎?比俺多一半呢。”
“嗬,他這不發了嗎?”
“他老丈人可真沒有走了眼!”不知是誰感慨地說了一句。
時孝兩個邊和鄰居說笑著邊裝著魚。時金和時銀兩個相互看看,然後心照不宣地走開。
時孝和夢圓兩個人在湖邊修補著網。子規劃著小船過來了。等他靠了岸,時孝迎上去說:“子規叔,我們的圈網,這幾天怎麽不逮魚了呢?”
子規:“你家沒有人去趕集,去了就知道了。”
時孝和夢圓都不解地望著他。時孝問:“咋回事啊?”
子規:“你家的魚長腿了。你今天晚上去撒網吧,說不定得逮著個‘大魚’呢?”
時孝:“哦。我明白了,好,我一定去捉個大‘烏賊魚。’”
夢圓又補充說:“捉他個‘紅眼大烏賊。’”
陰沉沉的夜色,漆黑一片。時金和時銀兩個人又遊到了網圈的布袋口處。時金撩起網尾子,還不待解口,隨著——“你自投羅網來了”的話音,便有一隻竹篙憑空砸了下來。剛好砸在時金的肩膀梢,他頓時疼地怪叫一聲“哎喲——”
時銀回頭見船上隻有一個人,頓時大了膽子,說:“潛到他的船下去,把船弄翻,收拾他。”說著,兩個人都縮進了水裏。
俄頃,小船便搖晃起來。時孝胡亂砸了幾竹篙,也不濟事。他隻好站立船頭,持竹篙掌握著平衡,一俟機會。時金在水中憋不住了,鑽出水麵,扒著船尾喘息。時孝看見,一篙砸過去,又砸著了他的小手指頭,疼得他叫著“娘”又縮進水裏。時銀在遠處,露出頭來也喘口氣,接著又鑽進水裏,須臾間,小船搖晃的眼看就要傾翻了。
有一隻船急急劃過來,隻見子規放下搖櫓,抓起竹篙,向時孝的船下搗去。頃刻間,小船平衡了。“哎喲,我的娘——”,“哎喲,我的爹——”,兩個人隨著出水叫苦的同時,喘口氣,接著又都縮進水裏逃了。
時金屋裏,他包綁著手指的胳膊用帶子吊在脖子上。祝尚新進來了,伸著手說:“時金,我知道你兄弟倆這幾天發了點財,我多了不要,時銀給了我十五塊錢,你也給我十五塊吧?”
時金撇嘴說:“你看不見我這手嗎?我還想向你求救呢?光吃藥都不夠呢?我他媽的倒黴死了,媳婦也不懷孕,也不來月經,我這一個錢,掰開兩下裏也不夠用啊。你還乘虛而入呢?”
祝尚新罵道:“我不信——你們這屋裏的油鍋裏吱吱啦啦地響,那香氣熏得我們鼻子接二連三地打噴嚏,你瞞得了我?”
時金:“不信,那你再翻啊?”
祝尚新還真胡亂翻找起來。
時金:“你的錢呢?留著生小的?別太偏向老三了,就隻準他一個人養你的老,就隻準他一個人送你南北坑裏啊?”
祝尚新也不答話,找了一陣子,沒有發現把柄,置疑地看他們一眼,又吐口悶氣,然後出去了。
他接著又徑直走進時銀屋裏,賊眼遛遛地看著鬼鬼祟祟的時銀兩口子。還不待他發話,時銀先說道:“你有尺度沒有?你兒媳婦鬧肚子,都提不上褲子,你也不打個嗓,就貿然闖進來?”
祝尚新不服氣地說:“喔,她鬧肚子,難道就屙屋裏不成?”
時銀一副苦笑的樣子,爭辯說:“沒有說她屙屋裏啊?但她得提著褲子往外跑啊?這老公爹看見兒媳婦提著褲子——好說不好聽吧?”
祝尚新轉念又說:“鬧肚子——或許就是吃的太油膩了吧?”
時銀:“什麽油膩啊?這是習慣性老腸炎了。”
祝尚新再次吐口悶氣,軟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哥倆這兩天發了點財,多了我也不要,你哥給了我十五塊錢,你也給我十五塊錢吧?”
時銀問:“你要錢幹啥?”
祝尚新:“要錢幹啥?喝酒啊?你們都吃香的喝辣的,你爹我白拉扯你們啊?”他說著指指她們吃剩的魚和豬下貨。
時銀故作難為情地說:“哎呀,你就別給我們唱‘空城計’了?光寵愛老三也不行啊?我……我時氣不好,我都慚愧死了,目前,你兒我連老婆都招呼不了了,她這回害喜啊,饞的……(他咂咂嘴)嗨,咋就啥也不拉饞呢?錢花光了,還……”他見媳婦恰到好處地又配合著兩手提褲子,於是,又狡獪地一笑,“快走吧,她又要撐不住了。下回吧,我先賒著。”說著就往外推他。
祝尚新還是扭著頭說:“什麽又是空城計又是害喜的啊?你知道什麽是空城計嗎?啊 ,老子兜裏可真空無分文了。你們才怕是真正唱的‘空城計’呢。你們的餿主意比諸葛亮的好主意都多!”
“頭上要真有毛就不叫禿子了。”時銀說著把他推出去了。憋著笑的媳婦衝他豎起個大拇指。時銀指著她說:“我告訴你,空城計不空城計的,他也不敢進兵。演下去,他再來要錢,你就說,吃的差了就流產,可不是一回兩回了。”
媳婦收住笑,“再下一回呢?”
“你就大聲嚷,你又不聲不吱、偷偷摸摸地進來了?”時銀陰沉了臉,拿腔拿調地說。
“再再下一回呢?”
“你就幹脆真的把褲子一退。”
“老公,狡兔有三窟,你呢——”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不對,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更是鹽鹵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湖邊,時孝、夢圓、丁香三個人修補著網。時孝說:“娘,春年叔說的要圍網廂飼養魚呢?”
丁香:“這圈網逮魚不是挺好麽?聽說他兄弟幾個都掙了不少錢。”
時孝:“春年叔說,這圈網越來越多了,再靠下去,好孬隻有憑運氣了,就算好運氣,這左右前後的一溜溜的都是網,能捕多少魚?他說圍網廂養魚呢,得投資魚飼料,但是收成有把握。”
丁香:“就他腦瓜子好使。”
夢圓:“您不知道,這不單單是春年叔的小九九,還有他們一家人的另一片好意呢。”
丁香停下手裏的活,看著夢圓。
夢圓接著說:“那天我們都去趕集賣魚,彩鳳嬸子說,圍網箱養魚,給天成舅爺爺爺準備一份,他一個老頭了,沒有別的收入,靠岸不遠圍個網箱,子規叔負責給他運飼料,他還能去喂喂魚;再一個,還給俺姥爺準備一份,也讓他們兩個掙個花銷,清明舅負責運飼料。”
丁香又低頭縫網,由衷地說:“你彩鳳嬸子啊——”
夢圓見她停住了,故意問:“彩鳳嬸子怎麽了?”
丁香莞爾一笑,信口說道:“勝過王熙鳳。”
夢圓笑笑說:“王熙鳳管富家,反而掏空了;彩鳳管窮家,步步登高呢。哎,娘,他家分家了。”
丁香立馬關心地問:“分家了?咋分的?”
夢圓:“小年叔、春雷叔和清明舅都各立鍋灶了,自己掙錢自己掌管。”
“那你子規叔呢?”丁香失口問。
時孝害怕娘尷尬,一邊低頭縫網,一邊搶著說:“他家又蓋了三間屋,您還不知道吧?娘,這新屋子就是給子規叔住的。吃呢,一家吃一月。還跟誰家吃,就跟誰幹活。”
丁香不自覺地停下了手裏的活,心下說:“哎喲,要是這麽說,還不把老小夥子給定型了麽?他才半輩子呀?不行,不能因為俺,把他耽誤了。如今新形勢了,改嫁再娶的多了,得讓他抓緊放開俺,趁著還不算過,抓緊找個人,可不能再拖了。俺得給彩鳳去說透,去提個議,可千萬別放棄了。”於是,她禁不住說,“喲,你倆忙吧,我去看看你姥娘、姥爺。”
善解人意的夢圓立馬說:“行,您去吧,好長時間沒有去看姥娘姥爺了。”
蘇豐源家裏,蘇嬸自己忙著。丁香和彩鳳兩個人小聲交談著。
彩鳳家。電燈下的小桌上,幾個小菜,還有一瓶酒。清明、魏淑娟、春雷、莒繼紅,四個人前後進來。大家坐定後,老五說:“二嫂,又開‘人大’會啊?哎,大哥呢?”
彩鳳:“當著他的麵不好說。咱商量好,再喊他過來吃飯。”
清明:“奧,是不是大哥的事有眉目了?”
彩鳳:“今天丁香姐來過了。”
“啊?她咋說?”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期待和渴望的神色。
彩鳳輕微的一搖頭,又苦笑一下, “她把話已經挑明了,別再打她的主意了。她還說,抓緊在外圈給大哥物色一個人吧。”
清明問:“她咋突然過來說這個了?她還有別的隱情嗎?”
彩鳳:“哦,對了,她聽說咱分家了,又聽說大哥輪流著,她以為咱這些小兄小弟們就這樣把大哥定格打發了呢?她一個是不忍心,再一個,萬一真是這樣打發了大哥,她好像是也感覺到負疚不起吧?還有一種和我們一樣,突然就坐不住了的感覺——”她停住了。
莒繼紅接道:“不假,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再不心急,這豆腐就煮爛鍋裏了。”
一家人都唏噓著。
老五說:“嗯,難怪我姐夫說我們迂腐,守著老規矩不放。還說‘他們兩個人拘牽一輩子,你們可別是也跟著拘泥一輩子吧’?說起來,我們真有些傻。”
彩鳳:“還不是我們太尊重大哥的意願了。再仔細想來,我們也是有些遲鈍,嗯,特別是我和你二哥,木頭疙瘩似的。”略停,她又忽然說,“哦,就這回,至於她有沒有別的什麽隱情,俺笨,也還沒有看出來。”
小年說:“啥也別說了,抓緊給大哥重新物色個人吧,越快越好。”
魏淑娟和莒繼紅兩個小聲議論說:“首先得把這些給大哥說透啊?”
清明憂慮著說:“大哥怕是不相信吧?”
春雷也犯難地說:“是,大哥心裏還一直念念不忘呢。”
小年也說:“我看也怕是勸不通。萬一勸不通怎麽辦呢?”
彩鳳說:“都別擔心這個,丁香姐去做。”
“啊?”大家都驚訝地看著彩鳳。
小年說:“那好啊。我問一句:大哥的事有了眉目,這資金都有把握麽?”
老五:“每家的收入,都有大哥的一半,這個都另行存放著呢。誰也不會少的。”
清明說:“幹脆明天都給大哥拿來吧,讓他見了心裏好有底氣。”
小年:“嗯,也行。”
彩鳳:“老五,下一步,得依靠你。你人緣好,又在村上問事,給大哥撒個大網。”
老五點點頭,“沒問題。”
彩鳳又說:“停會大哥來了,你告訴他,讓他明天晌午去挨著祝家莊地界的那塊山芋地裏除草。這月跟你吃飯,你安排了,他不會猜度的。”
山溝兩旁的山芋地裏。子規在溝北地裏翻著山芋秧子、鋤著草。不時地窺視幾眼溝南地裏的丁香,見她似乎不經意地回頭,他又立馬避開目光。
丁香偷看看子規,見他回身,也連忙把目光轉開。她看看天色,心下說:“哎呀,他這個人啊,都四五十歲的人了,還依然是那副憨實樣。你看看,整得跟相親似的,都不自然。真是的,你說一個大老爺們,咋就不主動呢?”她壯壯膽子,來到溝邊,拄著鋤頭,又打個嗓,然後喊道,“子規哥?”
子規受寵若驚似的連忙應道:“噢,丁香姐?”
丁香說:“你也翻山芋秧子呢?累了吧,歇會吧。”
“哦,不累。”他說著還是踱到溝邊來,也拄著鋤頭說。
丁香暗自好笑著,又琢磨著說:“哎,子規哥,你說這山芋秧咋就都翻到一邊去呢?”
子規回頭看一眼翻到一個方向去的山芋秧,然後說:“翻秧子,目的就是怕這秧子啊,被雨水濺起來的泥土埋住,就生根了,這一生根,就結小山芋了,這樣就影響壟埂上主棵的山芋長了。哎,你應當知道這個道理啊?”
丁香:“嗯,明白。俺就尋思著,這人不也和這山芋很相似麽?這就是命。”
“啊——”子規品味著。
丁香又說:“子規哥,俺認命了。你也認命吧?”
“嘿,”子規淺淡笑笑,“俺認命,早就認命了。”
丁香:“不是的。子規哥,俺是說,這壟埂上的山芋才能生,壟溝裏是不能長山芋的,你找個人吧?趁著還不算老。”
子規苦笑一下,“哎呀,沒有那心思了。娘給俺起名子規,你聽,‘咕咕、咕咕’,嗯,不就是孤獨孤獨的意思麽?”
丁香哭笑不得,“錯了。”
子規:“不錯。俺認了。現在,我一身輕了,多好。回頭想起來,心裏也挺自豪、挺滿足的。”
丁香:“是,你把小弟小妹扶起來了,你寬心了。可是,他們卻不寬心呢?找個人吧,不然的話,小兄妹幾個,還有天成叔,還有你豐源叔和嬸子,都不甘心呢?還有俺,咋說呢?”
子規:“啥也別說,心裏該裝的裝,該放的放就是了……”
丁香:“對。很對,該放的放。所以說啊,子規哥,你得找個人,落下了你這一脈,俺死也不安心……”
子規忽然感觸,問:“丁香姐,有句話,俺不知該問還是不該問?”
丁香:“嗯,你說吧。”
子規張了幾次嘴,都噎回去了。他心下說:“喲,這話怎麽說出口啊?”
丁香笑笑,“咋不問了?俺知道你想說啥。我給你說,找個年輕點的,四十五歲以下的。”
子規不滿地問:“什麽意思啊?”
丁香:“人家七十歲還能得子呢,咱還不到五十呢?”
子規好笑地說:“哎呀,別讓人們笑話了?嘿,這人啊,怎麽著不是一輩子啊?就說天成叔吧,不也挺充實麽?挺安心嗎?還不少人都尊重他的……”
丁香打斷他:“子規哥,不對。就算你充實、你安心、同樣不少人尊重你,但是啊,好些人卻因為你不安心呢?你還覺得踏實麽?”
子規低頭緘默了一陣子,終於說:“說來說去,反反複複的還是這個話題啊?”
丁香:“子規哥,你不該讓俺重複這個話了。曾經俺說啥,你都能聽心裏去,現在不是了。”
子規:“聽。丁香姐,說心裏話,您的話俺聽,從心裏想聽您的話呢。”
丁香:“好,再聽俺一回勸吧,找個人啊?我告訴你,在不找人之前,俺是不再理你了。”
子規笑了,“難為人呢?”
“你才難為人呢?難為一群人。不理你了,走了。”她說完,果真扛起鋤頭走了。
子規望著她的背影,那臉上的好笑漸漸地又變做苦笑。
湖邊。小年和時孝兩個人站在同一方向,撚著手裏的魚飼料說著什麽。走來的子規忽然站住了,他心下說:“啊?這兩個人的形態咋就這麽仿佛呢?對了,還有耳朵下都有個肉瘊子?”他搖搖頭,不敢想下去,轉身往回走。
李笑英看看她懷裏的嬰兒,笑笑說:“嗬,好精神呢。”
嚴勝沫一臉堅定的神情問:“看見了嗎?嬸子?”
李笑英莫名地回道:“這不剛看了,好可愛呢?”
嚴勝沫難為情地說:“不是這,你們再看看,這孩子也是一個耳朵呢?”
“啊?”李笑英和子規都禁不住再伸頭瞧一眼。
嚴勝沫說:“嬸子,俺徹底明白了——我爹是個好人!我媳婦更是好人!”
“啊 ——”李笑英恍然大悟。
嚴勝沫媳婦說:“這孩子也是剛剛滿月,他就慌著回來,意思就是在宋家莊讓他人還俺一個清白,還俺公爹一個清白。”
嚴勝沫又說:“我問過醫生了,這遺傳啊,五代之內,隻要有血緣,就有可能遺傳。要麽《婚姻法》規定,近親不能結婚呢。好了,你們抓緊去相親吧,子規兄弟咋就不著急呢?我等著喝你的喜酒呢,去吧。俺也抓緊去見爹。”
子規一進家門就慌著忙去了。彩鳳、魏淑娟、莒繼紅妯娌三個都沉不住氣地圍住了李笑英。魏淑娟給她拿個凳子坐下。彩鳳問:“怎麽樣?嬸子。”
李笑英說:“哭笑不得。”
“什麽意思啊?你又給俺猜謎?”彩鳳說。
李笑英望一眼扛著魚飼料走了的子規,又看看急著等她下文的妯娌三個,好笑著。
魏淑娟雙手合十禱告說:“老天保佑,這回可別啞巴了。”
李笑英看著她那模樣,歎口氣,苦笑著說:“嗨,不是啞巴,而是盲人——”
彩鳳吃驚問:“女方是個盲人?”
李笑英搖搖頭,“她不是盲人。而是盲人——”
莒繼紅試著說:“哦,是盲人開鎖——碰對了吧?”
李笑英收了笑,“哼,你是盲人跳舞——盲目樂觀。”
彩鳳再次吃驚,說:“咋?不會是盲人點燈吧?”
李笑英歎息一聲,“唉,我們都是盲人點燈——白費蠟了。你說你大哥啊,嗨,盲人吹蠟燭——胡吹一氣?唉。”
魏淑娟斟酌著說:“大哥該不會是盲人打鐵——沒有敲點子上吧?”
李笑英搖搖頭,“不是!他純粹是盲人看書——觀點不明。”
彩鳳著急地說:“我們都是好人,幹嘛學說瞎話呢?嬸子,你就說白了吧?”
李笑英接過莒繼紅遞過來的一碗水,喝了一小口,然後又看看她們三個,說:“我來問你仨——你抽煙啊?”
妯娌三個不約而同地回答:“俺不會。”
李笑英點點頭,又問:“你喝水?”
李笑英立馬說:“就是啊,可你哥咋說?‘俺不會’。”
魏淑娟不以為然地說:“大哥是緊張了吧?”
李笑英又認真地說:“這也有可能。可你聽,人家女方又說,‘你可真是個老實憨厚的人’,你們猜你哥又咋說?‘俺是土鱉子跳進開水盆裏,裝憋憨。’天呐?這不是半盲人打牛罵驢——不瞎裝瞎麽?”
彩鳳納悶地說:“俺和大哥都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可從沒有見過大哥撂過這樣的瞎丁呢?”
李笑英默然笑了,說:“俺老媽媽子也從沒有見他露過憨氣呢。俺看他啊,一定是盲人拉二胡——心裏有老譜。”她說著站起來,“算了,都寬寬心吧,俺這心也算是操到頭了。”
彩鳳依然不死心,要說什麽。魏淑娟搶著說:“那可不行?俺賴著你呢?依著本家我叫你嬸子,依著俺姨妹妹李花,我還得喊你姑姑呢。您不能死心,你想法把大哥的婚事搞定了,給您那嬌孫子宋大男說媳婦,俺妯娌三個包了?”
李笑英“嘿”然一笑,“俺大男啊,還小著呢。”
彩鳳:“他和大耀都十七了,轉眼就中相媳婦了,還有穀秀家的小妮子錢貝貝,都是屬猴的?不小了。”
李笑英:“你們還真想學我這一套啊?”
“怎麽?這熱心腸不好嗎?”彩鳳問。
“嗯,世界需要熱心腸。好就學吧。”李笑英笑笑。
“這猜謎都學了半拉架了?”莒繼紅說完撇撇嘴。
幾個人正說著,王老大弟兄五個和一個鄰居抬著三大筐魚走進胡同口。
魏淑娟驚呼道:“嗬,你家發財了?”
王老大:“這哪是發財呢?”
莒繼紅也說:“這麽多?還發多大的財啊?有好幾百斤吧?”
王老大一邊走一邊說:“不是我們的財呢,我們不要。”
李笑英問:“咋回事啊?”
王老大憤憤地說:“咋回事?哼,也不知是誰,還是出於什麽動機?把天成叔的網廂給弄了幾個窟窿,跑了好多魚。我家的圈網,不是離得最近嘛,這些魚大都跑進我家圈網裏了。我們給天成叔送去。”
李笑英禁不住罵道:“是誰這麽傷天良啊?天成這麽不容易,還害人家老小夥子?”
子規匆匆回來了,遠遠地喊:“你們幾個還愣著幹啥?去給天成叔幫忙把魚賣了啊。這一折騰,不能再往網箱裏放了。哎,繼紅,你別去了,時孝家的網箱也給割了,離你家那圈網最近,我提了柴油,開機船過去,你也跟著過去吧。”
魏淑娟驚道:“天呐,這是咋了?泥鰍也成精了?這樣禍害人?”
彩鳳說:“讓王家的圈網,布置在天成叔的網箱附近;讓老五的圈網,布置在時孝家的網箱附近,這是老五和王老大幾個商量好的,目的就是設置的一道防線——唉,是誰敢當泥鰍,不怕汙眼睛啊?”
湖裏,子規把握著舵,機船向岸邊駛來。莒繼紅看著船艙裏好大的一堆大鯉魚,痛惜地搖搖頭。
丁香家,宋天緯坐在屋裏痛心地嗚咽著。夢圓勸說道:“奶奶,別難過了,這魚已經跑了,再傷心也不濟事啊?”
宋天緯依然啜泣著說:“孩兒,俺知道哭也不濟事,可咱這日子咋再打理呢?剛排的新機船,咱家的錢都拾掇上了,還又借了不少。咱這一網箱魚——”她伸頭瞅瞅坐在院子裏生悶氣的丁香和時孝,怕他們聽見,壓低聲音說,“連網加魚這本錢,都是你子規叔偷著借給時孝的吧?可這魚都跑了——孩啊,這錢咋還他呢?俺想來想去,可是處處為難啊?是誰傷良心,非要逼死俺啊?”她說完,哭聲又悲切起來。
這時,繼紅走進院子說:“時孝,你家網箱裏的魚跑進我們圈網裏不少呢,抓緊去抬魚。”
丁香驚喜地問:“有多少啊?妹子。”
繼紅思量著說:“嗯,估計有幾百斤吧?”
丁香:“噢,我先告訴你姑一聲,好讓她消消氣。”她說著進了屋,對婆婆說,“娘,別難過了,咱那魚,老五兄弟家的圈網逮著不少呢。我們去抬了。”說完就隨夢圓幾個出去了。
湖邊,子規和時孝抬著一大筐在前,夢圓和莒繼紅抬著一小筐魚在後,丁香在船裏繼續往筐裏裝著魚。
一進院門,時孝就興奮地喊:“奶奶,你看看,咱家的魚回來了。”
沒有回聲。時孝扔下擔子,就慌著跑進屋裏,隻見宋天緯咬著牙歪躺在地上,已昏迷狀態。他急忙過去扶起她的頭,驚呼:“奶奶,奶奶?”
她把牙咬地繃緊,意識不醒。
刹那間,幾個人都圍上來了。夢圓跪在地上,用手掐著奶奶的人中穴,又讓時孝掐她的虎口穴。少頃,她緩過一口氣來,接著吐出一口血痰。夢圓又在她背上輕微地捶捶,但她喘息兩下,又咬著牙昏過去了。
“抓緊去醫院!”
祝家莊中心街上,丁香騎著自行車回來。知果媳婦迎上去問:“丁香,你婆婆到底什麽病啊?好些了吧?”
丁香下了車,說:“好些了,醒過來了,可總是說胡話。還有那肚子,老是脹著不消呢?”
知果媳婦:“不會是氣鼓吧?她可是氣得呢。”
“還沒有確診。嗯,不用掛心了。謝謝嬸子。”丁香又慌著走。
知果媳婦還是送上一句:“嗨,又難為你了。有啥也別有病;沒啥也別沒錢。可這兩樣都讓你趕上了。”她收回視線,又自語說, “尚新現在不知發的哪門子財,俺那火炕沒有要,還給了二十塊錢呢。他娘病了,我該去多句話,這回得讓他盡盡本分了。”她說著向村南頭走去。
丁香快蹬幾步車子,追上了後,下車問:“喂,俺有件東西,你去看看吧?”
“好吧。”那人說著也下了車,原來是個跛腳。
丁香家,那跛腳仔細地看看小金佛,又似乎不經意地打量幾眼丁香,然後說:“你也別漫天要價,我也不薄厘還錢。我與這佛有緣,也一眼看得出你是個好人,所以,我也不違背良心——一口價,我給你一千五百塊錢。行,我就把佛請去,不行呢,那就隻有委屈佛了?”
丁香心下說:“天呐,俺真沒有想到能給這麽多錢呢?得出手了。一個是俺急等著用錢;再說,人家知道了俺家裏藏著這寶貝,還怕以後招來賊、惹來禍呢;還有那祝尚新,若是讓他知道了,就更了不得了。”她暗自決定著,但嘴上還是說:“再給加二百吧?”
跛腳說:“大嫂,凡事都得適可而止,不能得寸進尺。”
丁香點點頭,“嗯,你這話倒是有道理。一千五就一千五吧。”
跛腳點了特厚一遝錢,遞給丁香,說:“當麵銀子對麵錢。你數好了。”
丁香點著錢。
時金媳婦剛出屋門口,就看見祝尚新鬼鬼祟祟地進了家,她頓時有一種不祥的直覺,於是帶著不安的神色問:“你們不是都去趕集了嗎?咋剛走了就又回來了?”
祝尚新猥瑣的眼神說:“我找點東西。”他說著就進了兒媳婦的房間。
“孩子剛睡著,別是驚醒他。”單純的兒媳婦說著,還是不放心地跟著進來。祝尚新接著就把門閂插上了。
屋裏傳來時金媳婦的喊聲:“不要,唔……”
知果媳婦匆匆走來,遠遠地就喊:“尚新?尚新——”
祝尚新衣冠不整地開門出來,心下罵道:“老巫婆,壞我好事。”又佯裝好人地回頭說,“那報紙找不著就散了。”
知果媳婦已是看出了端倪,“哼”一聲,接著惡聲說:“祝尚新,你娘病了,住院了……”
祝尚新不耐煩地打斷她:“嬸子大人,好事你不找我?這樣的事,你讓我扛著熱臉去碰人家的冷屁股啊?”
時金媳婦出來了,一邊整一下衣襟,一邊噘著嘴說:“別去,時金那手指頭就是時孝用竹篙砸的呢,花了不少錢,這不,都殘廢了麽……”
知果媳婦見狀,頓時有一種羞辱感,冷眉橫目地罵道:“呸!真不知廉恥!一窩子什麽東西啊?就不怕老天報應你們?”她罵著,轉身又接二連三地“呸”著走了。
手持長鞭的李老乖耷拉著腿坐在車轅杆上,趕著一個驢車子,車上坐著祝時金和祝阿虎,還有幾根繩子。李耄媳婦送著,又囑咐一句:“老乖,咱半輩子了才混上一隻新船,你們仨可注意點,別碰了啊?”
李老乖捶了他一拳,說:“時銀媳婦的屁股,你可願碰呢?”
時金說:“你小子還說呢,也不怨老爺子動那份心——半老徐娘了還這麽撩人心弦呢。俺從心裏都打癢。”他邊說邊躲。
李老乖舉手揍他但沒有揍著,揮長鞭喝一聲驢子:“嘚、喔。”
那驢子走著,突然排泄出糞蛋子來。李老乖又說:“你們純粹是屬驢糞蛋子的——外邊光,沒好心。”
三個人說笑著出了村。
有雷聲傳來。
樹下,祝尚新坐著一隻鞋底,一手拿著芭蕉扇,一手裏夾著煙卷,正悠閑的眯眼哼著。祝阿寶一臉慌張神色地踮著跑來,老遠就喊:“啊啊——時金砸死了——時金砸死了……”
祝尚新聽見,立馬站起來,抓起鞋來,衝他比劃著剛要發作——隻見遠處,幾個人擁著一輛地排車過來了。祝阿虎疾走幾步過來,對他說:“尚新哥,時金——”
祝尚新瞪著他,“咋回事?”
阿虎畏葸著說:“俺三個用車子拉著船上陡坡。那驢子拉著長套,老乖駕著轅子,我在左邊擁著車幫,時金在右邊擁著車幫,他還一手拿著鞭子,可那驢子不聽話,時金揮一下鞭子,那驢子就猛一使勁,‘忽的’走一兩步;再揮一下,它就‘忽的’再走一兩步;這回老乖還沒有抓好把呢,時金又揮了一下鞭子,那驢子又猛地一使勁;這下子壞了,拉偏了,車軲轆下了路邊了。時金的腳呢,就擠到坡下了,他隻好一手拽緊車幫——可這時候車子的重心就偏了,那車子眼看著就翻過去了,時金他就給砸底下了……”
祝尚新錯愕著。李耄夫妻兩個趕來了。他媳婦搶前說:“尚新,這事已經發生了,說啥也晚了,人死不能複生。這樣吧,大熱的天,我從代銷點上借來一百塊錢,先把孩子葬了吧?隨後,咱再酌情商量著,俺該賠償給您多少錢的就再賠償給你家多少錢?行不行?”
雷聲越來越響。李耄媳婦又乞憐地說:“趁著沒有下雨,抓緊吧?萬一下了大雨擱起來——這大熱天的,可別是有了味……”
祝尚新看著她那悲苦可憐裏又夾帶著脈脈含情,歎息一聲,咬著牙說:“唉,好吧。”
隻有麻氏走上前,抓住車幫嚎啕大哭起來:“我的兒啊——”
祝尚新家。電燈下,女人們都悶頭不語。時寶說:“真是鬼迷心竅,一百塊錢說打發就打發了?我要是在家,哪會這樣妥協?”
麻氏:“這是你爹當的家,誰能攔住他了?”
時銀:“再說,他家當時許的很好?”
時寶:“哼,許的很好?咱爹都在他家靠了七天了,賠償的錢呢?他到現在還沒有拿回來一分?”稍停又說,“哼,這就是偷人家的穀子還人家米。”
麻氏:“都七天了,還不臭了麽?”
時銀:“臭了更好。不臭的話,放他家裏,他會著急?”
第二天一早,時銀扛著鐵鍁,時寶拉著車子,來到李耄家門外。時寶衝院子裏喊:“李老乖,我告訴你,你們再賴著不給錢,我們就把屍體扒出來,拉回你家來?”
他家久久沒有動靜。有幾個打水的鄰居遠遠地走開。
時銀惱怒地說:“好啊,不見棺材不掉淚啊!走,我們這就去扒大哥?”說著兄弟兩個出了村。
兩個人出村不多遠,阿虎騎著自行車追了上來。下車後,擋住他兩個說:“不妥,你們把屍體拉回他家去,那鄰居們還受得了嗎?穢氣衝天的?老鄰居會罵你們的?”
時銀:“欸,不對吧?老鄰居罵他才對啊?”
時寶:“那他為啥不給錢呢?”
阿虎:“剛買了船,他家沒有錢啊;再說,這裏邊的事不是你爹和他娘的說不清道不明嗎?爺們,給我個麵子行不行?你們都先回去,我也回去想法催他去借錢?”
時銀伸出一個手指頭比劃著說:“行,給你個麵子。你回去給他家說,我倆在墳前等著呢,今天給錢呢,我們就罷了。如果再賴賬,就啥也別說了?”
時寶又強調說:“我們可動真格的!”
“行,我去說說。”阿虎說完,騎著自行車回去了。
李耄媳婦聽阿虎說完,眨巴眨巴眼皮,說:“我去找祝尚新。”她說完急匆匆地出去了。
墳地前,時銀和時寶兩個驚呆了——除了祝知書那墳還有一個小土堆,時金的墳頭和棺材都不知去向,隻有被雨水衝拉成的一溜深溝。時銀說:“當天晚上下了一場暴雨,肯定是都給衝進湖水裏去了。”
時寶:“都七天了,就沒有人說看見水裏有過棺材嗎?”
時銀:“沒有人說過。肯定把棺材衝散了。”
正說著,祝尚新慌裏慌張地騎著自行車趕來了,遠遠地就喊:“別慌著扒?”
兩個人也不理他。等他到了跟前,隻見他也驚呆了。
時銀垂頭喪氣地說:“這下完了,真個是死無對證了?喂魚了。”
祝尚新歎口氣,說:“抓緊埋上,築個假的。不然,他家更賴賬了。”
時銀說:“當時我就說,不該埋在那涯邊上?”
祝尚新指著祝知書的墳頭說:“這是你爺爺的墳,他和你爺爺中間,是我的一穴地?他不埋在涯邊上又埋在哪裏呢?別亂發言,抓緊填上這個坑。”
“這麽深個坑,啥時候填上啊?”時銀兩個都說。
“能填多少是多少,抓緊填土。我再去催他錢。”祝尚新說完慌著走了。
電燈下,祝尚新在李耄家坐等著。李耄媳婦和李老乖陪在一邊。掛鍾響過十一下,打著瞌睡的三個人都醒了,動動身子,強打著精神。
祝尚新:“等一夜也倒無所謂,怕就怕明天時銀和時寶兩個急了眼,真把時金……”
李耄打斷他:“別說了,我今天可真是‘頭拱地’,才拱來八百塊錢。”他說著掏錢。
祝尚新後退著身子說:“咱這是邀了好幾個有頭有臉的人,說好的賠償一千二百塊錢,再說原本就不多……”
李老乖:“什麽多不多?不是時金胡亂斷喝驢子,我家哪會出這些錢?”
祝尚新:“你們不找我家時金,我們還有人在呢?他一年掙多少錢?以後十年、二十年……”
李老乖:“他除了偷就是摸,自己掙幾個錢?”
李耄打斷他們說:“別再反複地說了,都認倒黴吧。你要不要錢?”
李耄媳婦接道:“八百也不少,就這些了。你成天故意搞個假象,弄的祝家莊的人都胡亂懷疑俺,我們兩口子也沒有少生了氣,剩下那四百塊錢,就算洗冤的錢了。行就行,不行,這八百也沒有?願意挖破臉看呢,咱就挖破臉看看,我反正豁上了。”
祝尚新打個愣,又說:“挖破臉——你就不打算給老乖娶媳婦了?”
李耄媳婦:“相比之下,我家老乖還比你家時寶好找媳婦,放心吧。”
“好,我可真算服你們了。那就先給八百吧。”他伸手接過錢來,點點數放進上衣兜裏,然後說,“告訴你們,我今天把驢子牽走——你們如果攔我啊,就放心好了,明天,時銀和時寶兩個保證還把時金拉了你家來?”
李老乖要說什麽。李耄攔住他,說:“讓他牽走吧,那是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