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青絲結眼捕鴛鴦 喜鵲夜貓各自唱

祝尚新一個人坐倚在自己家後牆上,嘴裏嚼著一根草,一臉苦喪。祝時金背著行李包,麻氏送著他,拐過牆角,往大路走。祝尚新抬頭問:“哎,你們這是幹啥去?”

麻氏沒有好聲地回道:“你說幹啥去?一家人在全公社遊街;老二又判進監獄,讓你說,這孩子在家還能找個狗屁對象?總不能讓他當一輩子兒吧?”

祝尚新站起來,“那你讓他上哪裏去?”

祝時金邊走邊冷冷回道:“遠走高飛。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祝尚新罵道:“小子,別一語雙關的,讓你爹聽了不是滋味?”

麻氏兩個不再理他,隻管走著。祝尚新又送上一句:“小子,一定給爹領回個媳婦來!”

高粱紅了。

蓼兒窪,夕照裏。時孝劃著小船,夢圓唱著采菱歌——

宮鵲叫赤光,潮聲入宮宮影涼。火華啼露卷橫塘,金堤四合宛柔揚。

美人荷裙芙蓉妝,柔荑縈霧棹龍航。欸乃一聲歌態長,青絲結眼捕鴛鴦。

小船靠了岸。早等在岸邊的丁香,笑不攏口地說:“喲,這采菱歌真好聽呢。”

夢圓往籃子裏裝著剛采來的鮮菱角,又詼諧地對她說:“又該是等著催我早點回家了吧?”

“嘿,”丁香自嘲地笑笑,“老奶奶會掛著的。”

“不完全是這些吧?老奶奶的思想可比嬸子您先進,別看她已將近八十高齡了。”夢圓天真地說。

“是嗎?”

“她老人家啊,心態還比您年輕呢——聽說俺要來采菱角,嗬,心血**,不大的工夫,就即興編了一個《度菱子》的新曲子。”她說著就振振地念——

“杜鵑穀雨歌,水鄉藤翳陌,花開麥忙季,青果背向波下結。

秋意佳影采不得,魚娃葉上歇。

問菱運如何?難言腹中果,赤口白牙時,兩角顧向餘空殼。

夕陽照裏餘音惹,落霞憶菱歌。”

“好好好。真不愧是念過老私塾的人。可俺渾渾噩噩的,不識幾個字,也不知咋誇她好了。”丁香憨態地笑著說。

夢圓又說:“她還掛俺呢?你聽,老奶奶的心都跑這水鄉來了吧。”

時孝收拾著船說:“我們這裏山美水美。”

夢圓又接茬問:“還什麽美?”

時孝脫口道:“魚美啊!”

夢圓又忽然說:“哎,俺臨來老奶奶還說了一句呢,什麽‘百尺竿頭’?這是啥意思啊?”

時孝說:“你這個念了七年級的不知道,俺小學沒念完,娘丁字不識幾個,又有誰知道啊?”

丁香也逗趣說:“真是的,別給我們猜謎了?”

夢圓認真地說:“真的,俺也真不知道。俺以為您經曆的多,就知道的多呢。”

時孝笑笑,“弄半天,是老奶奶在給你播謎猜。”

夢圓含情脈脈地望他一眼,又說:“俺老奶奶可風趣了,上次俺回去,告訴她說咱倆去采的菱角,嗬,她故作嚇一跳地說,‘喲嗬,你們上一條船上去了?’媽呀,上一條船又咋了?人家那擺渡的船,十幾人同上一條船呢?是不是,嬸?”她見丁香神秘地笑而不答,挎起盛菱角的籃子說,“俺是狗窩裏放不著油餅,別笑話俺啊。走啊,回家了。”

夢圓把滿盛菱角的籃子掛在自行車把上。時孝接過車子來說:“我來送你。”

夢圓放開車子,轉身衝丁香笑笑說:“嬸,你不攆俺,今天過午俺還不想走呢。”

丁香難為情地笑著說:“你來了三天了,回去見見老奶奶,免得她老人家掛念。願意來,我們啥時候都歡迎。”

“好嘞。”她說著又對笑不攏口的宋天緯說,“奶奶,俺晚天再來。”

宋天緯:“好好。你不來,俺可會念著你的。”

出來院門,夢圓接過自行車,“回吧,再送就遠了。”說完對時孝神秘地一笑,然後騎車去了。

三個人回來。丁香忽然發現地上有一支鋼筆,而且鋼筆掛上,夾著一張紙條,丁香說:“喲,夢圓把鋼筆掉這裏了?”她說著打開紙條後遞給時孝說,“上邊有字呢,你念念是啥?”

時孝念道:“——時孝,我喜歡這裏。”他念完後,自己摸著頭。

丁香和宋天緯都品味著。丁香突然驚喜地說:“時孝,你抓緊去寫信告訴她,俺和奶奶都喜歡她,聽見沒有?這就去寫。”

時孝難為情的樣子,“我,咋說啊?”

“你可真笨。人家一個姑娘家都流露出意思來了,你一個大小夥就不敢言語了?”

“我怕,我怕弄差了,人家以後……”

“錯不了。我們早看出來了。”

院子門口,郵遞員把信交給丁香,丁香迫不及待地喊:“時孝,快點,來信了,念給俺聽聽?”

時孝跑來,慌張地打開信,念道:“——時孝,老奶奶想你!”他念完又一臉難為情的樣子,自語似地說,“老奶奶想我啊?”

丁香莫名地問:“就這一句啊?”

時孝苦笑作答。

丁香琢磨著,終於笑了,“有門。”

時孝問:“什麽意思?”

“想你,你就去啊!”

“叮鈴鈴……”時孝騎自行車回來了。和幾個鄰居打著招呼,拐向自己的家。

丁香正在院子外翻動著還沒有曬幹的柴草,立馬扔下棍子,慌忙追著進了院子,劈頭就問:“怎麽樣?老太太啥意思?”

時孝停好車子說:“不知道啥意思。給了一支新鋼筆、一個洋瓷茶缸還有一本毛主席語錄。”

“還有啥?”丁香急著問。

時孝不滿的語氣說:“還有啥?娘真財迷。沒了。”

丁香審視的目光看著他,尋思了一陣又問:“哎,她老奶奶的‘百尺竿頭’到底什麽意思,你或者夢圓問了沒有?”

“問了,夢圓問的,老奶奶說‘讓你們對答’。”

“你們咋答的?”丁香盯著問。

時孝自嘲地笑笑,說:“我倆都太笨,沒有答上來。老奶奶反而笑了,又說了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嘿,俺更是猜不透了。”

“俺也猜不出。”丁香想了想,又問,“那夢圓說啥時候再來?”

“不來了。”時孝輕鬆地說。

丁香連忙問:“為什麽?”

“不為什麽。”

“那她咋說啊?你說啊,幹嘛問一句說一句的?”

“她說她不好意思來了。”

“這有啥不好意思的?不是嫌俺攆她吧?俺可是怕……”

“不是,她還說……說醜媳婦就怕見公婆。一語多義,俺猜不透。”

“你可真笨!”她說著,在他背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巴掌。

湖邊,丁香一個人喜形於色地坐著,夢圓和時孝采菱角回來唱著采菱歌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欸乃一聲歌態長,青絲結眼捕鴛鴦。”她自語著笑了,“嗯,這些年,終於熬出個樣來了。”她伸開手掌,端詳著那枚戒指,漸漸的,她又黯然神傷起來,一樁樁往事又浮現眼前——

——當年子規騎車馱著媒人李笑英去相親,在祝家莊和宋家莊交界的山路上又折身返回和二度停住的一幕……

——當年子規從湖裏救了時孝,躺在醫院裏,時孝述說自己是子規叔叔救上來的一幕……

——當年子規當替罪羊,主動來祝家莊,被遊街的一幕……

丁香苦笑著搖頭,微閉眼睛,夢圓老奶奶作的《度菱子》又在耳邊響起——“杜鵑穀雨歌,水鄉……落霞憐菱否?”

“嗯,慧眼啊——”丁香再次苦笑一聲,接著,把那枚戒指扔到湖水中被水逐到離岸不遠的菱角秧裏。

一年後。

丁香家院門外,夢圓在曬著褯子。

村頭岔路口。時銀背著行李包停住了,遠遠地仇視著夢圓,眯著眼說:“小子,你已經當爹了?哼,別太逞強,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他身後的麻氏說:“時銀,娘知道你繞個彎子過來的意思,行,有種你就長誌氣,到外地劃拉個媳婦回來?”

時銀:“你放心,士別三日,君當刮目相看。”

麻氏似解非解,語氣裏略帶不滿說:“給娘說白話?”

時銀又輕蔑地望一眼夢圓的影子,轉身邊走邊說:“今天兒身去,來日我定當爹回。”

麻氏跟在後邊,“好,都給娘爭口氣啊。”

祝家莊代銷點。一副狼狽樣的祝尚新走進來,沒有底氣地說:“知來叔,來五毛錢的酒。”

祝知來走來說:“這回有現錢麽?”

祝尚新:“先給記一塊吧。”

祝知來:“爺們,沒錢你就少喝回。連孔乙己都不如了,人家還隔三差五地還回賬呢。你呢,一直賒著。”

祝尚新輕蔑的眼神,“哪個孔乙己?”

祝知來嘲諷地一笑,“人家早還上賬走了。”

祝尚新白他一眼,不滿地說:“快打酒,賒你幾天賬,又撇不了你的。”

祝知來:“聽說你那老師傅祝眼鏡,連個小藥丸都不敢賒給你了——就說你媳婦抄人家丁香的家那回給砸破了頭,到如今連包紮費還沒給呢,是不是?”

祝尚新不屑地說:“那點小費也還要啥?不提的話下。我曾經大把大把地給他的多了。哼,真小家子氣。”

祝知來:“你大把大把地給他錢,那是過去的事了。別怪人家小家子氣,你這小賬多了,連斤醬油錢你都賒呢,就算不怕你,也賒不起啊?”

祝尚新有些不耐煩了,“你也學得狗眼看人低?晚天分了糧食,我賣些先還你?打酒吧,我的叔。”

祝知來用竹筒割成的提子,提滿一提酒,倒進碗裏,放到櫃台上說:“難得你能喊聲叔。不過呢,得幹喝,咱這裏可沒有茴香豆。”

祝尚新置疑地瞟他一眼,端起酒來,先是啜了一小口,咂吧著嘴品了品,然後,“咕咚咕咚”一氣將酒喝幹,胡亂抹一下嘴說:“再來五毛錢的。”

祝知來遲疑著,“別來了?天又熱,你過午不下地幹活啊?再說,你可小心點,喝醉了,別是麻氏不讓你上床?”

祝尚新有些觸傷,罵道:“奶奶的,早就不讓上床了。她丈母娘的,她不是嫁的人而是嫁給錢的。”

祝知來又打了一提酒,放他麵前說:“你真個傷(尚)心(新)了?無妨,街上跑著個老母狗呢。”

祝尚新白他一眼,接著端起酒來,一飲而盡,用手背揩一下嘴角,一邊扭頭走一邊嘟嚕著:“白長了一輩,說的什麽話?”

祝知來:“給你說人話,你小子不配。哎,總共一塊錢啊,給你記上賬了。”

祝尚新頭也不回地說:“記著吧,人不死、賬不爛。”

酒勁上來了,祝尚新趔趔趄趄地走進自己的家。他歪頭窺視一眼屋裏,然後歪趔著來到屋後,靠牆根陰涼裏躺下就睡。

星月。傳來貓頭鷹瘮人的叫聲——“咕咕喵”“咕咕喵”……

祝尚新驚醒了,激靈地坐起來,又不禁打個寒戰,然後扶牆站起來,晃**著來到秫秸廚屋裏,舀了一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下。他似乎精神了些,伸個懶腰,又接著就地小便。完了,他對著貓頭鷹的方向吼道:“叫麽叫?就我不孝順啊?我個窮光蛋指望啥孝啊?滾——”

那貓頭鷹還真止住了叫聲。

他抬頭望望天空,又環顧一下暮色四合的山野,又忽然大聲喊:“幹嘛都看著我?我咋十惡不赦了?我沒有偷沒有摸,更沒有罪?我哪裏醉了?老天——啊——”他幹哭一聲。

有梧桐樹葉落下。

太史中正家。崔榮對彩鳳說:“你爹就說呢,原以為你嫁給小年,分家後自己能過份子好日子,可你們老分不開,這些年可難為你了。他心裏總是酸楚楚的。你說老五現在都娶媳婦了,你們咋還不分開自己過呢?你這得多累啊?”

彩鳳:“累也不能分。俺們身為小弟小妹的都有家有室了,可大哥呢,一個人不說,就連個窩巢還沒有呢。要是這樣分了家,您想想,他為兄弟妹妹的操完心了,還不等於卸磨殺驢了?有人這樣說俺,誰能抬起頭來了?”

“也是。”崔榮說完,可刹那間又憂慮起來,“可這樣,啥時候是個頭呢?他都過了年齡,還好捉茬麽?”

彩鳳:“捉什麽茬?和丁香的結還沒有解呢。”

崔榮:“哎喲,我的天呐,這可咋好?”

彩鳳:“急不得。前天她那兒媳婦,叫仁夢圓的,抱著孩子來李花那看病,正好笑英嬸子趕那裏,這個笑英嬸子那張嘴啊,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說漏了嘴,竟把丁香和大哥的事都捅出來了。可那個夢圓呢,你說好奇吧,她人又不傻不笨的,也不能好奇這事啊?可她還偏偏打聽這打聽那,誰知道——”她不說了。

崔榮:“你認為啥?”

彩鳳:“俺啥也不敢想,到哪裏說哪裏吧。這人啊,都有太多不遂心的事,就像俺爹說的樣——心強命不強,人算不如天算啊。”

月光朦朧。宋天緯去茅廁回來,路過孫子媳婦的窗下。裏麵傳出來的話語,令她不得不駐步聆聽——

“時孝,你說那不是天意嗎?一個戒指二十多年了,又在魚肚裏剝出來了,而且這條一二十斤的大魚又偏偏讓你捉回來?”夢圓的聲音。

“唉。”時孝的歎息聲。

“還有大前天,俺去宋家莊給咱小妮呈呈看拉肚子。那個應該稱呼她舅奶奶的,名叫李笑英的吧,她說的宋家莊的人都知道這事。頭些年時,不少人也都給娘透過話,可娘就一個理由。”

窗外的宋天緯再往前伸伸耳朵。

屋裏,時孝問:“娘說的什麽理由?”

夢圓拍著朦朧入睡的孩子,說 :“就說娘說的,再多的人,也不如奶奶一個人重要。就是說,誰都能放棄,就是不能丟下奶奶這個老人。”

“喔。我知道,娘不單單是想過肅靜日子。”

“俺老奶奶常說,有情人終成眷屬。俺也一個人偷偷琢磨過,娘為了奶奶,孝順孝敬、相依為命,做了當媳婦的該做的,可她自己呢?可真是苦了一輩子——老天真不公平啊!”

“別為娘叫冤叫屈了,我又不是心裏沒有數?可是娘一再囑咐我,她要過肅靜日子。肅靜日子!”

“聽娘的話,該聽。可是,時孝,娘不隻是為了奶奶,搭上自己這樣的一輩子,娘同時也是為了你。不是嗎?”

“怎麽不是?我比誰都清楚。所以說我們要對她好些,盡量不讓娘生氣。”

“嗯,這些不用說。可還有,你想過麽?百年之後,娘走了,你說娘臨終是不是帶著個大缺憾?她肯定是含恨九泉。甚至平素裏哪天裏想起來,她都是獨自一個人嚼噬著這種酸澀、這種天大的不公平呢……”

“別說了,我都有些頭疼了。”時孝說著揉揉太陽穴。

“現在不說,可以後早晚得說。”她稍停又說,“時孝,說實話,俺嫁過來,其中就有老奶奶看著娘太不容易,她老人家拐著彎的想幫娘呢。”

“哦——真是個仁愛的老人!”

“難道咱就不能為娘多做點啥麽?”

“別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時孝用火柴杆挑亮了些燈撚,接著說,“聽她的話,尊敬她的意思,這就對了。就夠啦。”

“時孝,你沒有想到娘真正的意思吧?她那意思隻是太難了,又得折騰不少,所以,她想都不敢想。”

“我也不小了,知道娘埋藏著的心思。可是——我不敢做也無從做。”

“你不懂女人!”夢圓不滿的語氣。

“你懂你去做,碰鼻子灰是小事,不罵你大逆不道才怪呢。”

“那就算了。”夢圓歎口氣,仍然尋味著說,“唉,隻是,俺就奇怪了,這麽長時間了,那戒指竟然又在魚肚裏找著了?而這條大魚呢,又偏偏讓你捕來?這不是天意麽?”

窗外的宋天緯,沉重地走開。

宋天緯輾轉難眠,和她同睡一炕的丁香問:“娘,你怎麽啦,不舒服嗎?”

“沒有。睡吧。”

丁香合上眼睡了。側身臥著的宋天緯睜著眼,心下說:“丁香,你這樣舍出來自己,俺可如何是好啊?你可憐俺生養個兒子,半道裏卻成了仇家,害怕俺孤獨、無依無靠、無人養老送終——這不,時孝已經長大了麽?唉,你不覺得自己可憐麽?你真正有過幾天的男人啊?孫子媳婦的話實在:你這些年的不聲不吱、逆來順受,全為了俺和時孝。時孝現在長大了,你再繼續為俺守一輩子麽?這就是天大的不公平啊。孫子媳婦的話不假。”她翻個身,心下又說,“俺連累的不隻是你丁香,還有子規呢?唉,這輩子,俺欠娘家太多了,何止大哥一條命啊?丁香本來就是子規的媳婦,俺欠得也還不隻是一個活人,這耽誤的可是一代人,一脈人,再傳下去可就不知多少人了?天呐,造孽啊!”她再翻個身,心下又說,“我一個老媽子,可以說無牽無掛了。可丁香總不能因為顧俺一個沒用的人,就不顧自己,連幹連的人也都不顧吧?如果真這樣,俺死了以後,那魂也不會安啊?……俺該謝罪了。隻要俺走了,孫子媳婦是個活絡人,肯定能改變這些。”她又翻個身,心下說,“可俺咋走好呢?三叔是自己跳湖死的,可人們都知道他背後有個丟人拉恥的話把。俺不能跳湖死,會給丁香留下不孝的話柄的,不然,無緣無故咋就會跳水死呢?”她搖搖頭,心下又說,“上吊也不行。三嬸子上吊死,也都知道她是因為兒媳婦羞死的。俺上吊的話,媳婦孫子的,若好端端的,又會因為啥呢?”她再翻過身來,心下說,“嗯,要麽,去跳山溝吧?拿著鋤頭,就佯裝去地裏,自己不小心掉下去了——不中。如果摔不死,摔個腿斷胳膊折,反而更給他們添麻煩、添負擔了。”她忽然一笑,心下說,“去打水吧。肯定能淹死,就說不小心掉下去了,對他們的聲譽……”她又憂傷了,心下說,“——喲,不妥。人家還會說,老太太這麽大歲數了,咋還讓她去打水?原本孝順的晚輩們,還不一下子就變成不孝了?再說,汙了一口井,以後人家鄰居咋吃水呢?”她翻過身去,又反過來。再翻過去,又反過來,她終於笑了,心下說,“哎,這主意再好不過了。不但晚輩的臉上沒黑,嘿,要說是‘撐’死的,說不定還給孩子添彩呢”……

油燈亮著,宋天緯坐在炕沿上,沒有睡的意思。丁香說:“娘,你怎麽還不睡呢?歇著吧。”

宋天緯:“丁香,這些天了,你不用老盯著我,我說實話,你也別笑話我?”

丁香笑笑,“娘啊,俺咋就會笑話你呢?說這話不外了嗎?”

宋天緯:“俺……俺討人嫌,忽然有了臭毛病,你也不笑話俺?”

丁香:“娘可不是討人嫌的人。有啥臭毛病?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再說,俺是您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孩了,還有什麽磨不開說的?你說吧。”

宋天緯淺淡一笑,“也沒啥,就是想喝口酒?唉,俺也納悶了,你說,俺咋忽然間就有點傳上你公爹的那惡習了?一說就讓人惡心。”

丁香不以為然地笑笑,“原來是這啊。這有啥,喝唄。酒是熱物,能驅寒、禦風濕。對了,喝口酒,也許你就能睡著覺了,行,我去給您倒酒。”她說完就去外屋拿來一瓶白酒,倒了一小半茶碗,說,“噢,還整點下酒肴嗎?”

宋天緯連忙擺擺手,“別介別介,幹喝口,就解饞了。”她說著接過丁香遞過來的酒,小口嚐了嚐,哈哈辣氣,“嗯,是香,怪不得犯人臨死前都要酒喝。”

丁香帶著埋怨的口氣說:“娘,你這是說的啥話?”

宋天緯連忙說:“哎喲喲,俺真糊塗了麽?你看看,這嘴怎麽就愛咋說就咋說了?”

丁香故作不在意地笑笑,“沒事,誰也不看著書本說話。喝吧,喝完好歇息。”

宋天緯“嗯”一聲,然後閉著氣把一小碗酒全喝幹,接著嗆得咳嗽起來。

時孝跑來了,不安地問:“奶奶怎麽了?咋咳嗽起來了?”

丁香:“沒事,你奶奶睡不著覺,喝了口酒,嗆著了,你們去歇著吧。”

時孝應著去了。丁香又說:“娘,歇著吧。”

宋天緯應著,磨蹭著脫鞋,又說:“丁香,俺再喝點行不行?”

丁香牽強地笑著說:“行,那就再少倒點。乍喝,別是不習慣,夜裏難受。”她說著去倒酒。

宋天緯難為情地說:“這人老了有啥用呢?還不算很老吧,就學的叨嘟人不說,還又饞上酒了。”

丁香把酒遞給她,“沒事,人們都說老小孩呢。人都會老的,誰也別笑話誰——不到八十八,不能笑話人家禿和瞎嗎。”

宋天緯久久地看著丁香,感慨說:“唉,都說好閨女不如好女婿,好兒不如好媳婦——俺別說好兒了,憨兒也沒了——可兒媳婦啊,真夠一百個真誠。”

丁香哭笑不得地說:“您真有酒意了?咋忽然間就尋思這些了?抓緊喝了歇著吧。”

宋天緯:“好好好,不尋思這麽多了。”她說完,又閉著氣,將酒喝幹,然後脫掉鞋子上了炕,接著又故意地一拉被單,露出炕邊烘熟的幾個柿子來。她看丁香一眼,然後笑著說,“丁香,吃個柿子吧,烘熟了,你吃個,俺也吃個。”

丁香說:“這麽涼,您吃了能行嗎?”

宋天緯:“不涼。又不是十冬臘月天,一人吃一個吧?”她說著遞過去一個。

丁香苦笑一下,“好吧,俺就吃一個。”

還不待丁香揭完柿子皮,宋天緯已經把一個柿子吃進肚裏了。她又抓過來一個,說著:“好吃,再吃個吧。”接著又咬著吃。

丁香連忙勸道:“哎呀,可別再吃了,吃壞了肚子?”

不待她說完,宋天緯又把第二個喝進嘴裏了。一邊回著“不吃了”,但眼光還是老往那幾個柿子上瞅。

丁香敏感起來,伸手把柿子拿到自己那邊來,不滿地說:“您今天這是咋了?”

宋天緯又故作難為情地說:“俺也納悶,這忽然間咋就這麽饞呢?”

夢圓進來了,進門就問:“咋這麽大酒氣啊?”

宋天緯連忙說:“孫子媳婦,別笑話俺,奶奶睡不著覺,喝了點酒。”

夢圓:“時孝告訴俺說,您睡不著覺,俺有個土法子,想讓奶奶試試。”她說著,忽然看見地上的柿子萼,抬頭又發現丁香手下的柿子,頓時,敏感地問,“奶奶喝了酒沒有吃柿子吧?”

丁香警覺地說:“吃了,吃了兩個呢,不妥麽?”

夢圓驚呼起來:“哎呀,不對路,會結石的。”

宋天緯若無其事地說:“別嚇唬俺。”

夢圓問發愣的丁香:“咋好啊,娘,把奶奶送醫院吧?”

丁香害怕地問:“真狠要緊嗎?”

“這是俺老奶奶說的。一到秋天,她就一再的這樣叮囑全家人,就像吃過這樣的虧似的。她說酒和柿子在一起會結成硬塊的,在腸胃裏,結在哪裏也了不得啊?”她急地想哭的樣子。

時孝聽到後進來了。夢圓執著地說:“不行,時孝,咱把奶奶送醫院吧?不然,俺心裏可沒底?”

宋天緯急了,“上什麽醫院?瞎折騰什麽?俺說沒事就沒事。去,都去歇息。丁香也睡。”

夢圓向前抓住她的手,含著淚,懇切地說:“奶奶,俺才希望您沒有事呢,可萬一有什麽事,俺就嚇死了?”

丁香漸漸地徹悟了,眼裏也刹那蓄滿淚水,靠近婆婆說:“娘,您何苦呢?……”

宋天緯怕她繼續往下說,連忙厲聲打斷她:“都別嚇我行不行?俺從前這樣吃過的,不會有事的,都去歇著去。”

夢圓置疑地搖搖頭,撲通跪下了,流著淚哀求說:“奶奶,不是俺嚇唬您,是您嚇唬俺……”

宋天緯打斷她,生硬而慢條斯理地說:“別管咋說,不去醫院。你們如果不聽俺這一回,俺就——啥時候也不承認你們孝順!”接著又說,“快起來,再跪著我可要生氣了?”

夢圓站起來,回頭看看丁香。丁香問她:“夢圓,咱不去醫院,你老奶奶還說過有別的辦法嗎?”

夢圓說:“除非喝蓖麻油啦?”

丁香很快到外間屋裏拿來了蓖麻油。宋天緯接過來,也不言語,一氣將蓖麻油喝幹,然後指令的口吻說:“這樣總該行了吧?去吧,都去歇著去。”

夢圓:“不行,奶奶,您就別躺下睡了,可別是結住在胃裏。您坐著,或許就順大腸排下來了?”

宋天緯故作哭笑不得地說:“孩啊,沒有這麽嬌貴。”

丁香:“別再說啦,還是小心些好吧。夢圓,你們兩個去睡吧,我陪奶奶就行。”

夢圓:“我也坐這裏陪奶奶吧。時孝去睡吧?”

時孝:“有小呈呈,你去睡吧。我在這裏。”

夢圓:“俺睡不著。要麽就把呈呈抱來這屋裏睡?”

宋天緯:“唉,你們願意折騰就折騰吧,不依你們,你們不拉倒。俺不給你們別扭了。”她說完倚著牆閉目而坐。

夢圓又說:“奶奶,您哪裏不舒服,可立馬跟我們說,千萬要說啊?”

宋天緯閉著眼點一下頭。

雞鳴一更。三個人都醒了,夢圓問:“奶奶,有便感嗎?”

宋天緯搖搖頭,又閉上了眼。大家隻好又坐著睡了。她窺視她們似乎都睡著了,便偷著試一下淚。

孩子醒了,夢圓給她換褯子。時孝又問:“奶奶,還沒有便感啊?”

宋天緯又搖搖頭,一家人又都睡了。宋天緯又有淚流下來。

雞鳴三更。三個人又都圍過來。丁香問:“沒有感覺哪裏不舒服啊?”

宋天緯:“沒有,我說沒事的,都雞叫三遍了吧,看把你們折騰了一夜。唉——”

太陽中天。宋天緯不耐煩地對他們三個說:“這一夜零半天了,都沒事吧?可別血血呼呼了,死不了。過午,該幹啥的就去幹啥吧?”

三個人都苦笑而不答。

太陽偏西。三個人依然拾掇著雜活,守在家裏。宋天緯去茅廁了,半天後才回來。夢圓趁她不留意,悄悄走進茅廁,出來時自語著說:“她蹲了這半天,果然沒有鮮糞跡啊?”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宋天緯進了屋,三個人都圍上來了,夢圓說:“奶奶,您沒有解下大便來?”

宋天緯強顏歡笑,還是掩飾不住喘息說:“還不到出宮吧。”

夢圓說:“不對,結住了。”轉身對丁香說,“娘,咱動手吧?”

不待丁香反應過來,宋天緯伸手攔住夢圓,說:“你們想幹什麽?”

夢圓:“奶奶,您喘息都不均勻了,拉不下大便來,這是不透氣了。不能再拖了,再拖,您就會難受死的。”

她猛然推開夢圓的手,急咧咧地說:“別嚇唬我,我心裏有數……”

夢圓又流淚了,苦苦說:“奶奶,就聽俺一回吧?”見她掙著拒絕,又命令的口氣說,“不行,不能依您了,看把臉都憋紅了。時孝,抓緊去拿來便盆,娘,給奶奶退褲子,快。”

便盆放好了。幾個人強製把她的褲子退了下來。時孝和丁香摁住奶奶。夢圓立馬下手。

孩子哭了起來,宋天緯企圖掙紮開。時孝說:“奶奶,你不能逞強,了不得。”

——一隻手伸向肛門。

一塊塊黑硬的糞塊掉了下來……

完事了。宋天緯還沒有坐好,就慌著說:“快去哄孩子,都哭了半天了。”

丁香說:“嬌兒無孝子。不能溺愛,哭幾聲怕啥。”

“哭幾聲,消化食呢。”時孝說著,端著便盆出去了。

宋天緯長舒一口氣,又長歎一聲:“唉,慚愧!”

丁香安慰說:“沒事就好,啥也別說,我去給你倒碗水。”

給孩子喂著乳的夢圓說:“家有老人是個寶呢——這些小常識,可都是俺老奶奶說教給俺們的。”

丁香深情地看夢圓一眼,那臉上流露出一種欣然的喜色。

轉眼到了1982年春天,我們這地方落實了土地承包責任製。

宋家大院裏,人們在等著抓鬮。清明對宋天成和蘇豐源兩個說:“叔,這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到戶,咱三家還是抓一個鬮吧?這田地挨著,好便於收種。”

宋天成:“我本來就眼神不好,又都老頭子了,這公社還有照顧嗎?”

蘇豐源也接道:“是啊,我們都歲數不小了,上邊沒有照顧,這可總是連累你們啊?”

清明不以為然地說:“這不說遠了嗎。有我們兄弟四個,都身強力壯的了——放心,我們播上種了,也不會讓你們的白著地;我們的莊稼收家來,也不能讓你們的爛地裏。俺聽說,很快就要取消公社製度了,咱不要上頭照顧。”

宋春運走過來說:“清明,俺也和你們一個鬮吧?”

“為啥?”清明問。

“嘿,合一個鬮啊,這地塊能挨著,好便於給天成叔搭搭手。沒別的意思。”他又對宋天成說,“天成叔,這不隻是您侄我的意思,更是俺娘的指示。”

宋天成難為情地笑笑說:“哎喲,都掛著我呢——真是老天餓不死瞎眼雞啊。”

王老大也過來說:“俺也跟你們合一個鬮,分在一起。”他拍拍宋天成的肩膀說,“天成叔,俺娘說了,俺的地不種,也得先給你幫著種上;俺的不收,也得先給你幫著收家來。”

宋天成:“哎喲,這讓我說啥好呢?”

“你啥也不用說。”清明說完,又推一下王老大,“我先給你說好,我們是本家本院,什麽時候我們忙不過來了,才輪到你們來給天成叔搭手呢。”

春運又拉一下清明說:“清明,你別護攔太多,你還有個幹親需要幫忙呢。”

“抓鬮了——”不待蘇豐源說什麽,他們幾個已慌著去抓鬮了。

十五歲的祝時寶從老屋裏出來,到東邊緊挨著廚屋的窩棚門口喊:“大哥、大嫂,吃飯了。”接著又到老屋西邊的窩棚口,喊一句,“二哥、二嫂,吃飯了。”

時金和媳婦領著一個剛會跑的小男孩走進老屋裏。媳婦先是望了望小桌上擺好的、每人一碗的山芋糊粥,還有中間一碗老鹹菜疙瘩,二話不說,領著孩子扭頭就回去了。時銀和媳婦迎麵進來,他回頭看一眼大嫂的臉色,自語似地說:“嫂子咋走了?”話音剛落,自己媳婦瞅瞅桌子上的飯,也轉身就走,他又追問,“你咋也走了?”

祝時寶諷味地說:“不習慣咱這飯食吧?吃野味吃慣了。”

有著老姑娘之稱的祝時元,低頭悶聲不語地吃著飯。麻氏不滿地掃大家一眼,繼續端著碗,大口地扒拉著吃。

時金坐下又接著站起來,惡聲說:“咋說你們好呢,沒吃沒喝的,寄信把我們追回來幹啥?”

時銀也附和著說:“就是啊,沒吃沒喝還又沒住沒行呢?那秫秸窩棚糊上層泥巴,能擋多大風雨?再說,你們混了這麽幾年了,起碼也得混個破自行車啊?真是窩囊廢”。

麻氏把婉和筷子猛然一頓,“還不是為了分這幾分地啊?讓你們回來。”

時金:“奧,幾分山坡地、幾分坷垃垡,你們就拴心上啦?這樣折騰我們?”

時寶:“不光這幾分地,你當是爹娘不想你們?我都想你們。”

時金:“想我們幹啥?讓媳婦們回來喝西北風啊?”

時寶即莊又諧地說:“喝西北風堅持幾天也行啊。反正你們這一來,祝家莊的人都知道了,咱也不比他們熊。別人混上了媳婦,這不你們也混上了嗎。爹娘就是想炫耀炫耀、諞一諞的意思。再說,下一步,俺也好找對象了。嘿嘿。”

時銀不滿地說:“你嘿嘿個屁啊?就咱這憋屈樣,還窮抖個啥?你知道麽——養得起豬便磊得起圈,娶得起媳婦便管得起飯?”

時金又接道:“我們也不打算長期賴著,不就是都新鮮新鮮嗎,就給我們弄幾頓像樣的吃吧?”

時寶立馬反駁:“拉倒吧,你們愛吃不吃。我提醒你們,這鍋裏的山芋,你們有誰用擔子往家挑過一塊?”他說著,把吃完的空碗一推,站起來就走,又丟下一句,“沒有往咱家整過一個糧食粒呢,誰開小灶也不行。”

“你小子管鍋頭啊,是不是欠揍了?”時金瞪著他的身影說。

時元連忙推開碗,起來躲了。

麻氏怒道:“誰欠揍啊?我看你們誰敢動他一指頭?時寶說的有理,你們娶個媳婦就當祖宗供啊?願供你們自己供。”

時銀站起來說:“對。娘說的對,願供自己供。自己能娶老婆,自己就想辦法養活老婆。沒那本事,就打光棍。”說完,做個陰陽不善的嘴臉出去了。

時金說:“哼,越小越成精了呢。”說完也起身出去了。

祝家莊代銷點裏,祝尚新喝著小碗酒。祝知來譏諷道:“尚新,你這小酒喝的可真‘滋’啊?”

祝知來:“撿的算啥?巧啦,瞎貓碰著個死老鼠。”

祝尚新:“咦,什麽撿的算啥?什麽瞎貓碰著個死老鼠啊?這是老天賞賜的,懶人有懶福、泥胎住瓦屋。”

祝知來:“哦,老天惠顧你?是太惠顧你了——老大撿個對幫子,老二撿個瘸腿兔。哎,這老三呢?”

祝尚新昂昂頭,“放心吧爺們,俺小三還不用我操心呢。不用花我一分錢,這媳婦照樣領家來。不信啊,要是走了眼,我兩隻眼就挖一對去。”

祝知果走進來,嘲笑道:“尚新,又賣滋潤腔呢?媳婦都往家跑,可你那閨女呢?都叫她老姑娘了,二十好幾了,咋就沒有人做媒呢?”

祝尚新輕狂地一笑,“知果叔,別人這樣說,你咋也這麽說呢?行,我就讓你們看看,我這閨女到底能不能老在家裏?”

祝時銀忽地闖進來,看見了祝尚新,想退已是來不及了,於是撒謊說:“你在這裏呢,找你半天了?”

“什麽事?”祝尚新漫不經心的樣子問。

祝時銀說:“有人給時元提親來了,等你呢。”

祝尚新頓時一臉得意,“怎麽樣,商家有女不愁嫁,咱家有女也不愁嫁啊。嘿嘿。”他說著一副悠然的樣子去了。

祝時銀衝他的身影撇一下嘴,被祝知果看見,他於是問:“時銀,哪個給時元提親來了?”

祝時銀詭譎地笑笑,“我騙他走,你們也信?”

祝知來說:“你小子比你爹還鬼?”

祝時銀:“不行,還是老薑辣。把我們騙回來,可把我們坑苦了。”他說著,沿櫃台看著,又說,“給我稱一斤半糟魚,再拿兩條餅幹。”

祝知果說:“時銀,你也豁上了?這麽破本?”

祝時銀:“我們回家來這些日子了,沒吃沒喝的,快熬渴死了。”

祝知來稱著糟魚說:“現錢嗎?現錢和賒賬不一樣的價錢啊?”

祝時銀:“跟我們家的賬都記一塊就行。我從不講價錢。”他接過糟魚和餅幹,扭頭就走。

時銀出門,時金進門,兩個人相互看了看,各自走開。祝知果故意吃驚地說:“嗬,你知來爺爺這代銷點是給你家開的呢?”

正記著賬的祝知來問:“時金,你也賒東西啊?”

時金反感地說:“怕俺咋地?跑豬跑不圈,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也給我稱點糟魚,拿兩包餅幹,跟時銀的一樣,也別多也別少。”

祝知來:“你們一家人都這麽賒賬,我還真怕讓你們賒的開不開張了?”

時金反而嘲諷地說:“嘻,爺們,你咋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有數的,開飯店的不怕大肚子漢嗎?”

祝知來一邊給他拿著東西,一邊說:“不假。說實話,我願意賺人家的一分,不願意賺你家的一毛。”

時金接過東西來,撇撇嘴說:“拉倒吧,別賣滋潤腔了?口是心非。你麵上含糊,心裏偷著樂呢。”說完走了。

時金住的秫秸窩棚裏,三個人偷吃著糟魚。時金說:“盡管吃,隻到吃的他不再賒給了為止。他們刻薄咱不要緊,非給他們拉一屁股債不可。”

媳婦害怕的樣子說:“到時候,你爹和老三不給你急麽?”

“嗨,到那時,一拍屁股走人。管他呢。”

小男孩突然給魚刺卡住而‘咯’了起來。媳婦連忙過去讓他張大嘴,看了看,不知所措。時金慌裏慌張地剛把糟魚藏好,時銀和媳婦兩個就站在了窩棚門口。時金仇視著他們說:“湊什麽熱鬧?回你屋去。”

時銀見狀,一臉怨氣地說:“偷事嘛,就小點動靜——可這‘咯’‘咯’的,就連阿寶也知道是被魚刺卡住了?”

時金連忙揮手示意他,“噓——你小點聲?我告訴你老二,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蹦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你要了一斤半我也學著要了十五兩。你要是不怕難堪,我也不怕丟人?隨便你。”

時銀輕蔑地一笑,故作坦然地說:“我媳婦懷上了,想吃魚,誰能說啥?”

時金也放鬆了說:“哼,你嫂子五十天沒有來紅了,也是想吃魚。這小孩……”

“咯咯咯……”小孩急得要哭。

時金媳婦急地團團轉。

祝時銀媳婦說:“你們就別擺劃了,讓老三知道了,不讓你們吐出來才怪呢?抓緊給孩子喝幾口醋。”

宋祝兩莊交界的山溝兩旁。溝南地裏,丁香一家人在栽山芋苗。

溝北麵的地裏,子規、蘇豐源、宋天成三家的成員也在栽山芋苗。清明衝溝南喊:“時孝,我們種完了,我們過去搭手吧?”

時孝回道:“不用了,我們自己來就行。謝謝三舅。”

蘇豐源大聲說:“跟我們客氣啥?我們都過去搭手,就湊個熱鬧吧。”

溝南的丁香連忙小聲對時孝說:“拾掇東西走啊,等他們走了後,我們再回來種。”說完又抬頭對溝北麵喊,“我們也種完了,回家呢。”

宋天緯明白,也向他們喊道:“我們真種完了,回家走呢。”說完扛起鋤頭就走。時孝挑著桶,夢圓抱著孩子,和丁香一起隨在後頭。

溝北地裏,蘇豐源自語:“欸,剛才還沒有說種完呢,一眨眼就種完了?說走就走了?”

其他的幾個人也都感到莫名其妙。

祝尚新家。麻氏捆了一包山芋苗,祝時元挑著水桶正準備去種,時銀兩口子剛出窩棚門,時金三個還賴在窩棚裏。

時金見他氣衝牛鬥的樣子,也不敢貿然阻擋,任他翻著、找尋著。媳婦抱著小孩,膽怯地躲閃著。

時銀兩口子走來,幸災樂禍地站在窩棚外看熱鬧。

麻氏和時元不予理睬地往外走。

祝尚新翻到一塊包糟魚的報紙。抓住贓物的他,冷笑著說:“哼,給我玩這個啊?就不怕卡死你們?”

時銀兩個人一聽,立馬就躲。

祝尚新追出來,“小兔崽子,你也別躲。”見時銀拔腿就跑,他隨手抓起一根棍子就追。

時銀媳婦連忙撒謊說:“你別慌著打,你看清了那紙上到底是啥?”

祝尚新還真停住了,抓起那半張報紙來,看著看著,竟然失口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時銀停住了,不解地回頭望著他。時金和媳婦也站在窩棚口傻傻地看。麻氏和時元聽到聲音也停住了,莫名地回頭看看。

隻見祝尚新看著報紙念道:“黃金七十二元一克。哈哈,我有救了。”說完,誰也不理,異常興奮地大踏步向村裏走去。

麻氏還是罵上一句:“你舅早死了。你最清楚。”

時銀媳婦向時銀招手回來。

時銀指指祝尚新說:“小心他,別是有詐?”

時銀媳婦:“放心吧,歪打正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