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布穀有意逐銷魂 心疾無情奪命歸
“咕咕咕咕——”空中布穀鳥的高歌。
機器的“隆隆”聲取代它的聲音。蓼兒窪裏,排開著采砂的大機船。
湖邊。運砂船上,卸砂子的男女熱火朝天的場麵。倒運砂子的三輪車開走了,緊接著又有人把空三輪車嫻熟地倒進來,砂子往車上飛落著……
村頭,堆積如山的砂子堆 。一輛輛的汽車和拖拉機裝滿了砂子,運往外地的工地……
砂堆旁,祝阿虎在用手機通著電話:“——誰的手機?我的呀。……我混上手機了,這有啥驚奇的?像我們這開船的老師,一月都拿五千塊錢的工資呢。……對,工資、獎金還有福利待遇,都是首屈一指。……老板當然是祝時孝了,除了他,誰有這麽大的胸懷?宋家莊的宋春年也比不上他啊!……老板當然是有底氣了,三隻采砂船,九隻運砂船,還有兩個大型砂場。……行,你們幾個來就是了,隻要跟我們一樣紮紮實實地幹,把心用在幹活上,咱祝家莊誰來了,他都歡迎。我最近才領悟一句老俗語,就是說‘兩好擱一好’,明白麽,隻要本著這原則,我敢保證!……當然是你適合幹啥就幹啥了?祝時孝的為人啊,你放心,還絕不會讓你大材小用的……”
祝時孝家的新房建好了。
丁香和夢圓兩個人往新屋裏搬著東西。
“宋家莊希望小學”落成剪彩儀式——
戴著近視鏡的宋及地講著話:
“尊敬的各位領導、來賓、老師、同學們:大家好!
由東平縣教育委員會立項,台灣仁氏集團總裁仁致遠先生,攜夫人蘇菊豔女士捐款一百萬援建的‘宋家莊希望小學’,今天就竣工並交付使用了。這是中華民族偉大複興夢的正能量的接力傳遞;這是赤子對祖國教育事業的希望寄托;是赤子對家鄉的赤誠回報;是他們愛和孝的一片心跡!在此,我身為一名宋家莊的村民,一名宋家莊希望小學的教師,向“宋家莊希望小學”的落成,表示熱烈地祝賀!我代表全縣教育戰線上的全體師生和全縣人民,向縣教委,向仁致遠先生和蘇菊豔女士,向參加宋家莊希望小學建設的工作者,表示崇高地敬意和誠摯地感謝!
下麵我宣布,宋家莊希望小學落成剪彩儀式現在開始!
進行儀式第一項:升國旗。全體起立!奏國歌——
……”
宋家莊,子規兄弟幾個的老屋不見了,有四排玻璃門窗的新房落成了。子規在招呼著建築工人修砌院子外的下水道。
新院落上貼上了新婚大紅對聯。
高音喇叭裏想著音樂。
蘇豐源家,伺候爹娘起居的丁香,倒好了洗臉水。蘇豐源站了門口,聽著高音喇叭裏傳來的音樂,再抬頭看看天氣說:“嗯,大耀今天娶媳婦,好日子好天氣呢。”
丁香給娘梳著頭。魏同媛說:“嗬,這才幾年的時間啊,四個媳婦都娶家來了——嗯,這幫孩子可算熬出來了。”
蘇豐源擦著臉,又歎息著說:“唉,錢鑫鑫咋教她孩子的——‘煮豆子燒豆秸’是不是?反正就是那個味。”
魏同媛埋怨說:“你又忽然胡說什麽啊?亂說一氣,真是糊塗了。”
蘇豐源看看她,又看丁香一眼,“嗯,是糊塗了,嘴不當家了,行了吧。”
“你真是老了,嘴不把門了,愛咋說就咋說了。”娘又試探著問女兒,“你說他那話該說嗎?丁香。”
丁香苦笑一下,“說不說都不打緊。嗯,他知足了,知足常樂。由他們去吧。”
“哼,他知足,我還不知足呢。”蘇豐源又依然不滿地接道。
丁香看了爹一眼,嬌嗔地說:“爹,您說這人,真都是像人們說的樣,越是老了,心越是不足嗎?”
蘇豐源:“別怪爹心不足。閨女,爹給你留了個難題呢,接下來你又給時孝留了個難題啊,不是嗎?你說你……”
魏同媛打斷他說:“又來了又來了?”她伸手拿過請柬,舉到他麵前說,“大耀娶媳婦呢,你知道自己今天是啥身份嗎?可別再像大為結婚時那樣,醉得一塌糊塗了?”
蘇豐源:“你當我真糊塗啊?我隻是一時糊塗。”
魏同媛白他一眼說:“俺看你也是裝糊塗,故意不讓孩子省心。”
蘇豐源:“哼,我不省心?那你老是長肉,就讓孩子省心了?有錢難買老來瘦呢。”
丁香:“別說啦,爹,您以後不要天天神經兮兮的,說話不著邊際?俺娘呢,更要注意,血壓老在一百八九上——別總是背著我偷吃油膩的東西,這很嚇人呢。好了,時候不早了,您快去吧,您們還有角色呢。”
蘇豐源先自走出門口,自語說:“一個貪吃長肉,一個好喝嘟嚕,怎麽就都不省心呢?”
“還說呢,老小孩。”老伴也出門口說。
丁香站在門口送他們說:“不嫌你們,眼不花耳不聾的,就不錯了。去吧,去賀喜吧。”
蘇豐源在前邊走,又隨口嘟嚕著:“眼不花來耳不聾,腰不酸來腿不疼,唉,隻是心裏有塊病……”
“啪啪啪……”鞭炮爆響,新人從麵包車上下來,大耀牽著她的手,走向牆麵上貼著“結婚典禮”四個字的儀式前。
一個響亮的聲音喊著:“一拜天地——”
新人向“結婚典禮”的字幕鞠一個躬。
“二拜高堂——”
坐在椅子上的蘇豐源夫婦,都挺直了身板,鄭重地接受著大耀和媳婦向自己鞠躬。一側的清明和魏淑娟都給他們的誇張逗得合不攏嘴。
“夫妻對拜——”
“入洞房——”……
日落西山。蘇豐源搖搖晃晃地進家,剛邁進屋門口,便“嘔”地吐了一地。跟在身後的老伴埋怨說:“你看看,陰天下雨你不知道,自己裝多少酒不知道嗎?暈乎不暈乎,自己也有感覺啊?兩個孩子結婚你都喝醉,幹兒親孫子,自己也不拿出個老人樣來,你可真讓人嫌。咱家什麽酒沒有?你咋就喝不夠呢,你都怕是讓酒斫喪了。”
丁香從屋裏及時過來,把他扶到沙發上,又給他擦擦前襟上瀝拉上的穢物。蘇豐源模糊著醉眼說:“老了,糊塗了,不勝酒力了。”說著又要吐的樣子。
丁香給他倒了一杯釅茶,放他麵前的茶幾上說:“啥也別說了,歇會喝杯釅茶就好了。”她說完又去打掃門口的穢物。
老伴又嘟嚕說:“咱家有的是酒,你貪杯的啥呢?又難看還又難受。還好,這是進了自己家門才吐,要是吐了人家,你說難得不難得?”
“娘,別說了。”丁香給娘倒好了洗腳水,給她洗著腳,寬慰他們說,“或許,爹是替人家感覺到有成就感了呢?所以就多喝了幾杯。”
躺靠在沙發上的蘇豐源閉著眼睛說:“不錯,是替他們感覺到有成就感了,可同時還又有一半負罪感呢。先是甜酒,後是苦味啊。”
娘不耐煩道:“丁香,別跟他說話了,你越是安慰他了,他越是得勁,看看,又要翻陳穀子爛芝麻了吧?”
蘇豐源依然閉著眼睛說:“前緣未了,你不翻能行麽?我告訴你們,可別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我雖然老了,是有些糊塗了,但我心裏有一件事卻很明白。知道麽,哪怕不給前人除患,也別給後人留難。就因為這,我才喝多的,心裏盛著酸甜苦辣啊。”
“行了,什麽難題不難題的?神經兮兮的又來了?”老伴不滿地打住他。
丁香給娘擦擦腳,又給爹倒好了洗腳水,端到他跟前說:“都別說了行不行?我打發你們歇著了,回去還要給光複做飯呢,星期天,他都要趕回來的。”
蘇豐源睜開眼,端起茶來喝一口,望著給自己洗著腳的女兒,帶著愧色說:“可真難為你了,時孝兩個老忙著賺錢,你伺候了我們這老不中用的,又要伺候小孫子去,嗨。”
“你還不是一塌糊塗啊?那你就別是沒事找事好了。”老伴瞟他一眼說。
“好好,我乖乖的行了吧?”他說完喝盡了杯子裏的茶。
丁香說:“您今天喝酒了,就早點歇著吧?”
他點著頭。丁香扶他到床邊,扒掉鞋子。娘上前推開她說:“你去忙吧,說不定光複早回來了呢。我伺候他就行。”
丁香應著退出,又隨手帶上了門,然後往外走。
“嗚嗚嗚——”
剛要出院門的丁香聽到屋裏忽然傳來的哭聲,停住了腳步,又轉身往回走。可屋裏接著傳出來的話語,令她又止住了腳步——
“我難過才哭啊,你以為我真一塌糊塗啊?你以為我耍酒瘋啊?我給你說,她這個難,我犯愁了好長時間了。老伴,我來問你,這孩子百年之後哪裏是歸宿啊?你想過沒有?”
“唉,到哪裏說哪裏吧。”
“——難得糊塗啊!我給孩子留下個難呢,不隻是難為丁香,更難為時孝啊。我有罪啊……”
丁香咬咬嘴唇,又轉身往外走。
子規家,弟兄和妯娌們圍桌而坐,說笑著家常。大賢和媳婦高桂、大為和媳婦田第新、大耀還有老五他十九歲的大女兒大軻,幾個人端著飯菜。老五他十四歲的小女兒大瑜招呼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說:“助地,擋住新媳婦。”接著又指著新媳婦說:“你的名字是閔立明”,又指著剛走開的大為媳婦說:“大為嫂子的名字是田第新,田第新——天地心,閔立明——民立命,有意思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太有意思了!”
晚輩的端完了飯菜,圍著另一張桌子坐滿,大瑜上來就故意給新媳婦夾了滿滿一碗的菜,弄得新媳婦難為情起來。魏淑娟扭頭說:“大瑜,別給你新嫂子鬧了,抓緊吃飯。上午你大耀哥還陪你新嫂子回門呢?”
大瑜衝她笑笑說:“三大娘,你聽:田第新、閔立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有來頭啊。”
太陽中天。
孝笑亭。學生們又悄悄拿出隨身攜帶的食物權充午餐了。女導遊停下話頭,喝口水。
“田第新、閔立明——應該真有其人吧?”有人插道。
“活生生的妯娌倆呢。”女導遊又說:“值得好奇的應該是,兩人名字的諧音,竟然讓一個還是中學生的孩子,就早早敏感地捕捉到了一個導航般的靈感。”
“巧妙之巧合。”
“老天會安排。”
“好了,別妄加議論,我們繼續聽。”
導遊莞爾一笑,“好。請聽我說——”
宋家的家宴上。魏淑娟接著剛才的話頭對大瑜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大瑜,你口氣不小啊,才念八年級,你就琢磨這些呢,這以後啊,肯定滿樹上的果子,隻有你小,也隻有你紅。”
助地歪頭說:“三奶奶,我最小?”
“好,數你最紅,行了吧。”魏淑娟衝他豎個大拇指。
莒繼紅:“三嫂,你就會寵。大瑜不小了,你們再寵就寵壞了。”
魏淑娟 :“沒有寵呢,這是她自己剛發現的‘大陸’呢,不簡單。”
莒繼紅:“別聽她亂彈琴,沒大沒小的。”
大瑜:“老俗語,鬧新人,頭三天不分大小嗎。”她說著兩手又摟住新媳婦的肩。
彩鳳接道:“大瑜,不能真的沒大沒小的,十四歲了,該懂事了?不許鬧了,抓緊吃飯啊。”
大瑜說:“二大娘,過罷三天,又都各自回自己家吃飯了,想熱鬧也湊不起來了。再說,大召哥和得郡嫂子還沒有來呢?”
“噢,兩個人幹啥呢?你們先吃吧。”彩鳳把孩子領給春年,“我去看看。”她說著走出大門。
大召屋裏,他和媳婦趙得郡兩個坐在床沿上,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隔著玻璃窗看見彩鳳進了大門,同時雙方目光相撞。兩個人連忙站起來,剛慌著走到外間客廳,彩鳳便一步邁了進來。大召連忙歉意地說:“娘,您不用來叫,我們這就去吃飯。”
彩鳳審視了兩個人一遍,然後說:“大召,得郡,自從你們結婚有了孩子以後,娘看得出,你們都藏著心思……”
“沒有什麽心思。”大召掩飾著說。
“真的沒有。”媳婦也附和著說。
彩鳳語重心長地說:“看樣子,不像是你們兩個人之間的事。一定有別的什麽不遂意吧,告訴我,我能幫你們的,一定幫你們。”
“沒有。真的沒有。”大召見娘那親善的麵孔,不安地說。
“嗯,”彩鳳笑笑,“我看得出,別瞞我好不好?到底因為啥?”
“娘,對不起,我做了個不好的夢,所以就——”
彩鳳白他一眼,“別撒謊了,你們這心事,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她又轉向得郡,和婉地問,“得郡,我知道你從小就沒有得到親生父母的愛,自從你和大召訂了親,我打心裏一直把你當閨女待,我們都是女人,有啥心事你不能告訴娘呢?”
得郡猶豫著。
大召搶著說:“娘,真的是因為我做了一個不好的夢。”
彩鳳扭頭一邊走,一邊說:“算了,去吃飯吧。不相信我,有苦就自己含著吧。”
“娘,我們是同病相憐……”得郡不忍,脫口說道。
“不可以說!”大召埋怨她說。
剛要邁出門的彩鳳,轉身回來,嚼味著:“同病相憐?”
得郡上前抓住彩鳳,負疚地說:“娘,原諒我們,我們這心裏……”
彩鳳拍拍她,“慢慢說。”
大召上前擋住她,哀求地語氣說:“不要說,不要惹娘傷心?”
彩鳳看著大召,依然溫和地說:“大召,你這樣就不讓娘傷心了嗎?你應當明白,天下沒有狠心的娘。”
得郡聽著,有眼淚流了出來。
彩鳳拍拍她,鼓勵她說:“得郡,相信我,你說,這同病相憐是咋回事?”
得郡看看大召。他還是搖頭示意不可。
彩鳳轉向大召,想了想說:“大召,如果你們自己能解決,那就更好,為娘不難為你們,我不再問了。走,都去吃飯吧。”
得郡忽然一把抓住婆婆的衣襟,懇求地望著她,“娘——”她想說出來,但又懾住了。
彩鳳略帶不滿地說:“大召,你們兩個這樣鬱悶寡歡的,時間長了,會悶出病來的。再說,你們不想讓我傷心,這樣不相信娘,難道我就安心了嗎?告訴我,什麽同病相憐?到底是什麽會讓我傷心?我有思想準備了,保證不傷心,說吧?”
大召一臉愁苦,依然固執地說:“娘,我那個夢已經破解了,就再別說了?”
得郡搖著頭,乞諒地對大召說:“大召,別瞞著了,這樣不好,娘心裏會疙瘩著的?”
大召歎息著搖頭,“唉。”
得郡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娘,俺實話實說,我們隻是一種感受,您千萬別在意,我們絕對絕對沒有背叛您,或者別的什麽意思。”
彩鳳:“嗯,做人就是要老老實實,於心有愧、於心不忍的,就不對了。說吧,什麽感受?”
得郡含糊地說:“娘,我認為我們的感受,也並不是不對,我們也是血肉之軀?”
彩鳳點點頭,“對啊。”
得郡看看大召,咬了咬唇說:“娘,我們的生活好了,每次吃肉、吃魚的時候,我們心下都想起一個人來——”
“想起你們的生父生母?”彩鳳敏感地問。
大召連忙乞諒說:“娘,我們看見不容易的您,這才偶爾突發的一種感受……”
彩鳳從容地笑了,“我們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這麽想就對了。早告訴我啊,俺不但不傷心,還寬心呢。太好了。行,吃飯去吧,咱慢慢來。”
“不,不要。”大召顯然不安地說,“娘,我們可不是那個意思。娘,你就是我們的親娘啊!人人都說生母不如養母。誰都知道,如果不是養母,生母拋棄了我們,我們豈不早就做鬼了……”
“不許這麽說。”彩鳳打斷他,“沒有苦衷,哪個父母忍心這樣做?天下之苦,莫過於娘心。你們都得把心放正……”
得郡不安地說:“娘,不說出來,您心裏會疙瘩著,我們心裏也總是給個結似的,把這感受說出來了,我們這心裏的結鬆開了,俺又怕您傷心難過呢?”
彩鳳反而笑了,“你這孩子,把娘看成什麽人了?我是那種人嗎?”
得郡:“那我們就打住吧,以後就不要再提了,行不行?”
大召也乞憐的樣子說:“娘,你千萬別在意,不然,我們這心裏就永遠不安了?”
彩鳳笑笑,拉過他來,又一手拉過得郡,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別誤會了娘。大召、得郡,可以說,你們都很懂事。可你們知道麽,人這一輩子,酸甜苦辣啥都可能遇著,遂心的、不遂心的……”
大召搶著說:“嗯,命運麽,就像一粒草種子,風把它吹到哪裏,它就在哪裏生根發芽,那裏就是它們的一片天地。”
得郡接著說:“我們對現實真的很滿足。”
彩鳳由衷地笑了,“真滿足就錯了。”
大召徐徐將運砂船靠了岸。手機鈴聲響了,他接通道:“哦,回來了,剛剛靠了岸,有事啊,娘?”
電話裏傳來彩鳳的聲音:“我給你說,你和得郡都馬上回家。”
“有事啊?這麽要緊?”
“有事,抓緊回來就是了。”
“好嘞。”大召說完收了手機。
大召和得郡進院門。彩鳳迎出來,喜形於色地說:“今天,你們知道是誰來了嗎?你們兩個的親生父母都來了。”
“——什麽?親生父母?”兩個人都錯愕著。
“喜從天降吧?”彩鳳又神秘地說。
大召忽然生硬地說:“我沒有親生父母。不見。”接著又帶有些嗔怪地說,“娘,您們才是我的親生父母啊!”
“我也沒有親生父母。”得郡說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就往外走,被彩鳳一把抓住,不滿地說,“沒有思想準備是不是?這怪我,我安排的想給你們個驚喜呢……”
“什麽驚喜?什麽親生父母?我們在需要人嗬護、需要人喂養的時候,他們幹啥去了?我們現在成人了,又冒出來了,我堅決不要。”大召冷冷地說。
得郡也固執地說:“我也不要,為什麽要見他們啊,既然當初拋棄了我們,那他們就當我們死了好了。”
彩鳳嚴肅起來,“咦,那你們的感受是欺騙誰的?”
“我是偶生感念,但我壓心底就沒有敢往下想過。我都告誡自己,不要往下想。”大召帶著義憤說。
得郡也帶有埋怨說:“娘,我們沒有說要認他們啊?”
彩鳳坦然一笑,“這是心病!更是心願!早了早心寬。”
這時,一對七十多歲的老兩口和一對四十多歲的中年夫婦,從屋裏走了出來。老兩口走向大召,那老頭顫抖著聲音說:“孩子,我們對不起你——”
大召無情地回道:“我不認識你們,你們走——”
中年夫婦走向得郡,中年男人吞吞吐吐地說:“閨女,我們也是沒辦法,咱粟家幾輩子了,人煙都不旺,到了爹這裏可謂是一枝三不絕啊,為了生個兒子,不但你,還有二妮、三妮,都被迫找人家了……”
“——啊?原來是這樣啊?重男輕女!你們好無情、好殘忍、好自私啊!”她似乎又被刺激了,激憤地吼道,“既然這樣,就永遠不要有女兒了,我才不要見你們呢,你們走!”她說完哭著跑進自己屋裏去了,並且又從裏麵鎖上了門。
粟氏夫婦追到門外,解釋著、自責著。
彩鳳收回視線,不滿地向自語又像訓斥大召說:“怎麽都這樣對待爹娘啊?他們可是你們的親生父母啊!”
大召雙手抓住彩鳳的手,懇切地說:“娘,您們才是我的親生父母啊!是您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大、撫養成人的啊!”
那老媽媽早已哭成了淚人兒,泣不成聲地說:“孩子,你上邊有四個哥哥、兩個姐姐呢,那年,咱家遭了大火,接著又鬧旱災,咱一家人連半飽也吃不上啊。娘也不忍心,娘是怕你餓死啊……”
“——噢,原來有好幾個弟兄姐妹呢——偏偏把我一個拋棄了?不要再說了——”大招愈加悲哀。
那老頭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孩子,當時,我們林家全家人都餓得骨瘦如柴呢,怕養不活你啊?”
“不要說了!為什麽他們餓不死,而偏偏就會餓死我呢?別假惺惺了,他們都是你們的心頭肉,我不是。我是磚頭,我是泥塊,隨便丟掉好了!”他越說越憤激。
彩鳳生氣地說:“不許你這麽說?”
大召依舊憤憤不平道:“怕養不活我,就別讓我來這個世上啊?我們村的王老太太七個兒子,還有兩個閨女,她不但沒把兒子送人,還又代養了姬王七年呢,那老太太咋就有寬容之心、博愛之心呢?既然你們這麽絕情、這樣偏愛,就不要來找我。你們走——”
彩鳳上前打了他一拳,訓斥道:“你冷靜點好不好?當初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大召失控了,根本沒有聽她說,仍然固執地說:“好,你們不走啊?你們不走我走!”他說完氣呼呼地拔腿就走。
彩鳳連忙喊:“大召你回來!聽見沒有?聽娘給你解釋——”
大召也不回頭,賭氣走了。
彩鳳尷尬地對林氏夫婦說:“親家老大哥、老大嫂,都怪我沒有提前告訴他,我原本想給他們一個驚喜,沒有想到弄巧成拙了,都怪我。其實他們早就有這個心思……”
“別說了,妹子,我們也不怪你。別管咋說,我們今天見他一麵,也就踏實了,趕上你們這樣的好人家,真的,我們踏實了……”林老媽媽說著說著又泣不成聲了。
老頭拉著老伴,一邊走一邊抹著淚說:“別難為孩子了,雖說連續趕上災荒,也是我們不對。是的,像這樣送人的孩子,惱透爹娘、誓死都不相認的太多太多了。你看看,他們不也這樣麽——”他說著指指粟氏夫婦。
彩鳳回頭,隻見粟氏夫婦還在門外苦求、自責著。她又轉過身看見林氏老兩口子已經走出大門,連忙追上去,抱歉地說:“對不住老大哥、老大嫂了,等我說通了他們,解開了心裏的疙瘩,我們隨後再聯係吧。”
林氏老兩口揮揮手,滿腹辛酸地蹣跚而去。
彩鳳又負疚地來到得郡門外。老粟正懇切地隔門勸說著:“孩子,你想想,我爹弟兄三個,十一個女孩子,隻有我是個男兒,可以說我是唯一的咱粟氏血統的正宗傳人啊?我擔當著一枝三不絕的重任啊?可偏偏趕上了計劃生育的大形勢。我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你說……你說我不這麽做——”
坐在床沿上的得郡仍舊激動地說:“女兒就不是傳後人嗎?你們可真是思想狹隘、自私極了!”
彩鳳站到窗口接道:“得郡,那個時候,人們的思想都正處在一個坎上——不是都出現過超生遊擊隊嗎,有不少的人都想不開呢。”
得郡振振地說:“娘,咱宋家莊沒有誰這樣做吧?俺五叔不也兩個閨女麽?一個女婿半個兒,兩個女兒不就是一個兒子了嗎?再說,像今天,哪個女兒遜色兒子?您就別為他們圓盤子了?”
粟太太哭訴道:“閨女,俺後悔了,真後悔了,後來生個兒子,還真不孝順我們……”她說著說著又泣不成聲了。
“噢,那偏愛的兒子不管你們了,你們又想起丟棄的閨女了?如果俺遇不到好人家,恐怕早就死掉了——成人不成人的怎麽還會牽動你們的心啊?……”她嗚咽著也說不下去了。
彩鳳又說:“得郡,今天可不是我大哥大嫂他們找上門來的,是我求他們來的。得郡,是你的感受打動了我啊,你是個有良知的孩子,是個重感情的人……”
“娘,你就別為他們辯護了。我說自己在吃魚吃肉的時候,想起生父生母,我以為他們會像您一樣善良而無奈呢?我怎麽知道他們就這麽自私、這麽偏念、這麽無情、這麽狠心呢?拋棄三個女兒?天呐,他們還配當娘嗎?……”
彩鳳厲聲嗬斥說:“你冷靜點好不好?這哪是你說給長輩的話?”她接著又和婉地說,“得郡,我知道你是個有度量的人,但是,如果連自己的生父生母都不能原諒,那又如何去寬容別人呢……”
含著淚的老粟,疚楚地對彩鳳說:“嫂子,別難為孩子了,原本就是我們的不對,我們太過分了,不怪孩子。我們回去吧,等她原諒了我們,我們再來,一輩子不原諒,我們也是自討苦吃、自作自受,不怪她們。”
彩鳳也抹著淚說:“也好,等她冷靜了,肯定會想開的。很慚愧,都怪我把這事看得太簡單了,才鬧的都這麽尷尬。實在抱歉,您多多擔待啊?”
粟氏夫婦悔恨著去了。
彩鳳坐在自己屋裏的沙發上生著悶氣。得郡怯生生地走了進來,歉意地說:“娘,就當啥也沒有發生吧?”
彩鳳苦笑一下,“得郡,這不是糊弄憨子嗎?”她繼而換作堅定的口氣說,“既然這瓦撇起來了,早晚要落地的。早解開這個結,早心安。”
這時,大召也回來了,一進門就乞諒地說:“娘,就當今天沒有發生這事吧?”
“你咋也拿自己和娘都當憨子啊?”彩鳳好笑地問,接著又耐心地說,“大召,這個事,在誰心裏也不可能一下子就順暢。話不說不明,木不鑽不透。你們都坐下,咱一定要把這個疙瘩解開,不然,你們做啥都分心,做啥也做不好,吃飯也不香,睡覺也不會踏實。”
大召試探著說:“讓時間來淡化吧?大白真相,這不是二度傷害嗎?特別是,我們怕傷害了您啊?”
“錯了。”彩鳳說,“別把這回事看反了,這是好事呢。這心結,多長時間也淡化不了,也逃脫不掉。我給你們說,在有生之年,都會纏著你們的,因為你們都不是那種所謂沒心沒肺的人。別孩子氣了,不解開它,最令我擔心不安的是,無論幹什麽,一旦走神,時時都隱藏著閃失。你倆都給我坐下。”
兩個人都拘謹地在對麵的矮凳子上坐下。大召緊接著又站起來,給娘倒了一杯水,遞到她麵前。
彩鳳感觸地說:“大召、得郡,你們現在想象出他們的感受嗎?撕心裂肺啊!再回頭品味品味他們那寸腸欲斷的眼淚——那是從心裏壓縮了三十多年,今天才像咱山上的噴泉一樣噴流出來的——那隻是傷心的淚嗎,也是傷心的血呢——是難過極了,又沒地方懺悔的那種味道。他們這樣走了,你們還想到沒有?他們也許會白天黑夜地痛恨自己,尋思著難過;也或許歎息一聲:算了,讓結在心上拴著吧,遺憾就遺憾吧。但是,這根心弦,是一根在有生之年牽動著你們,也牽動著他們的母子天性的弦啊?”她喝口水,又接著說,“大召,你們生母生父無奈之下,把你寄在我身邊,他們悲哀、懺悔,同時,你想想,我心下安穩嗎?一個巴掌拍不響,這其中也有我的一種自私啊?拆散你們骨肉我也有份啊?我的罪更大啊?所以,我懇求你們,原諒他們也是原諒我啊……”
大召連忙疚楚地說:“娘,別這樣說,您即便有過,就您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俺從不足尺的嬰兒,團抱喂汁、嗬護撫養、教導成人;您含辛茹苦、嘔心瀝血、諄諄教誨;特別是您待俺不但沒有偏見,相反,寵愛有加。娘,您沒有過,隻有愛心和恩德……”他說著有淚流出。
彩鳳苦笑一下,又說:“功與過,咱別先去論。大召、得郡,你們要相信一句話,‘天下沒有狠心的娘!’當初,哪個人不是轉了十八個圈子啊;實在是沒法了,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啊;也是眼睜睜地、很揪心地去走那一步棋。假如我換成他們的處境,說不定也會那樣走。”
得郡還是憤慨地說:“連續拋棄了三個女兒,難道這還不叫狠心嗎?”
彩鳳長長地歎口氣,“唉,那可是不知多少年了固化在人們腦子裏的一種觀念。一時間,太多太多的人都轉不過來呢……”
得郡激動地說:“難道說人們潛意識裏的這種觀念就與良心背道而馳嗎?他們就不感到殘忍不感到過分嗎?但願今天的撕心裂肺,但願今天的兒子不孝,能喚醒他們甚至和他們一樣更多人的良知……”
彩鳳和言說:“消消氣吧,有過錯的人都已經徹悟了,咱再總是抓住小辮子不放,就有點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味道了——我們現在也算大家大業的,人家外邊還不說咱小家子氣了。”她接著又說,“如果連自己的爺娘都這樣較真,那對世人呢?”
得郡:“這太讓人心灰意冷了。”
彩鳳:“還有餘恨啊?”她一口氣將杯子裏的水喝幹。大召提來暖壺又要倒水,她執意拒絕,又說,“明白這個道理嗎?喝水,隻要解渴或者說潤潤喉嚨,達到目的就行了,沒必要喝飽吧?特別是那無論什麽性質的殺人犯,難道說就都不能活了麽?你天成爺爺好說,製人一服不治人一死。中國的古訓太多了——什麽饒人就饒人?”
大召答言:“得饒人處且饒人。”
“哦。”彩鳳看他一眼,又故意問,“還有句呢,也是你天成爺爺好說的,什麽什麽不改就是過——”
彩鳳白了一眼又要答言的大召。於是,他故意裝出思索的樣子。得郡看出婆婆的用意,但也隻好接道:“是,孔子說,‘過而不改,是謂過矣’。可是,‘小錯糾偏,大過必責’啊?”
“得郡,今天這幾位老人大悲大傷的一幕,算不算得上銷魂啊?你們可是親眼見了,他們已經慚愧不安了,難道你真的要他們一輩子都慚愧不安嗎?真的忍心讓他們到死都帶著這個遺憾?他們可是你的親生父母啊!那樣的話,你們的心會安?不會吧。”她搖搖頭,又接著說,“得郡,你現在的思想疙瘩,正好同了你生父生母當年轉變不過來的那思想疙瘩。你這個一向敏銳的孩子 ,一時間咋就遲鈍了?我認為,全天底下的人都會說,團圓,是每個人的心願。我還認為,隻有團圓了,那受傷的心,才有地方療好。”
得郡又顧慮著說:“娘,我還怕我的養母有失意感啊?我畢竟是趙家撫養起來的。雖然我養父是個有學識有見地的人,養母卻是一個多愁善感的脆弱老人,恐怕很難變通?”
彩鳳:“哦,你告訴她,粟家不是來爭搶女兒的,是來負罪的,能不給他們個機會嗎。你再告訴她,天底下的人都承認家和萬事興,我們原本一大家子人家,這樣別扭著,心裏也別扭,過日子怎麽順當啊?都和了,親家們見了麵,大家心裏都坦****的多好啊?”
得郡緘默著。大召說:“我們明天去說說看吧?”
彩鳳看看他們,然後似乎乏力地說:“好,今天我也累了,你們回自己屋裏嚼味嚼味吧。不過,這事沒有在心裏想通之前,哪怕一天能掙一百大萬,也不要去掙。我決不允許你們帶著這重心思去幹活、去掙錢。記住,隻有心真正安、理真正得,做什麽才踏實。都聽話啊?”
太陽升上樹梢。
“咕咕咕咕——”布穀鳥的叫聲透過叢叢樹枝傳來。
一身連泥帶水的宋春年走進大門,看見彩鳳頂頭就問:“這不著邊際地,咋又會親家呢?機器隆隆響,湖麵上的風也吼吼叫,電話裏聽不清楚,到底咋回事啊?”
彩鳳歡喜道:“你不來,就不是親家大會了。”
“什麽親家大會?什麽意思啊?”春年帶著不滿地語氣問。
“你小點聲?別是淡了孩子們的興頭?”她示意著大召他們的門口,帶著神秘地色彩說,“您大召和媳婦兩個,今兒招親呢。”
小年似乎又不耐煩了,“什麽事啊?一會兒親家大會,一會兒孩子招親的?我們耽誤一船砂子,就是耽誤八九千塊錢啊!”
“就你一味的錢心。”她嗔怪地說,“今天讓你見識見識,八大親家相會呢。”
春年摸一下頭,“哪來的那麽多親家?”
彩鳳風趣地說:“摸不著頭腦了吧?”
得郡走來,笑著說:“爹,您天天住在湖裏的采砂船上賺錢,當然不知道了。”她說著又激靈地豎豎耳朵,聽了聽說,“喲,好像是車子回來了呢。爹,您趕快去換換衣裳吧?”
“到底咋回事啊?”春年有些著急地問。
彩鳳推著他說:“來不及了,你以不變應萬變吧。”
“哦。”春年隻好進了屋。
大召引著林氏老兩口,提著禮物進來了,不等彩鳳答言,老兩口就熱切地喊:“親家嫂——”
彩鳳迎上去說:“使不得使不得,您們才是親家大哥、親家大嫂呢。”說著又衝換好了衣服站在門口的春年喊,“春年,這是林親家哥、親家嫂,大召的親生父母。”
春年驚訝著,“啊?”同時連忙過來握著他們的手說,“大哥好,大嫂好!”
“娘——”得郡領著粟氏夫婦提著禮物,一進門就興高采烈地向彩鳳喊。
“呀?”春年再次驚訝著,過去握手問候,“大哥好,大嫂好!”
還沒有放開手呢,大賢提著禮物,扶著趙氏夫婦走了進來。
春年又連忙迎過去,招呼說:“趙親家哥,親家嫂——”
彩鳳和他們一邊招呼著,又一邊把親家們一對對地拉到一起,喚過春年說:“現在,我們鄭重地叫一聲——”
“——親家大哥,大嫂!”不約而同,八位親家都眾口一詞道。接著,又都眾口一詞說:“說來慚愧——”
“咕咕咕咕——”布穀鳥落在附近的叫聲
“你在哪裏——”不知誰家的小孩在院子外對唱。
“咕咕咕咕——”
“你在山後。奧,你吃什麽——”
“咕咕咕咕——”
“你吃石頭 。奧,誰給你做的——”
“咕咕咕咕——”
“你的媳婦?呸,你的媳婦死了——”……
彩鳳問大賢:“這是誰家的孩子在唱對台戲啊?”
“咱自己家的孩子啊。”宋及地說著進來了,又補充說,“二奶奶,那是我的孩子,咱宋家的孩子,對吧?”
“對,這個不假。”彩鳳又似乎不滿地說,“及地,你一個老師,咋還教孩子這樣的兒歌呢?”
“嘿,這兒歌不知傳了多少年了呢。人們記著它,意思可多了?首先,前人就有感慨的詩寫道:生子百鳥巢,白鳥不敢嗔。仍為喂其子,禮若奉至尊。”
彩鳳窺視親家們一眼,連忙打斷他說:“行了行了,就你知道的多。”
“嘻,我還沒有說完呢,它還有另一層提示呢。”宋及地扶一下眼鏡說,“——鴻雁及羔羊,有禮太占前,行飛與跪乳,識序如知恩。”
春年說:“及地,你說遠了?”
及地笑笑,“沒有。你聽——”
“咕咕咕咕——”
及地接著說:“杜鵑‘咕咕’喚聲切,河山回**尋祖歌。寄巢何寄血統色?不要,難為赤子心不歇。耳後娘居方是所,子歸,花好月圓胞聲和。‘我要歸祖’聲聲累,歸來,相向心安理也得。”他點一下頭說,“嗯,歸來,相向心安理也得。人心所向、皆大歡喜啊!”
大賢讚歎說:“嗬,這宋老師也會作詞了?”
及地說:“你們知道這是誰作的詞嗎?愛家香。仁夢圓的老奶奶。她老人家九十多了,失散四十多年的孫子回來了,便即興作的這首《念子規》呢。是祝時孝的女兒祝呈呈替外曾祖母發表在刊物上,我們看到的。”
“還有一層意思呢。”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擠進來說,“我爸爸說這是一個警示:我們班裏就有三個外村的同學,他們的爹娘都是離了婚的呢,哼!這是對他們爹娘的挖鼻子指眼睛——連自己的小孩都不關心。”
“跟你爸好好地學,一定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大賢說。
春年笑著說:“及地,宋老師,是大召特意邀你來給我們陪親家的吧?”
及地自嘲地一笑,說:“什麽老師啊?你們都能無師自通,別喊我老師,不敢當。好了,現在,你們這眾親家都名正言順了,我還有必要留在這裏麽?喔,對了,我還有幾句話要問——”他轉向大召和得郡說,“大召叔,嬸子,你們兩個可謂太富有了,此刻,可以說你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們趕上了好人家、趕上了好時代啊!但是,突然麵臨這麽多親人,我來問你們,第一個先疼愛誰啊?”
親家們搶著說:“他們的養父養母啊。”
“我春歸大爺。”大召和媳婦同時脫口道。
及地鼓掌說:“太對了!還是二奶奶了不起啊。我不走了呢,我還得跟著學習學習這為人身後的禮數呢。”
“你不能走。”大召說,“我的幾個親哥哥姐姐的,還有得郡的幾個姐弟馬上就到了,這麽大個場麵,怎麽能少了你這樣的明白人呢?”
隨著話音,有車子的響聲。接著,他們的親人都擁了進來……
蘇豐源邁著小步從院子角回屋,問正炒著菜的丁香:“下邊路上咋那麽多車呢?都幹啥的?”
丁香:“是大召和得郡都找著家啦。”
“什麽?他們都找著家啦?找著正根啦?”他吃驚地問。
娘也好奇地問:“真找到親生父母了?”
丁香:“嗯。”
“哈哈,找著家真好。”他驚喜著,但接著又尋味著說,“都找著家了?都找著家了!他們都找著家了——咕咕咕咕……”
老伴嗔怪地說:“老小孩,讓人哭笑不得。”
丁香端上來菜,對他說:“您不是想天成叔嗎,我去叫他。”
老伴:“這老頭子啊,今天邀天歌、明天邀天成、後天邀春雨的,人家有工夫沒工夫的都得來陪你啊?”
豐源:“別說的這麽死板,我想他們,想跟他們喝兩盅,同齡人才有一樣的看法、才有話拉嗎。你們又給我解不了心裏的悶?”
“喲,這麽說,天成不是被春運叫去吃飯了,就是被王家幾個弟兄叫去吃飯的,子規家就更不用說,隔三差五地請去了,這都是請他解悶的?天成可真是個百寶囊了?”老伴帶有諷味說。
丁香答道:“不是這意思。天成叔一輩子不容易,無兒無女的,上歲數了,連個說話的沒有,大家都是怕他孤獨。”
蘇豐源:“聽見沒有,都怕孤獨。”
蘇豐源和宋天成兩個在茶幾上喝著酒。
裏屋裏,丁香陪坐在一邊。娘給菊豔通著電話,“——嗯,這老長肉啊,嘿,咋說的?娘是沒有心思了就胖吧。……血壓高啊?高就高吧,一家人都團圓了,我們死也瞑目了。……啊,我今天說話老不著邊際嗎?……好好好,不說死。……奧,你爹啊,迷了,喝酒解心病呢。……他那病啊,老病了,華佗也醫不好!……隨他,他死了肅靜啊!……又不著邊了?嘿,俺糊塗了,行了,幹脆不說了,掛了,啊。”她掛了手機,又自語道,“兩個人去國外出差呢,又嘮了這麽久,十塊錢的話費不知夠不夠呢?”
外間屋,豐源問天成:“我納悶了,天成兄弟,你這個滿腹經綸的人,今兒個咋也寡言少語、悶不作聲了?”
“我也自以為是隻‘獨眼’,凡事不覺得困惑,可今兒不行,好像一盤棋,走哪都不合適,咋就走絕了呢?一頭霧水。”天成說完又沉悶起來。
豐源:“唉,這頭疼病,跟你說的樣,沉屙了。俺尋思多半輩子了,一直也沒有理出個榫和卯來。我以為你能指點迷津呢,你也不開竅、也拿這孤獨沒法子。可怕的孤獨啊——哎,你是不是也給小鬼捂住眼了?指給你死路一條?就像那羅網,沿著那迷糊人的網路,走進網尾子裏去了,讓我們一死百了?嘿,一死百了好啊!”他稍頓又歎息道,“——哎呀,一死百了,這人死了,又說回來了,還是有魂呢?這魂也同樣是孤獨啊?孤魂野鬼!哎呀,咋就跳不出這圈子呢?”
天成起身說:“你是不是有點著魔了?我走吧,我無能為力……”
豐源一把拉他坐下,“別走,解心病呢。你走了,你一個人孤獨,我心也孤獨。來,再喝一杯?”
天成不便於推脫,啜了一小口酒,繼續低垂著頭。
豐源忽然問:“哎,天成兄弟,我冒昧地問一句,你還打算娶個媳婦嗎?”
天成望著他,哭笑不得地說:“大哥,你真有酒了?說這不著調的話?”
豐源並不驚動,依然慢聲慢語地說:“不是酒話呢。我是說,你百年以後呢?這孤魂野鬼的——”
天成笑了,坦然說:“我死了當然埋在爹娘懷裏啊。那就是家,永遠的家。娘在哪裏,家就在哪裏。有娘就不孤獨。”
“噢——”豐源恍然大悟,又漸漸笑出聲來,“哈哈哈,來,我敬你一杯?”
天成搖頭說:“大哥,你神經質了?不能再喝酒了。”
丁香開門走來說:“都別喝了。”
天剛放亮,蘇豐源一個人扛著鐵掀,蹣跚著來到小川的墳前。他在剛出苗的棉花壟中間,掘了幾掀土,堆添在小川的墳頭上,拄著鐵鍁,深彎著腰咳嗽了幾聲。然後看著自己當初給失蹤的菊豔築的那個假墳頭,悲苦地說:“菊豔,爹曾經給你築的這個墳頭,繼續留著吧,你百年之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你的位,爹等著你的魂呢。”他說完,又往那假墳上添了幾掀土,然後又咳,最後竟咳出幾口血來。他喘著粗氣……
丁香走進娘家,見娘在拾掇著做飯,頓時埋怨說:“哎呀,我的娘,你們今天怎麽等不及了,自己動手做開飯了?您這血壓這麽高,你可真把俺嚇死了?”
娘放開手說:“你爹說他去你家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丁香納悶地說:“他沒有去俺家啊?路上也沒有遇著呢?”
蘇豐源在假墳旁,躲開棉花苗兒又築著一個土堆,喘息著說:“丁香,百年之後,你也來這裏吧。不然的話,你去哪裏好呢?與誰合葬呢?孤魂可不好,孤魂野鬼呢——唉,是我這個當爹的害了你啊。我犯愁好多年了,嘿,今天我總算給你找著地方了,我和你娘也來,咱一家人都團圓,多好——唉,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啊。我怪自己,我更恨他祝尚新啊,他個人麵獸心的家夥!”
他正罵著,突然一股旋風來他麵前旋轉著圈兒。他揮著鐵鍁就打,並咬牙切齒地罵道:“打死你個祝尚新!打死你個祝尚新……”旋風不見了,他喘著粗氣,突然,他一頭栽倒,氣絕身亡。
魏同媛扶著門框出來,抱怨著:“這老頭子,害孩子去找你,故意地氣人……”
丁香剛走出院門口。隻見嚴勝沫媳婦慌著跑來,遠遠地就喊:“丁香,不好了,你爹他、他、他——”
丁香急忙迎上去,緊張地問:“我爹怎麽了?他到底咋了——”
勝沫媳婦喘息著說:“他死在小川的墳旁了啊。”
“啊——”丁香如雷擊頂。
魏同媛緊走幾步,過來問:“老頭子去哪裏了?”
勝沫媳婦:“俺一早去修剪棉花苗,一進地就嚇俺一跳,咋躺著個人呢?旁邊還有吐的血塊,俺低頭一看,咋是豐源叔啊?摸摸鼻息——”她搖搖頭,又歎息一聲,“唉。”
——魏同媛聽著,眼神漸漸失色,一下子栽倒在地。
“娘?娘——”丁香托起她的頭,急切地呼喚著。
“抓緊叫救護車?”勝沫媳婦說著,給丁香要了手機,撥打電話……
隨著鳴笛聲,120救護車來到了。時孝、夢圓、子規、小年等,一幫人連忙閃開。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的醫務人員,俯身用手試試她的鼻息,又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瞼,站起來說:“準備後事吧。”
頓時,哭聲一片。
小川的墳旁,一個大土墳,周圍擺滿了花圈,其餘的都夷為平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