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滅情理老幼皆欺 逢機緣塵封揭迷
穀秀推著自行車走進娘家院子,停好後從車子前大梁上的小椅子裏往下抱著孩子。彩鳳聽見動靜後,抱著一個孩子、領著一個孩子迎出來,喜出望外地說:“喲,你來的正是時候,俺正犯難呢。”
穀秀看看她說:“又犯啥難啊?是說大哥對丁香姐還沒有放開?”
彩鳳邊讓她進屋邊說:“所以說,得跟咱姑家先走動起來。一個是她對咱兄妹幾個可以說夠實心實意的,這樣的至親,不來不往的,人家街坊鄰居的得是先笑話咱吧?再一個說,不走動起來,和起來,和丁香就傍不上邊啊,是不是?”她拉過一個凳子,讓穀秀坐下後又說,“俺就這麽琢磨著,自己做主往咱姑家去了兩趟。嗨,別提啦,丁香姐還是不願見俺。俺兩次進門,她都是立馬撒個謊說有事,就出門忙去了。你說……”
穀秀說:“那天下大雨的時候,你不是說她已經想開了嗎?還說同情你?”
彩鳳:“她是這麽說的。她那天還說俺做了女人該做的呢,要麽俺也不敢,也不能直接去她家裏啊?”
穀秀又問:“你沒有提大哥的事吧?”
彩鳳:“俺進院門啥話還沒提呢,她就說一句‘你來了,你姑在屋裏呢’,接著就背個筐子,要麽扛張鐵掀,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穀秀:“她肯定是怕你為大哥的事,還不依不饒。你越這樣去,她一下子就明白,那肯定沒有別的事。她又不傻。”
彩鳳:“所以說俺才犯難啊?天歌嬸子也說了,咱都是‘合上眼敲鑼——瞎使勁、使橫勁’。唉,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穀秀,你想想還有啥好法沒有啊?”
穀秀尋思著,為難的樣子說:“唉,這姻緣、這天意,誰知道是對是錯啊?”
彩鳳也思慮著,又突然說:“穀秀,你知道嗎?”
穀秀抬頭問:“什麽?”
彩鳳:“這世上,有不少自己不能生兒、不能生女的,有過繼個本家侄子的,也有過繼個娘家侄子來當兒子的,俺聽說過不少呢。所以,俺有個大膽的想法……”
穀秀打斷她說:“俺想啊,你別這麽急著做。看不透大哥的心思,誰這樣主張,怕是他會和誰惱的。往家娶媳婦,和倒插門,這可完全不一樣。你想想,他在咱家是什麽位置啊?大哥是個什麽心態自居的?古人說過,有父從父、無父從兄,什麽意思啊?你想讓他撒手?”穀秀搖搖頭。
彩鳳說:“不急,俺知道這樣的事不能操之過急。不過,剛才我就說,得先走動起來,和顏了才好一步步地來啊。難就難在這裏。大哥還有小年都擰著脖子的不去咱姑家,俺去了又不冷不熱的,起不了多少作用,隻老五能去,可一個小孩家,又能擋啥事啊?”
穀秀:“是。別管咋說,不走動起來,積怨解不了不說,還會被街坊鄰居笑話。咱都不是小孩了,就這一個老姑,對不對?”
“嘿,對。”宋天緯領著小時孝一步進屋來了,又接著說,“你們想老姑,老姑更想你們呀。”
“哎呀,姑,你還好吧?”穀秀連忙起身問。
“好,還行。”宋天緯應著。
彩鳳也搶著說:“姑,你快坐下。不是大哥和小年不願去,你也知道,我和清明去了,丁香姐都……”
宋天緯漫不經心地笑笑說:“別怪丁香,她可真不容易。”
“娘說,俺想過肅靜日子,不想讓人攪和俺。”小時孝天真地說。
彩鳳驚喜地望著他說:“喲,這孩子長這麽高了,幾歲了?這麽懂事。”
小時孝戒備地看著她,不予回答。
穀秀又說:“八歲了吧?是不是今天星期天,不去上學了,就跟著奶奶來了?”
時孝又生疏地看看她,也不言語。
宋天緯拍拍他說:“時孝,這都是親人。”又分別指指她們說,“這個是表嬸,這個是表姑”
小時孝站好了說:“表嬸好。表姑好。”
“哎喲,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麽有禮貌?”魏同媛一腳門裏一腳門外說。
宋天緯連忙站起來,歡喜道:“親家。”又突然間覺得似乎不太妥,連忙改謂說,“嫂子,這不是外人,是您外甥,小時孝。”
“啊?俺外甥?”她愈加高興地蹲下身,抓住他的小手說,“乖孩子,姥姥真想不到,俺這外甥這麽乖呢。乖孩子,叫姥姥。”
小時孝緊繃著嘴唇,陌生地望著她。
宋天緯說:“時孝,叫姥姥啊?”
時孝先看一眼奶奶,然後又極不情願地叫一聲:“姥姥。”
魏同媛還是歡天喜地,連忙應著,又慌著從衣兜裏掏出兩元錢來,遞給他說,“乖孩子,拿去買糖吃 。”
小時孝縮著雙手,搖著頭。
魏同媛又說:“拿著啊,孩子,姥姥應該疼的。拿著。”她說著就強塞。
小時孝著急地說:“不要。娘說的,誰給東西也不能要。”
魏同媛:“姥姥給錢也不要嗎?”
時孝:“不要。好吃的、好看的還有值錢的,都不能要。”
彩鳳問:“那為什麽?”
“上當。”時孝脫口道。
魏同媛一臉窘態。
宋天緯連忙解釋說:“這孩子可聽大人的話了,從小就懂得孝順。”
彩鳳打趣說:“誰給東西都不要?那表嬸做了飯,你能不吃嗎?”
他果斷地說:“不吃。”
彩鳳吃驚問:“又為啥?”
他又脫口道:“上當。”
穀秀埋怨她說:“哪有你這樣問孩子的?這不是激孩子嗎?”
魏同媛站起來說:“咱不知道,規矩這麽嚴呢。”
穀秀說:“這也難怪丁香姐。”
彩鳳又說:“聽娘的話,也一定聽奶奶的話了,奶奶她吃飯走,你也吃飯走,啊?”
宋天緯說:“都別勸了,我們不能留這裏吃飯,他娘不知我們來,時間長了,會著急害怕的。哎,老五呢?俺看老五一眼就走。”
彩鳳歉意地說:“喲,這麽不巧,這星期天,他跟著兩個哥哥去自留地幹活了,別掛記他了,都十四歲了。奧,要麽,下星期讓他去看您?”
宋天緯:“不用專門去。”
彩鳳:“不專門去。他去祝家莊聯小上學呢,拐個彎就是了。”
魏同媛見宋天緯要走,連忙起身先走一步說:“嘿,親家嫂子,你難得來一趟,就再嘮會吧,俺有事就先走了。嗯,都站住別送。”她盡管雙手攔著,大家還是送她到柵門外。她回頭招呼著,拐過了院子角。
宋天緯領著小時孝,走在拐彎處。小時孝忽然看見地上一張五元的紙幣,但抬頭間,又驀然發現一個身影一閃進了胡同。宋天緯也看見了那張紙幣,於是對小時孝說:“時孝,那不是錢嗎?快撿起來。”
時孝抬頭看著奶奶說:“不要。那是姥姥故意丟的。她剛躲進那個胡同裏去。”
宋天緯問:“你咋曉得是她丟的?”
小時孝:“她躲躲藏藏的。”
宋天緯:“喔,她故意丟給你,你不要嗎?”
小時孝天真地說:“不要。娘說的,別上當。”
宋天緯寬慰地笑著,又摸摸他的頭說:“好,不要就不要,咱走咱的。”二人說著徑直去了。
魏同媛又從胡同口閃現,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悄悄走回來,撿起錢,一臉的失意。
放學的路上,小時孝拿著石板回家。祝尚新七歲的兒子祝時金和六歲的兒子祝時銀,緊追在他的後頭。一副刁滑模樣的時金緊走幾步,靠近了時孝,接著又往路邊貼他。時孝站住了,冷眼望著他說:“你想幹啥?”
時金毫不示弱,“你想幹啥?”
時孝說:“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路,你幹嘛貼到我身上來?”
時金歪頭撇嘴說:“咦,這大路是你家的啊?我願咋走就咋走,咋的?”
時孝不願理他,看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時金又追上去,往路邊上擠他。
時孝站住了,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時金故意擋在他麵前,也一動不動,輕蔑地看著他耳朵垂下的肉瘊,伸手就去抓。時孝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拉,便把他拉倒在地:“你再找事,我就揍你?”
他剛說完,時銀就在後邊一躍,摟住了他的脖子。不等他將時銀摁倒,時金已爬了起來。頓時,三個人便扭打在一起,時孝的臉上被撓破了,時金的臉上也給撓破了,時銀的鼻子出了血。
這時,姬王跑了過來,一把把時金拉開說:“欺負人啊?兩個打一個。”
時金見情況不妙,拉起小時銀來就溜了。
丁香家,她嗬斥著時孝:“你幹嘛和人家打架,看看這臉上被人家撓的?你再這樣不聽話,就別去上學了。”
時孝咬著嘴唇,一語不發。
奶奶過來說:“別嚷孩子了,咱時孝是個老實孩子,說不定是人家的孩子欺負咱呢。過午我去送孩子,咱越沒人越不能讓他們欺負。這人就這樣,給人欺負慣了,時不時地就想欺負你。再說,這孩子如果被人欺負怕了,以後無論做啥事,都會出不開身的。不能這樣。”
宋天緯領著時孝走在上學的路上。遠遠的就看見時金和時銀兩個截在路口。一個大人的身影在胡同口一閃便不見了。時孝他們走近了,時金和時銀兩個二話不說,上去就打。宋天緯邊拉邊嚷:“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麽沒有管教,守著大人還敢這樣撒野呢?你放開,你倆再不放開,我可要打你們了?”
“我不信你下得了手?”祝尚新從胡同口走了出來,歪著頭,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說,“我看看你打哪一個吧?”
宋天緯罵道:“小跋扈羔子,你一個大人家唆使著孩子們打架啊?你還是個人嗎?”
“那你幹嘛袒護著一個呢?”他說著,又衝自己的娃喊 :“別怕,有人護他,我來護你們,揍他個野種。”
“呱唧”,宋天緯上前就給了他一記耳光,並罵道:“你還有一點人味嗎?這是你當爹的說的話嗎?”
祝尚新摸摸臉,然後拉著娘就猛勁地往後拽,並吼道:“我有天大的冤枉。”他說著就把娘拉倒在地上,並踏上一隻腳。娘想爬起來,他就猛蹬一腳。
老五和姬王跑來了。老五過來就打祝尚新。姬王上去把時金幾個拉開。祝尚新開始還讓著老五,見他毫不留情地猛勁打自己,他揮開架勢就把老五摁在地上,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腳。姬王向他吼道:“你們幹嗎老欺負人家?上午放學,您兩個孩子就欺負時孝,是我拉開的。”
“好啊,我就是等著來揍你的。”他說著就衝向姬王。姬王拔腿就往宋家莊跑,祝尚新追在後頭。老五又追在祝尚新後頭。
剛進宋家莊,子規過來了,見狀停住腳步,問追上來的老五:“咋回事?”
老五憤憤地說:“他讓兩個孩子打時孝,咱姑去拉,他又把咱姑打了。”
子規頓時大喝一聲:“祝尚新,你給我站住!”
祝尚新停住腳,立馬回頭向他奔來,並惡聲說:“揍小雜種,管你屁事?”
子規二話不說,上去就和他打在一起。老五也上前幫手。沒幾個回合,祝尚新就被打倒在地。子規瘋了一般狠狠地往他臉上打著。就連老五都害怕了,又來拉子規。子規這才放手。而祝尚新爬起來,更是急了眼。可不等他向子規衝來,王老大兄弟幾個已來到跟前,王老大也不言語,上前就給了祝尚新一拳。緊接著,幾個弟兄把棉襖一脫,一起向前,又把祝尚新打到地上,無情地揍著。
“住手!”已當上大隊長的宋春雨趕來了喝住說。
王氏兄弟停了手。自知理虧的祝尚新爬起來就要走。宋春雨喝道:“祝尚新你站住,說清楚了再走。”
祝尚新不屑地說:“有啥好說的,你們村仗著人多欺人,你又不是沒看見。”他說著擦一把臉上的血。
老五說:“大隊長,他是狡辯。今天頭午他的兩個孩子欺負時孝,姬王拉開了。過午俺姑去送小時孝,他領著兩個孩子截在路上,又打時孝,俺姑去拉,他又把俺姑打了。我趕在跟前,上去拉開,他又把我打了。姬王說了句頭午三個孩子打架他拉開的,他二話不說,又攆著姬王要揍他。這不他就一直追到咱宋家莊來了麽。揍他,還不是活該麽?”
宋春雨:“祝尚新,你可真囂張啊。你做了不對人的事,還敢跑到我們宋家莊來打人,今天揍你是揍對了。”
祝尚新自然不願聽他教誨,不服地看他們一眼,扭頭就走。王老大說:“我告訴你,以後你再敢欺負小姬王,我饒不了你。”
小姬王又追上一句:“欺負人家小時孝也不行。你的孩子再欺負他,我就抱打不平。”
老五、小姬王、小時孝等幾個走在上學的路上。子規暗中閃現的身影。
麻氏送時金兩個到路口,見他們幾個經過,哼一句:“狐假虎威。”
老五回一句:“陸壓飛刀殺狐狸精。”
小姬王立馬攥緊拳頭,宣誓似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麻氏仇視他們幾眼,作罷去了。
丁香家,時孝拿著一個文具盒給奶奶炫耀著。丁香走來問:“你這是哪來的文具盒?”
時孝怯怯地說:“是五叔給的。”
丁香接過來,看看說:“這是新文具盒呢?他就這麽送你了?”
時孝眨巴著眼睛說:“不是,他說是子規叔叔買了兩個,給他一個,給俺一個。”
頓時,丁香的臉扭曲了,生氣地說:“我告訴過你,不隨便要人家的東西。去,給老五送回去。”她說著氣憤地把文具盒扔給他。
宋天緯連忙說:“你看看,這何苦呢?也就是一個盒子啊,又不是外人。”
丁香急的幾乎要跺腳地說:“娘,咱不要別人可憐。五九年多困難啊,咱都熬過來了。再說,別人可憐咱這可憐咱那的,咱這日子就不會肅靜。咱為了不讓別人攪和,俺想好了,從今往後,咱就挺起腰來,有誰欺負咱,咱就不給他拉倒。咱越是軟弱,越是有人敢欺負咱,也就越有人來可憐咱。咱不讓他們可憐,咱在人們眼裏得有骨氣才行。隻要咱做得正,誰也不怕。誰也沒有兩條命!”
宋天緯站起來,點點頭,振作地說:“好,你說的對。”又低頭對時孝說,“聽見了麽孩子,明白娘的話嗎?不隨便要人家的東西,不讓他們可憐,更不讓人家看不起。”
時孝似懂非懂地說:“行,我把盒子還給五叔。”
東方日出。時孝係好棉帽戴去上學,丁香送他出院子門,剛到門口,兩個人都吃驚地站住了——一隻死兔子丟在門口。
丁香頓時警覺的四下裏望望,不見有人蹤影。但她還是一臉忿怒地抓起兔子來,用力扔出老遠。時孝不解地望著她,喃喃地問:“娘,兔子肉不好吃嗎?”
丁香不滿地掃他一眼,又衝門外空曠的一片喊:“不要你們可憐——”
此刻,躲在牆角後,窺視著這一幕的蘇豐源,突然用手捂著感到疼痛的胸口。
丁香看看外麵一切平靜,又蹲下身勸時孝說:“兒子,記住,不是自己勞動得來的,咱不要。去吧,去上學吧。”
時孝點著頭去了。
蘇豐源蹣跚著進家,走到門口,一頭栽倒。
子規進家。彩鳳慌著過來說:“大哥,豐源叔住院了,小年用地排車拉他去的,你去看看他吧?”
子規應著:“哦,去公社醫院了?我這就去。”他說完,推了自行車就走。
“有人掉水裏了。快來人啊,有人掉水裏了……”
他剛出村口,一陣急切地呼喊聲傳來。他慌忙將車子拐向湖邊。
遠處的水裏,一個身影掙紮著。
急蹬著車子的一雙腳。
“小時孝掉水裏了,你快救救他吧?”姬王見他近了,急著跑來說。
他將車子撒手一丟,疾跑幾步,就跳進了冰水裏。
岸上已圍了很多人。子規拖著小時孝遊向岸邊,隻見他臉上被冰劃破了好幾處,正流著鮮血。剛到淺水邊,他便栽倒了。宋春雨說:“抓緊送醫院。”
丁香正挑著糞。小姬王跑來,氣喘籲籲地說:“丁香姐,不好了,時孝掉水裏了。”
丁香震驚著:“啊,在哪裏?”
“被人救上來,送醫院了。”
醫院裏。子規和蘇豐源躺在**,魏同媛、穀秀、小時孝陪在旁邊。
這時,丁香跌撞著推門進來,一眼望見時孝,她連忙跑過去,抓住他的手,焦急地問:“你沒事吧?”
小時孝一臉慚愧不安的樣子說:“俺沒事。”又指著身後躺著的子規,怯怯地說,“是子規叔叔救上俺來的。”
丁香本能地看看頭上纏著繃布的子規,她不能控製自己了。八年來的怨恨,在刹那間融化。她走過去,滿心酸楚地說一句:“子規哥,謝謝你,救了時孝。”
一臉歉疚的子規連忙說:“別謝我,丁香姐,你得謝孩子。”
丁香一時困惑。
一直看著她的穀秀,走近一步說:“丁香姐,你回頭看看這是誰?”
丁香回頭,隻見娘正張大著嘴,一臉渴望地望著自己。同樣是積存了八年的怨意,刹那間被一種人之母女天性的心靈呼喚聲,**然開了,“娘。”她哭著奔過去。
母女抱在一起,一任塵封的感情之流奔放著。穀秀過來拍拍她們。丁香放開娘,娘說:“俺可把你等回來了!丁香,你看看你爹。”
她望著另一張**那已是淚流滿麵的蘇豐源,又聲淚俱下地喊道:“爹。”
蘇豐源張了幾次嘴,終於說:“閨女,你要不認俺,俺這心不枯死也揪死了。”
穀秀說:“丁香姐,你摔了那隻兔子,等於摔了俺叔的心啊!你還又說……唉,他受不了啊,剛到自家屋門口,就倒下了。丁香姐,你一定要回來啊。”
丁香禁不住再叫一聲“爹”,接著趴在他身上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穀秀拉起她來,說:“要不是小時孝落水,俺叔的這心病啊,可不知什麽時候好呢。”
丁香望向小時孝。
小時孝走過來,天真地說:“娘,真有王祥嗎?”
丁香莫名地問:“哪個王祥?”
小時孝說:“說是好多年了,王祥他從小就死了親娘,是後娘養著他。後娘是個黑心的人,但王祥還是感激後娘養著自己。別管後娘在爹麵前怎麽說自己的不是,他都不記恨,依然對後娘很孝順。有一年冬天,後娘得了大病,他就到處給後娘找醫生看病,可就是不見好。後來他聽說外地有個老先生看的好,就把他請了來。那老先生說,這需要一條大鯉魚,再加上米醋,熬湯吃,就會好起來的。王祥聽了後,就買來了米醋,然後又來到河邊,準備抓一條鯉魚。可是河水已經結冰了,他想了想,就把棉襖一脫,光著膀子貼在冰上,來暖化冰。河神被他感動了,吹了口氣化開了冰,還讓一條鯉魚跳出水來。王祥抱起魚來就跑回家,給娘熬湯喝了。娘喝完以後,那病果然就好了。從那以後,後娘也就不再黑心王祥了,他也就更孝順了。”
丁香吃驚地問:“你聽誰說的?”
穀秀接道:“他說老五講給他的。不用說,老五是聽天成叔講的。小時孝剛才把這個故事給我們講一遍了。他所以落水,就是也想給你捉條大魚,效仿人家,也想感動河神呢。”
丁香反而板著臉,生氣地對時孝說:“傻孩子,就是給你條大魚你能抓住它嗎?你這不是憨嗎?”
時孝天真地問:“不是有河神嗎?還有個叫董永的,天仙女都來幫他織布呢。”
穀秀也哭笑不得地說:“畢竟是孩子。”
丁香又嚴肅地說:“以後可別做傻事了,讓娘害怕就不是孝順了。記住沒有?”
時孝點頭作答。
丁香又轉向穀秀說:“好妹子,你離這醫院近,這裏就多麻煩你了,俺得趕回去,不然,你姑她可該著急揪心了。”
穀秀:“你別客氣,俺離這裏才二百米遠,啥都方便。”
魏同媛說:“回去吧。你不來,你爹的病可沒準。你叫一聲爹,他的病就沒了。”說著又掏出幾斤糧票來,遞給丁香說,“拿著,這回可別說不要了。”
丁香欲言又止,接過糧票來,揮揮手就走。還沒到門口,一臉窘態的子規忽然喊住她說:“丁香姐,我聽說最近這幾天,咱公社裏的男女勞力都得出義務工去清挖清河道,你們就別去了。讓豐源叔替你們出工。俺家和豐源叔的還是分在一塊,有小年俺倆就都完成了。”
魏同媛搶先答道:“中,中。丁香去了不方便,就這麽定了。娘說的。”
丁香隻是點一下頭,然後領著時孝就走。時孝回頭說:“姥爺、姥姥再見!小姨再見!子規叔叔再見!”
“外甥再見——”蘇豐源扯著長腔喊。
丁香領著時孝走在山路上,時孝忽然問:“哎,娘,俺稱呼子規是叔叔,小年是二叔、老五是五叔,姥姥咋又讓俺稱呼穀秀是姨呢?又說還得稱呼清明是舅舅?”
“讓你怎麽稱呼就怎麽稱呼吧。”丁香敷衍說。
時孝又好奇地問:“俺還不明白,子規叔喊你姐姐,你呢,咋又稱呼他是哥哥呢?你們到底誰大誰小啊?”
丁香不耐煩地說:“別什麽都好奇,一個小孩子,長大就自然知道了。還有,以後不許和他接觸啊。”
時孝抬頭望著娘的臉問:“又為什麽?”
丁香又不耐煩地說:“你咋不長記性呢?我說了幾遍了?咱想肅靜,就誰也不能理會他們。”
“奧。俺這回記住了。娘。”
兩個人正走著,小年騎車馱著老五迎麵趕來。小年早早地下了車,似乎還帶有慚愧地說:“哦,丁香姐,看見這孩子,我們也就放心了。”
丁香繼續走著,不冷不熱地說:“都不用掛念。”
老五又問:“哎,大哥也沒事吧?”
丁香忽然站住了,答非所問地說:“老五,以後去看望姑,隻你一個人去就行,別人不要去。”
老五不解:“為什麽?”
她轉開對麵說:“寡婦門前是非多。”
“什麽意思?”老五問二哥。
小年看他一眼,又轉向丁香問:“彩鳳也不能去嗎?”
“你姑隻掛念老五。”她果斷地說完就走。
小年望著她的背影,搖搖頭。
柳樹發芽。
丁香望一眼剛澆完的幾畦蔥,拿起外衣,挑起水桶回家。山岡還沒有完全擋住她的背影,時金和時銀兩個人就跑進她家的菜地裏,肆意地亂踩一氣。
祝宋兩莊交界處的山路上。子規推著獨輪車在前,車兩側放著幾條不滿的袋子。拄著棍子的天成跟在後麵,嘿然一笑說:“子規,俺知道你繞這道的意思。”
子規說:“知道了就別說了。”
正走著,“哐當”一聲,車輪掉進了路中央偽裝著的一個陷坑裏。
“哈哈,此山是我家,此坑是我挖,有誰要經過,粘身屎粑粑。”時金和時銀兄弟兩個站在比山路高出一層的梯田地涯上說。
子規一眼認出了他們,再看看陷坑裏的一灘屎,又輕蔑地瞟他們一眼,對天成說:“別理會他們。”說完,兩個人用力拉出車子來,轉開又走。
時金又喊:“喂,別走。我知道你們去幹啥來,‘倒缸倒缸、賠錢賠錢,倒缸倒缸、賠錢賠錢’,你們是去‘倒缸’的鋼磨坊磨麵來吧?”
天成說:“我們去幹啥,管你什麽事?”
時銀說:“都說你沒有長眼珠子,今天俺想看看真的假的。”
天成罵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黃鼠狼下老鼠——一窩不如一窩。”
時銀說:“你是黃鼠狼。”
時金接著說:“不許罵人啊?我們這吃屎的孩子還沒有罵人呢。”
天成冷笑一聲:“哼,好沒管教的,還會無理刁三分呢。罵你,哼,還想揍你呢,你小子別跑。”
時金幹脆坐在了地涯上,把腿耷拉下來,說:“好啊,我就坐這地涯上,給你兩條腿,等你來揍我。我要跑就不是俺爹的兒,你來吧,睜開眼,我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眼珠。”
宋天成不待他說完,持著棍子急乎乎地走進山芋地,徑直向他奔去,可還沒到地涯前,“撲通”,一隻腳掉進了陷坑裏。
時金慌忙站起來,和時銀兩個人邊跑邊戲弄著說:“嗬嗬,果真沒有長眼珠啊,黑窟窿一個。”
子規過來拉起天成來說:“別理這兩個小混賬了。”
天成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啊。”
四隻鴨子和四隻鵝,翻身遊在水裏逐食,紅掌劃著綠波。時孝走近岸邊,拍拍手。頓時,它們都上了岸,鴨子跩著屁股在前,鵝邁著紳士步子在後,列隊回家。
“笨鴨子嘎嘎,笨鴨子嘎嘎。”“鵝飛蛋打、鵝飛蛋打。”時金和時銀兩個人忽然冒出來,衝著時孝喊。
時孝也不理他們,繼續往家趕著鴨兒和鵝。
時金兄弟兩個更起勁了。搶在鴨子前麵擋住去路,又伸開雙臂將鴨子和鵝轟散。
時孝二話不說,上前抓住時金,用力摁在地上,揮拳就打。時銀上前來幫哥哥,卻給一隻鵝咬住了腳脖子,他又疼又怕地哭了起來。
這時,老五和姬王來了,小姬王鼓著掌說:“狠揍狠揍。”
老五過去拉開他們,又看看時銀那血糊糊的腳脖子,狠狠地說:“活該,看你倆還害人不?還不快滾。”
時金拉起哭著叫疼的時銀,灰溜溜地走了。
姬王用手做喇叭狀,送上一句:“你長角的爹要是還護駒子,就讓他來找俺。”
天剛蒙蒙亮。丁香家的蔥地裏,祝尚新肆意地踩踏著,並狠狠地說:“我叫你們再結夥欺負我的孩子,叫你們再結夥,叫你們再結夥……”那嫩蔥兒給兩隻大腳踩得稀巴爛。
宋天緯挑著灰土糞上山,到了平坦些的小山路上,放下來歇歇,可一口長氣還沒有喘完,忽然看見糟蹋自己家蔥的祝尚新,她立馬火冒三丈,大聲罵道:“你個小跋扈羔子,你還是個人嗎?”邊罵邊持著扁擔向他跑來。
祝尚新不但沒有跑開,反而踩得更凶了,並故意呲牙咧嘴地笑著說:“嘿嘿,你們一幫喘氣的毛蛋孩子,結夥欺負我的孩子啊,我不能跟他們計較,那我就隻好拿你們不喘氣的出氣了。”
“你這個沒有人味的,真不是吃糧食長大的。”她紅了眼地罵著,看看近了,舉扁擔就像他掄去。
祝尚新這才躲開扁擔,又跑幾步回頭說:“你打不著我,白費力氣,來啊。”
宋天緯真個惱了,掄起扁擔就向他砸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頭上。隨著“哎喲”一聲,他伸手摸頭,卻抓了一把血。宋天緯看見,那心瞬間便軟了下來,腳步也不自覺地停了。
飛揚跋扈的祝尚新,再也按捺不住了,瞅見跟前有兩筐糞土,隨手拎起來,就向她的頭上撒去。氣喘籲籲的宋天緯不及躲閃,從頭到腳,給撒了一身。
這時,大隊長和民兵連長騎自行車路過,遠遠地就看見了這一幕,二人不約而同,二話不說,丟下車子就跑了上來。祝尚新不但沒有跑開,又舉起了另一筐糞土。大隊長遠遠地喝道:“祝尚新,你給我住手!”
祝尚新看他們一眼,放下糞筐,擺開毫不畏懼的架勢,惡聲說:“這是我們的家務事,你們三個頭的清官也斷不清,不用你們管,一邊去。”
“放肆!你這樣打你親娘,天理不容。祝尚新,我今天製服不了你,我這大隊長就一天不幹。”大隊長說著來到他跟前,指著他剛要說什麽,祝尚新的第二筐灰土糞撒將過來,他急忙躲閃,但還是撒在身上不少。
那民兵連長見狀,一個箭步上前,一拳將他打倒在地。祝尚新倒地後,又伸手在地上摸索石頭,給民兵連長用腳將他踢開。宋天緯揉搓了幾下被糞土迷了的眼睛,強睜開眼,見兒子在地上打滾,嚇得她雙手捂著眼,不忍再看。
“把他擰起來,送大隊部處理。”大隊長命令道。
民兵連長幾下就擰住了他的雙臂,接著拉了起來,推著他下山去了。
丁香家,一家人吃著飯。宋天緯強顏歡笑,敷衍著時孝的問話。丁香明白她的心思,也不便多言,若無其事一般,自己吃完了,先自拾掇著。宋天緯趁她不注意,伸手在蓋著籠布的筐子裏抓起一個餅子來,剛要往兜裏掖,見時孝看見了,她連忙咬一口,見他沒在意,又瞅一眼正忙著的丁香,見她正忙著,就假裝啃著出去了。
時孝偷偷地瞅著奶奶把餅子揣進了兜裏,回頭小聲對娘說:“奶奶偷偷揣了……”
丁香打斷他:“你怎麽說話的?他是你奶奶。一個小孩子家,別管閑事,抓緊去上學。”
“噢。”時孝看娘一眼,乖乖地去了。
丁香掀開蓋在筐子上的籠布,心下說:“什麽是娘心啊?唉,也難怪她,把兒子打破了頭,又給連長打一頓,還有在樹上綁罰了這半天,老人家心軟多少還有著心疼。可更是怕他惱羞成怒,再去報複人家,哪個為娘的不了解兒子啊。”她又悲哀地搖頭歎息著自語:“唉,可他了解娘的心嗎?隨她去吧。”
宋天緯躲躲藏藏地來到大隊院,隻見祝尚新一個人被綁在樹上,她連忙走近他,嗔怪道:“以後別再這樣沒有人味了,你給俺糟蹋的那些蔥,要少換幾十塊錢呢,再說……”她見他扭開了頭,顯然不願意聽的樣子。她白他一眼,也不再理會他,把餅子遞到他嘴上說:“俺也懶怠搭理你。抓緊吃,吃完了我好走,別讓人看見。”
他伸嘴咬了一大口,鼓著腮幫嚼起來。一個餅子全吃盡了。宋天緯瞪他一眼,扭頭慌張著剛要走。見大隊長走來了,她連忙退縮著抱歉說:“喲,兄弟,俺……”
大隊長反而和顏悅色地說:“嫂子,怎麽說你呢?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他又轉向祝尚新說:“祝尚新,你看你娘是怎麽對你的?你都做了些什麽事啊?有你這樣對娘的嗎?不孝順就是大逆不道了,打罵爹娘可是傷天害理、天地不容啊!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咋就不動心、不感悟呢?祝家莊沒有第二個像你這樣的人。”
祝尚新抬抬頭,吞吐著說:“嗯,嗯。”
“這事我們該管不?”
他又含混不清地“嗯”一聲。
“以後,能不能改悔?”
“嗯。”
“為了你娘的這一片心,今天就饒了你,以後看你的表現啊。”大隊長說完,給他解了綁。
他活動一下筋骨,瞪他們一眼,便憤憤不平地甩頭走了。
大隊長感慨地說:“我知道他改不了。”
宋天緯一臉慚愧。大隊長又拍拍她說:“大嫂子,我理解你,也希望能感化他,讓他回心轉意,重新做人。什麽叫娘啊!”
門口掛著民政局的牌子。屋裏,錢錦中拿著結婚證念道:“最高指示: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宋春雷:男,27歲,和莒繼紅:女,25歲,自願結婚。經審查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關於結婚的規定。發給此證。1973年5月6日。”他念完後把結婚證遞給宋春雷。
宋春雷接過來,和莒繼紅兩個同時向他鞠個躬,說:“謝謝姐夫。”
宋春雷又補充說:“哦,謝謝錢科長。”
錢錦中說:“別給我客氣。春雷,我再指示你三條。這一:把民兵連長這一職責幹好;第二:要跟大哥二哥學習,吃苦耐勞,抓緊蓋上房子準備結婚;這三麽:你們兩個要互敬互愛。”他笑笑又說,“好了,祝你們美滿幸福、白頭到老。”
宋春雷和莒繼紅再次向他鞠個躬。
祝尚新家。二十歲的時金、十九歲的時銀、十五歲的女兒時元,和六歲的兒子時寶四個人打鬧著。祝尚新獨自喝著酒。麻氏罵道:“你還有臉喝酒呢?也不瞧瞧這孩子們,都一二十歲了,一家人都憋屈在這個鱉窩裏,你讓孩子們咋找個對象啊?”
祝尚新狡黠地說:“我這不是在借酒澆愁嗎?大鍋飯以前,咱偷摸點,日子湊合還能混。就從那以後,咱就被監視起來啦。無從下手不說,也不敢再下手了,誰不怕大會上挨批挨鬥啊?哼,現在你以為我不急啊?老子二十歲的時候,兒子都——”他停住了,端起酒來,一仰脖子喝下。
麻氏瞟他一眼,又抱怨說:“姬王當了民兵連長了,咱也不能太怕他。叫我說,咱幹脆就到您老宅子東邊的荒場上,去蓋上幾間屋子。不然的話,誰急都是白急。”
蓼兒窪裏。小木船上,時孝撒開網,慢慢地收著,漁網撞動了一下,他緊張起來。忽地,小船跟著遊動起來,他更加謹慎了,緊抓住網,船動他就停,船停他就收網,收收停停,停停收收,終於,他將一條特大的魚兜了上來。連網加魚一裹,一起放進船艙裏。接著,他抓起棹子,匆匆將船劃到岸邊,抱著魚回家。
剛進院門,他就興奮地喊:“娘,奶奶,你們看——”
丁香和宋天緯都迎出來,驚喜不已。丁香忽然風趣地說:“時孝,這回你感動河神了,這魚有二十斤吧?”
時孝:“我感動河神了?”
丁香看看宋天緯說:“今天是奶奶的生日,河神給你送來這麽大的一條魚?不是嗎?”
宋天緯笑著搖頭說:“不是給我送的。丁香,你念叨多少回了,去河東看人家老太太?就一直沒去了,都十五年了吧。正好,這禮物還算拿的上手,再抓上一隻鴨子、一隻鵝,到附近再買些點心。時孝,抓緊去吃飯,吃完後就騎車馱著你娘去仁家莊。”
丁香看著她要說什麽,她也風趣地說:“嘿,你們不會是光孝不順吧?”
路上,時孝騎車馱著娘。車把上,一邊倒掛著一隻鴨子、一隻鵝,另一邊垂掛著一條大魚。
仁家莊。井台旁,丁香審望著四周,然後指著一個門扉,有些含糊地說:“大門臉換了,但應當是這個院子啊?”
她們走過去,推開虛掩的門。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迎出來問:“您是——”
丁香說:“閨女,俺別是找錯了門,俺問您姓啥?”
姑娘說:“俺姓仁。您要找誰?”
丁香連忙說:“嗯,俺就找姓仁的。可俺還真不知道她啥稱呼?——奧,想起來了,那個奶奶有四個兒子,有一個大兒媳婦和一個孫子去台灣了。哦,對了,她那孫子叫仁致遠。”
姑娘臉上的表情,忽然冷了起來,並帶著緊張地神色說:“你找錯門了,快走吧。”她說著就往外推他們。
丁香還是環顧著院子,自語道:“應該是這裏啊?”
他們被推出大門口。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拿著一包火柴走來,她站住了,本能地看著來人。也望著她的丁香,眼睛突然一亮,脫口說:“二嬸?”
那人也認出了丁香,驚喜地問:“你是丁香?真的是你?”她說著過來抓住丁香的手,再次打量著說,“哎呀,你咋來了?”
丁香說:“俺一直想著來,就是來不了。”
她看著丁香點點頭,又轉臉上下打量著時孝說:“這是當年那孩子吧?哎喲,長這麽高了,又這麽精神,真想不到啊,你們能熬到這樣。”
時孝上前說:“奶奶您好。”
叫夢圓的那姑娘還是猶豫著說:“奶奶,咱這客不是和俺大奶奶有親戚吧?”
“跟她可不沾邊。”
“奧。”夢圓這才換著笑臉,來接時孝的車子。
時孝不讓,說:“別客氣,我自己推著就行。”
夢圓:“那我先去告訴老奶奶了。”
北堂屋裏。老太太抓住丁香的手不放,點著頭說:“這一晃,十四五年了。孩子,我就知道你會有今天。”
丁香笑著說:“嗯,今天才來看您,真有些失禮了。”
老太太又說:“你說哪去了,這年月,餓不死就不錯了,咋來看我。一定受了不少罪吧?”她放開手,又打量起時孝。
時孝連忙上前說:“老奶奶好。”
老太太輕微一笑說:“好好。會說話,有出息。叫時孝是不是?”
“嗯。祝時孝。”
老太太仔細地打量一遍,最後看著時孝的耳朵說,“這孩子有福相呢,以後享福吧。嗯。”她說著拭著淚。
時孝扶著老太太說:“老奶奶,往後就是苦盡甘來了。”
老太太依然點頭拭著淚。
夢圓倒好了開水,分別遞給丁香和時孝。接茬說:“俺老奶奶又該是觸物傷情了,看見時孝哥哥耳朵垂下的瘊子,肯定又想起那遠在台灣的俺致遠叔了,說是他耳朵旁也長著個瘊子,老奶奶總認為這是福相。”
老太太又說:“誰不想孫子?可這些年,連一點音訊也沒了。”
夢圓扶著老奶奶說:“丁香嬸,時孝哥,一開始,俺不知道是您,可別見怪啊。”
時孝說:“奧。我們理解。”
夢圓說:“好,理解萬歲。那俺就幫奶奶做飯去了。”
老太太又喚住她:“今天多做幾個菜啊。”
二嬸一邊給魚開膛,一邊自語:“這魚都老掉鱗了,這麽結實的肉,看樣子不知多少年了呢?”說著伸手去挖魚肚子裏的內髒。突然,一個硬東西硌了她的手,她打了個愣,挖出來剖開一看,竟是一個銀戒指,她驚異地端詳著。
夢圓走過來問:“奶奶在看啥呢?呀,戒指啊?”
奶奶納悶道:“銀戒指呢。它怎麽會在魚肚子裏啊?”
“是嗎?”她說著,接過來銀戒指,在清水裏洗了洗,在身上揩幹水,仔細地看看後,吃驚說,“這上麵還有字呢——‘子規丁香’?”
奶奶敏感地問:“那個丁香?不會是今天來的你這個丁香嬸吧?”
奶奶說:“我去問,是與不是,都得還她,這魚原本就是她拿來的。”
奶奶在前,孫女在後,來到堂屋裏。丁香見二嬸背著雙手又審視起自己來,莫名地笑著問:“二嬸,怎麽啦?”
二嬸先是嘿然一笑,然後接著說:“丁香,你一定認識子規吧?”
丁香愕然,又困惑地問:“嗯,認的。哎,二嬸,你也認識他?”
二嬸神秘地一笑說:“剛剛認識的。”說著把藏在背後的銀戒指遞給她。
丁香來回翻看著銀戒指,一臉的眩惑。
夢圓慌著安慰說:“嬸,你也別觸物傷情,叔叔雖然去了,可又找到了你們的信物,你得歡喜才對啊?而且,這個信物是從您拿來的魚肚裏找到的。您不覺得這是老天送給您的驚喜嗎?這太讓人欣慰、讓人感奮了。”
時孝聽著迷惑了,試著問:“不對吧,子規叔叔好好的呢?”他說著伸過手去,想要來看看究竟。
丁香慌忙藏到背後。
老太太納悶地問:“丁香,你不是說沒有孩子他爹了麽?”
丁香再也控製不住了,眼淚溢出來,她哽咽著說:“奶奶,俺沒有騙您,他爹就是沒了……”
夢圓不知掩飾,恍悟著說“——奧,嬸,子規是您最初的戀人?”
二嬸見丁香尷尬的樣子,連忙說:“夢圓,別打破砂鍋——問(璺)到底,讓你嬸子上不來下不去的。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
丁香含淚笑著說:“閨女有眼力。”
兩隻腳飛快地蹬著腳踏板。騎車馱著娘的時孝,一臉的困惑,許多往事浮現在眼前——
——當年因為老五給他一個文具盒,丁香說的要挺起腰來,不要別人可憐、不要別人攪和,要過肅靜日子的一幕……
——丁香把爹爹故意丟在門口的死兔子扔開的一幕……
——當年自己落水,從醫院裏回來,娘說教他的一幕和路遇小年五叔他們說的那些不冷不熱的話的一幕……
——奶奶去送他上學的路上,時金和時銀兩個截住他打起來,祝尚新罵自己是野種的一幕……
時孝那蹬踏板的腳漸漸慢了。但祝尚新那刺耳的罵聲還繞在耳邊:“揍他個野種”“揍他個野種”……
丁香問:“你累了?”
時孝下了車,疑竇重重地看著娘,禁不住問:“娘,那銀戒指到底咋回事?”
丁香不滿地說:“大人的事,你別管。”
“哦。”時孝隻好又騎上車。
後座上的丁香,一臉辛酸和迷茫,當年的許多畫麵又浮現眼前——
——當年子規家門外的空地上,宋天成撿到了銀元非要送給自己和子規打造成戒指的一幕……
——當年子規拿著戒指來到丁香家,向自己炫耀並要給自己戴上的一幕……
宋家莊近了,時孝說:“娘?”
丁香從記憶中驚醒,連忙喚回意識,“哦,又什麽事?”
時孝:“到宋家莊了,咱從街裏走啊,還是走村外?”
丁香:“走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