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眾人苦心圓破鏡 奈何姻緣各有由

北風怒吼。穀秀騎著自行車來到娘家,停好車子,擷著一包米進了屋。彩鳳看見高興地說:“妹子呀,你可真是及時雨!隻是又連累你了呢。”

穀秀淺淡一笑:“我說了你可別見怪。二嫂,這十五斤糧票都給咱家留下,這些米是分三份的,一份是咱的,一份給蘇嬸,再一份……”

彩鳳依然滿麵春風:“你說好了,沒人見怪。”

穀秀看大夥一眼,最後目光落到子規身上,乞諒地說:“大哥,你別生妹子的氣。”

子規脫口說:“我不生氣。你說就是了。”

穀秀說:“大哥,也給丁香姐一份吧?”

“哦……行啊。”子規又說,“隻是,這樣的家,我不能當。”

彩鳳緊接著說:“中。俺妹子可真是性情中人。我讚成。”

清明問:“誰送去啊?”

穀秀說:“讓大哥送去吧。”

子規連忙說:“我可不去。讓清明去吧,要麽讓老五去。”

穀秀執意地說:“別介,大哥,還是你送去合適。”

子規認真起來:“你什麽意思?”

穀秀:“沒啥,你就算是給咱姑送去,丁香姐不會攆你吧?”

子規還是搖頭。

彩鳳接道:“大哥,去吧……”

子規打斷她:“你們都什麽意思?”

小年連忙說:“別難為大哥了,上不來下不去的。”

穀秀:“二哥,你們都是死要麵子的男人,根本就不知道女人脆弱的心思。”

清明反駁說:“我讚成二哥的意見,別拿大哥沒麵子。我都不願去,連我都不搭理呢。要麽讓老五去吧。”

穀秀隻好說:“好吧。別管誰去,不但要讓她收下米,還得說這是大哥讓送的,知道嗎?”

彩鳳說:“這點小事,老五肯定行。”

老五聳聳肩說:“您都提前放心就是了。”

彩鳳問:“你有啥把握?萬一丁香姐反對不收呢?”

老五站直了說:“我就裝哭。”說著就“嗯嗯嗯”的假哭幾聲。

一家人都笑了。

蘇豐源家,穀秀要走,魏同媛拉住她的手,邊抹眼淚邊說:“妮子,孝順啊!難的時候幫一口,勝過富的時候送一鬥啊。”

蘇豐源說:“說不定咱這命裏就該享幹閨女的福呢。”

穀秀不好意思地一笑:“叔,嬸,別把丁香姐丟開。她的命太苦了。”

蘇豐源頓時感傷:“唉,她現在隻認你天成叔,其他任何人都不認。唉,都怪我。”

魏同媛也愧疚地說:“也怪我,這孩子就這樣可憐受罪,哪個當娘的能不傷心難過啊?”她說著就要哭。

穀秀勸住她說:“別太傷心了,丁香姐會回心轉意的。”

蘇嬸搖搖頭,無助地說:“她已經鐵心了。”

穀秀:“那咱才應該去感化她,暖不過她的心來,到啥時候,咱這些人的心也不甘,對吧?”

蘇豐源由衷地說:“你長大了。穀秀,我看還是你替你嬸子去勸勸她的好。還有,清明也該成家了,你更得操心。隻你條件好些。”

穀秀:“我知道。俺能盡力的一定盡力。不過,俺還都年輕,什麽事還指望叔嬸操心呢,特別是俺大哥,可不能再落下了。”

蘇豐源感觸地說:“嗯,也是。子規的事更要緊,可不能再拖了,再拖就過季節了。”

穀秀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又咽回去了,然後擺擺手說:“都站住吧,俺回了。”

蘇豐源夫婦也都擺擺手,而蘇豐源的手卻僵住在空中,他腦際又閃現出當初自己和子規喝多了酒送他時,說子規是他“半個兒”時的一幕。

魏同媛問他:“你咋了?”

蘇豐源失意地一笑,仿佛還沉浸在回憶中,無奈地說:“咋了?又想起往事了,醉了,醒了。”

媳婦搖搖頭說:“難了。”

石頭牆上,貼著“人民公社好”的紅紙標語。

鑼鼓喧天。解放牌汽車上,站有戴著大紅花參軍入伍的宋大寶、宋清明兩個。歡送的人群。李花向大寶揮著纖手,美麗的臉龐上,掛著幾絲離愁。

汽車向村南開去。

向村北的路口。嚴勝沫背著行李包,媳婦抱著孩子,兩個人都一臉沮喪地走著。

背後不少男女議論著:“勝沫的媳婦這才剛滿月子啊?咋就慌著遠走他鄉呢?”

“就是,挨餓的時候都熬過來了,這日子剛好過點了,又出門去受罪啊!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

“嗨,你們知道,他媳婦生個孩子啊,和孩子的爺爺一個樣,都是一個耳朵。這裏邊的事,又有誰說的清呢?說三道四的什麽閑話沒有啊。這嚴勝沫呢,也都曉得是個大孝子,沒法責備老人啊,也無從責備媳婦。人家他心裏清楚,老人就是一本正經的老人,媳婦也是清清白白的媳婦。”

“那他幹嘛走呢?”

“什麽叫有口難辯啊?什麽叫跳進黃河洗不清啊?這就是。”

“咕咕咕咕……”空中傳來布穀鳥的叫聲。

湖邊,用棒槌捶著衣裳的丁香停了手,憂傷地朝那聲音望望。

“丁香。”鄢碧紅冷不丁地一聲喚,嚇了她一跳。

她回頭看著她說:“嫂子,怎麽是你啊?”

鄢碧紅單膝蹲下說:“我去公社來,這不看見你迷在春色裏,也想來分享一下嗎。”

丁香淺笑一下說:“嫂子,你長學問了。”

鄢碧紅自嘲地一笑:“長什麽學問,啥也談不上,剛跟錢錦中學的,他是公社幹事了。人家那才叫學問呢——什麽‘雙雪雙寒歸將去,春風又來度人間,望帝啼血古來是,今朝殷勤耕心田。’人家是張口就來。哎,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丁香不在意地搖搖頭。

鄢碧紅說:“錢錦中是這麽解釋的,他說大小雪大小寒,都遠去了,愛情的春天規律性地回來了。又說什麽什麽皇帝,為了一個什麽意願,又咋化成了這布穀鳥,說是天天叫得很悲切。但那是很遠的故事了。而今天這布穀鳥的叫聲,不光是告訴人們種穀子、豆子了,還寓意著也該播撒愛情的種子了。大概就這麽個意思吧。”

丁香眯眼望著她問:“他咋忽然做了這樣的詩?”

“奧,他是給一個剛失戀的同學說的,我正好在場。”

丁香好笑地說:“嫂子,你咋有閑工夫忽地想起來跟俺學說這個了?俺瞎字不識幾個,又不會誇你?”

鄢碧紅莞爾一笑:“這不,‘咕咕’聲把俺喚來的嘛。”她又帶上神秘地色彩說,“丁香妹子,看過電影《小二黑結婚》是不是?”

丁香極輕微地點一下頭。

鄢碧紅笑著說:“小芹洗衣在河邊。這不,你也洗衣在河邊麽。”

丁香生氣的樣子說:“嫂子拿俺開心呢?”

鄢碧紅立馬收斂了笑,嚴肅地說:“不敢不敢,誰拿你開心也會不安啊。”略頓又說,“丁香,看過電影《李二嫂改嫁》嗎?”

丁香搖頭,盯著她,細品她的意味。

“咕咕咕咕……”不辱使命地叫聲。

鄢碧紅聽後問:“這布穀鳥叫得好聽嗎?”

丁香忽然板起臉來:“難聽死了,叫人厭惡。”

鄢碧紅也一本正經起來:“丁香妹子,我給你說,凡事不能一棍子打死。這為人啊,這錯不能一錯再錯;這錯過呢,也不能一再錯過。人要活,架子要活嘛!如果前邊是坑,抬起腳來,還得學會再退回來。”

丁香極勉強地笑笑。

鄢碧紅:“你笑什麽?我說的不對嗎?你年輕輕的,這青春可別虛度。”

丁香:“拔不動腳了。還往哪裏退?哼,還青春?俺早就是隻會說話的幹木頭了。”

“錯了,又錯了,啥叫重頭再來啊?你得活過來才對。不然的話,好多人心裏都不安呢。李二嫂……”

丁香打斷她:“嫂子,你是好心,也是好人,還是個精密人,但你卻疏忽了。別說了。”

“疏忽什麽了?咋不說了?”鄢碧榮不解。

丁香看她一眼,然後動手洗著衣裳說:“俺忙,得抓緊洗衣裳了。沒時間陪你猜詩。”

鄢碧紅站起來,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說:“丁香妹子,這春色可別不賞。”

丁香憨態地笑笑,抬頭望著她深情地說:“好嫂子,俺沒學問,不說就是不說了。”說完摸起棒槌捶著衣裳。

夕陽落霞照。

丁香扛著鋤頭進村口。穀秀騎著自行車趕過來,到她跟前下了車,親昵地喊一聲:“丁香姐。”

丁香回頭,見是穀秀,一臉驚喜,“哎呀,咋是你啊,穀秀?”

穀秀的淚“唰”地流了下來:“丁香姐,你還認俺?”

穀秀:“傻丫頭,幹嗎不認你?俺還真想你呢。”

穀秀抹著淚說:“丁香姐,對不起。”

丁香:“說哪裏話?”

穀秀:“丁香姐,可苦了您了。這些年……”她說著那淚又湧了出來。

丁香替她擦著淚說:“別提那些了。穀秀,俺聽說你嫁給了錢錦中,還生了個小孩,是不是?”

穀秀繃著嘴唇點點頭。

丁香笑著說:“真羨慕你。人的命不一樣啊。”

穀秀:“別說了,丁香姐,這些年俺都不敢來見你,怕你恨俺們,不認俺。”

丁香:“你又說遠了。”

穀秀懇切地說:“丁香姐,咱們和好吧?咱們都和好吧?”

丁香認真地說:“我什麽時候不和你和好了?是你不來見我。我又不知道你那高門檻在哪裏。”

穀秀苦笑著說:“不是。這些年,不和你在一個鍋裏吃飯,俺這心裏總覺得不踏實。”

丁香依然認真地說:“穀秀,你是唯一和我一塊長大的知心姐妹,這些年你一直不來,我都生你的氣。知道嗎?”

穀秀再度懇切地看著她說:“那麽,丁香姐,回咱宋家莊吧?”

“你什麽意思?”丁香敏感地問。

穀秀苦笑一下:“丁香姐,大哥是對不住你,可他是實在沒有辦法啊。”

丁香不耐煩地說:“別說了,陳年的事了。”

穀秀一臉可憐:“丁香姐,積怨不化解永遠都是積怨。你應當理解小妹,更應當理解大哥的苦衷。你們這樣一輩子,他……他是不是太冤枉了,丁香姐?”

丁香嘲笑的樣子:“沒地方伸冤。別說這個了。你的孩子胖不胖?”

“嗯,還算胖。”穀秀又近乎哀憐的樣子說,“你就不能網開一麵嗎?”

丁香好像很陌生地看著她:“你是穀秀吧?你可真叫人哭笑不得。”

穀秀不解:“我?不對嗎?”

丁香不冷不熱地說:“傻子,回家哄孩子去吧。”她說完扛了鋤頭就徑直回家了。

穀秀尷尬地站著。

電閃雷鳴,大雨將臨。地裏的人們都急著往家趕著。丁香也扛著鋤頭疾步回家。突然,彩鳳擋在麵前。原本脆弱的丁香,忽然間剛強起來,一手將鋤頭猛勁往地上一頓,另一隻手叉在腰間,臨風玉樹一般敵視來者。

彩鳳的眼神流露著善意,望持著丁香,未語淚先流。

丁香的敵意褪色了。

彩鳳這才哽咽著說:“丁香姐,對不起。”

一瞬間築起來的剛強,給一張帶著愧色來虔誠贖罪的臉龐征服了。她不知是怨是恨是怒是恕。還不待百感交集的她表示什麽,隻見彩鳳又雙膝跪下了。心底原本就善良的丁香,此刻徹底崩潰了,伸手去拉她說:“不要這樣,你沒有錯,你……你做了咱們女人該做的。”

彩鳳望著那張由扭曲瞬間變成和善的臉龐,隨她的拉力站了起來,“嗚嗚”地哭著抱住了丁香,聲淚俱下地說:“丁香姐,俺害了你。”

丁香也是淚流滿麵:“別說了,是老天在作弄人。”

彩鳳說:“不 ,之所以陰錯陽差都怪我。你恨俺吧。你打俺罵俺吧。那樣我們心裏也許都好受些了。”

丁香推開她,自己擦把淚:“俺不再恨你。俺同情你。”

雨點落在她們的臉上,她們毫不知覺。彩鳳依然聲淚俱下地說:“丁香姐,俺不但害了你,還害了大哥。”

“別再說了。俺認命了。”

“不。丁香姐,解鈴還須係鈴人。俺今天來,就是求你來了,丁香姐,好姐姐,回咱家吧?”

大雨傾注了。丁香抹一把臉際的雨水說:“你今天來,就為了這個?晚了。”

彩鳳吐口雨水說:“不,不晚。回去吧,姐,你可是牽著好幾個人的心啊!”

丁香舉手遮頭,然後望向雨天,悲苦說:“我回不去了,這是天意啊!”

“不!”彩鳳向天吼道,“老天爺,成全丁香姐吧!讓她回去吧!她不回去,大哥的心不安,小年的心不安,豐源叔和嬸子的心不安,就連天歌嬸子的心也不安啊,還有俺的心可更不安啊!老天爺啊……”

丁香推推她,大聲勸道:“別犯傻了。你們幾個人的心,也不如她一個人的心重要啊!”

彩鳳驚疑問:“誰?”

丁香再次哭聲喊道:“還誰?老人啊!”

彩鳳傻了。再次抱緊丁香,又泣不成聲了。“我苦命的姐姐啊!我有罪,我可恨啊!”又忽然放開雙臂,雙手抓住她的胳膊,一字一句地說,“丁香姐,你不回來,還有你一直信服的天成叔,死都不甘心呢?”

丁香向著雨天喊:“老天,這都是誰造的孽啊?”

園屋前,祝尚新頂著塊破油布正在小便。一個亮閃,接著一個響雷。剛撒尿一半的他,提著褲子就驚恐不安地跑回屋內,哆嗦著在屋門口繼續撒尿。

麻氏罵道:“你連屙尿都不知了?你尿那門口,晴天還不臊氣熏死個人啊?什麽玩意你?”

祝尚新邊提褲子邊說:“熏人也比你守寡強得多。”

麻氏又罵道:“雷公劈了你個窮小子才好呢,我再找個有能耐的嫁了,省的跟你活受罪,沒吃沒喝的。”

祝尚新回罵道:“你個沒良心的,你那鹽堿地不收,我給你調配成了肥沃地,你反而以怨報德了?”

麻氏不服:“哼,你調配的?別扯狗肚子了,先前不出苗,是他那種白瞎。”

祝尚新**笑著:“對啊,這說明俺這不是孬種是好熊啊。”

雷聲淹沒他們的叫罵聲。

暴雨中,彩鳳抓住丁香說:“老天有眼,他祝尚新一定會有報應的。他不是人,咱就不要提他了。丁香姐,咱還得過,還得好好地過,你還年輕,回來吧。咱姑還不到半百呢,讓她也改嫁。”

丁香猛然伸手去捂住了她的嘴,瞪大著眼,一臉地驚呆。她合合眼,擠一下混著雨水的眼淚,然後說:“天呐,你怎麽說出這種話?”

彩鳳滿不在乎地說:“這話不好聽是不是?新中國了,《李二嫂改嫁》……”

丁香打斷她:“你再胡說我就不理你了。”說完放開手就走。

雨幕中,彩鳳張大著嘴傻傻地望著她。

彩鳳病了,在**躺著。穀秀端上熬好的湯藥說:“嫂子,喝藥吧。”

彩鳳無力地說:“我不想喝。”

“別自己折磨自己了,你這些年不孕,或許就是因為這方麵的原因呢。這思想壓力太重了,說不定就會壓傷了哪裏。快坐起來吃藥。”穀秀勸道。

彩鳳坐了起來,自己又拿一塊方巾將頭包好,然後試著喝了一口藥,又說:“穀秀,這心病得是心醫治。”

穀秀:“你這是被雨澆的傷風感冒,與心病兩碼事,先顧自己吧。現在咱一家人的希望是啥?你應當明白,就是你抓緊懷孩子。大哥和丁香姐,看樣子是沒戲了。清明去當兵了。你說你委屈了這麽幾年,這病不是該醫了嗎?俺的孩子都快會叫娘了,你咋就不著急呢?”

彩鳳苦笑著說:“行。聽你的,我傷風好了就去看不孕。唉,隻是……隻是又要花家裏的錢了,可大哥的事算啥呢?”

穀秀:“你懷上了孩子,說不定大哥就有茬了呢,雙喜臨門。”

彩鳳由衷地笑笑:“嗯,有你這個妹子,俺心裏也寬敞許多。”

彩鳳提著一摞用紙包的中藥,走在街上。見李花騎著自行車滿麵春風地過來。於是停住步,上下打量著她說:“喲,買新自行車了?這麽精神。”

李花輕微地搖搖頭說:“哪裏,這自行車早買了一段時間了。”

彩鳳:“那什麽事讓你這麽高興啊?”

李花又神采飛揚起來,笑著說:“俺去公社匯了封信,給大寶。”

彩鳳故作好笑:“哎喲,他當兵才走了一個月,你想的就架不住了?”

“不是。”李花喜形於色,但笑而不答。

彩鳳恍悟著問:“奧,你有喜了?”

李花繃著唇點頭。

彩鳳無聲地笑了:“真羨慕你。”接著又有點感傷地說,“俺吃了快半年的藥了,家裏大半的錢都被俺花去了,還沒有個動靜。真是一個人一個命。”

李花收住笑:“二嬸,別灰心。俺聽說抱養個孩子纏纏懷,說不定就能自己生了。你……要麽試試?”

彩鳳淡淡地一笑:“俺也這麽想,這藥都喝膩了。別說這胃裏老翻味了,隻要一進俺那胡同,首先就聞到那股子中藥味,連鄰居都咂嘴聳鼻子呢。再說還花去那麽多錢,還又耽誤著俺大哥不能成個家。唉。”

李花說:“你別老憂這個愁,這人的婚姻啊,是緣分。也許是他的緣分還不到吧。”

彩鳳過去拍拍她:“李花啊,你可真會寬慰人。”

彩鳳望著外窗戶台上的一堆藥渣子發呆。小年過來問:“你看啥呢?還不去熬藥。”

彩鳳歎口氣說:“小年,咱也抱養個小孩吧?不少人說,抱個孩子纏纏懷或許就能自己生了。”

小年想了想說:“如果你願意抱養個小孩我也沒意見。不過這病還得繼續醫治,自己不親生個可不行。”

彩鳳指指那堆藥渣子說:“已經看了這麽久了,你看看那堆藥渣子,花多少錢了!咱大哥的事總是耽誤了又耽誤。”

小年埋怨說:“你怎麽老是想不開呢?你一直不懷孕,說不定就和這心病有關呢。大哥的事也不是哪個人能當家的事啊。你別老給自己過不去,咱該想法的想法,該放開的就得放開。”

彩鳳瞟他一眼又說:“還不該想法嗎,這都啥時候了?再拖下去,萬一耽誤一輩子,你說這心裏能是滋味嗎?說到底,死了都不甘心。”

小年不耐煩了:“行了行了,抓緊抱養個小孩纏纏你吧,再不分分你的心思,我看你就快成神經病了。”

彩鳳迷茫的樣子。

有樹葉落下。

子規家柵門外。碓臼窩裏蹲著一個剛“咿呀”學語的小男孩,圍碓臼站著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和一個剛會跑的小男孩。宋天成對穀秀說:“你們家都是有學問的人,給孩子起名錢連鑫,當然是三個金字的鑫了。”

挺著個大肚子的彩鳳,蹲身拍打一下那三歲的小女孩說:“那寓意是說這孩子將來會是金錢連成山了?”

宋天成:“不假,就是這個意思。”他又用棍子指指剛會跑的小男孩說:“這個孩子的名字就更有講究了——宋大召,還是俺太史親家哥有學識啊。抱養個孩子來啥意思啊?大召大召,他寓意不但要招個弟弟,還要招來福祿財壽呢。多靈驗,這不是侄媳婦眼看就要生貴子了嘛。”

一向性格開朗的李花問:“天成爺,你咋知道是貴子呢?憑哪看出來的?”

天成隨口道:“兒子尖尖、閨女圓圓,女孩好吃辣、男孩好吃酸。問你二嬸,對不對?”

彩鳳摸著自己突出尖形的肚子,眯眼微笑著。

李花看看她,又問宋天成:“哎,天成爺,你咋發現這些的呢?”

天成:“侄媳婦,你這麽說,不會是罵我瞎吧?還是說您天成爺我不是好人,沒長好眼?”

穀秀搶著替她解釋說:“借給她個膽她也不敢啊。誰不知道天成叔是個百事通、是個大好人。對吧李花?”

李花連忙說:“俺隻是好奇,可沒有別的意思。”

穀秀又說:“那你隻管問就是,天成叔那城府深著呢。哎,天成叔,俺二嫂這孩子生下來,又該起個啥名好呢?”

天成:“這個不用問我,太史親家早排列好了。再說,咱宋氏的輩列是:天、春、大、地、和,繼、孝、賢、耘、濱。這‘大’字輩太好起名了,隨便起個就有寓意。”

李花又好奇地問:“哎,天成爺,俺這孩子起名‘宋及地’,又當啥講?”

天成:“‘及地’,這是把‘地’字輩放在了後麵。聽說還是錢錦中幫忙給起的名字呢,就是借‘狀元及第’的諧音。”

李花無聲地笑笑,看著碓臼窩裏自己的孩子,風趣地說:“哎喲,做狀元啊,俺可不敢想,這碓臼窩倒是先坐上了。”

幾個人正談笑著,一個媳婦急匆匆地向這邊趕來。穀秀問:“那慌裏慌張跑來的孕婦是誰?”

彩鳳說:“是二蛋嫂子,田小蕊。”

天成不滿地說:“咋還呼乳名?應叫春運嫂子才對。”

隨著話音,田小蕊來到跟前,驚慌不安地說:“李花,快回家吧,出事了。”

一輛汽車停在宋春雨門外的路上。一個軍人抱著一個骨灰盒在前,後麵跟著幾個軍人和民政幹部。一個幹部抓住宋春雨的手,沉重地說:“宋春雨同誌,你一定要冷靜。宋大寶是您的好兒子,他沒有給您抹黑,沒有辜負黨和人民。他為了救一個山火中的孤獨老人,不幸犧牲。組織上授予他一等功,並追認他為共產黨員……”

宋春雨強忍住眼淚,點點頭。

李花撲了過來,悲呼一聲“大寶”,便昏厥過去。

一張單桌,上麵的骨灰盒上放著大寶生前的照片。兩個人扶著年邁的宋天義過來,他張了好幾次嘴,終於嗚咽著說:“孫子,你是好樣的。”他說著便泣不成聲了,兩個人把他架回去。

宋春雨和鄢碧紅站到跟前來。他強忍住眼淚說:“兒子,再有三個月你就複員了。可你是黨的兒子,你不用來盡孝我們。你光榮地去吧!”他說完,那一直壓抑著的淚流湧滿了臉。有人扶住他和悲痛欲絕的鄢碧紅。

李花過來了,她已經哭幹了眼淚,隻說了一句:“大寶,你安心地去吧。你該做的,還有俺。”

她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骨灰盒來,轉身,慎重地、一步一步地走著。

送葬的人群。

宋天歌家,彩鳳給李笑英推著石碾。李笑英說:“彩鳳,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是無事不來給我推碾啊。說吧,啥事?”

彩鳳不好意思地一笑:“是。您既然都猜這裏了,那往下也應該猜個差不多了。”

李笑英瞅她一眼:“不外乎又是你大哥的事吧?”

彩鳳回望她一眼:“您可真神。”

李笑英又扭頭盯著她問:“你想讓我去把俺侄女李花給他說說?”

彩鳳停住步:“俺看合適。”

李笑英故意慢慢地搖著頭。

彩鳳蹙眉問:“不合適?你是不是說差了輩分?”

李笑英歎口氣:“唉,這或許說還不是關鍵。”

彩鳳追問:“那關鍵是啥呢?”

李笑英掃著糧食說:“你自己去問她吧。”

一棵大樹下,給孩子喂著乳的李花對抱著大召的彩鳳說:“二嬸,丁香比我合適多了,人家又有舊情,生的時辰原本就對,哪裏都比我合適。”

彩鳳:“不行,你不知道,她剛剛安生了。”

“一個家的重擔,她都自己一肩挑了?”

“她能咽得下苦,已經穩下心了,就希望肅靜呢,更重要的一條是她還舍不下俺姑。”

“哼,”李花嘲諷意味地一笑,“丁香有一個老人都舍不下,俺可有三個老人呢。他們拉兒扯孫的又為啥呢?二嬸,有句話叫順其自然。像你樣,擔子既然落在肩上了,也就別躲了,躲不掉。所以,我答應了大寶。他走了,我得擔起來。還有一條,俺認為,我怎麽對老人,這以後,俺孩也會如何對俺。”

彩鳳久久地望著她,若有所思地說:“那天,若不是牛棚失火,我以為你跟俺就成了妯娌呢,俺好像有一種直覺似的。後來你嫁給了大寶,我失意了好長時間。這大寶突然走了,我又忽的眼前一亮,心想這人啊,沒有錯配的姻緣吧。就自信咱該是一個鍋裏輪勺子,嘿,又讓你笑話了。”

李花也久久地望著她,竟撇嘴笑了:“二嬸,一個好二嬸。誰家攤上你,也是積德了。一副不經風的身板,還總是挑的這麽多。”

彩鳳連忙說:“可別這麽說,都有一肚子倒不出來的苦衷。”

“俺知道你,俺姑說過。嗯,看你心地這麽軟,俺這心也軟了。想幫你,可大寶這才剛過五七祭日——不行,人家會笑話的。”

彩鳳連忙追著問:“你說說,你有心幫二嬸,那二嬸肯定不會讓你落褒貶的。你說說看?”

李花猶豫了一下,終於說:“魏王莊俺姨姐姐倒是不小了——隻是人家要求高。”

彩鳳不假思索地說:“你放心,她要啥咱許啥,隻要不是天上的星星。侄媳婦,你放心好了,保證讓你滿麵風光。沒有大寶侄子了,以後你有啥困難,保準俺一家人都慌著幫你。”

李花極認真的樣子說:“人家要‘三轉一響’呢?”

“什麽三轉一響?”彩鳳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三轉一響就是縫紉機、自行車、手表,還有收音機。”李花說完不自覺地伸著舌頭。

“奧,花不了多少錢吧?問題不大,你隻管去吧。”彩鳳歪著頭說。

李花搖搖頭:“俺不能去。這個時候俺去撮合說媒,人家還不罵俺是賤骨頭?豐源奶奶的娘家是魏王莊的,你讓她去做媒,那是再妥不過了。”

彩鳳歡喜起來:“對。哎,你那姨姐叫啥名?”

“叫魏淑娟。”

魏同媛一個人挎著一個竹籃子沿湖邊走著。

她走進子規家,正好子規推著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出柵門。站在屋門口的彩鳳看見魏同媛,連忙顛著個大肚子慌著迎出來:“嬸,你咋這麽快就回來了?我們剛買回來一輛自行車,正準備讓大哥去接你呢。”

魏同媛仍然對她帶著前嫌,不冷不熱地說:“我給子規操心跑腿,應該的,不用客氣,我這腿腳還不老。”

彩鳳不自然地一笑:“沒問題吧?您老去了,肯定得賞麵子呀。”

魏同媛掃她一眼,又看看子規說:“她是俺娘家本家不遠的侄女呢。說話特別直爽,思想也很趕時,說這幾天裏自己來打聽呢。我怕……說心裏話,我怕咱這籠子關不住這鳥?”

彩鳳不以為然地說:“咱都遷就她就是了。”

子規說:“咱一家人都是憨厚人,不適合咱,咱也別強求,進門得給咱過日子才行,熱臉熱腚地巴結的,咱還不能要呢。”

彩鳳果斷地說:“不對。都說這婚配多是一個哭的陪著一個笑的。大哥實在,她豁達,這樣正好啊。”

魏同媛衝她神秘地笑笑:“也是。子規不找個有嘴有心的,你和小年都這麽精明能幹,你們還不把人家比了地下去?”

彩鳳倒是爽朗地笑了:“對。憑這也得把她給大哥栓來。”

魏同媛:“好,這幾天你們都在家等著,別冷落了人家。再一個,我告訴你一招,去你娘家借點瓜幹來,那空缸裏下麵放上東西,上邊放上瓜幹,讓她看了心裏有底。”

彩鳳連忙點點頭:“中,中。”

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

彩鳳顛著個大肚子在掃院子,大召沿碓臼窩自己玩著。彩鳳望望太陽將近中天,她不時地朝路口張望著。

日暮西山。她失意地歎口氣,自語道:“哎,今天是白等了。”

太陽升了起來。老五背著書包去上學了。小年的身影也漸遠了。子規也拿著鐮刀出門。魏同媛走來,問:“子規,你也去自留地啊?小年去了,你就在家等一天嗎?都兩天了,說不定今天就來了。”

子規:“萬一再不來,我在家傻乎乎地等著啊?我這麽無抓無撓地瞎轉悠,人家不笑話我迷了嗎?嗨,我才不呢。”說著就要走。

彩鳳領著孩子趕過來說:“大哥,今天就別去了。你在咱房子的東邊清理牆基吧。就讓她看見咱正準備蓋房子呢,先讓人家姑娘心裏踏實。”

魏同媛立馬讚成:“對。這主意好。”

子規反對說:“不好。糊弄人有啥好的?騙來的東西,咱心裏不踏實。人家還會想著要回去。”

魏同媛:“別忘了,好多東西隻要你騙進圈子來,它就永遠是你的。再說,這牆基早晚得刨吧?你不蓋屋子,把人家娶哪裏啊?別這麽強,你的事定下來了,俺一幫人的心也就都平定下來了。去吧,讓俺省省心。”

子規孩子般不情願地笑笑,又換著鐵掀去清牆基了。魏同媛由衷地說:“彩鳳啊,嬸得另眼看你了。”

一個紮著長辮子的姑娘沿湖邊山路走來。她欣賞著湖光山色,還不時地抓起塊石頭來,孩子般俏皮的投進水裏。

彩鳳送著魏同媛。突然,她撒開手裏的大召,抱著肚子喊:“哎喲,俺肚子疼。”她說著,一陣緊著一陣地疼起來,連額上都沁出汗來了。

魏同媛吃驚道:“哎喲,看這樣子,是不是要生了?”接著連忙喊子規,“喂,子規,你抓緊騎車去祝家莊請接生婆來,彩鳳怕是要生了,抓緊抓緊。”

子規扔下鐵鍁跑來說:“祝家莊的那接生婆死了一段時間了,聽說是換成麻氏了,你說……”

魏同媛果斷地說:“那就去公社醫院。還愣著幹啥?抓緊去找地排車,你拉著她去。”

子規愣著沒動,問:“我拉著去,合適嗎?”

魏同媛:“你不去誰去?什麽時候了,人命關天呢。你還顧慮這麽多?”

子規拉著彩鳳疾步走在山路上。魏同媛抱著大召和李笑英兩個人有意隔開距離,緊追在後頭。

複員後依然穿著軍裝的清明,背著個行李包下放回鄉來了。他拐過山彎,向宋家莊走來。

宋家莊街心井台旁,紮著長辮子的姑娘問打水的婦女:“大嬸,俺姑家在哪住啊?就是丁香姐姐家。”

那婦女指指說:“拐過一個路口,往上山的路走,最上邊一家就是。”

那姑娘應著去了。

清明走近自家院子,看見二嫂的門和老院子的木柵門都上著鎖,自語道:“家裏一個人沒有,都忙啥去了呢?俺先去豐源叔家吧。”

蘇豐源家,那姑娘正站在籬笆旁納悶著。忽然看見一個軍人走了進來。那臉上不自覺地浮現一片紅暈,但還是表現大方地問:“俺姑家的人呢?”

清明:“怎麽,豐源叔家也沒人?都忙啥去了?哎,你是誰?哪裏的客啊?”

那姑娘多看了他幾眼,微微一笑說 :“俺是來姑家串親的,家是魏王莊的。你是誰啊?”

清明笑笑說:“我啊,他鄰居。剛複員回來,俺家裏也沒人,就上這裏來了。也算第二個家。”

那姑娘好笑地說:“咋還是鄰居,還又是第二個家啊?你這個人可真逗。”

清明認真的樣子:“逗嗎?俺是豐源叔的幹兒子呢。真的,你別見怪,你不是外人,我也不是外人。”

那姑娘放鬆地笑了:“喲,這麽說,咱倆還應兄妹稱呼呢。俺叫魏淑娟,屬龍的,你呢?”

清明:“俺小,屬羊的。我叫你姐,你喊我清明就行。”

魏淑娟不再靦腆,走近他說:“複員了,還穿著軍裝?”

清明:“穿著軍裝不好嗎?”

魏淑娟天真地說:“好啊。俺就看著好呢,精神呀。戴著這紅五星,真好看,叫人打心眼裏想高攀。”

清明笑笑:“你要這麽喜歡,我就送你一個。”他說著放下行李包打開,找著紅五星。

魏淑娟在一邊歪頭瞧著,見包裏全是軍裝,又說:“喲,這麽多軍裝呢?”

清明:“這都是舊的了。”

“舊的也不錯啊。”她又試探著說,“兄弟,給俺一身行不行?”

“給你?一個姑娘家穿軍裝?”

“好啊,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裝愛武裝。我送你一身。”清明說著就掏給她一身。

魏淑娟歡天喜地起來,接過軍裝來就穿在身上,再把軍帽戴好,然後炫耀一圈,又自己上下打量一遍,然後問清明:“好看麽?”

清明微笑著點著頭說:“好看。”

“都好看在哪裏?”她又天真地問。

清明想了想說:“嗯……有氣質、有風度。總之,與農村姑娘顯然不同。”

“真的?太好了。”她喜形於色地過來,失態地在他背上捶了一下說,“好兄弟,你可真大方,俺喜歡你。”說完做個羞態走了。

“不,不要……”清明自己把後邊的話咽回去了。

她又轉身衝他一笑,然後揚長而去。

頭上圍著頭巾、坐在炕上給孩子喂著乳的彩鳳嗬斥著清明:“兄弟,就憑你現在這模樣,啥樣的媳婦不好找啊?可咱大哥就不同了……”

清明打斷她:“你說哪去了,我有一個心眼也不會像你說的樣做那傻事啊?”

彩鳳:“嫂子我也不相信。可是,豐源嬸子又咋說的,人家閨女說喜歡你,你也答應了,打了你一拳,你也認了,你咋解釋吧?”

清明哭笑不得地說:“她那是當真嗎?一句俏皮話,一個小動作,我可沒在意呢。”

正給大召喂著飯的小年接道:“清明,得等大哥的事落實了,再說你找對象的事。我已經有一次對不起大哥了,造成我和你嫂子這幾年來,都一直心裏不安……”

清明打斷他:“我知道,我又不小了,這點道理還用教導嗎?”

“行。”彩鳳又說,“隻要你不摻和大哥這回事,讓大哥這幾天就定親。俺過了滿月,隨後就給你張羅對象。”

清明不耐的樣子說:“別先提我的婚事,我還想幹點正事呢。”說完就要走。

彩鳳又囑咐說:“說好了,魏淑娟再怎麽賴你,你都得推開?”

清明回頭說:“放心吧,她那天打了我一拳,到時候,我喊聲嫂子,得還她兩拳。”

“喊不成嫂子了。”魏同媛一步邁進來說,“清明,人家賴上了。說是隻要你反悔,人家一死殉情呢。”

穀秀抱著一包曬幹的褯子趕進來,一邊急著向魏同媛使眼色一邊說:“嬸子,俺嫂子這大月子裏,你別開這麽重的玩笑好不好?人家閨女嫁不出去了嗎?看你說的。”

魏同媛看看她那嗔怪的眼神,連忙打哈哈說:“喲喲喲,你二嫂就算是泥捏的,也經起這一句兩句地瘋話啊?行行行,閨女說了,俺不瞎起哄了。”又轉向彩鳳說,“侄媳婦,懷裏夠孩子吃的吧?”

彩鳳笑笑:“還行。又勞你掛念了,嬸子。”

魏同媛又說:“不是光掛著孩子,也念著你。伺候月子嘛,穀秀和小年不方便不隨手的活,就讓孩子他姥姥過來。沒孩子他奶奶了,孩子他姥姥不來誰來?俺想伺候閨女,唉,還伺候不上呢。”

魏同媛會意地笑笑,然後拉著清明走了。

子規一個人坐在湖邊,望著湖麵發呆。模糊中,湖麵出現了一個幹枯的荷葉。上麵放著一個銀戒指,漸漸地,那個銀戒指沉下去了。他猛然驚醒。

魏同媛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我早就說過,哪個也不能誤,哪個也不能偏向。”

子規躺下,雙手枕在頭下,嘴裏嚼著一根野草。嚼著嚼著,他默默笑了。

彩鳳曬著褯子,老五回來了,她喊住他問:“老五,你三哥幹啥去了?好些天我都沒有見他了?”

老五咬著嘴唇搖搖頭,然後走開。彩鳳想再次喊住他,子規回來了。於是她向前問:“大哥,清明去幹啥了?怎麽好幾天了我都沒有看見他?”

子規說:“他出門了。”

彩鳳不解:“去哪裏了?去幹啥了?咋連個招呼也不給俺打呢?”

子規說:“別生他的氣。是我讓他走的。”

彩鳳敏感地問:“咋?你讓他走的?是不是他和魏淑娟一起走了?”

子規:“因為你在月子裏,沒有告訴你。”

“哎呀,大哥你……你咋不考慮自己啊?這是蘇嬸的主意吧?我去找她。”

子規連忙喝住她:“不能去。這是我的主意。”

“大哥,為啥啊?”彩鳳大聲問。

“完全是我的主意。蘇嬸不是造作造謠的人。如果清明不同意這門婚事,你知道啥後果嗎?那姑娘就必定上吊死了,然後再將屍體抬咱門裏來。你說,咱能讓她這樣嗎?”

“為啥,為啥她死了抬了咱門裏來?這不是欺負人嗎?”

“為啥?為了兩個字——殉情。”接著他又輕鬆的樣子說,“人家姑娘還說,隻要清明肯娶她,也不要‘三轉一響’了,也不要彩禮了,沒房子也無所謂,這多好的事啊?你說咱還能說啥?”

“大哥……”彩鳳說著“嗚嗚”地哭了起來。

子規說:“別哭,咱白撿個大便宜呢!”

彩鳳用胳膊擦一下淚,想了想又問:“他們走,帶去多少錢?”

子規說:“連咱的,加上我借的,帶走四十塊錢,四十斤糧票,兩丈六尺布票。”

彩鳳歎口氣,“唉,論說不少,可比起成親來,少多了。”

彩鳳領著一個孩子、抱著一個孩子,走進宋天歌家。李笑英笑著迎出來:“哎呀,侄媳婦,你一來,俺就明白你幹啥來了。”

彩鳳套近乎地說:“嬸子,俺認為還是你最靠得住。”

李笑英:“行了,俺算服你了。你大哥的這事不了,你不拉倒。也不給俺拉倒。”

彩鳳默然笑了。

宋祝兩莊交界處的山路上。子規騎著那半新不舊的自行車馱著李笑英過來。他一眼看見湖邊洗著衣服的丁香。於是,那踏著踏板的腳放慢了,車子慢的搖晃起來。李笑英問:“怎麽了,這麽慢?”

李笑英雙手一攤,埋怨說:“你看看,咋軋在石頭尖上了?這紮了胎,可咋去相親啊?”

子規:“嬸,咱今兒就別去了?”

李笑英生氣地說:“這哪行?說好了的,人家還等著呢。回去再換輛車吧。”二人說著推著車往回走。

子規的眼神不自覺地瞟向湖邊。

轉眼,子規騎著新自行車馱著她又回來了。

湖邊,小時孝端著洗好的衣裳在前邊往家走,丁香跟在後邊,她驀然間發現了他們。

子規也看見了她,頓時,腳步又慢了。不待李笑英問,他竟突然說肚子疼,接著下了車,彎腰蹲在路邊。李笑英也不作聲,生氣的樣子望著他。抬頭間,她忽然發現丁香的影子,於是恍悟道:“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