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求生驚走重重霧 舍義奪得硌牙食2
丁香站起來說:“俺說實話,俺叫丁香。家是祝家莊的。俺孩子他爹死了,還撇下兩個老人。俺聽說這邊有賣地瓜幹的,俺過河來,準備買點回去養活老人。從早上三更天到現在,俺跑了六七十裏路,也沒有找到賣地瓜幹的。俺娘倆都粒米未進……”
老太太依然板著臉,悲歎了一陣子,說:“唉,可憐啊。”她說完,掀開鍋,把剩下的一碗糊粥端給丁香,又遞上兩個餅子說,“你娘倆抓緊吃吧。”然後又自語道,“這可真是讓人難過啊。”
小時孝抓著餅子,瘋狂地啃起來。丁香傻傻地看著。老太太見狀,又歎息著說:“唉,抱屈的孩子。你看,這時候了,你一個婦道人家,也趕不家去了,今天晚上就住下吧,明天一早走。”
丁香連忙感謝說:“哎喲,俺可真給您添麻煩了。俺真遇上好人了!”
老太太依然是那副嚴肅麵孔:“你跑這麽遠,又抱著個孩子,還一老天沒吃東西,我不給你口吃的,你還不餓死?”她說完又轉身對媳婦說,“老二家,你千萬別告訴老三家和老四家有人來過,人多嘴雜,別是不小心傳出去,惹來麻煩。去吧。”
那媳婦去了,老太太又說:“你娘倆吃完之後,就去這廚屋後的碾屋裏待著,晚上,我給你安排住的,嗯,我先去了。”
丁香再次感激地點點頭,見她走了,心下說:“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麵上冷,這心可真好。”接著,她慌著把小時孝吃剩的半個餅子吃了,將另一個包好掖進兜裏,又把孩子沒有喝了的半碗剩粥喝了,再舔了舔了腕上沾著的粥粑,放開小時孝,舀水把碗洗了,然後按老太太的囑咐,慌忙去了廚屋後碾麵的屋裏。
天擦黑了。一家人吃過晚飯後,都各自回屋去了。老太太來到碾屋,小聲對丁香說:“你隨我來。”
她領丁香又來到廚屋,指著灶前的一堆草和一床被子說:“你娘倆就在這裏委屈一夜吧。”說著又掀開鍋,端出一碗粥和兩個餅子,遞給丁香,然後用手指點一下小時孝耳朵垂下的那個肉瘊,極少見笑地說,“這孩子倒是福相。”
丁香連忙說:“借您的吉言唄。奶奶,您真是個仁愛的菩薩。俺到死也忘不了您。”
老太太找個凳子坐下說:“俺娘家姓愛,俺婆家姓仁。”
正小口吃著餅子的丁香停住了,吃驚問:“真的?這麽巧?”
老太太極淡地一笑說:“俺是大家閨秀,可婆家窮。就因為俺姓愛,婆家姓仁,俺爹迷信說這天全的姓氏能給人帶來福緣,所以就執意讓俺下嫁過來,還送俺個‘力佑仁愛’的金佛做嫁妝。隻可惜頭幾年解放昆山時,老頭子和大兒子背著值錢的東西逃命,死在戰亂中了。大兒媳婦和孫子也跑散了。俺那孫子叫仁致遠,和你年紀仿佛吧,左耳垂旁,跟你這個孩子一樣,也長個肉瘊子。相書上說是福相呢。唉,後來才知道,他們娘倆跟著當軍官的娘家哥哥去台灣了。不知他們現在是享福還是在受罪,至今連個準信也沒來過。唉,誰知福兮禍兮?”
丁香不知如何相勸,半天才說:“哦,會有信的。一定會的。”
老太太牽強地一笑,又繼續感傷地說:“哪裏的黃土不埋人啊?嗯,隻要知道他們不受罪就行了。”她看看她娘倆又說,“孩子,慢慢熬吧,總會好的。”
丁香點點頭。
老太太站起來說:“孩子,你準備糴糧食的家什呢?我給你點瓜幹吧,回去好有個交代。”
丁香掏出四十塊錢來,一邊遞上短布袋一邊遞上錢說:“奶奶,您看著給俺裝點吧。俺可真謝謝您了!”
老太太說:“仁者當仁。老人是這樣教育的。但如果不要你的錢,我也支付不起,我們也一大家子人呢。這樣吧,我給你多裝點就是了。”她說完接過布袋出去了。
接著,二兒媳婦閃了進來,遞上一個小布兜說:“你娘倆也挺可憐,俺多了幫不了,就送你碗米吧。抓緊藏起來,別讓任何人看見,不然我可擔當不起。”
丁香執意拒絕說:“大嬸,這……”
她把布兜強塞給她,說:“別喊大嬸,姐妹兒,啥也別說,就當是喂孩子的吧。抓緊藏好,俺走了。”
丁香望著她的背影,一股熱流湧上眼眶,她擦一下淚。接著,老太太進來了,把瓜幹放下說:“我不收你的錢,你會過意不去的,我給你裝了六斤瓜幹。抓緊藏好了。”
丁香難為情地說:“俺聽說孬瓜幹還十三塊錢一斤呢,您給俺這麽多……”
老太太又板起臉打斷她:“孩子不能餓死,大人更不能餓死!你收下就是了。我們隻能幫你這些,別再說了,抓緊熄燈歇息,讓媳婦們看見這裏老亮著燈,會發現你的,那樣不好。還有,等到後半夜我過來叫你,送你過山埡口。好了,趕緊歇著吧。”她說完轉身帶上門就出去了。
丁香受寵若驚。
半夜時分,一團漆黑。丁香背著熟睡的孩子和愛老太太過了山埡口。老太太把布袋遞給她說:“我就送你到這裏吧,路上留心點,帶著糧食就怕有人查呢,眼色著點。”
丁香緊抓著她的手說:“奶奶,俺忘不了您!這麽大歲數了,又送俺這麽遠,俺心裏真……嗯,過後俺會來看您的!”
“別掛心上,過後再說吧,一定要把孩子拉扯大。去吧,機靈著點。哎,如果遇著人,你就這麽說……”老太太又附在她耳朵上說些什麽,然後掙開她的手,又衝她揮揮手。
丁香點著頭去了。
晨霧乍起。
湖畔山芋地裏。霧靄中,太史中正扒了山芋又偽裝好,然後抱著山芋進了窩棚,像往常一樣,卷了鋪蓋,又挖起土窯來。
霧氣漸濃。丁香背上的小時孝依然熟睡著。她不時地轉換著拎著瓜幹的手。
出一村口,丁香擦一把額頭上的汗,坐在路旁一塊石頭上歇歇。
園屋裏,宋天成正睡著。鋪前的小賴狗突然一揚頭豎耳,拴在它脖子上又連在宋天成手脖子上的繩子扯動了一下,宋天成醒了,連忙伸手拍拍它的頭,然後起身來到外邊。他小聲自語道:“這麽大霧。”又聳聳鼻子,嘲笑道:“煙氣味,你這個奸權又想鑽空子?”他剛說完,那狗子又“唔唔”著要叫,他連忙彎下腰又拍拍它的頭,接著張望。他也不禁打個寒噤。
隻見濃霧中,隱隱約約有一個龐然大物在蠕動。
他隨手抓起鋼叉,仗著膽子向那大物靠近。那物卻也不躲,待他近了,卻哼個響鼻。宋天成轉怒為喜,心想,原來是子驢又想母親了,真個連牲靈都曉得思恩。轉念又想,你既然來了,就給我幫個忙吧。於是,他便伸開雙臂來襯趕那驢子。隻到它近了靠山的窩棚,他便躲開,隨手抓起一塊坷垃,輕輕地投向驢子。那驢子便揚了一下後蹄。
正扒出來一堆熱山芋涼著的太史中正聽見動靜,一臉緊張地出來。一眼看見一個模糊的龐然大物,頓時吃了一驚,他揉揉眼睛再看,依然模糊一團。他持了一根棍子壯膽,弓著腰試著向它靠近。那驢子見生人就躲。他便緊追。宋天成見他追遠了,拍拍狗子,又用手示意一下窩棚,於是,那狗子向窩棚奔去。接著就叼了一塊山芋出來,放到宋天成跟前。他再指指窩棚,它領會著回去,又叼著一塊山芋出來……
一堆山芋。
“媽的,你這黑驢咋跑這裏來了?”隨著太史中正的罵聲,接著便是用坷垃接連著砸驢子的聲音。
宋天成兜起一堆熟山芋悄悄地向園屋走去。
太史中正回來了,兩手翻開著衣領,冷汗已變成熱氣,往外散著。他走進窩棚,不見了山芋,頓時傻了眼,額頭上再次有冷汗冒出。他顧不了多想,急忙將土窯填平,覆上好土,攤開草苫子和被子,這才喘口涼氣。
又一村落再現。雞鳴五更。丁香擦把汗,解開衣襟,找個地方坐下來歇著。
濃霧中的村子甩在身後。她又走進村落,偶爾有犬吠聲。她的身上冒著熱氣,垂到臉際的頭發打成了綹兒。
又一村莊的輪廓。她進了村,聽到了水桶磕碰的聲音和隱約的說話聲。她警惕地環顧著。
出了村,她坐在路邊歇著。有騎自行車的馱著東西過去了。時孝醒了,她解下他來撒了泡尿,又躺在娘懷裏睡了,丁香再把他綁在背上。剛要起步,有腳步聲傳來,她連忙把瓜幹藏到身後。是兩個人拉著一地排車木頭過來了。丁香慌忙打招呼問:“大哥,俺問您,這裏離渡口還有多遠?”
那拉地排車的先是一驚,接著埋怨說:“這冷不丁的,叫你嚇我們一跳。你去渡口啊?”
“嗯。”
“你一個婦道人家,趕這麽早的路?你去幹啥來?”
她按老太太的叮囑說:“俺從娘家回來,不知道娘家的公雞是個驚雞子,早早就叫了,害俺起個早五更。”
“奧。隨我們走吧,到渡口還有十裏地呢。”
“行。那可謝謝您了。”她說著又拎了袋子就趕上來。
那拉車的又說:“你把布袋放在車上吧,一個婦道人家,還背著個孩子,挺不容易的。”
“好好,謝謝大哥了。”丁香邊放好袋子邊說,“您也去過河啊?大哥,您咋趕這麽早?”
“我們也是為了生計,天亮之前,必須過去河。”
丁香又問:“太早了,有擺渡的嗎?”
“我們自己有船。別說話了,前邊馬上就到村口了,讓人發現就麻煩了。”
丁香“嗯”一聲,緊隨著他們走。
渡口。那兩個人停下車子,一個人去了,另一個人解著捆木料的繩子。一會兒,先去的人劃來一隻小船。接著,兩個人就往船上抬木頭。背著孩子的丁香還不時地搭一下手。
要開船了,丁香恍悟著問:“哎,大哥,這河對岸是哪個碼頭?”
那拿竹篙的說:“是魏王莊。哎,你是哪個莊上的?”
“俺是祝家莊的。”
“你去魏王莊碼頭嗎?回祝家莊這可又遠了幾裏地呢。”
丁香警惕地說:“不要緊,俺姥姥家就是魏王莊,到那裏俺歇歇腳再走。”
那人邊開船便問:“你姥姥家姓啥?”
“姓魏,俺大舅叫魏同心,俺二舅叫魏同德,打日本的時候都死了,有個叔伯舅叫魏同義。”
“奧,知道知道。你娘是不是叫魏同媛?你姥爺叫魏厚軒,對不對?”
丁香吃驚地問:“你們咋知道?”
“我當然知道。這真是巧了,俺爹和你姥爺是仁兄弟,老世交了。俺姓國,我叫國大旺,他叫國二旺,你得喊表叔。回去問問你娘就知道了。哎,俺那姐姐還好吧?”
“嗯……嗯。”她不得不塞捂著,又轉話題說,“今天可真謝謝表叔了。”涼透汗的她說話有些吸氣。
那個叫國二旺的見狀說:“披上你大表叔的衣裳吧。他撐船,穿不著。”
丁香支吾著說:“不用,一會就到岸了。”她說完打個噴嚏。
國二旺邊拿衣裳給她邊埋怨說:“你這孩子,逞什麽強?表叔的衣裳你披披怕啥?也給孩子遮上點。”
丁香接過衣裳來,感激道:“哎呀,多虧今天遇上了表叔,可真謝謝您了。”
撐船的國大旺接道:“嗨,謝啥?遇上的是你,俺也放心,上了岸,肯定不會把俺告發出去了。”
丁香連忙說:“別人也不會吧,哪有恩將仇報的呢?哎,表叔,霧這麽大,方向不會錯吧?”
大旺笑笑:“你這孩子都迷路了。這正西就是魏王莊,霧再大,也偏差不多少,你放心好了。”
船兒平穩地劃行著。
靠岸了。國大旺說:“你抓緊去吧,閨女,你背著糧食也很危險,趁著有霧、天不亮,路上人少。”
丁香道謝說:“多謝兩個表叔了,您還進家喝口水嗎?”
大旺淺笑著:“來不及,你抓緊去吧。哎,替俺向姐姐問好啊?”
丁香應著去了。
濃霧中,她沿著湖邊山路往南摸索了一陣子,便拐進連著山芋地涯的小路。忽然,小路無跡象了,她幹脆沿坷垃地往南摸索。一路困乏,她體力漸漸不支,眼神開始昏花,但她依然強打精神,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不遠處,一個龐然大物在晃動著。她激靈地睜大眼睛,看了看後,又揉揉眼,再仔細看看,那大物確實在動彈。她摸一把頭上的冷汗,大著膽子硬往前走,而那物卻揚來了一片砂。她愈加害怕起來,轉念往另一個方向走,那物又迎在前麵,揚一片砂來。她崩潰了,欲哭無淚,想了想,幹脆從背上解下時孝,坐下來歇著。
忽然,有狗狂吠前的“唔唔”聲,向這方向傳來。她眼睛一亮,但立馬又警惕起來。
有細碎的腳步聲,她拉一把袋子,用身子努力擋住,同時抱緊了時孝。
“丁香?咋是你啊,閨女。”宋天成的聲音先從霧障中透過來。
丁香的眼淚“嘩”地流了出來,掩飾不住委屈的嗓音說:“叔……”
天成走近她,驚恐地說:“哎喲,天呐,是咱隊裏的驢子救了你。閨女啊,看看你坐的這個土崗,你再往前走兩步,就掉進你爹挖的陷阱裏了,南邊偽裝著一個,西邊偽裝著一個。”
“啊?”慌著擦眼淚的丁香不自覺地又打個冷戰,同時不自覺地退後一步。
天成納悶問:“閨女,你這是去哪裏了?”
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泣道:“叔,俺去河東糴了點糧食。”
天成一聲長歎,“唉,別說了閨女,叔猜到了。”他邊轉身邊說,“你稍等。”說完牽著小狗去了。
丁香理一下冷汗打成綹的頭發,又望望那似乎通靈性的模糊在濃霧中驢子的影子。
不一會兒,宋天成兜著一包山芋回來了,小聲說:“閨女,別久留了,給你這些熟山芋拿著,還有你這袋子裏的地瓜幹,都不能讓人看見。你從這裏往上走,有條小蚰蜒路,能走到祝家莊,趁著大霧,你抓緊走吧。”
“嗯。叔……”丁香感激地語塞。
“啥也別說了。你叔不是外人,抓緊去吧。”
丁香點點頭,再把時孝背綁好,然後一手拎著那包熟山芋,另一隻手拎著那袋子地瓜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霧裏。
祝知書家,他如狼似虎地瘋吃著山芋。宋天緯、丁香,連小時孝也傻傻地看他那瘋狂樣。他噎住了,隨手抓起水壺來,嘴對嘴的喝幾口,剛又啃了幾口,他又隨手在書上撕下幾頁紙,邊解著褲子邊跑向茅廁。
霧氣漸漸散去。祝知書懷裏揣著什麽,鬼鬼祟祟地進家。
丁香屋裏,她一臉緊張地說:“我把地瓜幹就放在這裏了?”
宋天緯一臉怒氣,“這地瓜幹還會飛了不成?”她說著就衝堂屋走來。
堂屋裏,祝知書正悠然自得地一邊飲著小酒,一邊歪頭翻看著古書,聽見動靜不對,慌張地收拾一下,匆匆躲進裏間屋,趴到炕上,又用被子蒙上頭。
宋天緯怒氣衝衝地闖進來,聳聳鼻子,又一眼看見他沒有藏好的酒,然後直接走到炕前,隨手抓起掃帚朝他腚上邊打邊罵:“你這個鑽頭不顧腚的東西!這酒哪裏來的?地瓜幹呢?”
他蒙頭“哎喲”著,任憑她一味地抽打。宋天緯不解恨,又換成了擀麵杖,沒輕沒重地打著、咬牙罵著:“你這個沒有人味的東西,你竟然把地瓜幹換酒來喝?你還是人嗎?我打死你個鑽頭不顧腚的,打死你個鑽頭不顧腚的……”
他先是“哎喲”,後來就嚎叫著哭了起來。
站在門口的丁香看了好久,終於淡淡地說:“別打了。已經換成酒了,說啥也晚了。”
宋天緯住了手,仍然氣憤難平地罵:“你知道孩子糴那些地瓜幹來容易嗎?你這個禍害!這日子叫我們咋過啊?”他罵完就又哭了起來,“天呐,造孽啊……”
宋天成路過宋家大院,往裏瞅了幾眼。太史中正出來,不冷不熱地說:“天成,這是1959年的下半年了,大鍋飯早解散了,你還來幹什麽?”
“哦,我……”他還沒說完,隻見小賴狗求救地哀叫著跑過來。光著一隻腳的祝尚新手裏握著鋼叉,氣勢洶洶地追在後麵。他立馬嗬斥他,“你幹嗎追殺我的狗?”
祝尚新也不答話,瘋了一般追殺著狗。宋天成驚愕著。不待他向前製止,隻見祝尚新的鋼叉猛勁地向狗子紮去,“吱嗷”一聲,那狗子漸漸地就斷了氣。
宋天成暴跳如雷,滿臉淚流地說:“你這個跋扈羔子,幹嗎殺死我的狗?”
祝尚新拉起狗來,將頭一橫說:“它狧屎吃,幹嘛啃我孩子的腚?把我的小孩都嚇壞了,該殺!”他說完就走。
宋天成望著狗兒,哭著撲過去。
祝尚新一腳踢開他,戲弄說:“舅舅,你哭喪呢?這是一隻賴狗。”他說著用胳膊擦一下胡子邋遢的臉,衝他輕蔑地撇撇嘴,扭頭就走。
宋天成再次疾步向前,一把拽住狗子。祝尚新一揮胳膊,便把他揮個踉蹌,接著又一手抓著狗,一手持叉對準他說:“我瘋了,你也瘋了?你是要活命還是要死狗?”
宋天成無視鋼叉,望著那嘴裏還流著鮮血的狗子,又撲上去奪那狗子。祝尚新丟掉鋼叉,順手抓住他的衣領,猛然一帶,將他拉倒在地,並踏上一隻腳,又撿起鋼叉來指著他,惡狠狠地說:“你再糾纏,我把你也殺了,連這狗子一塊煮?”
宋天成紅了眼說:“你殺了狗子,也等於要了我的命。”
祝尚新的聲勢更大:“它要是把我的小兒嚇傻了,你倆的命也不夠!”
宋天成瞪著他:“好,我今天也把命給你。”說著又掙紮。
祝尚新使勁踩他一腳,舉起鋼叉對著他說:“好,你給我就要。我光腳丫子的不怕你穿鞋的!”
太史中正趕過來,和言勸道:“尚新,放了你舅。”
祝尚新咬牙切齒地說:“我放了他行,可他再糾纏我,我就連他和狗子真的一起煮了。”他說完放開了腳。
宋天成爬起來,邊說著“死就死吧,我死給你看”,便一頭向他撞去。
祝尚新沒有躲閃開,被他死死抱緊。此刻,祝尚新心下也怯了,連忙換了語氣說:“老舅,你疼狗子,難道我就不疼小兒嗎?它吃屎可不該啃我兒的屁股啊。”
太史中正聽明白了,勸說道:“哦。天成,你放開吧。改不了吃屎的狗就該死。你外甥和狗一般見識,難道你也和他一般見識?”
宋天成聽後,癱軟在地上。
祝尚新各瞪他們一眼,揚長而去。
宋天成嚎啕大哭:“狗兒啊,你吃人屎啊,怎麽吃開了畜生的畜生的屎呢?祝尚新畜生不如啊,狗兒還通靈呢,你卻一點也不通人性啊……”
祝尚新家,他和兩個小兒都扯著狗腿啃,麻氏一手抱著小女兒,一手持狗肉啃著說:“這吃屎的狗,肉咋還這麽香呢?”她說著,那肉差點掉了,她又說,“喲,你這狗成精了不成,都煮爛了,還想跑呢?”
祝尚新接道:“往肚裏跑呢,哼,它曾經害我下水,今天下油鍋了吧。給我過招,不知道我的絕招多嗎?凡和我過不去的,早晚得被我收拾了。”
空中飄起零星小雪。宋家大院外的空地上,宋天成還依然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咒罵著:“狗牲靈,通靈性,食你肉,心驚疼,三天提不上褲腰帶,三十年斷不了熬藥聲……”
祝尚新家。茅廁口,祝尚新提著褲子向裏邊喊:“你拉完沒有?快點啊,我快拉褲子裏了。”
天黑了,子規勸扶著宋天成回家,他依然咒罵著:“畜生吃畜生……”
大雪花淹沒他們的身影。
祝尚新家,他的小兒子來不及扒下棉褲來,就拉了一棉褲。麻氏把他抱到油燈下,邊給他擦著邊埋怨說:“這是條惡狗,一家人都消化不了呢,個個瀉肚子拉稀的,叫我看,你拿些去巴結巴結族長吧?”
“巴結族長,還不如巴結大隊書記呢。隻是……”祝尚新又不無惋惜地說,“這個困難時期給人送肉,就等於割我的肉送人。”
麻氏:“別舍不得了,這是條惡狗,說不定還是條咬狼狗,不怕你呢。”
“好,聽你的,拿它當屁放了算了。”
大隊長家。祝尚新進來後,拍打拍打身上的雪,然後扮作一副恭謹的樣子,雙手將一個大紙包遞上。戴著一頂黃帽子的大隊長湊到燈前打開後,疑惑地問:“哪來的?”
祝尚新狡黠地說:“它和一隻母狗**,給另一隻公狗咬死的。”
“哦。”大隊書記半信半疑,又問:“給你娘他們送了沒有?”
祝尚新連忙應諾:“我回去就送去。”
大隊長不滿地說:“你有心的話,應當先給她們送去才對。她們幾個老的老小的小,多麽不容易啊?這樣吧,我這個大隊長今天給你個麵子——我留下點,剩下的呢,你馬上給老人送去。以後好好改正啊,改好了,我們就讓你回村。”
“好好好。”祝尚新應著接過包來,強堆著笑哈腰往外退。
大隊長又追加一句:“喂,你可別再往李耄家拐啊?不管你們有沒有那回事,以後這眉來眼去的動作,少做啊。不少人都提示說,怕你死灰複燃呢。”
“嗯,謝謝大隊長指教。”他回頭說。
他徑直越過一個荊條柵門幾步,然後再回頭瞅一眼,見暗暗監視自己的大隊長的身影回去了。心想,謝謝你給提了個醒,你不說我還真忘了。他得意地一笑,回頭溜進了那柵門。
雪地裏,明顯拐進院門裏的腳印。
雪花。
丁香家,小時孝哭著:“娘,我餓,我餓……”
丁香疼惜地看他一眼,一臉的無奈。
北屋裏,宋天緯呆坐在門口,苦漠望天。祝知書偷偷地看她一眼,然後就悄悄地喝一口酒,接著又把酒藏到大襖底下,再若無其事地看書。
湖邊,一個披著蓑衣的身影艱難地走在風雪中。他來到1號地附近的陷阱旁,伸頭瞧見裏麵一隻凍僵了的獾。
那身影背著獾沿湖邊向祝家莊走去。
又一個也披著蓑衣的身影出現在村外山路上。他彎腰查看著地上的獾腳印,一直追到1號地,看著那串獾腳印直奔陷阱去了,他臉上掛著興奮,自語說:“我蘇豐源今兒肯定有野味了。”
陷阱旁,一片雜亂的腳印。再望望空空的陷阱,他傻了,仇視著那腳印追去。
他沿著腳印追到了祝家莊,他猛然抬頭,愣在那裏。
那串腳印去了丁香家。
他一臉疑惑,望著她家煙筒裏冒著的青煙,又聳聳鼻子,轉身又往回走。
丁香家。祝知書狼吞虎咽地吃著獾肉。手裏拿著獾肉的小時孝望著他,看呆了。丁香望著好奇的兒子。宋天緯窺視著丁香。
雪停了。
黃昏。空中早早升起一彎冷月。宋天成拄著棍子瘸著腿走進子規家,拉了子規出來,說:“這雪斷斷續續地下了五天五夜了,你去1號地旁的陷阱看看有沒有野物,有就給丁香送去。”
子規連忙搖頭說:“我可不去。她恨死我了。”又乞求的口吻說,“還是你去吧,叔。”
宋天成厲聲說:“我不摔腿,當然不用你去了。你知道他們一家人有多難嗎?你隻管去,撿了野兔什麽的,隔著牆頭扔進去就是了。”
子規皺著眉,雙手放進袖口裏,默默地向村外走去。
子規走在雪地裏。
蘇豐源穿著件破大襖,躲藏在園屋裏,冷得發抖的他,禁不住打個噴嚏。
正走來的子規聽見後愣住了,於是遠遠地喊道:“豐源叔。”
蘇豐源隻好站了出來,詫異地問:“怎麽是你?”
“我,我……”子規不知如何解釋。
蘇豐源冷言問:“陷阱裏的獾是你給丁香送去的?”
子規連忙反駁:“沒有啊,我是第一次來。”
蘇豐源:“撒什麽謊?不是你還會是誰,小子?”
子規有口難言。
蘇豐源又說:“我告訴你,你要是可憐她,別偷偷摸摸的。”
子規更加難為情了,“不是我,是……”
這時,清明跑來了,遠遠的就喊:“大哥。”
子規揚頭問:“什麽事?慌裏慌張的。”
清明跑近了說:“咱姑父死了。”
子規愕然,“好好地,他咋死了?”
清明:“他是撐死的,吃獾肉撐死的!難受了三天三夜,今天過午就死了。”
蘇豐源脫口道:“早就該埋他了。”
子規思索一下說:“可咋個埋他法啊?”
蘇豐源:“你喊上你春雨哥和天歌叔幾個,去商量著辦吧。”
雪地裏,祝家族長拄著棍子和幾個族人,偕同宋春雨、宋天歌、宋天成、子規、小年、清明等一大群人,向祝尚新住的破園屋走來。族長對幾個族人說:“隻要他不通情理,我就發話,你們幾個盡管揍,對不肖子孫不能姑息,有事我兜著。”又對宋春雨說,“該你們發話的,也別礙麵子,叫他幾個表兄弟狠狠下手就是。這關節,才是你們行使權力的時候呢。”
宋春雨點點頭。
站在園屋門口的麻氏,見一行人氣勢洶洶地走來,嚇得變了嗓音地喊尚新:“尚新,是不是咱吃了他的狗,他們找上門來了?你抓緊跑吧。”
祝尚新把鋼叉放到跟前說:“我跑我是孬種。”他說完推倒兒子祝時金,扒開他那開襠的棉褲,就在那腚上啃了一口,然後說,“叫他們來吧。”
幾個孩子都驚嚇地哭起來。麻氏一邊嘟嚕著埋怨他,一邊過去抱起時金來,看看那幾個鮮明的血印子,再看看祝尚新那紅了眼的樣子,怯怯地自語著:“天呐,可別出事,他們人多。”她說著便先自堵在了門口。見他們走近了,連忙求饒的口氣說:“是它吃完屎又啃俺時金的腚,尚新隻叉了它一叉子,它就死了。你們瞧瞧,它啃的這血印子。”她說著扒開孩子的褲襠,露出腚來。
族長皺皺眉頭:“我們今天來不是來說這個的。”
祝尚新一把把麻氏拉到身後,緊接著說:“族長爺爺,那是為啥?”
族長冷眼道:“是你爹死了。”
他做作的樣子:“啊?我爹好好的怎麽死了?是給她們虐待死了?”
族長:“呸,虧你嘴裏說出‘虐待’這兩個字來。也不怕大風折了你的舌頭。”
他見一張張的臉都是仇視,沒有了底氣:“那他咋死的?”
族長:“他是撐死的。我們過來問你,你生前不養,死後葬不葬?”
他又連忙說:“葬葬。”接著又吞吞吐吐地說,“族長爺爺,我咋個葬法呢?”
族長指指春雨幾個說:“我和你舅、你表哥們商量了,也不難為你,你給他買個薄棺葬了就是了。”
祝尚新愁眉苦臉地說:“啊,買薄棺?我哪有錢?我家老婆孩子們連口吃的都沒有。”他說著就跪下了,完全一副可憐相地乞求說,“舅,表哥,我真的沒有錢買棺材啊,這年月,口都糊不上了,您就高抬貴手吧,舅、表哥。”
宋春雨和宋天歌商量了幾句,然後他對祝尚新說:“不買薄棺也不勉強你,用領席子卷上也可以。不過,這冰天雪地裏,親戚鄰居的去打坑埋他,你總該管頓飯吧?”
祝尚新:“哎呀,我們都沒吃的,咋管這麽多人飯呢?”
宋春雨:“那你說怎麽葬法?”
祝尚新試探著說:“我……我打幡摔老盆子唄?俺爹不是撐死的嗎,就讓丁香管飯吧,行吧?”
宋天歌沉不住氣了,上去就踢他一腳,並罵道:“你真不要臉!生前不養、死後也不葬,你還是人嗎?”
宋春雨指著他說:“你也拉著孩子呢,你就一點也不覺悟父母恩?”
祝尚新蜷伏在地上,求饒說:“舅舅、表哥,我無能、我狗熊,我……我什麽也不是。這行了吧?”
族長瞪著他,“你就這樣死活論堆啊?你還算不算個人啊?”說完就掄了他一棍子。
祝尚新忽地站起來,瞅著一個用來盛水磨鐮的破泥瓦罐子,抓起來就摔個粉碎,並惡聲說:“說我不是人我就不是人,我今天就破罐子破摔了。你們也打了也罵了,還能把我怎麽樣吧?”然後擺出一副拚命的架勢。
清明弟兄幾個剛要上前,被春雨抓住。他對祝尚新說:“你可真是個賴皮啊?白披著一張人皮!”春雨回頭和大夥商量了幾句,他最後決定說,“既然這樣,也就不讓他去哭爹了,就當俺姑父沒有生養他這個兒子吧。天馬上就黑了,別給他浪費時間了,我們走。”
清明不滿地問:“這,太便宜他了吧?”
宋春雨:“有數的,好鞋不蹅臭狗屎。”
宋天成一邊推清明往回走,一邊說:“有人收拾他,等著吧。惡人自有惡人磨。”
祝知書在屋中央挺躺著。族長見宋天緯和丁香都進來了,歎息著對宋天緯說:“唉,侄媳婦,那兒子算是白養了,對他爹生不養、死不葬。我們幾個做主,也就不讓他過來哭喪了。”
宋春雨接道:“他始終這樣沒有良知,看他以後怎麽做人。”
“狗改不掉吃屎。他已經沒有人味了,就別拿他當人了。”族長又說,“侄媳婦,你打算怎麽埋他?”
宋天緯果斷地說:“給他領席子就滿對住他了。”
丁香欲言又止。
族長看見了問:“孫子媳婦,你想說啥?”
丁香吞吐著說:“我……也沒啥說的……嗯,俺意思是不是給他買口薄棺?”
宋天緯打斷她:“他不配!年紀輕輕的,連活不幹,一輩子吃喝懶做的,不管別人死活,給他領席子就夠啦。再說,給他買薄棺,那咱還活不?咱一家人還過不過?”
丁香又麵帶愧色地說:“那咱就借錢管大夥頓飯吧?時孝也好幾歲了,別是以後給孩子留下話柄,說爺爺喪葬,連頓飯都沒有管的起……”
族長打斷她:“免了。這個我做主。孫子媳婦是個孝順媳婦,你公爹生前不管不顧地又吃又喝,我們都知道你又孝敬又恭順。你們倒是受了不少罪,挨了不少餓,他死了,不能再讓你們拉饑荒,孩子還小,這以後的日子,你們一時還不好過。大夥都動手把他抬出去埋了就是了,一切從簡。”
人們走散了。冷月下,雪地裏的一個土堆上,颯颯的風刮著那白紙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