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太子河流經的遼東地區，是國內北方聞名的喀斯特溶岩地區，地質情況十分複雜。五十年代初，蘇聯一批水利地質專家，曾興師動眾地來到太子河流域地區，曾試著開動鑽機鑽孔勘探，最後在地質情況允許的情況下，修築一道攔河大壩，在兩山間形成水庫庫區。但沒過多少長時間，他們便自認為權威性地宣布：太子河地下地層複雜，溶洞交叉錯綜複雜，不易水利地質施工勘探，更不宜修建大型水利工程。

我們202鑽機組，在師傅身先士卒精神的帶領下，在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水利地質專家，和其他學科科學家的正確指導下，鑽探工作較為順利地進行著。可是當鑽機帶動著昂貴的金剛石鑽頭，鑽進太子河河套施工工地，地下五十米深處的岩層時，因多次出現地下串連溶洞和鑽孔內碎石的接連塌方，而一次次卡鑽、斷鑽、埋鑽。為了避免發生孔內重大事故，鑽機不得不被迫停鑽。我們202機組的鑽探進度，一度懸浮在了不上不下的窘迫狀況之中，總是習慣性地哆嗦著上下兩片，不紫不紅嘴唇的劉高麗副隊長，曾幾次帶領那些，那時還被貶為臭老九的高級地質專家，多次不分白天黑夜地進入工地，在用特種鑽具打撈上來的破碎岩蕊中，幫助我們分析複雜的地質情況。

他們在太子河河套勘探施工工地的鑽塔裏，麵對一箱箱破碎的岩蕊，鑒定著、分析著、爭辯著，乃至調閱國內外相關的先進水利地質勘探資料，進行參照比對。那段時間裏，為了犒勞這些寶貝一樣的專家，劉高麗副隊長一副從來沒有過的好脾氣模樣，端茶倒水、搬桌挪椅、遞手巾擦汗、督促食堂開設小灶、自費買煙酒送西瓜等等，不一而足。顯得格外殷勤和誠摯十足的，為這些在他眼裏，“寶貝”一樣的地質專家們，全方位的服務，而且要服務好。還好，在大家齊心協力的共同努力下，鑽機終於重新開鑽。我們全機組，在師傅的帶領下，在注重鑽進速度的同時，也加十二分小心地注重鑽探質量的提高。同時，努力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將套管延伸穿過地下溶洞，奇跡般地避免了一次次可能隨時發生的地下孔內事故。真得謝天謝地，在這麽複雜的地質情況下，一直沒再發生可怕的塌方埋鑽事故，用劉高麗副隊長的酒話講：這可真是大人和孩子們的福分啊。一位滿臉胖嘟嘟、女娃一樣紅潤可愛模樣的南方出生的水利專家，一邊得意地品嚐著劉高麗副隊長，為他剛剛躬身捧上的熱茶，一邊對此時圍在一旁，一個個對他一臉敬畏模樣的我們，慢條斯理地抬起一根同樣白胖紅潤的短粗手指，對我們輕重得體地接連點撥啟迪著，神情儼然中極顯深刻地對我們教訓道：知道你們現在從事著的是一種什麽樣的工作了吧？知道什麽叫作“有眼睛幹沒眼睛的活兒了吧？”從此，這句令我們每一個水利地質勘探工人，在心中都深深地感到形象生動，和逼真貼切的比喻和形容，“有眼睛幹沒眼睛的活兒”，成了我們對自己所從事著的水利地質勘探工作的另一種稱謂和昵稱。

每當勘探工地上發生什麽，令我們這些年輕人感到高興和快樂的事情時，我們都會巧立名目地有所行動。那時，師傅便會像一個孩子頭兒似的，一臉興奮地衝我們高聲大嗓地喊上一聲，然後我們一些休班在工地宿舍的青工們，便會習慣性地拉開一個，師傅打頭，我們尾隨的長長陣勢，去山裏有驚無險地抓蛇，專抓那種個頭大得瘮人，但絕對無毒無害的大“黃花鬆”和“黑烏梢”。然後對它們剝皮淨腹，再用太子河底的大鵝卵石，把它們牢牢地壓實，讓水流湍急、涼意浸骨的太子河水鎮淨蛇血的同時，讓冰冷的太子河水**去蛇身的土腥氣味。

我們省水利地質勘探大隊裏，所有的地質專家，特別是那些年事已高的老專家，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正宗的南方人，他們這些南方人，都無一例外地敢吃和愛吃蛇肉。毫不例外，我們今天一定要在師傅的帶領下，去山上抓蛇。今天真的是個值得慶賀的好日子：今天我們不僅解決了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鑽孔的進度問題，而且還讓人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知道和明白，我們所從事著的水利地質勘探工作，竟然是個“有眼睛幹沒眼睛活兒”的神奇獨特的工種。

在陰濕蔽日的密林裏，師傅顯得很有經驗地對我說，蛇身越大越無毒。如今已身為中國北方水利地質勘探設計院院長和中科院院士、當年和我們一起工作在太子河河套工地施工的那個一臉白胖紅潤的南方老地質專家，有一次，在工地食堂的餐桌旁，小心謹慎樣地用筷子從我眼前夾起一塊食堂為他們起小灶另做的紅燒蛇肉，對我極顯緊張兮兮和欲罷不能樣地說道：蛇的肉質細嫩而爽口，可比雞肉蛙肉好吃得多了喲。還沒等我看清楚晃動在眼前的那塊蛇肉的模樣和輪廓時，他突然以一種一般小青年都絕不會有的麻利和迅捷勁兒，隻是在那麽一眨眼的刹那間，極嫻熱和貪婪無比樣地，一口吞進那塊蛇肉，像是與人爭搶似的，這與他的身份和平日文質彬彬樣的舉止比起，真的是顯得有些不雅，也顯得從來沒有過的這等狼狽吃相。須臾，當他確信那塊蛇肉，不會再有被任何人有機會搶奪掉時，才顯得十二分放心和心滿意足樣地對我慢條斯理、很知識分子樣地從裏到外，整個人顯得舒服異樣地說道：香死個人了喲，可真是個快要香死了個人了喲。知道吧？每年吃一次蛇肉的人，他的腹部整個夏天都會涼冰冰的舒坦；而且他的身上還會不生虱子之類的東西。這位老專家說的真是一點也沒錯。在以後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施工的日子裏，我確確實實地領教和親身認證了，他的這番絕對經得起推敲的“歪理邪說”。

當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勘探施工進度，進入到異常順暢的時候，突然發怒的老天爺，像要非跟我們來一次過不去的較量——汛期來臨了。從省氣象廳傳來一個十分不好的消息：今年上遊雨水偏大，太子河上遊汛期將提前到來。

這些天，隨著太子河上遊，連續不斷的降雨，從上遊流經下來的河水，明顯的比以前渾濁和洶湧起來。隻幾天的工夫，日漸上漲的太子河河水，已經開始一寸寸地明顯上漲，開始吞沒太子河河套施工工地的周邊，大有在不長的時間內，就會淹沒鑽機塔座台基的危險。太子河河套施工工地，對岸的縣水文觀測站，已經把那條歇息在岸上一年之久了的測量船，泊在了河邊，工作人員通過儀器，開始每日不落地測量河流流速資料，為全省相關部門提供珍貴的汛期水文資料。

師傅開始不分白班和夜班地跟班上崗，太子河水汛期的到來，給在河套工地上，進行勘探施工的省水利地質勘探隊，帶來一種無形的壓力和緊迫感，這些天，大家的話語明顯的少了。劉高麗副隊長也會一身酒氣，習慣性地哆嗦著他那兩片半紫不紅的嘴唇，跟隨著師傅到鑽塔裏轉悠上半天或一天。食堂開始為白班和夜班的工人們，加餐送飯到太子河河套勘探施工工地的鑽塔裏。師傅在更多的時間裏，一直跟著我所帶的這個班。我雖然還不是帶班班長，可是師傅曾對我許下過心願：一定要讓我在同期入廠的學徒青工中，第一個當上帶班班長。因為帶班班長，在工資晉級中，是必漲一級的。用他自己的話講，因為我是他的親徒弟。

我們這個班，肯定是借了師傅的光。

每次豆秧嫂來給我們班送飯時，我們總能吃到豆秧嫂，為我們從家裏特意帶來、經她親手特製的，充滿太子河山區飲食風味的各色小菜：蕨菜、刺嫩芽、黃花菜、紅磨、水芹菜、猴頭等等不一而足。這些可都是豆秧嫂親手采摘的正宗山珍啊。她還給我們班送過一回，她和丈夫整整辛苦忙碌了一天加半宿，最後才得以做成的一道，如今被東北和南方的一些大賓館和飯店炫耀為“太子河第一鮮”的——螻蛄豆腐。時至今日，它已是中華菜係譜中，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一道靚麗誘人的傳統名菜。

從省城勘探總部傳來命令：為了確保今年野外工地安全渡汛，確保太子河河套施工勘探工地人員生命和財產的安全，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命令整個太子河河套施工工地，立即停鑽修整；並要求將一切勘探設備和器材，迅速轉移到太子河兩岸的高處待命。這道從天而降的命令，讓一些在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苦等探親假到來的鑽工們，宛如遭到兜頭一桶冰涼的太子河河水的衝擊，心裏一下子涼了大半截。許多勘探工人，心中對此命令很有意見。因為半年一次的探親假就要開始實施了，這樣一來，隻能延後兌現。如果汛期長，就會耽誤大部分工人，半年一次探親假的實施。這些日子裏，許多已經準備好第一批次回家休探親假的工人，在食堂打飯時，把飯盒敲得叮當山響，公開罵上麵的領導沒人情味兒，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說是為了所謂的工地安全，其實就是想撇清自己身上的責任，一點擔當精神都沒有。

由於水利地質勘探工作自身的特殊性，每年都要有一些領導和工人，因工地特殊情況的出現，直到年底才能回家去與親人團聚，一個個成了現實生活中的“牛郎”和“王老五”。其中的苦澀難耐的滋味，真的是隻有感同身受的人，才能體味出其中的感受與況味。所以，就有許多水利地質探勘工人，將每年隻兩次，一次僅七天的探親假，戲稱為“夫妻緊急**假”。

為了不影響全隊年初製定的探親假的正常進行，切實安撫辛苦足有半年之久了的工地上的勘探工人，師傅經過再三的實地觀察和考慮，大膽地向劉高麗副隊長果決地提出請示：“不停鑽，抓緊時間，力爭在汛期洪峰高峰到來之前，拿下眼下各鑽機的鑽孔任務。不讓工人們心中渴盼已久的探親情緒受到影響，這樣對完成下半年河套勘探施工任務也會有積極的推動作用。”

劉高麗副隊長認為，師傅提出的這個建議值得考慮。為了慎重起見，劉高麗副隊長和師傅等十幾個，負責河套勘探工地施工的鑽機機長，分別到太子河河套勘探施工工地，各鑽機組走了一趟，認真細致全麵地搞了一次，各鑽機機組進度情況的調查。結果是令人喜悅的：隻要抓緊現有的這段時間，堅持三班倒，在太子河洪峰到來之前，是完全有可能在完成現有鑽孔任務的情況下，安全撤出太子河河套勘探施工工地。

在做到心中有數後，劉高麗副隊長讓食堂特意像過節一樣，做了幾道好菜，犒勞鼓勵大家。在餐桌旁，劉高麗隊長給在太子河河套勘探施工工地的全體前後方人員，開了一個省水利地質勘探大隊，有史以來的首個別開生麵的搶工期“違令”動員大會。

劉高麗副隊長借著酒勁兒，一番情深意切、飽含動員令性質的開場白後，以師傅為首的太子河河套勘探施工工地上的十幾個鑽機機長，個個爭先恐後地表態發言。這次前所沒有過的搶工期，“違令”動員大會，開得令省水利地質勘探大隊這個集體，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人人心中都感受到有種“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的凝聚力和親和力。一個個粗獷的野外水利地質勘探漢子，人生第一次感受到集體的力量和團結凝聚的力量，深深地在內心深處，心領神會地感受到“兄弟合心，其利斷金”的內涵與外延。許多勘探工人在這個顯得有些另類的會場上，都是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我們省水利地質勘探大隊是一個充滿親情的大家庭，是一個齊心合力、無堅不摧、同生共死的大家庭。各鑽機機組的勘探人工人，也都慷慨激昂的動情舉杯表示：一定安全保質地拿下目前現有鑽孔的鑽探進尺任務，絕不拖累整個太子河河套勘探施工工地的撤離任務，讓領導在為我們千方百計地著想的同時，我們也要讓領導，對上麵省裏的水利地質勘探總部，有個完美而硬朗的交待。

大家紛紛舉起酒杯，每個人的臉上都呈現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儼然與莊重，目光中交織著悲壯和凝重的情緒與氣氛。大家在心裏都十分的清楚和明白，這次違抗總部“停鑽撤離河套工地”的命令，如果一旦真的出現什麽意想不到的可怕後果，首先要受到批評和處分，首當其衝的肯定是劉高麗副隊長。

劉高麗副隊長整個人雖其貌不揚，但這些年，他的做人品行，卻是整個全省水利部門有口皆碑的。那種男人的擔當和血性與剛毅，除了師傅外，在整個省水利地質勘探大隊，真可說是無與倫比。其實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炒豆大家吃，砸鍋一人扛”的舍己為人的悲壯犧牲精神。師傅和工地上的鑽機機長們，爭先恐後地向劉高麗副隊長敬酒。作為普通鑽工的我們，也都開始紛紛向自己所在鑽機組的機長敬酒。酒杯交錯中，大家滿麵的紅光閃爍，滿懷的****漾。有的鑽工因一時的**和衝動，已經有些語無倫次地失態了，或許是因為一時的興奮和激動，或許是因為急盼著回家休探親假，和妻兒親人團聚的那一顆火急火燎的心，一時間得到了安撫與慰藉，大家情緒高漲，許多人開始隔桌敬酒，或吆喝起酒令，開始盡情地鬥酒。

在這熱烈而顯紛亂的氛圍中，劉高麗副隊長放下手中的酒杯，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顯得很是費勁樣地伸手一點點地，從褲兜裏慢慢掏出一個，像我們小學念書時，人人都曆經過的請假條模樣似的，一張疊得極顯周正的紙條。然後用一雙顯得有些醉意朦朧的眼睛，表情複雜地環視了整個食堂餐廳中的人群一圈後站起身，一臉表情複雜地對大家說：下麵我給大家念一念這個，昨天晚上我在辦公室床頭發現的……還沒等劉高麗副隊長說完，那個在我們省水利勘探大隊，進入太子河河套勘探施工工地前，據說把差點就是自己兄弟媳婦、有些水性楊花、名聲在外的女人，急匆匆舉行完婚禮，外號叫“二驢子”的青年鑽工，端著酒杯，邁著踉蹌的步子，顯得很是慌亂樣地走到劉高麗副隊長桌前，深深地埋下頭。片刻，他對劉高麗副隊長大著舌頭，一連串地說出了幾個對不起後，把劉高麗副隊長酒杯裏的酒，一下子全都倒進自己的杯裏，然後一揚頭，把酒杯裏的酒，喝了個底朝天。要是在平時，這樣的“壯舉”，總會得到熱烈的掌聲和偏激的點讚。可這次“二驢子”不僅沒有得到一點兒掌聲，反而因他的這一係列舉動，弄得整個場麵，一下子變得寂靜和壓抑起來。大家都在心裏感到十分奇怪和納悶的同時，不約而同地停住了手中的筷子和咀嚼著的嘴，不解地在心裏問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