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一夜

1

夜,伸手不見五指,天上隻有幾顆稀疏的星光閃爍。深秋的寒風刮過,謝鵬飛打了一個冷戰。此時,已經是十一點過了,他打著手電,一個人孤獨地行走在鄉間小路上。

翻過一座山坳,月坪村就在眼前。山村尚沒沉睡,不時傳來一兩聲狗叫聲。

謝鵬飛來到劉桂花家。他知道她家的院子東南角的院牆有個缺口,便從缺口進了院子,躲在院子一角的柴火堆裏。劉家的院子很大,除了正幢房是四房三間,還有西邊一排三間瓦屋。靠北一間是廚房,劉桂華獨自一人住在南麵一間。這時,劉桂華一家還沒睡覺,正坐在堂屋看電視劇。

謝鵬飛窩在柴火堆裏耐著性子等了約有半個鍾的時間,才見劉家關了電視,準備睡覺。劉桂華走向院門,把院門閂上,然後獨自走向自己的房間。她拉開電燈,正準備關上房間門,就在這時,謝鵬飛擠了進來。

劉桂華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謝鵬飛忙用手掩住了她的嘴。

劉母剛準備把堂屋的大門關上,聽到劉桂華的驚叫聲,忙問:“桂華,什麽事?”

劉桂華鎮定下來,忙說:“媽,沒什麽事。”

“那你啊什麽啊的?”

“我想唱歌,吊吊嗓音。”

“半夜三更了,吊什麽嗓音?”劉母責備道,“天不早了,快睡吧。明天早些起來幫你爸把院牆修一下。”

劉桂華答應道:“好,媽,睡覺吧。”

謝鵬飛返身把門閂上,一伸手把燈拉滅了。兩個人並排坐在床沿邊。

劉桂華輕聲問:“鵬飛,這麽晚了你跑來做什麽?”

謝鵬飛輕聲答:“桂華,我想帶你走。”

“走!私奔?”

“對!私奔!”謝鵬飛振振有詞地說,“古往今來,有多少有情人為了反抗父母的阻攔和包辦婚姻,追求自己的幸福婚姻,都選擇了私奔,那電影和戲文裏有很多很多。比如,唐朝那個薛仁貴,就帶著王寶釵私奔了。桂華,明天一大早,你跟我一起走。”

劉桂華茫然地問:“去哪裏?”

“去廣東!去東莞!”謝鵬飛很有把握胸有成竹地說,“我同年哥有一個師兄,在東莞虎門一家製衣廠裏當廠長,一個月兩千多塊。再過幾天,我同年哥劉寧也要去東莞虎門他的廠裏上班,已經說好了,一個月工資一千二。我們到東莞後,我跟同年哥一說,你就可以進他們廠學製衣,一個月能掙三四百塊錢。”

“真的?”

“我騙你是小狗。”謝鵬飛信心滿滿地說,“你在廠裏上班,我在工地上做泥工,這叫牛郎織女,男工(耕)女織!聽說做泥工能掙二十塊錢一天。我倆租間房子,幾年下來,就能攢下幾萬塊。到時候,我們帶著一大堆長大的兒女回家,把彩禮錢給你爸一交,你爸自然就高興地笑得合不攏嘴了。”

“你想得真美。”

“聽我的,明天天不亮,我們就要遠走高飛了。”

“鵬飛,我,我好怕!”劉桂華擔心地說。

謝鵬飛緊緊地抱著她,安慰說:“桂華,有我在,你不用怕。”

謝鵬飛說著,伸手就去脫桂華的衣服。劉桂華其先不肯,架不住謝鵬飛花言巧語軟磨硬纏,信誓旦旦,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倆人脫光衣服,鑽進了被窩……

2

許久,劉桂華依偎在謝鵬飛懷裏。說:“鵬飛,你不會丟下我不管吧?”

“不會。”謝鵬飛說,“明天一早我就帶你走,我們以後就永遠在一起了!”

一想到從今以後就要離開這個熟悉的家,離開自己的父母,劉桂華不禁小聲地“嗚嗚”哭了起來。謝鵬飛連忙安慰她說:“桂華,你別哭!”

“鵬飛,我把我的一切都給了你,你要是丟下我不管,我就隻有去死了。”

“你不要胡思亂想,我怎麽會丟下你不管呢!”

“不行,今天晚上,你必須對天發誓!”

謝鵬飛信誓旦旦地說:“好,我對天發誓:蒼天在上,神靈在上,今生今世,我要是對不起劉桂華,有負於她,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轟!”

劉桂華趕緊用手捂住他的嘴,說:“你不要發這麽毒的誓嘛!”

“不發毒點你不相信我。”

“我把自己都給了你,怎麽會不相信你呢!”

“桂華,你真好!”

謝鵬飛緊緊地抱住桂華,瘋狂地吻著她,身子又壓了上去……

3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這對赤身祼體摟抱著,正沉睡在甜蜜夢中的戀人。

劉桂華一下子驚醒過來,抓過衣服掩住前胸坐起。問:“誰?”

“桂華,快些起來。”劉母在外麵說,“天已經大亮了。你爸早就拌好了砂漿,你起來給他搬磚挑砂漿。”

“好,我起來了。”

劉母自言自語地說:“這閨女,平日裏很早就起來了。今朝怎麽啦?”

謝鵬飛也爬了起來,倆人趕緊穿衣服。劉桂華一時方寸大亂,問:“鵬飛,現在該怎麽辦哪?”

“我先躲床底下,一會兒你給我送些吃得來。”謝鵬飛說。

“好!”

謝鵬飛附著劉桂華耳邊,輕聲說:“挨過了今天白天,天一大黑我們就走。嚇!這真是手榴彈擦屁股——危險!”

劉桂華聽了,差點笑出聲來。她強忍著,說:“快鑽床底,我要開門出去了。老實點!”

“我現在是不敢不老實。人在床底下,不得不低頭!”

“快,等會我給你拿些吃得來。”

“好!”謝鵬飛兩手捧著劉桂華的頭,“叭嘰”親了一口。他急忙鑽進了床底。劉桂華把床單拉平整。開門,出去幹活了。

3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劉桂華的奶奶踮著小腳走進屋,她掀開床單一角,彎腰伸手往床下一個陶罐裏去拿兩顆雞蛋。謝鵬飛以為是劉桂華給他送吃的來了,忙伸出一隻手來接,說一聲:“拿來!”

老太太見床底下無端地伸出一隻手來,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大驚失色,大小便失禁。抓在手中的兩隻雞蛋掉在地上,蛋液濺灑一地。老太太連連後退,被門檻絆倒,人滾落門外的水溝裏。嘴裏一個勁喊著:“有鬼呀!有鬼呀!……”

劉更正在砌東南角的圍牆缺口。聽到母親的驚叫聲,看到母親摔倒在水溝裏。他突然明白了什麽。他放下瓦刀,抓起拌砂漿用的鏈鏟,就衝了過去。謝鵬飛剛好走出房間,見劉更氣勢洶洶地舉起鏈鏟要砸過來。他上前兩步,兩手抓住鏈鏟把相互爭奪著,扭在一起。劉母正在廚房切菜,聽到喊聲,她提著一把菜刀,跑了過來。正好看見丈夫和謝鵬飛正在爭奪鏈鏟,她跑到謝鵬飛背後,高舉著菜刀,朝著謝鵬飛的後腦殼砍去。劉桂華攔腰一把抱住了母親,哭著說:“媽!你不能砍!”

劉更見妻子舉著刀在猶豫不決。便喊道:“快!砍死他!他壞了你女兒一世!”

劉桂華哭哭啼啼哀求著:“媽呀媽!你這一刀下去,女兒就要變成寡婦了!”

“哼!”劉母一跺腳,說,“你背著娘辦得好事哇!”

“媽,你就放他走吧!”

劉母望著女兒梨花帶雨淚眼汪汪的樣子,心一軟,把菜刀一扔,罵一聲:“滾!”

劉桂華大喊:“鵬飛,你快跑哇!”

謝鵬飛畢竟年輕力壯,一使勁,把鏈鏟奪到了手中,劉更跌倒在地上。謝鵬飛把鏈鏟往遠處一扔,就往院門口跑。剛到院門口,隻見桂華的哥哥,嫂嫂,叔叔,嬸嬸一行,總有七八個人,個個手裏拿著家夥,已經衝到院門口。謝鵬飛慌忙把院門一關閂上,扭頭跑到東北角圍牆根下。俗話說:狗急跳牆。謝鵬飛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勇氣,奮力一竄,攀住了牆頭,一翻身,上了牆頭。正在這時,院門被劉更拉開了,一夥人衝進院子,眼睜睜地看著謝鵬飛縱身跳到院外。一行人又返身從院門出來,隻見謝鵬飛一溜煙往村子外麵跑去。一行人叫喊著追去。

劉桂華的哥哥劉桂林一馬當先,大喊:“這狗日的!他狗膽包天!敢把我妹子壞了,追到他家裏也要把他抓住!”

大夥兒齊聲大喊:“對!抓住就打死他!”

4

房間裏,油燈發出昏暗的光。下半夜了,謝彬和群秀一宿沒睡,兩口子就這麽坐著。謝彬不停地抽著劣質旱煙,噴出的煙霧,讓昏暗的油燈顯得更加昏暗。謝彬兩口子非常節儉,整個家隻有謝鵬飛房間和堂屋各安了一盞電燈。其他房間都沒有安。謝彬說不習慣,其實,不習慣是假,省錢是真。

“這箱籠裏是四百六十塊錢,叫他偷走了。”

群秀問:“他偷錢幹什麽?”

“你傻呀!”謝彬敲了敲煙鬥說,“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就是錢!有了錢,可以娶好老婆,可以蓋新房。我們不就是因為沒錢,我才叫他娶清溪那邊的黑胖女子嗎?”

“現在他身上有錢了。”

“這幾百塊錢能幹什麽?”謝彬突然“嘿嘿”地笑了起來。說:“大家都說三國裏的曹操奸詐無比,其實,我比曹操也不差。我早就防著你那不成器的兒子偷我的錢。”

群秀疑惑地問:“你還藏有錢?”

“當然有了,”謝彬得意地說,“這偷走的隻是一小部分。我還有三千元,那是我們家的**,我們幹了一輩子的血本,他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

“趁你兒子這會不在家,你最好還是檢查一下,萬一……”

“對,你說的很對。來,我叫你開開眼界。”

謝彬打著手電筒,帶著群秀,倆人來到後院一間雜物間。謝彬把手電筒遞給了群秀說:“你拿手電照著,我把保險櫃搬出來。”

謝彬摸索著從一堆雜物後搬出一隻一尺半高的小口壇子。

群秀晃著手電說:“哦,這就是你的保險櫃?”

“對,奇怪,蓋子怎麽不見了?”

謝彬說著,剛把壇子斜成四十五度角,猛然從壇子裏蹦出一隻大老鼠,差點撞在他臉上。謝彬吃了一驚,壇子失手掉在地上,碎了。群秀用手電一照,隻見又一隻大老鼠翻了一個跟鬥,竄進雜物堆下。地上壇底一窩八九隻粉紅色嫩嘟嘟的老鼠崽,在叫著爬著。一包鈔票,被老鼠咬成了一堆碎片,做了老鼠窩。

“天哪!”謝彬見此情景,大哭起來,“我的錢!我的錢!我的錢哪!”

群秀也跟著號啕大哭:“天哪!我們的錢哪!”

這真是樂極生悲!

5

一大早,劉寧走進謝鵬飛家。他見謝彬坐在堂屋裏一個勁地不停抽煙,群秀坐在另一邊流著淚。倆人見了他進來也不作聲,不問話。

劉寧覺得奇怪,問:“叔,嬸,吃早飯沒有?你們這是?……”

謝彬把竹煙鬥在地上“嘣嘣”地敲著。群秀則歎了口氣,哽咽道:“這日子怎麽過呀?”

“嬸,到底怎麽回事?”

“天塌了!”群秀一指身邊籮筐裏那一堆老鼠啃的殘鈔碎片。說:“劉寧,你看,這是你叔給鵬飛積攢下的三千塊彩禮錢,全叫老鼠咬成了一堆碎片。怎麽辦哪?沒法活呀!”說著,群秀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

劉寧這才注意到籮筐裏這一堆花花綠綠的殘鈔碎片。他蹲下身子,抓起一把看了看,然後說:“我聽說這殘鈔拿到銀行去也能兌換。”

謝彬眼睛一亮,說:“劉寧,你說的是真?”

“是真。這事你最好找一下曾聿明,讓他幫你去兌。”

謝彬手一指群秀,說:“你快去!把聿明找來!你快去啊!”

群秀急急忙忙走了。

劉寧問:“叔,鵬飛去哪兒了?”

“這小王八羔子,賊種!”謝彬又罵了起來,說,“昨天晚上他偷了我的錢,當晚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他說去哪兒了嗎?”

“我猜想他一準是去了月坪。”

“對,肯定是去了月坪。”劉寧肯定地說:“叔,鵬飛的單車我騎一下。”

“你去哪裏?”

“我去把他給你叫回來!”

6

月坪村口,劉寧一隻腳支著地坐在自行車上,他不清楚劉桂華家住在哪個方位,村東還是村西。他正想找一個人問路,隻見男男女女有七八個人,個個拿著家夥追了過來。

劉桂林問:“老表,你看沒看見一個高個子後生跑過去了?”

“沒看見,我剛到。”劉寧搖了搖頭,問:“請問,你們村劉桂華家住在哪裏?”

劉桂林看了劉寧一眼,警惕地問:“你找劉桂華幹什麽?你跟她有什麽關係?”

“親戚關係。”

“什麽親戚關係?”

“他馬上就是我三弟的老婆了。”劉寧嘚瑟地說,完全沒注意到對方慍怒的臉色。說:“我應該叫她弟妹。”

“馬上是什麽意思?”

“這你都不懂?”劉寧嬉嬉笑著說,“馬上就是不久的將來,就是很快的意思。很快,大概也就是今年吧,她就要嫁給我兄弟做老婆了。”

“這麽說,你姓謝?你是謝鵬飛的哥哥?”

“在下正是謝鵬飛的二哥。不過,本人不姓謝!”

劉桂林怒吼一聲:“打你這不姓謝的雜種!”

劉桂林對著劉寧一扁擔戳過來,劉寧一側身子躲過了。劉寧連忙搖手,說:“親戚!別動手!君子動口不動手!不要亂來!不要亂來!”

“誰跟你是親戚?”劉桂林虎著臉說:“我叫你一口一個親戚,揍他!”

“好,我不叫了。不叫親戚叫親家,好嗎?”

劉寧身後一個漢子,趁劉寧不注意,一腳跺在劉寧的車後輪上,單車翻倒在地,劉寧人滾下了路邊的水溝裏。水溝裏的水很滿,劉寧喝了幾口泥水,才爬起身,臉上頭發上渾身上下一身泥水。

劉寧怒聲質問:“你們月坪人蠻不講理!為什麽不問青紅皂白就動手打人?”

劉桂林頻頻點著頭,惡聲惡氣地說:“你回去問問你兄弟謝鵬飛吧?”

“謝鵬飛怎麽就得罪了你們?”

“我警告你!”劉桂林黑繃著臉說,“以後,凡是謝鵬飛的親戚,我們是見一個打一個!”

劉寧呆呆地站在泥水溝裏,冷得有些發抖。他看著這般人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7

劉寧狼狽地推著自行車回到鵬飛家。

“哎呀!劉寧。”謝彬驚訝地問,“你這是怎樣啦?渾身上下都是泥水,是不是騎車不小心,摔到水田裏了?”

“月坪村的人真不講理。”劉寧氣衝衝地說,“他們不問青紅皂白,沒說兩句就動手打人。是他們把我推進路邊的水溝裏的。”

“你沒見著鵬飛?”

“我沒看見他。”劉寧冷得渾身發抖,牙齒打戰,說,“我隻見月坪一班人,有男有女,罵罵咧咧,個個手上都拿著扁擔竹杠砍刀,聽他們意思好像是在追打鵬飛。他們還揚言:以後隻要看到謝鵬飛和他的親戚,是見一個打一個,見兩個打一雙!”

謝彬思想了一會,說:“老太婆,壞了,你兒子闖大禍了。”

群秀問:“他能闖什麽禍?”

“你兒子那德性。”謝彬搖頭晃腦地說,“我猜想他昨天晚上偷了我的錢,就跑去劉桂華家,把人家的女兒給睡了。罪過呀罪過!要不人家怎麽會一腔怒火都撒在劉寧的身上呢?讓劉寧白白挨了一頓打。這真是黃狗偷吃白狗挨打!”

“你把劉寧和我兒子比喻成黃狗白狗?”

“就這麽個意思。這是比方,你懂嗎?”

“你才是隻老狗!”群秀對劉寧說,“劉寧,今天多虧了你提醒。上午聿明幫我們到羅村農業銀行把那堆殘鈔兌換回了一千八百塊。唉,早上你要是晚來一會,你叔就準備把這些殘鈔都倒進茅廁糞坑裏漚糞去了。”

劉寧想了想,真是報應。自己昧著良心,給謝鵬飛出了第三計這麽個餿點子。謝鵬飛就真的去了,還就真的這麽照做了。結果,他謝鵬飛跑了,自己卻自動找上門去找打。還真應了那句古話:黃狗偷吃白狗挨打!想想打的著實不虧。

“叔,嬸,我回家洗澡換衣服去了。冷!”

群秀看著劉寧走出院門,一時悲從心生,說:“也不知我飛去了哪兒?”

“他這次闖下大禍,是有家難回呀,恐怕要出去躲一躲了。”

“躲什麽?”群秀突然理直氣壯起來,“光明正大!這事都是男女雙方你情我願的,一個巴掌拍不響。怎麽就不怨他女兒怨我兒子呢?豈有此理!”

“哼!”謝彬撇一下嘴,說,“你兒子跟你一樣。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一點不假!”

群秀回敬了一句,說:“老王八!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