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場

長洲島。白豔霜、黎忠厚、男村民、女村民、楊來發

白豔霜 (靠著門杠,貼起腳尖往前眺)黎忠厚啊黎忠厚,太陽都要落山了,你怎麽還不回來?(忽見兩個村民從竹林裏慌慌張張走來)喂,你們那麽慌張幹什麽?是不是有人在追趕你們?

男村民 追什麽追,難道你不知道竹灣那裏在打仗麽?(在屋子旁邊蹲下來,見身邊有塊石頭,又拱起屁股坐上去)表妹,我們在這裏歇一歇吧。

女村民 (站在男村民身邊,一隻手叉住腰喘氣,另一隻指向竹灣方向)竹灣那裏死了好多人。喂,你這個女人,你有茶水嗎?我渴得就要走不動了。

白豔霜 (進屋拿一壺茶出來,倒了一大盅遞給她)竹灣那裏真的在打仗嗎?難怪不久之前我聽到過槍炮聲。誰跟誰在打仗?死了多少人?

男村民 給我來一盅好不好?我們可不敢靠近那裏,打仗的是日本人和遊擊隊。

女村民 (喝了一口茶)槍炮無眼,打仗肯定會死人的。聽說死有一兩百那麽多。

白豔霜 一兩百?嘩,嚇死我了。他們是怎麽打起來的?

男村民 (邊喝茶)共產黨遊擊隊和日本鬼本來就是死對頭,他們早在發下毒誓,不是我死,就是你亡。我們當然希望日本鬼子早一點兒滅亡啦。你說他們怎麽會打起來?平時他們一見麵就會打起來,何況今天遊擊隊是為了救人。

白豔霜 救人?救誰?

女村民 救誰?那麽大一件事,你怎麽還不知道?城裏那個六福源茶莊的茶老板劉福源死了,他兒子劉龍平是共產黨遊擊隊,以前他被日本鬼子俘虜了,後來他又投降了,可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他是假裝投降的。今天,他把他父親葬在了竹灣,我聽說,一葬下去,一大批遊擊隊就來了。

男村民 (忽然一拍褲腳站起來)——這裏怎麽這麽多黑螞蟻?

女村民 (望向地下)表哥,你腳趾頭旁邊有一個螞蟻窩。(望了一眼白豔霜,往前跨出一大步)——表哥,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白豔霜 (望著那兩個村民的背影)這可怎麽辦?要是忠厚死了,我可怎麽辦?(走到屋子前麵,一眼瞧見黎忠厚,快步奔上去)忠厚,你怎麽這麽遲才回來?把我嚇死了。你怎麽一身都是黃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黎忠厚 (拍了拍身上的泥塵,拉起白豔霜的手)到屋裏我再講你聽。(坐在一張凳子上,抹一下臉上的汗)豔霜,今天我差點兒就回不來了。

白豔霜 (遞給黎忠厚一盅濃茶)剛才有兩個人路過,我問了他們,他們說竹灣那裏在打仗,死了很多人,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已經······

黎忠厚 (喝了一大口茶,一抹嘴)——去去去,要是我死了,我還能回來嗎?

白豔霜 (在凳子坐下來)你快點兒跟我說一說那裏的情況,你是怎麽回來的?

黎忠厚 好好好,我馬上說給你聽。看來,我們就要發洋財了!

白豔霜 你扯到發洋財那裏去幹什麽?發洋財?你現在是不是發大頭夢,你是不是在發高燒?你是不是在說夢話?

黎忠厚 (喝一口茶)我沒有發燒,我不是說夢話,我所說的全部都是真話。(瞧著白豔霜)你想一想,那裏,我是說竹灣那裏,死了好多人,我是說剛剛打仗死了好多人,那些死人還擺在那裏,我估計今天晚上還擺在那裏,所以,我們······

白豔霜 到底死了多少人?

黎忠厚 我從泥底下爬出來時點數了一下,大概有六十多具屍體擺在那裏。

白豔霜 剛才那兩個村民說,起碼有一兩百人,你現在怎麽說隻有五六十?劉龍平死了嗎?

黎忠厚 根本沒有一個村民敢靠近那裏半步,不用說,他們肯定是亂猜亂測的。誰都沒有我清楚,我還親自點數了一下,我怎麽不清楚?大約有十來個遊擊隊,兩三個土匪,剩下的全都是鬼子。有幾個人被炸成了一塊塊,沒有頭,劉龍平到底有沒有炸死,我不知道。

白豔霜 怎麽,還有土匪?是不是昨天到我們這裏來的土匪?

黎忠厚 就是周黑豹和羅白鯊那幫土匪,為了把潘春苗救出去,他們也來了。

白豔霜 你一會兒說到發洋財,一會兒又說到從泥堆裏鑽出來,一會兒又扯到土匪,一會兒又說到潘春苗,我怎麽越聽越亂,你還是從頭說起吧。

黎忠厚 我說你這個人真笨得像一頭鵝。好好好,我從頭說起吧,從我離開你之後說起好不好?今天早上,我來到茶莊對麵大街,我一看見那麽多日本兵把整間茶莊圍住,慌得我立刻就躲了起來。後來,我見潘春苗進去時平安無事,我才敢從牆根後麵出來。起先,我確實不敢到茶莊前麵去,我是怕守在那裏的日本兵在我向他們解釋之前,他們就把我一槍打死。不一會,想不明白什麽原因,好像有鬼在背後推我似的,我渾渾噩噩就走了過去,我就混混沌沌來到了田豐尾郎前麵。奇怪的是,他眼前的日本兵也不阻攔我。接下來,田豐尾郎隻問了我三兩句,他就放了我進去,他好像早就知道劉福源並不是我們害死的樣。他先是問我,“你到來幹什麽”,我說我來拜拜劉福源,我幫劉福源打了那麽年工,我順便想送一送他。接著,他又問了一句我,劉福源是不是我們打死的,我剛想說不是,他就一甩手說:“煩死了,你快進去!那個老家夥,管他蛇咬死,還是狼咬死,反正對我們沒有半點兒用處了。”

白豔霜 潘春苗進去幹什麽?她進去怎麽會沒有遇到麻煩?

黎忠厚 她進去確實沒有遇到過什麽大麻煩。她進去幹什麽?她還不是和我一樣,想去送一送劉福源。不過,我從她的眼神裏發覺,她好像知道了劉福源並不是我們害死的,後來劉龍平又說了一句,這事不關我們事,我就放心多了。潘春苗冒那麽大風險進去,估計她還有一個目的,她想問一問劉龍平是不是真的投降了日本人。可是後來她進去了,我也沒有見她說過幾句話。

白豔霜 怎麽?潘春苗沒有說幾句話?她沒有問你,他是怎麽死的?

黎忠厚 是呀,她什麽都沒有問我。

白豔霜 這就怪了。

黎忠厚 (咽一口唾沫)後來出殯,我從走的路線看,我猜了出來,劉龍平是把劉福源葬到竹灣去,就是劉福源以前找好的那個墳地裏去。

白豔霜 就是那個叫“犀牛望月”的墳地嗎?

黎忠厚 不是叫做“犀牛望河”或者叫“獅子望河”嗎?你是不是記錯了。

白豔霜 錯不了,就是叫做“犀牛望月”。那天你們回來以後,當天晚上在房間裏,劉福源還專門寫了一張字條交給我,叫我一定要記住那個墳地的名字:犀牛望月。

黎忠厚 (一晃頭)管它叫“犀牛望月”還是“獅子望河”,反正就是葬到那裏。前麵有八音隊,後麵有日本兵跟著,除了我和張九成那個混蛋之外,就再沒有其他親朋戚友了。

白豔霜 唉,他真是倒大黴了,枉他一輩子做老板,到頭來連個親戚都沒有來。你說,是不是他平時過於小氣了?

黎忠厚 有可能,反正今天就是這麽多人來送葬,到了那個“犀牛望月”以後,是“犀牛望月”吧?

白豔霜 是“犀牛望月”不錯。

黎忠厚 到了“犀牛望月”後,日本鬼子就把整個地方包圍起來。半個時辰後,剛剛埋好棺材,築好墳頭,我和張九成,還有鬼子田豐尾郎正在說著話,一大批遊擊隊就從我們背後攻過來······

白豔霜 嘩,真是危險!後來你呢?

黎忠厚 我一見那麽多子彈在身邊飛,就即刻往左邊跑,後來我見到一個大泥坑,就連忙跳下去,發現坑下麵還有一個暗洞,我估計那是村民臨時挖的防空洞,但是那個洞還沒有挖好,我就馬上爬進去,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炸彈飛過來,剛好落在泥坑裏,彈起一大堆泥土,一下子就把我躲進去的防空洞的洞口塞住了。幸好炸彈不是炸中防空洞,要不然的話,我就去見閻羅王了。

白豔霜 難怪你一身黃泥。你沒有傷著吧?後來呢?

黎忠厚 我沒有受傷。後來我一動都不敢動,過了很久,見到槍炮聲沒有了,我才敢從洞裏爬出來。

白豔霜 好在那個防空洞讓你撿回了一條命。後來呢?那裏還打不打仗,你有沒有立即趕回來?(倒些茶到黎忠厚拿著的茶盅裏)那個狗漢奸張九成呢?那個潘春苗呢?

黎忠厚 鬼知道他們去了哪裏,肯定是跑了。(喝了一口茶)那時候,我一見前麵沒有了槍聲,推想那裏肯定不再打仗,就壯著膽子一步步往前行,當我終於走到那個“犀牛望月”不遠的地方時,是“犀牛望月”吧?我就到處張望,這時候,忽然間嚇了我一大跳,橫七豎八到處都是死屍。我在遠處大概數了一下,有五六十個那麽多,有十來個遊擊隊,有兩三個土匪,有七八個皇協軍,剩下的全部都是日本鬼子,一數完我就跑了。(喝了一口茶)不過,早知道我不那麽快跑回來還好了。

白豔霜 為什麽?

黎忠厚 因為我見到那些日本鬼子身上都有值錢的東西,有手表,有銅銀,我估計還有古董,不知他們從哪裏搶來的古董,他們都把它們帶在身上,藏在布袋裏。你知不知道,每一個日本鬼子的袋子都是漲得鼓鼓的。

白豔霜 難怪你剛才說,我們就要發洋財了,原來你一直惦記著日本鬼子身上的古董。不過,我估計那不是古董,他們要那些古董來幹什麽?又吃不得,暫時又換不到錢,帶著它們又礙事,又不方便,我估計他們袋裏裝著的,必然是他們要吃的東西,我是說是饅頭和罐頭之類的東西。不過,手表和銀元,他們一定是有的。

黎忠厚 即使不是古董,要是我那時候把他們的手表和銀元全部拿回來,我們也發財了。何況,還有他們的槍和匕首呢?在這個世道,那些東西也是很值錢的。

白豔霜 你是說,你現在想即刻趕回去?

黎忠厚 不錯,我確實想即刻趕回去。(將盅裏的茶咕嚕咕嚕倒進嘴裏,站起來。掃一眼屋裏。)我們有布袋麽?

白豔霜 要布袋幹什麽?拿我的大皮箱去!(跑進房間拿著一隻大皮箱出來)我也去!

黎忠厚 你又去?你不怕死嗎?

白豔霜 那裏的死人都閻王爺那裏去了,我還怕什麽?

黎忠厚 (把一件件東西從一個個日本兵身上掏出來,遞給白豔霜)這是匕首,這是手表,這是銀元,這是眼鏡、這是鋼筆、這是電筒、這是望遠鏡······裝不下,這兩隻罐頭我們就不再要了,這是他的全家福,我們也不要它······(忽然聽到有人喊救命,吃驚地抬起頭來)——誰?(四處張望,一個趴在四五米遠的皇協軍向他們伸來一隻手,定睛一看,見是楊來發,即刻站起來)楊來發,原來是你,你怎麽還沒有死?

楊來發 (邊呻吟)我死不了,你快救我。(忽然望向白豔霜)那是什麽?我又饑又渴,你們能不能給我一點水、一些吃的東西?

白豔霜 楊隊長,我們的東西是不能吃的。

楊來發 你們騙我幹什麽?我已經看見了你們把一隻隻罐頭扔到皮箱裏。(忽然拿起眼前那支手槍)——白豔霜,快把箱裏的罐頭拿出來!(見白豔霜拿起皮箱後退了幾步,然後楞住,揮揮手槍)白豔霜,把皮箱放下來,滾蛋!

黎忠厚 (從白豔霜手裏拿過皮箱)楊······楊隊長,這是我的東西,我幹嗎要給你?

楊來發 黎忠厚,再不放下來,我開槍啦!

黎忠厚 (驀地將皮箱擲過去,衝上前踩住楊來發的手,搶下手槍,又拿起皮箱朝楊來發的腦袋猛砸)楊來發,你這個狗雜種,想搶我的東西,去死吧,去死吧!

白豔霜 (見楊來發滿頭鮮血,眼睛上翻,拉了拉黎忠厚)忠厚,楊來發死了,我們快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