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場

長洲島。黎忠厚、白豔霜、周黑豹、羅白鯊

黎忠厚 (蹲在門口抽旱煙)豔霜,今天劉福源出殯,我想去送送他。我跟了他那麽多年,現在想起來,除了經常克扣一點兒我的工錢和經常說我在茶莊裏打瞌睡之外,他對我還是很不錯的,我發覺我對他還是挺感激的,不過,我對他也沒有什麽。

白豔霜 (抹完桌子之後,掃地)我知道,要不是我,老爺是從來都不會罵你和對你有什麽意見的。我覺得是命中注定的,現在我們有了孩子,但是,我們又落到了這種漂泊潦倒的田地。沒有了老爺,我覺得我們以後的日子就難過多了。唉,現在這間屋又不是我們的,在這長洲島裏,我們又沒有半點兒財產,我是在城裏長大的人,要是我和我的孩子,以後逼不得已回你那個窮鄉下裏,我們每天都要上山砍柴,下地除草,天天一身汗,日日一腳屎,那就慘了。

黎忠厚 那又不會,無論怎麽樣,我們都不會回鄉下去的,我們早晚都要回到梧州城裏去的。我今年才四十出頭,我還有一把氣力,大不了我到碼頭去扛貨,又或者,我到那些貨輪上去做船夫,那怕做一個水手也成。

白豔霜 做苦力不是辦法的,雖然餓不死,但是剩不了幾個錢,要是有個人一病,就把錢都花光了。我們以後要在城裏買一間屋,那怕是舊屋也成,所以,我們一定要想動動腦筋去掙更多錢,把剩下的錢積攢起來。

黎忠厚 要掙那麽多錢,唯一的辦法就是做回我的老本行。以前我雖然沒有學會製茶,但是,除此之外,我什麽都懂。雖然我認不得幾隻字,可是隻要我一聞,就知道到什麽是好茶,什麽是劣茶,那一種是春茶,那一種是社前茶,那一種六堡茶大概藏有多少年,茶葉放在什麽地方才不會發黴,才會越放越醇,越放越值錢。

白豔霜 看來很難有這個機會了。劉老爺死了,我們再不可能遇到他這樣的人了。

黎忠厚 那可不一定。還有別的茶商呢,我可以幫他們打工的。

白豔霜 幫他們打工?我看,他們一個個都要轉行了。

黎忠厚 要是日本人老是霸住我們的梧州城,整日賴在我們這裏不走,恐怕他們就要轉行了。我敢斷定,以後的六堡茶必定是裕田一郎的天下,他不把所有六堡茶控製起來才怪,他不壟斷六堡茶才怪,要是這樣的話,我就不可能做回老本行了。(站起來)好啦,見步行步吧。我想去送送劉老爺,你去不?

白豔霜 我去不去都沒有所謂,我和劉福源已經沒有了緣分,沒有了任何關係了。現在想起來,我以前嫁給劉福源,還是挺有福氣的,可惜福氣太小太短了。

黎忠厚 (一扔煙頭,有點煩)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去啦。

白豔霜 你去吧,我確實不想去。可是,你要記得順便幫我買些當歸和人參之類的補品回來。(望了一眼前麵)可是,難道你就不怕別人看見嗎?

黎忠厚 我幹嗎要怕別人看見?你是說,我們聽到的那些風言風語嗎?他們怎麽說是他們的事,反正我們沒有害死劉老爺,是那兩個日本兵打死的,他們說破嘴皮,又與我們有什麽關係?現在想起來,我們是無辜的,即使潘春苗追問起來,我們也是無辜的。

白豔霜 話雖然是這樣說,但是,我們要盡量避免別人說閑話才成,閑話一多,會害死人的。我聽說,他們之所以講我們把劉老爺害死,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們那時候逃跑了,那時候,又沒有人見到那兩個日本兵打死劉老爺,所以,我們隻好背黑鍋了。

黎忠厚 (忽然想起)聽說劉龍平投降了日本人?

白豔霜 你想一想,日本鬼子昨天下午怎麽會不槍斃他?那個裕田一郎怎麽會放過他?他怎麽會讓他今天埋葬他父親?要是他昨天不投降,他早就和他父親一起升天了。

黎忠厚 要是這樣的話,我今天更加要去了。我要向劉龍平解釋清楚,他父親不是我們害死的。裕田一郎那麽重視劉龍平,一次二次都舍不得殺他,以後在裕田一郎麵前他必定是個紅人。要是以後日本人霸占了我們整個中國,我估計梧州市就是他和裕田一郎了。他們一定會一邊官,一邊賣六堡茶。到時候,我又可以幫他們打工了,我就可以做回我的老本行了。還有的是,裕田大佐有可能很快就會把茶莊還給劉龍平,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搬回去了。

白豔霜 你能解釋得通嗎?

黎忠厚 會的,我相信會的,劉龍平又不是那種盲塞的人。

白豔霜 (走過來)要麽這樣,你到市裏之後就順便買些祭品帶去,到時候,你一定要在劉老爺的棺材麵前啼哭,要真正哭,不要假惺惺哭,貓在死老鼠麵前那樣哭,知道麽?

黎忠厚 我知道,我又不是木偶,我不會想。可是,錢呢?我袋裏隻有一個銅板,到時候我幫你買了補品,剩下來的買碗河粉都不夠,怎麽買得了祭品?

白豔霜 你這個吝嗇鬼,有時候我覺得比劉福源還要小氣。(從袋裏掏出一塊銀元)拿去吧,記得多買些祭品!(黎忠厚剛想接過錢)可是,到時候你怎麽向劉龍平解釋?難道你直接告訴劉龍平,是那兩個日本皇軍打死了他父親嗎?難道你說他是老死、病死,或是跌死的嗎?

黎忠厚 這······我怎麽說?

白豔霜 你要一口咬定他出去看那張布告,他是跌死的!他有病,他又那麽老,一跌倒就會死掉的!

黎忠厚 好吧,好吧,太陽出來了,我要走了,快拿錢來吧。(忽然見白豔霜呆住)豔霜,你怎麽啦?(一回頭,見一個滿臉絡腮胡須的綹子從他背後凶巴巴走來)——豔霜,快跑!

周黑豹 黎忠厚,你跑什麽跑?(往後晃晃手槍)兄弟們,我們找到了黎忠厚和劉福源的太太,你們快點到我這裏來。

羅白鯊 (羅白鯊走過來,摟住黎忠厚胳膊,環眼圓睜)黎忠厚,一年半載不見,你不識得我啦?我是天龍寨的羅白鯊呀。

黎忠厚 (瑟瑟發抖)你們······

周黑豹 (一拍黎忠厚肩膀)黎忠厚,不認得我啦,我是周黑豹呀。六堡的老黑呀。以前,我們不是到過六福源茶莊好多次嗎?你不就是六福源茶莊的管家黎忠厚嗎?她不就是劉福源的二老婆嗎?

白豔霜 原來是周大哥和羅大哥,什麽風把你們吹到我這裏來的?快進屋裏坐,快到屋裏來。

周黑豹 (走進屋裏)什麽風都吹不動我們,我們也不是大風吹來的。我們想尋找潘春苗,我們就來了。幾個月前,我們的兄弟潘老漢被小日子殺死了,現在潘春苗又下落不明,昨天,我們終於打聽到你們被小日本趕到這裏來,所以,我們一早就趕來了。

羅白鯊 (在一張舊長條凳子坐下來,邊掃視整間屋子)黎忠厚,有一些事情打死我都不會相信。這兩天我們打聽到很多東西,有人說劉福源是你們打死的,有人說是他自己跌倒死了。還有人說,(指指白豔霜的肚子)是你的。

周黑豹 (倚著門杠,拿出煙袋卷煙,時不時望一眼前麵。)還有我侄女潘春苗的事,聽說她加入了共產黨遊擊隊,她還和劉福源的兒子劉龍平結了婚,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羅白鯊 (見黎忠厚想說話,搶著說)黎忠厚,你先不要急著回答,我還有一大籮筐問題要問你。劉福源的兒子劉龍平是不是投降了日本人?你們這兩天有沒有見過潘春苗?

白豔霜 (遞過兩盅茶,黎忠厚漲紅臉,不知從哪裏說起)哎喲,兩位大俠,兩位大哥,黎忠厚知道的我都知道,甚至有的事情我比他還要清楚,還要了解,等我來替黎忠厚講給兩位老英雄聽吧。

周黑豹 (喝了一口茶,轉過身)好好好,你說吧。

白豔霜 劉老爺是我丈夫,我會害死他嗎?我是那種蛇蠍心腸的女人嗎?我們是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人嗎?他的死與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是病死的,他的跌死的。這幾天,我們確實沒有見過潘春苗,可是,我們以前經常見到她,如果有那一天沒有看見她,就一定會聽到有人在議論她。兩位大哥,兩位老英雄,近來這幾個月,你們真的沒有到過梧州嗎?就在上兩個月,你們的兄弟潘老漢和他女兒潘春苗將一大船六堡茶運到梧州來,誰知道被皇軍看見了,皇軍就沒收了他那批茶葉。就在同一天,那個皇軍大佐還把潘老漢捉了起來,逼他說出製造六堡茶的秘訣,誰知潘老漢寧死都不說出來,有一天,那個皇軍大佐一氣之下就把他炸死了。

羅白鯊 製六堡茶很簡單呀,我閉著眼就可以製造出來。先是殺青、初揉,然後再蒸壓和陳化,就可以得到湯色紅濃、滋味醇厚滑口的上等茶來。那個皇軍大佐是什麽人,他要那製茶的工藝幹什麽?

黎忠厚 那個皇軍大佐叫做裕田一郎,他到我們梧州來就是為了我們這裏的六堡茶。他家也是種植茶葉和生產茶葉的,可是近來他家就要瀕臨破產了,為了拯救他家的茶生意,他就想改變他家原來的製茶工藝,也即是說,他想用我們的六堡茶工藝代替他家原來的工藝,所以,他才會逼潘老漢的。

白豔霜 我估計裕田一郎現在睡不著,他都在想著那個問題,希望能到製造六堡茶的絕門工藝。你們知道他為什麽一次兩次都沒有把劉龍平殺掉嗎?他的目的之一,就是想以後和劉龍平合夥做六堡茶生意,他把他家的茶葉運到這裏來,把這裏的茶葉運到他日本去,這樣他就可以重振家業了。當然,到底是不是,以後才能知道。(換了一下腳步)講到潘老漢的女兒潘春苗,他確實嫁給了劉龍平,但是他什麽時候嫁給他,我們不太清楚,因為他們既沒有擺酒,又沒有用五花大轎抬過她過門,反正,人人都知道潘春苗確實嫁給了劉龍平。現在,潘春苗為了報他父親的仇,她已經與小日本扛上了。

羅白鯊 潘春苗是一匹很難馴服的野馬,一頭剛烈的騾子,我們是非常清楚的,她父親慘遭日本鬼子殺害,她是絕對不會屈服的。這麽說來,她一定加入了共產黨遊擊隊了。

黎忠厚 是的,她已經加入了共產黨遊擊隊。劉福源家那個傭人吳碧蓮,你們還記得嗎?她也參加了共產黨遊擊隊,現在她們都天天在一起,有時候,她們化裝成男人,有時候,她們又化裝成市民,她們就好似神出鬼沒的影子似的,誰都沒有辦法找得到她們。不過,估計今天她們一定會浮頭的,因為今天是劉福源出殯的日子,她不可能不露頭的。噢,兩位老英雄,你們找潘春苗幹什麽?

周黑豹 (一拍黎忠厚的肩膀)你說,潘春苗是潘老漢的女兒,要是我們不找她,我們還是人嗎?我們的兄弟潘老漢隻有她一個女兒,要是她有什麽不測,我們對得起潘老漢嗎?

黎忠厚 說得是。我剛才正要去送送劉福源,要不,我們現在就到城裏去吧。

周黑豹 可是,根據我們早上在城裏打探到的消息,劉龍平明日上午才會安葬他父親,原因是他父親那副棺材今天才到得了他家裏。

黎忠厚 為什麽?我記得騎樓城那裏就有一個棺材鋪,裏麵擺有很多棺材,有散的,也有現成的。

羅白鯊 真正原因誰知道?也許與日本鬼子的有關。那副棺材必須要經過日本鬼子的手,才能運出來。

白豔霜 有日本鬼子守在劉龍平的家裏嗎?

周黑豹 那還用問,一層又一層,圍得比馬蜂窩還要密。

黎忠厚 那麽,你們今天有什麽打算?要是你們想在我家時落腳,你看看,我們隻有一個房間,一張床,你們那麽多人······

羅白鯊 (掃視了一眼整間屋)這間屋確實狹窄到不得了,即使我們這十幾個弟兄站著睡覺都不夠。屋裏果然隻有一個房間,一張床。(看著白豔霜和她的肚子)白豔霜,人家說得一點兒都不錯,我看你真的和黎忠厚混上了。不過,這些事我們管不了,我們也不想管你們這些狗屁事,你先去煮點兒吃的東西,給我們填一填肚子吧。

白豔霜 好好好,我還有好些麵條,我這就去,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