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 第一場

劉福源屋宅。劉福源、黎忠厚、白豔霜,兩個日本兵

白豔霜 (走進房間)老爺,你的病還沒有好,你坐起來幹什麽?(放下藥,去扶劉福源的胳膊)你是不是想死呀?

劉福源 (靠著床塌)我老了,我的病好不了了。剛才你們在房外麵說什麽?我好似聽到你們提到了我的兒子劉龍平。我兒子劉龍平他怎麽啦?

白豔霜 (端起藥)你先把這碗藥喝了,我再跟你說。

劉福源 (喝完藥)你看,我把這一大碗藥全喝了。

白豔霜 (拿過碗,放回凳子,往對麵走去)這就對了,要是你不喝藥的話,我不是怕你兒子,我是怕你那個兒媳婦,潘春苗是母老虎,母夜叉,要是誰惹惱了她,她就會把誰一口吞吃掉。

劉福源 (見白豔霜拿著一隻掃帚過來)豔霜,你快點兒給我講講我兒子劉龍平的事情好麽?我有很長時間都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白豔霜 (邊低頭掃地)我說你還記掛住他幹什麽?他就要被皇軍殺頭了。你已經這麽老了,連起床都要人扶了,你連門口都出不去了,你就快要死了,你們兩父子很快就要在陰曹地府裏見麵了,你這間大屋和這裏所有的東西都要落到那個母夜叉手裏了。劉老爺,我不是詛咒你,事實上,我也不希望你那麽快死掉,我希望你等到我渡過了這個難關才死掉,我肚裏的孩子還沒有出世,我和黎忠厚還需要很多銀錢,要是我們突然間丟掉了這份工,我是說要是你一死,你兒媳婦就把我們趕出去,我們就要挨餓了,就要去做乞丐了。

劉福源 你說什麽?你是不是說,我兒子劉龍平就要被日本鬼子殺頭?

白豔霜 怎麽不是?你兒子劉龍平就要被皇軍殺頭了。我剛才那麽大聲說,你都聽不聞,你的耳朵是不是真的聾掉了?

劉福源 你怎麽說我兒子就要被皇軍殺頭?你是不是又在糊弄我?

白豔霜 我糊弄你幹什麽?皇軍的布告就貼在茶莊前麵。你就不會出去看一眼嗎?不過,我諒你也走不出去。

劉福源 布告,什麽布告?布告上麵寫有些什麽?

白豔霜 布告就是布告,我識得什麽布告?反正上麵寫著,今天下午,你兒子劉龍平要被皇軍在騎樓城裏當眾殺頭,不,是當場槍斃。

劉福源 (揭開被子)豔霜,你快帶我出去,你快帶我出去。

白豔霜 (扔掉掃帚,跑過去)哎呀,你這個死老鬼,你是不是想我死呀?(把劉福源跨出床外的腳拿上去,拉回被子,捂住鼻子)你把被子拿掉幹什麽?臭到死,我就要受不了了。(見劉福源又拉開被子,將一隻腳伸出床外)哎喲,我怕你了,既然你一定要出去,我就忍住臭扶你出去好了。

黎忠厚 (忽然走進來)豔霜,那個老家夥怎麽啦?他是不是又要到茅房去?就快天亮時,他不是去過兩三次了嗎?這個老家夥就是煩,要麽三天三夜不拉屎,一拉就是一大堆,要不,就是一天拉他媽的三四次,四五次,甚至七八次。

白豔霜 (扶著劉福源)不是。真是煩到死,又臭又髒,我就要反胃了。忠厚,要麽你帶他出去吧,我就要嘔吐了,何況,我一個女人家還大著肚子,要是讓外麵那兩個日軍見到,他們又要摟我摸我了。

黎忠厚 (走過去挽著劉福源)好好好,等我帶他出去。他是不是想出去曬一曬太陽?可是,外麵下著蒙蒙細雨,不知雨水什麽時候會停,太陽什麽時候會出來?

白豔霜 (拿起掃帚,繼續掃地)他不是出去曬太陽,他是想出去看一看那張布告。你們快點出去,阻住我掃地。這房間太髒了,既有老鼠屎,又有狗屎蟑螂屎,我有半個多月都沒有掃過了。噢,我們那條大黃狗阿福呢?我有好幾天都看不見它了。你看,地上的狗屎全部都是幹巴巴的,怎麽沒有它的新狗屎?

黎忠厚 豔霜,我說你這個人就是沒有記性,前兩天阿福不是被外麵那兩個皇軍吃掉了麽?他們還叫過我們幫他們刮過狗毛,你不記得了嗎?

白豔霜 我想起來了。那天我們確實還幫過他們架火燒水和刮過狗毛,但是,等到得吃狗肉的時候,他們卻把我們趕跑了。

黎忠厚 (瞧著白豔霜掃地)阿福被那兩個皇軍一槍打死,然後吃掉,說老實話,到現在我還覺得有點兒心煩,有點兒憋屈。豔霜,你想一想,除了阿福平時稍微對我們好點兒以外,又有誰著緊過我們?阿福一見我們,它就舔我們的手腳,在我們麵前搖頭擺尾,我們一叫,它就會跑回來,它就會爬到我們的膝蓋上。往日,要是我們兩個人吵起架來,它就會跑過來扯開我們,它分明是叫我們不要再吵架。這樣的好狗,我從來沒有遇到過。(見白豔霜到另一邊去掃地,扶著劉福源往前走。出了房門)劉老爺,你兒子就要被皇軍槍斃了,你還出去幹什麽?難道你出去看一眼那張告示,你兒子就不用死了麽?他就死不了麽?他就不會被皇軍槍斃麽?我說你真是招來煩。(到了屏風旁邊)那張布告上說,皇軍要在騎樓城裏槍斃他,難道你還要到騎樓城裏,看皇軍怎樣把你兒子槍斃麽?難道你這輩子沒有見過槍斃犯人麽?要是你沒有見過槍斃犯人,你總見過殺犯人的頭吧?早些年,我是說皇軍還沒有來我們梧州之前,城裏不是每年都有人被殺頭麽?有的是強盜,有的是土匪,有的不知道犯了什麽罪的市民,先是插牌遊街,讓我們扔一輪雞蛋石頭,吐一口唾沫,臭罵一頓,詛咒一番,然後再押到刑場上,哢嚓一下,他們人頭就落地了,有的人頭滾到一邊,還滿地都是血。(站在屋廳裏)喂,劉老爺,你怎麽一句話都不說?你啞了,還是耳聾了?過一會兒,要是我們到了茶莊裏,你再不說話,我們就有可能出不去,因為皇軍是不會讓我們隨便出去的。(瞧一眼屋外)——好啦,雨停了,我們出去吧。

日本兵甲 (和另一個士兵從茶莊後門跑出來)你們給我站住!(用槍指著黎忠厚。用日本話)——混蛋,你帶那個老混蛋到哪裏去?

黎忠厚 (指了指外麵,打手勢)我們不是去那裏,我也不是帶他出去不帶他回來。他不相信他的兒子劉龍平就要被你們槍斃,他要親眼看一看你們貼在茶莊外麵那張告示。

日本兵乙 那個混蛋說什麽?

日本兵甲 我哪裏聽得懂中國話,特別是這廣白話,嘰裏呱嚕的,我一句都聽不出來。

日本兵乙 剛到這裏的時候,我曾經學過,但是幾個月之後,我還是不會講,我還是聽不懂,他們說話就好像狗吠鴨叫一個樣。不過,我看這個姓黎的指來劃去,他們好似要到茶樓外麵去,好像是想去看一看我們貼的那張告示。(從袋裏掏出一張白紙)喂,黎忠厚,你們是不是出去看看那張紙,那張我們大日本皇軍貼在門邊的告示,寫有他兒子劉龍平今天就要被我們槍斃的告示?

黎忠厚 是的、是的、我們看一眼就回來。我一直在勸這個老家夥不要出去,但是他硬要出去,要不然,他說,他就會撞死在房間裏,我沒有辦法,我隻好帶他出來。要是他一死,我就······(想說向潘春苗交待,馬上改口)我就無法向皇軍你們交代了。

日本兵甲 (將槍一擺)去吧,去吧。不過,一看完,即刻給我滾回來!

日本兵乙 (往旁邊一閃)記住,立即滾回來!

黎忠厚 (見劉福源忽地在茶樓裏停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貨架上的小笠茶和樣品茶)喂喂喂,你怎不走啦?你還看這裏的茶葉幹什麽?你以為還是你的嗎?通通都不是你的了。(見劉福源仍然不肯走)喂,喂、喂,你這個死老鬼,你是不是不想出去啦?(拽著劉福源往前行)——你再不走,皇軍就要把我們趕回去啦!(到了那張告示麵前,指著牆壁)老家夥,你看到了嗎?上麵不是寫著今天下午兩點鍾,皇軍就要在騎樓城槍斃你的兒子劉龍平嗎?牛眼那麽大的字,難道你都沒有看見嗎?(重新讀了一遍那行字)——真是想不到,劉龍平竟然會死在這個老家夥前麵,白頭發送黑頭發,真不知你這個老家夥前世做了什麽陰德事,他不是扔了人家的孩子到西江河裏,就是把別人的老婆霸占了。(突然見劉福源掙脫他,東倒西歪地往前走,急忙搶上去)——喂喂喂,你要去哪?(一把抱住劉源源)喂、喂,你怎麽自己能走了?(試放開劉福源)喂,你再往前走兩步給我看一看?(見劉福源又搖搖擺擺往前走,連忙趕上去)喂,你的病是不是好了?你的腰是不是不疼了?(見劉福源越走越快)喂喂喂,你想去哪,你走那麽快幹什麽?(忽見那兩個日本兵跑過來。)太君,太君,他自己能走路了,你們看,他還走得那麽快,那就說明,他的病差不多要好了。

日本兵乙 (奔上前)老混蛋,你給我站住!(舉起槍,敲落到劉福源肩膀上)看你還跑?看你往哪裏跑?(飛起一腳。劉福源趴在地上,將右腳踏住劉福源背脊上)你這個老混蛋,看你還跑不跑?

日本兵甲 (拉開日本兵乙)喂,老夥計,你這樣又打他,又踢他又踩他,他有可能會死掉的。要是他一死掉,裕田大佐就會責怪我們的。

日本兵乙 (邊喘氣,邊瞧著劉福源)裕田大佐怎麽還會責怪我們?他怎麽還會罵我們?他怎麽還會我責罰我們?(踢一腳劉福源的屁股)你給我放心好了,裕田大佐不會了,從今往後,他絕對不會了。

日本兵甲 (瞧一眼劉福源)裕田大佐上個星期還要我們看好他,千萬不能讓他有什麽差錯,不然就責罰我們,他怎麽不會責怪我們?他什麽時候對你說,他不會責怪我們?

日本兵乙 我說你這個人真是蠢得像一頭豬,你怎麽不動一下腦袋想一想,這個老混蛋對我們大日本皇軍還有什麽用?裕田大佐之所以還留著他的狗命,目的就是利用他來捉他的兒子劉龍平,現在劉龍平被我們抓到了,一會我們又要把他殺掉,你說,這個老東西對我們還有什麽利用價值?

日本兵甲 (望向黎忠厚)你,混蛋,快給我把這個老混蛋弄回去!

黎忠厚 (蹲下來)喂,你怎麽啦?(摸了摸劉福源的鼻子,猛然縮回手)——難道他死啦?(站起來,跑回茶莊)白豔霜,白豔霜,你快出來,你快出來看看劉福源是不是死掉啦?

白豔霜 (從茶莊碎步跑出來)劉福源怎麽啦?我剛想出來看看,那個老家夥怎麽啦?

黎忠厚 你快去看看,看看他是不是死掉了?

白豔霜 (停下腳步)哎喲,我最怕死人,我最怕剛剛斷氣氣的死屍。忠厚,我可不敢去,還是你去看看吧。

黎忠厚 我看過了,他好像沒了氣,我估計他死掉了。

白豔霜 那可怎麽辦?要是他那個兒媳婦潘春苗知道,她不剝光我們的皮才怪!忠厚,我們趕快離開這裏吧,我們不要管他了。

黎忠厚 好好好,我們即刻回去收拾東西,我們快點兒從後門走出去。

日本兵甲 (看見黎忠厚和白豔霜想轉身)我叫你們把他弄到屋裏去,你們怎麽跑啦?難道你們要我背他回去嗎?

黎忠厚 不是、不是,我們回去拿點東西。

日本兵乙 拿什麽東西?給我滾回來!

日本兵甲 你們怎麽還要回去拿東西?難道你們用手抬不起這個瘦老頭嗎?混蛋,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就成了!

黎忠厚 (用手捂住一邊臉)我牙齒痛得要命,我要回去吃點止痛藥。

白豔霜 (用手按著肚子)我肚子很痛,我想到屋裏拿點肚痛藥。

日本兵乙 不成!

日本兵甲 (拉開槍栓,槍口對著黎忠厚和白豔霜)混蛋,你們是不是想跑?你們是不是也想我把你們槍斃掉?

白豔霜 (用力抽起劉福源的雙腳)忠厚,他的腳又硬又凍,好似死了的豬腳,他有可能真的死掉了。你再詳細瞧一瞧,他是不是死了好不好?

黎忠厚 (將雙手劉福源伸進劉福源的胳膊裏)他的身子還軟著,他有可能還沒有死掉,我們還是快點把他抬回去吧。

白豔霜 (走到屋裏,把劉福源一扔)忠厚,你剛才怎麽說他還沒有死,你看,他的臉都比紙還要白。(一拉黎忠厚)快扔掉他,有魔鬼附身的!

黎忠厚 (把劉福源一扔)我們快去收拾東西!

白豔霜 (邊收拾東西)劉福源是怎麽死的?是不是你打了他?他是不是跌倒死的?

黎忠厚 (把衣物往箱子裏塞)不是,你不要怪我,他剛才有可能想跑到騎樓城去看看他兒子,他是被那兩個日本兵用槍柄敲死的。

白豔霜 謝天謝地你沒有打死他,不然的話,我們以後就慘了,那個母老虎肯定不會放過我們的。

黎忠厚 可是他已經死了。沒有人見到他是怎麽死的,我是說,沒有人見到他是被那兩個皇軍打死的,要是潘春苗追問起來,我們的麻煩就大了。(邊合上箱子)還有那兩日本兵,他們肯定會把罪過推給我們的。趁還沒有人知道他已經死掉,我們還是快點逃走吧。

白豔霜 (在黎忠厚後麵走著)可是,我們到哪裏去呀?

黎忠厚 我們先到郊外我表叔那裏躲一躲。

白豔霜 你有個表叔在郊外?

黎忠厚 是的,是的,我的確有個表叔住在長洲島附近,這事等我們到了長洲島之後,我再跟你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