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第一場

粵西樓。張九成、楊來發、潘春苗、吳碧蓮

張九成 (邊飲酒邊吃肉)楊來發,楊兄弟,你知道麽?我還是第一次到粵西樓吃這紙包雞。

楊來發 (吐一口酒氣)你是說,自從你當上維持會會長之後,第一次到這裏來嗎?

張九成 不不不,我從小到大還是頭一次。我小時候隻能偷偷在大街上看,一見到酒足飯飽的食客走出來,我就嫉妒到死,恨不得衝上去揍他們一頓。(晃了晃頭)又衝進去大吃一頓。

楊來發 你以前很窮嗎?

張九成 窮,怎麽不窮?就差點兒沒有去做乞丐。(夾一塊雞肉到嘴裏)我母親死得早,我父親又懶,又不想幹活,又好賭,他經常賭到要頭不要腳,我隻好到菜市場去偷些碎肉來填肚子。有時候,我又會到牛屎碼頭去撿死魚,要是發現有活魚蹦跳出沙灘上,我就去搶。說起那個時候,我還真是狼狽,我經常挨別人揍,被別人趕,有時候,別人又會把狗放出來,咬我,追我。說出來你也許不相信,我曾經被追趕到跳落過五次西江河。有兩次,洪水太猛,我還差點兒淹死掉。(一杯酒下肚)有一個豬肉佬到現在還沒有死,那個家夥就住在這條街附近。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個家夥有一次用豬肉刀砍我,後來又追我,好在我閃得快,跑得快,要不然,我這條手臂就遭他一刀砍斷了。(挽起衣袖)你看,這條刀疤就是那個豬肉佬那時候砍的。(又飲一杯酒,打了一個響嗝)楊隊長,你知道嗎?前幾天,我看見那個豬肉佬坐下他家門前曬太陽,我差點兒就想上去補他一槍,後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那是因為,我發現那個家夥又有癡呆症,又有軟骨病,已經病得就要抬不起頭來,我估摸他很快就要去見閻羅王了。(又晃了晃頭)哦,楊來發,那是因為我窮得響當當,我才投靠皇軍的,那麽你呢?你這個共產黨遊擊隊副隊長,又是怎麽歸順皇軍的?

楊來發 我與你不一樣。要是沒有說不出來的難處,我是不會做漢奸的。那時候,不知怎麽回事,我老婆和女兒忽然間被皇軍抓了起來。

張九成 原來你是被皇軍逼的。現在,你老婆和你女兒呢?

楊來發 前幾天,我已經叫我一個朋友帶她們回鄉下了。(忽地一瞪眼)——張九成,我警告你,這件事情你一定要替我保密,不能說給任何一個皇軍聽,知不知道?

張九成 那是肯定。來、來、來,我們喝酒,我們吃紙包雞。(一輪酒過後,望望前後)這個粵西樓去年不是被炸彈炸過了嗎?怎麽這麽快就修好了。

楊來發 是被皇軍的飛機炸過不錯,但是不是被炸得很厲害。我記得,隻是炸去了前麵那兩根大磚柱,還有側邊那個廚房、那個偏房那個雜物房,對酒樓並沒有造成很大影響,要說影響最大的,就是老板差點兒被嚇死了。

張九成 有人被炸死嗎?

楊來發 死了四五個。當時,我和兩個遊擊隊就在這條大街對麵,我們立刻就衝進去救人。我記得,那時候有一個廚師被砸斷了手腳,有兩個雜工被砸斷了脖子,還有一個女人是掃地的,她也當場被砸死了。那時候,被炸的最慘的就是華南酒店、中山菜市、粵東會館和四方井,恐怕那幾個地方,永遠都破破爛爛了。

張九成 修肯定要修的。裕田大佐不是對我們說過,要建立東亞大榮圈嗎?如果以後沒有了打仗,他們就會幫我們修的。(瞧了一眼旁邊)你有見過裕田大佐到這裏來吃紙包雞嗎?我平時有見到一些日本軍官出出入入粵西樓,就是沒有見過裕田一郎。

楊來發 肯定到過,我估計還不止一兩次。他是這裏的最高指路揮官,他是不會好似我們隨隨便便拋頭露臉的。實話實說,要不是他喜歡吃我們梧州的紙包雞,這個粵西樓不一定能夠開得下去。

張九成 有道理。照你這樣說,他來吃,大多數都是免費的。有時候,又是粵西樓老板請他來的。

楊來發 當然,粵西樓老板還巴不得他天天來呢。好啦,不說這些了。(看了看袋表)就快九點了,我要去皇軍憲兵司令部了。

張九成 是不是裕田大佐又叫你去抓勞工?

楊來發 (按著桌子站起來)前天一個都捉不到,昨天才抓到兩三個。為了趕時間,裕田大佐說,恐怕要把監獄裏的犯人都趕去了。

張九成 (見楊來發和那七八個皇協軍出了餐廳,對櫃台旁邊的服務員招招手)——小姐,我要給錢!(搖搖晃晃站起來)他娘的,楊來發這個狗雜種又占我便宜了,又白白吃了我一餐。(打了個趄趰。又坐下來。望著站在麵前的服務員,將一塊銅錢扔到桌麵上)不用找贖了,剩下的全送給你吧。

女服務員 (瞧著那枚銅錢)先生,你這是······

張九成 (迷著醉眼)怎麽?你賺少嗎?要是你肯陪我······陪我睡一個晚上的話······

女服務員 先生,你怎麽這樣說話?我是說,你的錢太少了,根本就不夠你這頓飯菜錢。

張九成 怎麽?你想坑我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誰嗎?

女服務員 我甭管你是誰?不願意給錢,我就去叫老板!

張九成 好好好,你去把你老板叫來。

酒樓安保 (從門邊奔過來)什麽事?

女服務員 這個人不想給錢,他想耍懶!

酒樓安保 (揪張九成衣領)你想死是不是?

張九成 (半醉半醒)我想死?你知道我是誰嗎?你是誰?你認得維持會的張會長嗎?

酒樓安保 (揮起拳頭)——我認得你媽!

潘春苗 (從旁邊那張桌子跑過來,手槍指頂著安保的腰肢)他欠你們多少錢?(將四五塊銀元扔到桌麵上)——夠不夠?

酒樓安保(掃一眼桌上的銀元,又望了望吳碧蓮和潘春苗)夠了、夠了,太多了。(掃一眼其他顧客,望向女服務員)你算一下,多了即刻退回給她。

潘春苗 (攙住張九成的胳膊)剩下的幫我們租間房間。(望向吳碧蓮)我們把他扶到房間裏。

女服務員 (拿起錢)好的,好的,請稍等,我馬上就去幫你辦理租房手續。

吳碧蓮 (在房裏,望著躺在地板上的呼呼大睡的張九成)春苗姐,這個狗漢奸怎麽辦?

潘春苗 (在椅子坐下來)幫他洗洗臉。

吳碧蓮 (一壺水潑到張九成臉上)張九成,快醒來!

張九成 (坐起來)你們是誰呀?

潘春苗 (見張九成不停尋找腰裏的手槍)張九成,不要找了,槍在我手上。

張九成 你是誰?我好似沒有見過你?你拿我的手槍幹什麽?

潘春苗 張九成,我現在不想再跟你繞彎子,我就是潘春苗,她就是吳碧蓮。

張九成 (揉一下眼睛)今天你們怎麽打扮成兩個女俠的模樣,叫我怎麽認得出來?

吳碧蓮 你這個狗漢奸,你管我們裝成什麽樣?我問你,你現在怕不怕我們,你是不是想死?

張九成 當然怕啦,我······我又沒有九條命。

潘春苗 好,既然你不想死,我問你,鬼子的監獄在什麽地方,有多少鬼子在監獄裏守著?

張九成 這個······是要我說出去,皇軍會殺我的頭的,我······(望了一眼潘春苗凜然的目光,顫抖起來)我說,我說。以前監獄就在皇軍的憲兵司令部旁邊,也即是那個基督教堂旁邊的小屋子裏,現在卻在一個很深的隧洞裏,我是說,前些天,已經轉移到了一個很深的隧洞裏。(瞧一眼吳碧蓮)那個隧洞從前是一個防空洞,它就在白雲山背後那座山的山腳下,前麵有一個中隊的大日本皇軍守護著,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那裏半步。

吳碧蓮 你到過那個防空洞嗎?

張九成 自從投靠皇軍之後,我隻到過那裏一次,就是劉龍平歸順皇軍的第五天,是龜田三本叫我跟他去的。他的手痛,他叫我幫他拿他的軍刀。那裏已經分開成了一隔隔,總共有十多個犯人。現在,劉龍平就是被關押在防空洞最裏麵。你們肯定不知道,裏麵一點都不通風,那些犯人在裏麵,又是拉屎又是撒尿,非常臭,簡直臭到死。

吳碧蓮 難怪我們找了那麽多天都找不著,原來那幫狗畜生把龍平哥轉移到了白雲山後麵那個防空洞裏。我以前到過那個防空洞裏麵一兩次,裏麵確實很深很黑,幾乎沒有半點兒光線,要是沒有火把的話,根本就走不進去。

潘春苗 (有點急)張九成,我問你,你有什麽辦法把我丈夫和裏麵的人救出來?

張九成 依我看,根本就沒有辦法救他們出來,除非你能夠把那裏的皇軍全部殺死掉。可是,前後左右都是皇軍,又前後左右都架滿了衝鋒槍和迫擊炮,我聽說,山上還藏兩個狙擊手,怎麽消滅得了他們?槍聲一響,周圍的皇軍又會趕來。依我看,即使孫悟空和如來佛到來,都不一定滅得了他們。

潘春苗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我問你,他們是如何提審犯人的?

張九成 特別重要的犯人,比如劉龍平,裕田大佐就會派一個中隊來把他押到指揮部。有時在白天,有時在天黑,有時在半夜,沒有人知道,押回去也是一樣。

吳碧蓮 要是有人病了呢?

張九成 皇軍那裏有軍醫。但是,那些軍醫打死都不會到那個防空洞,除非有命令非去不可,換另一句話說,日本人的醫生寧可讓洞裏的犯人病死,憋死,屈死,他們都不會去醫治他們。(感到疑惑)潘春苗,吳碧蓮,難道你們想化裝成皇軍的軍醫混進去嗎?可是,我看不太可能,更何況,你們又根本找不到任何機會。

潘春苗 (沉默一下)還有別的辦法嗎?

張九成 潘春苗,我這個豬腦袋,那裏還想得出什麽方法?除非把我這個豬腦袋換成鴨腦袋,不不不,換成雞腦袋,不不不,換成神仙的腦袋。(搔了搔腦門,想了想)不過,如果你們不怕死的話,我倒有一個主意······

潘春苗 什麽主意?

吳碧蓮 快說!

張九成 皇協軍的楊隊長,我是說楊來發,他剛才好像對我說過,這幾天他去抓勞工抓不到,我是說,他到鄉下去抓不到那些鄉下佬,楊來發說,不不不,裕田大佐說,他有可能會把監獄裏的犯人押出去幹活,但是,他並沒有說什麽時候,很可能就在這三幾天,或者是明天,或者是後天,又或者在大後天,到時候你們就······(搖了搖頭)不過,會有很多皇軍在那裏看著,守著,我看······

潘春苗 到那裏幹活?他們幹什麽活?

張九成 我聽龜田三本說,皇軍有一個運輸隊不久就要到我們梧州來。但是,他們到底運些什麽東西來,他並沒有告訴我,可是我知道,是因為有一條公路被洪水衝毀掉,他們就是去修那條公路的。那條公路就在和廣東交界的西江河邊,

潘春苗 消息真實嗎?

張九成 絕對真實,要不然,我寧願死在你們槍下。

潘春苗 好。(掏出一根金條,扔給張九成)這根金條歸你了。不過,我有言在先,要是你以後膽敢把我們今天的事情說出去,小心你的腦袋。(把張九成的手槍扔給他)——碧蓮,我們走。

吳碧蓮 (從張九成身邊走過去,踢了踢他的手肘)你這個狗漢奸,記住,小心你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