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賣紙

潭坑村,東南臨界江西省,相當於南嶺山脈中的一個大“坑”,水田比較少。潭坑人的水田出產的稻穀,除了交稅糧交租外,不少人家剩下的糧食還接不到明年夏收,但山多,一片連著一片寬一山疊著一山高,竹林、鬆林、杉木林,鬱鬱蔥蔥一望無際。潭坑人勤勞善良勇敢質樸,所謂在水吃水,靠山吃山。伐木放排到韶州出售是一個門路,但這辦法也不能管上一年,還有的辦法就是做紙,竹紙,但這要手藝,還要有山有竹,一些人家有山,但沒手藝,一些人有手藝,但沒山,也沒資本,有手藝的人隻能給有山的有資本的人做長工了。而謝默潭家是又有手藝又有山還有資本,從謝默潭祖父一輩就開始經營紙廠,到謝默潭這輩,因為謝默潭開發了南雄縣的銷路,南雄比始興縣人口更多,銷路更大,生意也就越來越紅火了。這些年,謝默潭累積了很多資本,自己也就放開了手,交給二狗的爺佬謝默河帶領七八個徒弟在做,自己隻負責銷售這塊。

花開花落,冬去春來,山毛竹蔥蔥鬱鬱的,正是當山年。山毛竹有當山年和拗年之分,拗年山毛竹枝葉凋零,落葉紛紛,毫無生氣,竹筍稀少幹瘦,當山年也就是旺年,旺年竹葉蔥綠,枝繁葉茂,竹筍粗大間隔密集。一場春雨過後,竹筍鑽出黑土,刷刷地往上長,很快就開了竹枝,脫了筍衣,這時是最好的做紙原料了。

這天,天氣晴朗,微風輕輕吹。

謝默潭叫上二狗:“二狗,我們去看看你爺佬吧。”

二狗答應著,心裏歡喜,挎了一個刀簍,準備出發。

“二狗,把我的氈帽拿給我。”謝默潭說著,順手塞給二狗一樣像柴塊的東西,外麵包著紙,滲出很多油漬。二狗接過,手觸捏捏,鼻子聞到一股悠長的香味,立即明白是一大塊臘肉。二狗把臘肉放在刀簍裏。轉身舉手摘下牆上掛著的氈帽,遞給謝默潭。謝默潭戴好氈帽,帶著二狗上山了。

山路比較難走,二狗時不時扶著謝默潭,都冒汗了。

謝默潭笑說:“二狗呀,我像你這個年紀,不要說這山道,就是懸崖也毫不費力呀。”二狗笑著說:“老爺,你還不老呀。”謝默潭說:“哈哈,四十多快五十囉。”二狗說:“四十正壯年呀。”謝默潭哈哈大笑,又說:“二狗呀,你會不會唱山歌呀?”二狗說:“還不太會。”謝默潭笑道:“進來山,就是山裏人,山裏人就要會唱山歌,唱了山歌才有力氣幹活啊。”

謝默潭站穩,雙手叉腰,下巴上抬,揚起脖子張口就唱:

“哎——

對麵阿妹看過來,

阿哥打柴上山來喂,

阿妹臉蛋白花菜,

阿哥胸膛寬如海耶。

哎——

今夜阿妹睡單床,

狠心捶打枕頭框,

阿哥今年二十多,

阿妹正好十七八。

哎,哎——

他日媒婆找上門,

阿哥阿妹拜爺娘,

鴛鴦帳裏蓋紅被,

來年生個帶把仔耶。”

謝默潭的歌喉渾厚、富有魅力,唱完,哈哈哈大笑。山裏有回音,傳得很遠。二狗說:“老爺,您這是自己編的吧?”謝默潭笑著說:“是的,是我自己編的,山歌要自己編才有意思。當年你大娘就和我對過山歌,後來我就把她娶過來。”二狗想:“二娘三娘四娘又是怎麽娶過來的呢?不會全是唱山歌娶過來的吧?”二狗隻是想想而已,嘴裏卻不敢說。

這時,對麵山裏居然傳來一女聲:“哎——”這聲“哎——”其實就是唱山歌的人提醒對唱的人聽的,聽對麵唱道:

“哎——

對麵山郎莫囂張,

看你身材像熊樣,

臉嘴尖尖如山猴,

四肢短短像狗狼,

人家阿妹靚嫦娥,

不會攀上豬八戒,

看你家有千斤梁,

不如阿妹破木房,

看你家有千棵竹,

不如阿妹單間宿。

哎——呦。”

謝默潭二狗聽後不禁同時哈哈大笑,唱山歌,越有人回應對唱越有意思。

謝默潭說:“二狗,你也回一個吧。”

二狗把挎著到刀簍往屁股後麵拔,學著謝默潭的姿勢,站住仰頭唱:“哎——哎——對麵阿妹——對麵阿妹······”唱不下去了,紅著臉說:“老爺,我唱不出來。”謝默潭又大笑,說:“正常,正常。”謝默潭本想在戲弄一下對麵的山姑,仔細一想,說:“算了,年紀也大了,咱們還有正經事要辦。”於是繼續走路。

離紙廠已經不遠了,這一片都是竹林,似乎無邊無際,像無數青春年華的漂亮的後生仔、後生妹在挺立。那些落後的竹筍,像調皮的小孩子,有的才剛剛頂破山土鑽出來,露出點點嫩綠的筍尖,有的還才到**這麽高,穿著黃褐色的毛外衣,好多在路邊傻站著,更多的已經脫掉了筍衣,張開了竹枝。謝默潭覺得很熱,把氈帽摘了,順手罩在一根竹筍尖上:“二狗,等我們回家時再取吧。”二狗說:“好。”

走了一段,可以見到謝默潭家的紙廠了。

山窩的一個大坪上,一座竹片蓋的涼亭,兩間土磚瓦房,七八個人正在忙碌著,有人抬頭看見謝默潭和二狗,叫道:“老爺來了!”

謝默河忙跑過來,說:“大哥怎麽來了?”謝默潭笑著說:“我來看看。”二狗把刀簍裏的臘肉拿出來,遞給爺佬,謝默河接過,再遞給一個後生,後生接過,放到灶頭上木盆裏。謝默河引老爺在土屋外的涼亭坐下,轉頭說:“快給老爺斟茶。”有個後生忙跑進屋端來茶壺斟了一杯茶,說:“老爺請喝茶。”謝默河說:“大哥,這是山頂上的霧尖,我們這山隻有一棵,我砍嫩竹時無意發現的,就摘了下來烘幹,來嚐嚐味道。”謝默潭說:“噢,太好了,我正愁家裏的茶葉不好喝呢?”謝默潭舉杯到鼻尖下聞聞,啜一小口,連連點頭說好:“默河,有沒有了,大哥想帶點回去。”謝默河說:“大哥,你要就分給你一點,這麽一棵千年大樹,還可以摘得到不少。”謝默潭笑著說:“我去看看紙做得怎麽樣了。”

坪上堆積很多等待破開的嫩竹,後生們忙忙碌碌的。

謝默潭先來第一道工序:泡浸池。有個後生正泡浸池倒碎竹片,倒滿後再撒上石灰,然後用木桶到山溪挑水過來倒入池內;看完第一道工序,再到第二道工序:清泡池。見五六個池子裏都泡滿了竹片,這個池子是清水泡的,都有後生用木杈在翻轉竹片,謝默潭點點頭,再到下一個工序:搗漿池。搗漿池其實是一條長長的石槽,(開發石槽的本錢一般的家庭根本拿不出來),石槽裏倒上泡浸軟了的幹淨的竹片,再用木杵搗碎出漿,後生們正在飛汗如雨的搗漿。謝默潭看過後點點頭,覺得還滿意,再到下一道工序:過濾池。過濾池因為要幹淨,選擇用高沿浸了桐油的大木桶,大木桶上寫有一濾二濾三濾四濾的字樣。把紙漿用紗布過濾掉渣渣,謝家的紙比別家的嚴格,在謝默潭爺佬手裏時一濾就曬紙,而謝默潭接手後,要求要一濾二濾三濾四濾才曬紙。謝默潭看看過濾後的紙漿,很幹淨,點點頭,移步到了曬紙場了。用一個方木框,倒上適量紙漿,在太陽下曬幹,一張紙就成了,然後揭下來,拿到烘幹房上烘幹,謝默潭揭下一張紙仔細看了看,點了點頭,表示肯定,最後就是裁紙了,用鍘刀按模樣大小裁鍘好,疊成一小卷一小卷,放入籮筐,蓋上油紙,夠數了就挑回來家放倉庫,準備運到集市賣。謝默潭見紙質過關,沒有雜質,大夥個個都勤快,滿意地笑了。回到涼亭繼續品茶。二狗要去幫他爺佬,謝默潭滿意地點點頭:後生還勤快。

謝默河其實就是這裏的工頭,謝默潭一直都紙廠交給他打理,用謝默潭的話說:“交給默河打理,我一百零一個放心。”。

二狗跑到爺佬身邊,邊幫手卷紙邊說:“二叔。”

謝默河不看他,二狗又說:“我見到大哥了。”

謝默河抬眼看了一下二狗,說:“那又怎麽樣嘛。”

二狗說:“大哥還好。”

謝默潭一邊卷紙一邊輕輕的嗯了聲。

二狗說:“其實大哥一直在掛念您呀。”

謝默潭突然火了,聲音大了:“什麽掛念,掛念就會去上山入夥做土匪?說不定哪天就給政府軍剿了。我們村誰人不知道我家出了個土匪呀!”

二狗不敢吭聲了,默默地卷紙,放在籮筐裏,放滿了後用油紙包紮密實。

看看太陽,人影樹影都縮成一團了,已經是中午了,謝默河叫後生做飯,吩咐道:“今天老爺來了,飯要煮好吃點,臘肉要炒香點,加幾個菜。我用繩套套的山兔肉還有,拿來炒給老爺品嚐。還有我弄的竹筒酒拿來,我要和老爺喝點。”後生答應著,一邊飛快地去淘米洗菜切菜······

這些後生,雖然到飯點了,卻不敢停下來休息,一刻也不敢偷懶,東家來了,哪裏敢啊?謝默河親自做飯炒菜,很快,一股香味就在四周飄**。做好菜,都端到涼亭的桌子上。這張桌子,是謝默河去年自己做的。做法很簡單,在地上用雜木釘了四根樁,樁上橫豎連幾根木梁,在梁上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地鋪上老竹塊,用細繩一塊一塊紮緊,一張桌子就成了。桌子上擺放著全是竹具,竹碗,竹筷,竹勺,竹筒酒。謝默潭謝默河對麵坐,二狗站著陪著,卻不敢坐著吃飯,雖然還是同一桌吃飯。謝默潭拉二狗坐下,二狗剛坐下看看爺佬的眼神,又站了起來。謝默潭微笑著搖頭。其他後生卻不敢靠近,都遠遠地蹲在地上吃飯。謝默潭把臘肉端起來,一個一個的夾到後生們碗裏,一邊說:“吃點肉有力氣。”後生們個個都說:“謝謝東家謝謝東家老爺!”謝默潭回到涼亭,臘肉還有半盆,和謝默河小啜了幾口竹筒酒,夾一塊臘肉看了看,見薄薄的,幾乎透明,肥瘦相間,點頭說:“默河,你的刀工還是那麽好。”放嘴裏嚼,連連點頭:“默河,好吃好吃。比你大嫂的廚藝的好多了。”

謝默河笑著說:“大哥,這你是很久沒上山,忘記了,嘛東西帶上山,味道都會變好,也許是山泉水和空氣的原因吧,並不是我廚藝好。”

謝默潭又夾另一碗的肉,放進嘴裏細細嚼,吞下,說:“默河,這是嘛肉?比我帶來的臘肉還好味。”默河說:“是我用繩套套到的山雞。”謝默潭驚喜說:“那我要吃多幾塊。”又夾了幾塊,有滋有味的嚼起來。

謝默潭笑道:“老弟,你這是神仙日子呀,菜飯好吃茶好香酒好喝。看來我得常常來喝你做的竹筒酒和炒的山珍菜,喝你霧尖珍品茶呀。”

謝默河說:“那好那好。望哥常來。”

飯後謝默潭斜躺在涼亭竹椅休息假寐,二狗在旁邊搖扇子趕山蚊。謝默河略一休息又去卷紙了。後生們不敢歇息,忙忙碌碌地幹起活來了。

太陽偏西了,陽光已經爬到對麵的山腰,山窩都曬不到陽光了。謝默潭要回去。謝默河塞給二狗一包東西吩咐道:“這是給老爺的茶葉和山貨,帶回去泡茶給老爺喝,這些山貨你給廚房小荷炒給老爺和娘娘們吃。”二狗答應著,接過放進刀簍,隨老爺下山。

走到一地點,謝默潭說:“二狗,你看看我的氈帽在哪了?”二狗左看右看左找右找,奇了怪,氈帽怎麽不見了呢?謝默潭說:“當時我是罩這根竹筍尖上。”謝默潭指著一根竹筍,再順著竹筍往上看,哎呦,原來這麽大半天,竹筍居然長得比謝默潭還高一大截,謝默潭伸手去摘氈帽,卻夠不著,踮腳尖還是夠不著。

“二狗,你比我高點,你來摘氈帽。”二狗也伸手去摘,也夠不著,跳跳也夠不著,二狗想想,折了根樹枝,把氈帽撐下來了。

兩個相視而笑,說說笑笑回家了,溪流鳥雀作伴。

家裏的庫房的紙越來越多了,山裏的後生又不斷的送來。

這天一大早,謝默潭對二狗說:“你去套馬車,帶上換洗衣服,我帶你南雄城裏去賣紙,讓你開開眼界長長見識。”二狗心裏一陣興奮,去南雄,那多難得呀,南雄的繁華二狗還沒見過呢。二狗趕緊去套車,找上換洗衣服。

大娘塞給二狗一個包袱說:“二狗呀,你已經大人了,到城裏要生性些,照顧好老爺。”二狗答應著,心裏早飛向南雄城了。

一般人去賣紙都走山路,由四村翻山越嶺挑紙到南雄去賣,路途遙遠山路難走,人力又挑不了多少。前幾年呢,謝默潭去南雄城賣完紙,突然心血**,走大路回來,途徑馬市鎮,(這馬市鎮,還真的就是因為賣馬市場而得名),看見有不少馬賣,馬車拉東西又快又多又省力,琢磨了一陣,於是咬牙買下一匹平牙馬。的確,有了馬,做什麽都方便了很多。這段時間,謝默潭又教會了二狗趕馬,這二狗心癢癢的,就想試一試。

二狗裝滿一車紙,罩上油紙,用麻繩卷紮牢實,謝默潭坐在前車沿,二狗在中間趕馬,甩鞭,吆喝:“走了。”四個娘送出來。馬蹄得得,輪子咕咕,漸漸遠了,卷起一股灰塵。

謝默潭他們的路線是走澄江鄉過太平鎮上馬市鎮到古市鎮才到南雄,這樣雖然走了一個“之”字,路途遠了一大半,但馬車運得多很多,馬快,實際上用的時間和走四村山路差不多。到了一些陡路,馬拉不動了,兩人都下車來,一起用力推車,到下坡和平路又坐上去。到了中午,兩人吃了些幹糧喝了竹筒水,喂了馬,又上路了。

遠遠看見好多樓房,有些樓房形狀奇特,兩牆邊都有一個大彎,像一個大鍋耳,而且房瓦也和家裏的不同,家裏的是灰色瓦沒有光澤,且薄,而這裏的瓦厚而帶藍,且厚有光澤,二狗第一次見,非常興奮。好多店鋪啊,街兩邊都是,賣布的,賣米的,賣鐵具的,賣香燭紙的,還有茶樓,客店······南雄縣是當時連接嶺南以北的商業重鎮,南來北往的商賈的必經之路,咽喉要道啊,真是應有盡有,琳琅滿目,還有好多人,好多漂亮妹仔,穿著打扮和二狗見過的妹仔有很大的不同,最好看的是那種上衣和褲子連在一起的衣服,衣服上還有花,站立不動時,有些像青花瓷花瓶,曲線玲瓏,走動時有些像結婚過年,喜氣洋洋,都看花眼了。

謝默潭微笑著瞅一眼二狗,問道:“二狗,看花眼了吧?妹仔比咱鄉的標致吧?”

二狗說:“這些妹仔穿的嘛衣服,這麽好看?”

謝默潭說:“嗬嗬,這叫旗袍。”

二狗說:“旗袍?真好看,以後我討婦娘我也要叫她穿旗袍。”

謝默潭嗬嗬一笑:“二狗,長大了,開始想婦娘了啊。”

二狗不好意思的揉揉眼,收回心神,專心趕馬車。

“到了,停車。”謝默潭說。二狗收住韁繩,吆喝馬收腳。二狗看看,原來到了一家大店門口,石砌梯級就有好多步級,好些夥計在忙碌,門頂掛著一個金色字紅底大招牌:“廣發紙業”,二狗上過幾年私塾,認得這幾個字。

有夥計下來拉住馬,說:“謝老板好!”看來和謝默潭比較熟悉。謝默潭點頭,跳下馬車,二狗跟著。店內跑出一個胖胖的,穿長衫的人,老遠就叫:“謝老板,有失遠迎,恕罪恕罪!”二狗想,這人氣度不凡,這就是店老板了吧?謝默潭說:“有勞朱管家有勞朱管家!”原來是管家,二狗想,管家就這麽氣派,老板那不是更加不得了。朱管家把謝默潭迎進店內坐下,吩咐夥計泡茶。轉身叫幾個夥計幫謝默潭卸車,搬紙,點數。二狗趕緊幫手搬。

啜了一陣茶,有賬房拿過一張賬單和一袋錢,說:“謝老板,賬單和銀元都在這,請謝老板過目清點。”謝默潭掂掂銀元袋,哈哈一笑:“不用了,貴店我還信不過嘛!”朱管家和賬房都一起笑了。“各位忙,謝某還有事,告辭。”謝默潭叫上二狗,起身出店,朱管家忙送到店外,作揖告辭。

謝默潭說:“二狗,買把香,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二狗按老爺指的路到一個地方,好多祠堂啊,謝默潭說:“二狗,這就是珠璣巷,是我們謝家和南方所有姓氏的發源地,居然到了南雄,我們就要去拜拜祖先。”謝默潭領著二狗過了幾間祠堂,有“唐氏宗祠”也有“蘇氏宗祠”還有“黃氏宗祠”,謝默潭領二狗在一間祠堂大門停下,說:“二狗,這間就是咱們謝家的宗祠了,你看看,是不是很氣派?”二狗抬頭往上看,四個鎏金的大字“謝氏宗祠”,鐵畫銀鉤,和潭坑謝氏宗祠的神韻有所不同,多了幾分儒雅,少了幾分金戈之氣。進了謝氏祖祠,祖祠好大,連進三進。祠堂正中是一個大神龕,上麵擺著好多牌位,牌位下麵是一個古色古香的雕花神台,神台上有一個香爐,好些香已經燃盡,剩下一支支竹簽插在上麵。謝默潭點著了六支香,三支自己拿著,另三支遞給二狗:“二狗,你也拜拜。”謝默潭高舉香,口中念念有詞,聽不清他在說嘛,虔誠地拜了三拜,然後插上香。線香細細的煙飄起,散發在空氣中,看不見了,鼻子卻聞得到一股細細的香氣。二狗也依樣做了。

肚子咕咕叫,兩人都餓啦。

“走,找飯吃囉。”謝默潭說,“今天找間氣派點酒樓。”於是趕馬車重回南雄城,遠遠看到有家大酒樓。謝默潭說:“就這家吧。”酒店門前下了馬車,有夥計牽了馬,拴在旁邊拴馬石上,還給馬喂食。門口兩邊都站有不少夥計,一樣的著裝,見謝默潭步入,一齊鞠躬:“歡迎老板光臨!”二狗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跟在老爺身後。

找了一張靠邊一點的桌子坐下,二狗不敢坐,謝默潭把他按下。

一個夥計過來點菜:“老板,點些什麽菜。”謝默潭仔細地看了菜單,點了一個釀豆腐,一個虎皮尖椒,一個清炒時蔬,一個雞湯。在二狗看來,這已經是很好了。

“就這些?”夥計問。

“就這些。”謝默潭答道。

“老板,要不要來瓶蓮花白酒?”夥計說。

“不用,來兩杯白開水吧。”謝默潭答道。

夥計的表情明顯有些不屑了,轉身時咕噥了一句:“鄉巴佬,充什麽有錢人。”謝默潭耳朵靈得很,他微笑了一下,不理會。

等了很久,才見上菜,也許是太多客人了,也許是夥計故意慢上,不把謝默潭放在眼裏,看不起鄉巴佬。

吃完後,謝默潭說:“夥計結賬。”

夥計跑過來,說:“兩個大洋另五毫。”

謝默潭說:“拿賬單來,我算算。”

夥計不情願的拿來賬單。謝默潭一個一個的對數,再一個一個的加起來,謝默潭抬頭說:“夥計,你這數就不對了,你這時蔬,價錢就沒算對,一個時蔬,你菜單上寫的是五毫子,你算了我七毫子啊。”

夥計看到事情敗露,氣急敗壞地說:“鄉巴佬就是鄉巴佬,是不是沒錢要吃白吃呀!沒錢,從這裏爬出去,爺給你免單!”

謝默潭不生氣,說:“二狗,過來,”二狗忙過去老爺身邊。

“二狗,你幫我脫左鞋。”二狗幫老爺脫了左鞋,說是鞋,其實是靴。

“二狗,把鞋子往桌子上倒。”二狗依言往桌子上倒,嘩啦啦,倒出一桌大洋,大洋在桌子上滾動旋轉,有幾個還掉了下來。二狗忙著撿起來放在桌子上。

“二狗,你幫我脫右鞋。”二狗依言做了。

“二狗,往桌子上倒。”二狗往桌子上一倒,嘩啦啦,跌出好些黃燦燦的金葉,足足有十幾張。二狗看呆了,夥計也看呆了,張大嘴,好一陣合不攏。謝默潭掂了兩個大洋,又從身上摸出三毫子,說:“給你!”夥計醒過來,忙說:“老爺慢走!老爺慢走,小的有眼無珠。”謝默潭叫二狗收起桌上的大洋和金葉,起身往外走。

後來這段故事被流傳了出去,謝默潭在南雄左腳踏銀右腳踏金的故事一直在民間流傳,越說越玄乎,把謝默潭說成了可以呼金喚銀的神人。

這時已經傍晚了,兩人趕車在街上走著。

二狗說:“老爺,當時在酒店,我看見了一個人的背影,好像是熟人啊。”

謝默潭說:“看清楚了誰?”

二狗說:“沒看清,身影隻是一閃而過。想不出是誰呀!”

謝默潭對自己剛才在酒樓的行為有些後悔,嘴裏不說,心裏卻隱隱有些擔憂。

謝默潭收了收心神,說:“我們還有事要辦,去一個地方。”謝默潭指路,二狗趕車,得得馬蹄聲,轉入一個小巷,在一個掛著紅燈籠的門前停下,謝默潭說,到了,下車來,謝默潭吩咐二狗:“你在門口等我,我一陣間出來。”門口有幾個女子,濃妝豔抹的,妖裏妖氣,一看就不像正經人家的女人。謝默潭不理她們,徑直走了進去。二狗一人傻愣愣的牽馬站著。門口的女人見了二狗傻頭傻腦的樣子,笑嘻嘻的走過來挑逗:“靚仔啊,你老爺進去了找相好的,你怎麽不找一個呀?要不我和你來一場呀。”又摸摸二狗的臉,嚇得二狗心怦怦跳,差點就要拔腿逃走,可是老爺還在裏麵,又不敢動。兩個女人看二狗臉紅耳赤的尷尬樣子,十足的一隻童子雞,忍不住哈啊哈地放肆笑起來。二狗想:“老爺怎麽啦?家裏已經有四個娘了,還出來找女人?”但是老爺的事,二狗又不敢多想,隻能爛肚子裏吧。

二狗站到腳有些麻木了,謝默潭才出來,謝默潭上了馬車說:“走吧。天色已經晚了,找地方住。”遠遠看見有燈籠挑出來,上麵寫著兩個大字:“住店”。謝默潭說就住這裏。謝默潭是這家店的老主顧了,店主熱情地招呼謝默潭,叫夥計牽馬去喂。謝默潭要了一間普通的客房,和二狗一同進了房間。房間不算大,但感覺比較幹淨整潔。店夥計打了兩桶熱水提了進來,說:“兩位客官請洗身吧。”說完就出去了。謝默潭脫掉衣服,打濕手帕,耐心的擦洗身子。擦完後對二狗說:“你也擦擦吧,勞累了一天。”二狗在別人麵前脫衣服有些不好意思。謝默潭說:“在我麵前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小時候還不是經常光屁股。”二狗扭扭捏捏的擦完了身。二狗說:“老爺,你睡**,我睡地下就可以了。”謝默潭說:“哪裏的話,咱爺倆一起睡。”二狗還要說睡地下,謝默潭不許,二狗不敢再堅持,和謝默潭一人一頭的躺下。

二狗一天都很興奮,躺下還是睡不著,睜著眼,又怕老爺問自己為嘛不睡,就合上眼皮,謝默潭卻很快就入夢了。二狗不敢翻身,怕打攪了老爺睡覺。迷迷糊糊間,好像有什麽東西,好像有人在偷看他們,又好像有人在吸煙,煙霧很大,二狗覺得這煙的味道很特別,忍不住地吸了一下聞聞這個味道,但很快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鴨公聲說:“這次不錯,這標子豐盛。”另一個細猴聲說:“大哥看到我們這麽能幹會不會誇獎我們呀?”鴨公聲說:“那還用說嗎?”嗬嗬地笑,細猴聲的也跟著笑。二狗感覺很顛簸,感覺是在自己的馬車上,睜開眼,什麽也看不見,原來頭被一塊黑布蒙住了。伸手要扯掉黑布,卻動彈不得,雙手都被捆住了。

二狗一想不好,可能被綁票打劫了,他心裏一慌,老爺呢?老爺怎麽啦?

二狗叫:“老爺,老爺,你在哪裏?”

“在這呀,二狗。”“老爺,我們是不是被打劫了?”

“二狗,別慌,不要出聲。”

感覺身子一陣疼痛,有鞭子抽到身上,聽到鴨公聲聲說:“死到臨頭,別廢話!”

二狗和謝默潭都不敢出聲,隻祈求上天保佑了。

顛簸了一陣,聽鴨公聲說:“到了。”謝默潭和二狗被推推搡搡地推進一間屋子。兩個人的頭套被扯去,二狗適應了一下眼,屋子很小,很暗,隻有一支火把插在牆上,冒著黑煙,有個大漢站在牆邊,背對著他們,看那身形,那麽熟悉,不就是二狗在大酒樓看到的那個人嗎?二狗頭轟轟響,原來劫匪在酒店就有人在跟蹤咱倆啊。

鴨公聲說:“二當家,今晚好收成!”細猴聲的說:“二當家,是我想的法子。”兩個都在邀功,把搜來的金銀遞了過去,眼巴巴的望著二當家的誇讚。

熟悉的背影轉過身來,二狗嚇得差點暈過去,脫口而出:“大哥!”謝默潭也同時說:“大狗!”兩人都驚訝不已。

大狗不出聲,順手抄了一根木柴,劈頭蓋臉地抽打鴨公聲和細猴聲,打得兩人鬼哭狼嚎又摸不著腦袋,大聲求饒說:“二當家,二當家,怎麽啦?小弟做錯什麽啦。”大狗怒道:“我叫你們兩個照顧好他們,沒叫你兩個綁他們呀!”鴨公聲說:“二當家,照顧他們不就是要綁票嗎?”大狗怒道:“再頂嘴!”掄木柴又要打,鴨公聲和細猴聲嚇得一溜煙跑了出去。大狗先解開二狗的繩索,叫二狗坐下,把金銀包袱塞給回二狗。二狗不理大狗,過去解開謝默潭的繩索,拉老爺坐下。

大狗不看謝默潭,對二狗說:“今晚就在這裏歇息吧。明天一早我叫人把你們送回去。”二狗說:“大哥,你怎麽在南雄了?”大狗說:“這些你別理。”說完就走了出去,叫上那幾個小土匪,轉眼間跑得無影無蹤。

謝默潭搖頭歎了歎氣。兩人靠在牆上,歇息,卻怎麽也睡不著,感覺夜很漫長,總盼早點天亮,早點回家。屋子越來越暗,牆上的火把,火焰越燒越小,最後如豆子這麽大了,風吹過來,火焰掙紮了幾次,一粒還有火光的木炭掉落地上,在地上燃燒了片刻,也滅了,連火炭也黑了。

彼此間看不清麵容,外麵又有鳥在咕咕叫,可能是斑鳩,二狗覺得這種鳥叫難聽死了,真想衝過去逮住,塞住它的喉嚨,掐住它的嘴。

牆壁縫隙透過來的光,越來越亮,彼此的麵容越來越清晰——天亮了。

兩人出了屋子,卻不知是在哪裏,隻見山和樹,分不清東南西北,怎麽回去也不知道。馬車卻在門口。兩人正在為難,突然茅樹叢搖動,那裏鑽出一個人來,嚇了兩人一跳,定睛一看那人,卻是一個禿子,瘦瘦高高的,無精打采。那禿子說:“兩位客人,二當家命我來送你們回去。”二狗說:“那好,你來帶路。”禿子坐上馬車,指揮著二狗東拐西轉的,弄得二狗暈頭轉向,最後一拐,出了林子,前麵又寬又亮,居然看到了南雄城了。禿子跳下馬車,一拱手說:“前麵就是南雄城了,這裏謝老板已經熟悉。我告辭了。”轉身飛奔而去,很快就無影無蹤。

謝默潭讚歎說:“這些土匪都有一身本領。據說他們的大當家更是厲害,能飛簷走壁呀。”二狗說:“這麽厲害呀。”

兩個人檢查了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麽東西落在了客棧,還好,除了一兩件衣服丟在客棧,錢財都沒有損失一厘一毫。於是不回客棧了,駕馬車按來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