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中秋

今天是中秋了,月兒特別圓,特別清晰,似乎看得見月宮的仙人在活動,走來走去,也在忙碌著準備晚餐,有時也會停下來,探頭往人間張望。月宮仙人的兒子,有很乖的,也有調皮搗蛋的,可能讀書讀煩了,拿起硯台就往人間潑,墨汁灑下來,成了一朵一朵烏雲,遮擋了月光,人間也就灰暗了一下,一陣風吹過,把烏雲吹得老遠,清輝又重新灑滿人間。

豐盛的晚餐已經準備好,每樣菜式都用小小的碟子裝一點,還裝了一小杯白酒,擺放在灶頭上,謝默潭點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祭拜灶神。二狗燃放鞭炮,劈劈啪啪,鞭炮亂竄,紙屑亂飛,有些竄到一邊再炸響,有些看來不炸了,一大群小孩子們爭著去撿,突然又“啪”一聲,炸響了,嚇得小孩子跳起來,捂著手指哎呀哎呀叫疼。

八仙桌上擺滿碗筷,謝默潭給每個碗裏倒點酒,說:“請列祖列宗先吃菜喝酒。”好像祖宗的靈魂真的就在眼前一樣。一會後,叫大家上桌,把碗裏的酒倒在地上。二嬌還在坐月子,所以沒來吃飯。

一邊吃飯喝酒,謝默潭一邊說:“咱家就差大狗頌琪就齊了。今年咱中國和咱鄉都經曆了這麽多災難,二狗,等吃完飯咱去請月亮仙子來問問究竟嘛回事。我已經約好咱謝家的仙姑,吃完飯你準備摩籃,月餅,布匹,筲箕,簸箕,米等,擺在祠堂門口,咱爺倆一起去看看。”二狗答應著,心想:“二嬌說請月亮的仙人下來,這就要請了,可惜二嬌還在坐月子,秋風太涼,二嬌不能出來看仙姑子了。”

吃完飯,謝默潭叫丫鬟小荷提出一籃月餅,月餅上印著“五仁”“豆蓉”等字樣,紅褐色的,發著油光,非常勾引起人的吃欲。按人頭每人分一塊,連丫鬟也不少。二狗分到三塊,二嬌和小少爺都有。二狗用紙包起來,帶回房間,遞給二嬌,又逗小少爺說:“書文小少爺,你還小,吃不了月餅,快快長大,咱爺倆一起吃好嗎?月餅可好吃了。嗬嗬。”二嬌笑了,把月餅掰開,一半遞給二狗,輕輕地咬了另一半一小口。

中秋的月亮真是清亮無比,月輝籠罩著整個鄉村,不用點燈都能看清對麵的誰誰的麵容。

山裏涼風習習,古諺說:“二四八月亂穿衣。”還真的有道理。

二狗搬了兩張長板凳放在祠堂門口,謝小順等幾個後生看到二狗在搬,連忙過來幫手把摩籃、簸箕、筲箕等拿過來,把簸箕放在摩籃上。小順把筲箕翻過來,在筲箕頭插一根筷子,用紅繩連著筲箕紮緊,再在筲箕上披一塊新布。二狗回房間向二嬌要了一塊花新布一對新鞋一塊月餅,擺在摩籃上,還在灶間打了二升米,倒在簸箕上,二狗提了一盞洋油燈,放在摩籃裏。一切準備好,二狗跑到家裏告訴謝默潭。謝默潭說:“二狗,你去請咱謝家的仙姑來念咒語。”二狗應聲,跑去叫謝家的仙姑。

謝家的仙姑,其實就是一個老女人,三十多歲是就守寡了,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前,突然得了嘛病,滿山跑,說老公在叫她,他老公沒死,隻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現在回來了,介紹神仙給她認識,一會又說,有神仙在找她,要收她為徒,口裏念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語。折騰了好幾天,人醒過來後,還真的懂得讓天上仙姑上身附體,村裏的女人開始也不信,後來有人試著問問,結果還真靈,這樣謝家仙姑的名氣就漸漸傳開了。村裏的女人有嘛不解的事一般都會找她問仙,謝仙姑能在熟睡裏回答準確。問仙前先要“放睡”,謝仙姑先枕著自己的左手入睡,右手放在左手上,如果仙姑上身,謝仙姑的右手就會來回均勻地鍾擺般的劃動,嘴裏念念有詞,而且念出來詞都順口有深意,還真像仙人附上身了。潭坑村的人都認為謝仙姑的仙很靈,連外村也有不少人來找她問仙。

謝仙姑跟著二狗出來啦,來到祠堂門口,見到謝默潭,忙說:“族長怎麽站著,有凳子,坐下吧。”謝默潭坐下了來。一大群人就圍著摩籃站著觀看。

謝仙姑叫了兩個妹仔,一左一右隔著摩籃用手掌輕輕地托捧著筲箕沿。托筲箕的妹仔必須是處女,幹幹淨淨的處女。謝仙姑看看月亮,已經升高了,謝仙姑說:“我上月光光去看看。”謝仙姑站立不動,閉上眼睛,似乎靈魂已經脫竅,騰空上了月亮仙宮去了。大家都屏住呼吸。一陣,謝仙姑睜開眼睛說:“我剛才到仙宮看了一下,仙宮也正在吃飯,很快就好了。要等月亮上的仙人吃完晚飯,我們才請得來。”大家又等了一陣,謝仙姑說:“月光這麽高了,應該可以了。大家不要說話了,我要念咒語了。”

大家屏住呼吸,聽謝仙姑怎麽念咒語:

“月公子,月姑娘,

請你下來照月堂,

我家門前也有樹,

請你下來做屋住,

我家門前也有塘,

請你下來藏一藏,

我家門前也有竹,

請你下來宿一宿,

我家門前也有井,

請你下來照水影,

也有花鞋點腳趾,

也有羅裙照地拖,

長麻織了長衫袖,

短麻織了短衫袖······

月公子,月姑娘······”

反複地念,兩個托著筲箕的妹仔說:“來了來了。”感覺筲箕在動了,有拉力把筲箕引到簸箕上邊,低下頭,筷子觸及米,先是踏碓,踏一會兒,接下來是一圈一圈地礱米,妹仔的手也跟著擺動,簸箕上筷子把米劃出一個圈一個圈,礱了一陣,似乎有些累了,停了下來。

謝仙姑對著紮著紅頭繩的筲箕說:“月公子月姑娘,你是月公子還是月姑娘?如果是月公子請踏碓,如果是月姑娘就礱米。”筲箕動了,筷子踏到米上,像雞啄米一樣,來回踏碓。大家說:“是月公子,是月公子。”謝仙姑整平簸箕米,說:“月公子,你有多少歲?”筲箕又動了,用筷子在米上歪歪斜斜的寫了一個字,二狗辨認應該是三字。

大家嚷嚷說:“三歲,還不懂事,送了送了,再請,請起碼二十歲以上的。”也有人說:“可能是三十歲,三歲小孩,仙人的家人願意放他下來嗎?”

謝仙姑說:“月公子,你是三歲還是三十歲?如果是三歲就踏碓,如果是三十歲就礱米。”

月公子引著筲箕,噠噠噠地踏著米。

“哦,是三歲,太小了,送了送了。”大家齊口說。

謝仙姑對著筲箕說:“月公子,對不起,請你回去月宮。”口裏念念有詞,捧筲箕的兩個妹仔感覺輕了,筲箕頭一仰,妹仔說:“送回去月宮了。”謝仙姑說:“你倆端好筲箕,我再請。”於是又“月公子月姑娘”再念······

兩個妹仔感覺筲箕又動了,引著她倆的手在簸箕上礱米。大家說問問月公子幾歲。剛要問,月公子好像生氣了,越礱越快,米都給礱飛了,妹仔說:“我的手受不了了。”人們嚷嚷說:“怎麽來了個脾氣這麽差的月公子呀?不行不行,送了送了。”

謝仙姑不得不對筲箕說:“月公子呀,還是請你回去月宮吧。”口裏念念有詞,兩個妹仔感覺輕了,筲箕頭一仰,送走了這個脾氣暴躁的月公子。兩個妹仔揉揉手臂,說:“手都酸了,透透。”兩人放下,垂下手臂休息,抱怨著月公子太差脾氣。謝默潭也不禁莞爾。

月亮越來越高了,好像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圓。認真看著,好像月宮真有仙人在走動,是不是一家人?他們也有煩惱嗎?他們也在俯視人間嗎?二狗抬頭望著月亮,思緒在飛翔。

謝仙姑叫兩個妹仔重新捧上筲箕,再重複念“月公子,月姑娘·······”

兩個妹仔感覺手上的筲箕又動了。說:“來了,來了。”引著筲箕過來簸箕上礱米,這次比較輕柔,礱了幾圈,停了下來。謝仙姑對著筲箕說:“你是月公子還月姑娘?月公子踏碓,月姑娘就礱米。”筲箕礱了幾圈。大家說:“是月姑娘,是月姑娘。”謝仙姑對筲箕說:“月姑娘你幾歲了?”筲箕引著兩姑娘的手,筷子歪歪斜斜地寫了幾筆。二狗說:“前麵這個字連筆,好像二字又像三字,是二十歲還是三十歲呀?”大家說:“二十歲三十歲都可以呀。”謝仙姑對謝默潭說:“這個月姑娘可以,族長,您先問吧?”謝默潭說:“還是後生們先問吧,我看看就行。”

後生仔多數是問姻緣的,嘛時候可以討到婦娘呀?討到婦娘有是生仔還是生女呀?都是這些,大同小異。妹仔們都不好意思問,謝仙姑就幫著問,月姑娘都在米上寫,都是寫得有些模糊,連認帶猜。

大家差不多問完了。謝默潭才問:“月姑娘,您天天在天上俯瞰著咱國家,咱國家曆來都是禮儀之邦,從來不侵害別人,但為嘛經常有敵寇來侵犯咱中華呀?遠一點的八國聯軍,當下的倭寇,大老遠跑來占領咱土地,殺咱兄弟姐妹,這是為嘛呀?天上的仙人。”謝默潭說的有些沉重,大家都發了呆,月姑娘好像也發呆了,低頭礱米。二狗說:“月姑娘,您聽到我家老爺的話了嗎?請回答一下。”月姑娘還是好像沒聽見,低頭隻顧礱米。謝仙姑說:“族長,月姑娘可能不懂這些。問問其他吧。”

謝默潭說:“要不問問倭寇嘛時候被咱中國趕出去吧。月姑娘,倭寇還能猖狂多久?咱中國的軍隊嘛時間可以趕走倭寇?”這次月姑娘沒有發呆,又歪歪斜斜的在簸箕米上寫了幾個字,二狗辨認說:“寫的是四年還是嘛?”謝默潭說:“也許是吧!”謝默潭站起來說:“二狗,等下你收拾一下,夜風有些涼,我回去了。”二狗答應著。大家都沒嘛問了,於是謝仙姑送月姑娘回宮,大家散了。小順幾個幫手收拾,搬到二狗家。

二狗把布、新鞋、月餅給回二嬌,二嬌接過放好。二狗探過頭來看看小少爺,小少爺正在酣睡,二嬌拉拉二狗,輕聲說:“不要吵醒書文。”二狗回頭笑笑。二嬌拉二狗在身邊坐下,輕輕地問月公子的事。二狗一一二二地把第一個三歲的月公子,第二個脾氣暴躁,第三個不知是二十還是三十歲的月姑娘的事說了,二嬌聽到吃吃地輕聲笑了。二狗又說到謝默潭大爺問的為嘛中國總是受人欺負的事,二嬌沉默了,二嬌說:“是呀,這又是為嘛呢?”二狗也回答不出來。二嬌說:“睡吧,也已經深了。”

中秋夜,這個小山村卻寂靜得很,除了一陣過的鞭炮聲,幾聲狗叫,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切歸於沉寂。

而山上這端,黃石頭上,眾土匪們卻在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通宵達旦地吃喝猜拳,呼喊著:“對手拳呀,一馬當先,二成雙呀三餘三呀,事事紅呀,五登科六高升呀,七轎呀八馬呀,久長遠呀,食得足呀。”這些口令。猜拳很簡單,雙方出指數相加,對不上口令的為輸,輸的就要喝酒,喝完酒接著再猜,有些比較呆的,錯的多,已經喝得暈頭轉向了。

大狗覺得無趣,端了碗酒,一個人有離開大堂,慢慢地走到黃石頭洞尾,望著全南方向,呆呆的出神。小五發現少爺不見了,也趕緊找了出來,小五知道少爺一定在洞尾的,這已經成了大狗的習慣,一有心事,必來洞尾獨自一人發呆。

小五說:“大少爺!”大狗回頭對小五笑了一下。

大狗對小五說:“小五,過來這裏坐。”

小五過來和大狗並排坐著。

大狗說:“來,喝口酒。”兩人碰了一下碗沿,喝了一小口。

大狗說:“小五,今晚中秋節日,月亮真圓,你有沒有想你的親人?”

小五說:“想呀,我在想我姐和我爺佬。我在湖南老家的親人我都快記不清楚了。”

小五聲音有些異樣,二狗回頭看看小五,發現小五的眼都快要流出眼淚了。大狗說:“小五,堅強些。過去的咱不去想了。”

小五擦擦眼,堅定地說:“好,大少爺,小五聽你的。”

大狗幽幽地說:“小五,你想過沒有?咱們就一輩子在山上做土匪?”

小五說:“做土匪也很好呀,比我討飯好很多很多呀。”

大狗笑著說:“小五你還小,很多事情你都還不懂。我雖然上私塾日子不多,但還是懂得一些的。”

小五說:“少爺,您講給小五聽。”

大狗站起來,拍拍褲子,望著遠方,說:“咱們在山上,不是長久之計。當下恰逢亂世,內憂外患的,政府騰不出手來收拾咱們。到時,不論是國民黨當權或者是共產黨得了天下,都不會讓咱們在政府眼皮的下逍遙快活的,都會想盡辦法了剿了咱們。”

小五有些懵了:“少爺,那怎麽辦呀?”

大狗說:“所以呀,咱們要考慮出路了,咱們必須跟一個黨派走,國民黨或共產黨。”

小五說:“還有倭寇呀。”

大狗說:“倭寇大老遠跑來咱中國,無惡不作,長久不了,必定被趕出中國,隻是時間的問題。剩下就是國民黨和共產黨了,國民黨官僚腐敗,民不聊生,軍閥割據,必定失敗,而共產黨不一樣,共產黨的人基本上都是窮苦人出身,一切都為人民著想,他們是窮人的軍隊,他們甚至連死都不怕,這樣的黨,我覺得不久的將來一定是她的天下。”

小五說:“嚴潤玉姐姐也是共產黨?”

大狗點點頭。小五說:“少爺,那咱們就跟嚴姐姐幹吧?”

大狗笑了笑,說:“差不多吧。”

這時,聽得洞口傳來一個聲音說:“大狗兄弟,怎麽不跟大夥一起喝酒?”

鄧寨主端著酒碗鑽出洞口來,但語言清晰腳步沉穩,沒喝醉的形態,大狗明白,做大事的人,自製力都非同小可。

大狗說:“寨主,我覺得這裏舒服,出來吹吹風。走,咱們一起進去喝吧。”

大狗和鄧跳山手挽手回大堂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