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薑酒

鄧二嬌在四個娘的攙扶下回家來,自己家安全了,但心裏一直記掛著墟上的娘家,也不知娘家情況如何,又聽說墟上有人出事了,急得吃飯不下,睡覺不安。二狗看到眼裏,急在心裏,擔心二嬌有了身孕,出嘛事。

二狗囁囁嚅嚅地對謝默潭說:“大爺,二嬌擔心娘家,聽說墟上出事了。”

謝默潭何等樣人,一下就明白二狗想要表達的意思,笑著說:“二狗呀,二嬌擔心娘家,那是人之常情,那你就和二嬌回一趟墟上吧。”

二狗忙說:“大爺,多謝大爺照顧。”

謝默潭笑著說:“二狗呀,咱爺倆還客氣嘛呀。你用馬車拉二嬌出墟上吧,雖說咱家到墟上不遠,但也不近啊,二嬌又有了身孕,走路不方便。”二狗答應著,高興地來找二嬌,說了謝默潭的話,於是兩公婆高高興興地收拾東西準備一些禮物。

等二嬌坐穩,二狗趕車,馬蹄得得,走向墟上。路不好走,二狗不敢趕馬走快,怕顛簸了二嬌母子。

墟上已經恢複了營業,到處都見三五成群的在議論倭寇來過的事情。

有人見到二狗和二嬌,臉上擠出笑打招呼。

馬車停在二嬌娘家的店門口,二狗下來扶著二嬌下車。二嬌侄子剛好拿著竹滾圈出來玩,見到二嬌,連忙叫:“姑姑,姑爺!”二嬌二狗忙答應,二嬌掏了一些核桃酥給侄子,侄子接過,飛奔進店,喊:“姑姑回來囉!”

娘最先一個迎出來,拉住二嬌,左看右看,看到二嬌完好無損,才放下心,拉二嬌進裏間廳堂坐下,說:“二嬌,聽說鬼子進了潭坑方向,嚇死娘了。還好,聽說,鬼子沒進潭坑,進了鐵寨。聽說在半路殺了很多人。”

二狗忙說:“娘,不要說殺人這種不好的事,二嬌害怕。”

二嬌娘呆了一下,醒悟了,忙說:“哦哦。”

二嬌說:“聽說墟上出事了,二嬌心裏急,急急和二狗來家裏看看,家裏沒事就好。大爺和哥嫂呢?”

二嬌娘說:“你爺佬和哥嫂有事出去忙了,今天不是墟日,沒人來打眾夥。”

二嬌說:“眾夥店的生意還好吧?”

二嬌娘說:“好個鬼呀!鬼子沒來,墟日時生意還熱鬧,鬼子來了,嚇得都不敢上墟了。”

二狗說:“現在鬼子走了,生意又會好起來。”

二嬌娘說:“盼望吧。”

二嬌和二狗看家裏沒事,放下了心。

二嬌娘又絮絮叨叨地說:“對麵家的就慘了。”

二嬌說:“聽說鬼子來了,沒躲嗎?你看咱謝家全部躲山上。一點事都沒有。”

二嬌娘說:“誰說不躲呀。是他家傻呀,舍不得這舍不得那,還說,自己的東西,哪有被別人搶去的道理。偏鬼子哪裏和你講道理。鬼子糟蹋了他家的,可憐他躲在床下都不敢出來。哎,真是造孽。”

二狗說:“娘,不講這些了。二嬌口渴了,我去倒水二嬌喝。”

二嬌娘說:“哦哦,我來我來。”

二狗找到熱水瓶,扒開軟木塞,倒在一個瓷碗裏,二嬌娘趁二狗倒水時,悄悄地問:“二嬌是不是有了?”二狗點點頭。

二嬌娘眉開眼笑地說:“哦哦,等老頭回來,叫他和你哥去礱擔糯米回來,娘要做幾缸黃酒娘了,家裏養了十幾隻雞,現在已經差不多半斤,等二嬌生時剛剛好長大了。生薑今年也和你爺佬種了不少。等二嬌生了,做薑酒用得上。”薑酒,客家人的說法,新娘來年生小孩了,家裏商定某日聚齊賓客開宴席,俗稱做薑酒。二嬌娘絮絮叨叨的,又像和二狗說話,又像自言自語。二狗不理她了,端水給二嬌喝去。

二嬌看娘家沒事,吃完飯就要回潭坑。家裏要留二嬌二狗歇一晚,二狗說不了。二嬌娘家也知道二狗其實是在謝默潭家做事的,並不是真正的主人,也就沒強留。二嬌二狗回到謝家,都還可以趕上晚飯。

倭寇退後,除了包家和吳家,謝家李家蘇家的生活又趨於平常了。吳家剩餘的十幾人,從此一蹶不振,他們擇日撿鍋撿灶地搬走了,吳家、包家屋場、圍樓漸漸破落,雜草咻咻地長出來,老鼠橫行,漸漸崩塌,吳家那時凶狠的勁頭包家那黑黑的臉隻留在老人的記憶裏、回憶中了。

天氣越來越暖和,水田的稻穀抽穗、灌漿,慢慢地飽滿,眼看一場豐收年又來臨。

二嬌的肚子越來越大,走路都不方便了。四個娘都放下手頭的織飾活,來照顧二嬌,二嬌雖是二狗的婦娘,反而成了家裏的公主一般,給照顧的妥妥的好好的。

因為韶州的戰事,今年木材不能放水排了,謝默潭想:“這樣也好,雖然大家收入少了,但山林也得到了休養生息,明年再來吧。”然而紙的生意卻好了很多,廣發紙業的老板還加價催著要貨,也不知是不是戰時報紙宣傳印刷得更多的緣故。

春種夏收,夏種秋收,忙忙碌碌的又將要一年過去。

在這個清亮的早晨,香樟樹梨樹桃樹上的畫眉帶帽鳥等在婉轉歌唱,謝默潭家哇哇三聲,二嬌順利地生下白白胖胖的兒子,丫鬟小荷嘻嘻哈哈地說:“小少爺出生了。小少爺出生了!”

家裏喜氣洋洋的,謝默河見到謝家人就發一把花生瓜子,見到外姓人也發,笑得好像比發嘛大財了還開心。族親們鄉親們都恭喜祝賀,問是男還是女,當得知是男孩是又連聲恭賀。

謝默潭謝默河又商議怎麽給新生兒做一場薑酒宴。謝默潭說:“咱家這麽久才有這麽大的好事,應該轟轟烈烈的辦一場薑酒宴。”謝默河有些難色說:“哥,大辦要出比較多錢呀。”謝默潭說:“二狗兒子就如我孫子一樣,老弟,盡管辦吧,錢不用操心。”於是叫二狗約來蘇先生,和老者們,商議薑酒宴的工作安排。蘇先生執筆又擬定了一份名單,和二狗結婚時的名單沒多大區別:

報薑酒:謝大旺 謝大生 謝錦雄 謝錦偉 謝德陽 謝德林

理客:(男)謝傳貴 謝傳銀 謝家漢 謝家天 (女)鄧滿嬌 鍾細嬌 劉禮鳳 劉小鳳

整廚:謝默東 謝默南 謝德順 謝德安 謝錦來 謝錦林 謝大順 謝小順 謝小東 謝大運 謝大牛

做飯:劉細嬌 鍾大妹 張大嬌

洗碗筷:謝東嬌 謝福嬌

搬台凳:謝福生 謝小生 謝東生

馬車:謝大海

鳴炮:謝福生

這次增加了女人理客,主要是因為吃薑酒宴以女客為主。

蘇先生用紅紙抄了一份,一份貼在祠堂牆上,一份給二狗,逐個逐個去通知。報薑酒的人要提前幾天,提一籃紅雞蛋去各位親戚家報喜和報告薑酒宴的日子;二嬌娘家的薑酒必須由二狗去報的。

蘇先生像往常喜事一樣井井有條地安排各人做事,各人工作也是有條不紊地進行中。吹鼓手早早就來了。

大家歡天喜地地打掃祠堂衛生,擺滿酒桌,整廚的殺豬宰雞,吹鼓手在試吹嗩呐,熱熱鬧鬧、忙而不亂。

賓客親戚陸陸續續地來了,理客的忙著接待,喝酒洗塵。不少鄉賢都來祝賀。大家明白,這雖然不是謝默潭的親孫子,實際上,謝默潭已經把二狗當成自己的兒子或者是親侄子了,是謝家的接班人,二狗的兒子和親孫沒嘛區別啊。況且鄉民裏有傳說,其實謝默河一家和謝默潭一家有很近血緣關係的,說得好像真的有那麽一回事,依據是,謝默潭和謝默河眉宇間那麽相像,還有謝默潭作為主子,為何對家仆謝默河一家就像對自己家人一樣,沒有特殊原因,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具體的證據誰也拿不出來,也隻停留在猜測裏。

而二嬌娘家還是沒來,因為二嬌娘家才是最重要的客人,大家翹首以盼,做好準備接待。二狗也出來祠堂門口,打望來了沒有。

有小孩跑過來說:“外婆家來了。外婆家來了。”

二嬌娘家人拉了一大隊人來,一個連接一個,挑著擔,可能有五十多人吧。第一個挑重擔的是大舅,接著是外婆,舅娘,二嬌的大嬸娘二嬸娘,二嬌大姑二姑三姑,二嬌姨娘等等。二狗和各位理客的迎上去,大家客氣地說早,二狗接了頭擔,哦,好沉啊,二狗沒想到這麽沉,有些吃力的挑著回到廳堂,理客的老者用紅紙寫好標識貼上,為了不會弄亂。

接風洗塵,客人都被安排到祠堂喝酒吃小食。

理客的說:“客人都齊了。”蘇先生逐個找那些小少爺的外婆舅娘等等,通知嘛時候要給小少爺洗澡。其實給少爺洗澡隻是一個禮節,並不是真的要親自動手。

看看時辰差不多了,大娘倒了一盆熱水,二娘端一個空盆,端到二嬌房間,三娘四娘跟著,女客們陸續集中來了。房間擠滿了人。娘娘們叫二嬌把小少爺抱下床,輕輕地脫掉衣服,露出了小少爺圓滾滾的小屁股,兩腿間尖尖的小鳥。給小少爺洗澡,二嬌輕輕地用毛帕洗著小少爺肥嘟嘟的身子。

大娘扔了幾個大洋在旁邊的空盆裏,大洋當當響,在盆裏轉動幾圈,最後伏停了下來,大娘澆點熱水到小少爺身上,用毛帕輕輕洗了一下小少爺的身子,表示給小少爺洗澡了,二娘也跟著大娘一樣,當的一聲扔了幾個大洋在空盆裏,澆點熱水在小少爺身上,三娘四娘照樣做,接著是外婆,扔幾個大洋到空盆,澆水給小少爺洗澡,堂外婆(二嬌嬸娘),依次類推,扔點錢進空盆,當然越到後麵,扔進空盆的錢額也越少,主要的親疏的原因······大家嚴肅認真莊重,有些會說詩句的(其實是一些順口的祝福話),一邊澆水,一邊說詩句好話。儀式感強烈,二嬌和四個娘一起輕輕的抱起小少爺,輕輕擦幹身子,穿上衣服,放在**,小少爺洗過熱水澡,非常舒服開心,在**飛舞著四肢。二嬌貼著小少爺躺著,給小少爺溫暖,初當娘的二嬌已然沒了做妹仔時的嬌羞,而是渾身散發著母性的光輝。

女客們紛紛出來二嬌房間。

蘇先生看到已經洗完小少爺的澡了,吩咐道:“點炮,開席。”

“專業點炮手”謝福生點響了連環炮,砰砰砰三響,整個村都可以聽得到。吹鼓手,開始奏樂,鼓手輕敲鼓沿,嗒嗒兩聲,吹嗩呐的兩人把嗩呐塞入嘴裏,敲鑼的掄起了錘,鼓手看大家準備好了,篤篤篤,連敲幾聲,又敲兩聲鼓沿,嗩呐接上節拍,腮幫圓圓的鼓起吹響了,鑼鑔也敲了一聲:“鑔——當——鑔”。

薑酒宴,當然第一道菜就是上,雞蛋炒娘酒,味道醇香,回味悠長,非常暖補,係客家女人坐月子主要的進補食品。這種酒一般女人比較喜歡吃,男人比較少人喜歡。

菜按菜譜一道一道連續上,很快就堆滿了桌麵,大家熱熱鬧鬧的,互相勸酒吃菜。

劈劈啪啪,鞭炮又響了,謝默河抱著小少爺出來祠堂了,臉上洋溢著笑意,簡直可以把笑意抹下來,裝滿一盆。謝默潭笑容滿臉地走在一起,二狗二嬌四個娘跟在後麵,二嬌也包裹得結結實實。謝福生忙著點鞭炮。謝默河抱著小少爺,來到祠堂上廳神龕前,給祖先牌位鞠躬,謝默潭四個娘二狗二嬌跟著鞠躬。鞠躬完成,謝默河抱著小少爺到每張桌子給賓客鞠躬施禮。小少爺穿一件紅色繡花小棉襖,戴一頂紅色金絲繡公仔棉風帽,外麵棉裙包裹著整個小身子,隻露出頭部,臉胖嘟嘟的,眼大大的,像極了二嬌,嘴寬寬的,像極二狗,非常有精神,可愛無比。賓客們都在說祝福的好話,如“將來做大官的”,“將來福祿壽齊全”等。謝默河樂嗬嗬地回說一些好話給賓客,禮完賓客,謝默河小心翼翼地把小少爺抱回家,遞給二狗,二狗小心翼翼地抱著小少爺和二嬌回房間了。

二嬌坐床沿看著睡熟的小少爺,轉頭問二狗:“我娘家來了些嘛?”

二狗笑著說:“一擔酒娘,一擔雞蛋,還有很多薑,一擔我兒子的衣服,還有一擔雞十隻(按:客家忌諱七和八),還有我幾件兒子的抱裙。總之,很多很多。”

二嬌滿意地說:“來的還不少。”女人都怕別人說娘家來的東西少,比不上別人家,二嬌聽二狗說的,娘家來了這麽多物品,心裏就安落下來。

天暗下來,蘇先生吩咐點了好幾盞汽燈,又點了很多蠟燭,掛在祠堂牆壁上,把整個祠堂照得如白天一樣亮。晚了,廚房有煮了很多薑蛋炒酒,把賓客們叫出來品嚐,大家吃得津津有味,都說黃酒娘很甜。吹鼓手拉起了二胡,彈起了琵琶,壓著喉嚨唱起了曲。

二嬌伏在二狗肩上,看著窗口含著的月亮,輕輕地說:“幾天後也就是中秋團圓夜了啊。今年中秋好像遲了很多呀。”

二狗說:“今年閏月了,多了一個五月。”

回頭看,小少爺正甜甜地熟睡,有時啜著嘴,在夢中吃奶呢。

二嬌說:“給仔起嘛名字呀?還沒起名字呢。”

二狗說:“我希望他長大是明道理的讀書人,像頌琪一樣有出息。”

二嬌輕輕地拉了一下二狗,說:“像頌琪一樣讀書,不要像頌琪一樣都不回家。”

二狗笑著說:“好的,要像頌琪一樣有出息,又要像我一樣顧家。”

二狗看到二嬌笑了,說:“就叫‘書文’吧。”

夜深了,月亮皎潔無比,清輝從明瓦上落下來,傾泄在樓板上,惹得二嬌幾次想用水盆來接裝月光。

二嬌偎依著二狗說:“月亮上也有人家住嗎?”

二狗說:“除了嫦娥,應該還有人家住吧,像我們家我們村一樣。”

二嬌說:“可不可以請月宮的仙人下來?”

二狗說:“可以的,到中秋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