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耕田

年宵過去,必須規劃春耕了。

俗話說:“穿不窮吃不窮,不會打算一世窮。”。

謝默潭坐在圍椅和謝默河討論春耕租田的事。

潭坑村是一個大山中的山溝大坑,水田並不很多,而且好多田給各姓的富家買去了。一般的人家沒辦法,不耕田哪來吃食?不可能餓肚子吧?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富人租田耕,收成後繳交租田時約定的租穀,剩下的就自己一家老小吃,理論上是這樣,但是遇上荒年,收成還不夠繳租,那怎麽辦,總不能餓死吧?於是租戶就聯合起來,要求富人減租,有些富人死活不肯,於是雙方就對峙起來,甚至鬧出暴動。謝默潭知道暴動的厲害,一旦矛盾激化升級,說不定有人被打死,雖然政府會派人來鎮壓,但也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謝默潭和謝默河在商量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謝家的良田有三四成集中在謝默潭的手裏,其實謝家大部分人家都有水田,那是祖宗留下來的,開始時還可以,隻是鬥轉星移,經營不善,越來越少了,有的隻勉強夠自家的口糧,而大部分人家還沒到夏收就已經米缸空空了,不得不向謝默潭家借米或租田耕,好解決眼前困頓。少部分人家一分水田都沒有的,那就全靠租田耕過日子,沒其他門路了。那些放木排造紙的營生也基本上都是謝默潭一家獨大,屬於半壟斷經營的狀態,不少人家的後生擠破腦袋也希望能留在紙廠或幫忙放排,在紙廠幹活或放排的工錢都不錯,比別人耕田強幾倍。

謝默潭家收到的租穀根本就吃不完,每年到了夏收了,去年的稻穀都還有大半倉。謝默潭每年都在夏收之前稻穀青黃不接時,高價格賣掉大部分剩穀,加上謝默潭改良了紙品,價格高了一半,還買了馬車,少雇多少挑夫,每年賣的紙賣的木材的收益,幾輩人下來累積了多少財富,隻有謝默潭自己才知道。

謝默潭說:“老弟,雖然咱謝家戶戶安居樂業,不會餓肚子,但像去年暖水村鄧家鬧的那樣,咱們不能不防。”謝默河說:“好像說死了幾個人。”謝默潭點點頭,說:“所以咱們要防患於未然。”謝默河說:“哥,你頭腦靈活,你叫我怎麽做我就這麽做。”

謝默潭說:“我在想,改變收租的方式。以往咱家都是按一畝水田固定收十鬥,這樣豐收年還好,歉收年租戶就難辦了,交完租穀後自己幾乎沒糧了,打擊了租戶的耕田勁頭。我在想一個辦法,每年都按成分來收租穀,好比今年豐收年,收成好了,按成分收租,咱們也收多了,如果是歉收年,按成分收,租戶也不會沒糧了。”謝默河說:“哥的頭腦就是比我好一百倍。”謝默潭笑著說:“老弟,你不要拍哥的馬屁。人有專長,動腦我比你好,若要我去動手做紙去放排,我可能還不及老弟的零頭。”謝默河說:“哪裏哪裏。”謝默河心裏雖是客氣,其實心裏很高興。

謝默潭繼續說:“往年是固定收租穀的,折算起來也就五成,這樣,咱們就按五成收租了。我知道,一下改變收租方式,租戶們會不習慣,反而覺得咱們在占便宜,隻要咱們解釋明白,給他們算算,租戶們就明白了。老弟,你去通知租戶,明早來咱家開會。”謝默河說:“好就這麽辦,我這就去通知。”

一大早,租戶們就來到謝默潭家前院,吵吵鬧鬧地在說些什麽。謝默河站在台階上大聲說:“大家靜靜,我家老爺有話要和各位族親說說。”大家靜了下來。

謝默潭站起來,大聲說:“各位族親,我來問大家一個問題,豐收年,我家收租一畝都是收十鬥,對不對。”大家都說對。謝默潭繼續說:“這十鬥租穀,是不是大約是收成的一半,也就是五成左右?”大家說:“差不多。”謝默潭說:“假若是歉收年呢,每畝還是收十鬥,那是多少成了?”大家都沉默了,有人說:“可能七八成呀!老爺好人,每年收成不好都會減租給我們。”謝默潭說:“那是人情,人情不可靠,我今天來就是要給大家製定一個不欠我人情又能少交租法子。”大家議論紛紛,不知老爺有會出什麽點子,大家都知道,大家的腦袋合起來也不如謝默潭的頭腦好使,更有人擔心謝默潭在出什麽餿主意坑他們。

“前麵大家都知道了,豐收年咱收到租穀折算大約五成,歉收年可能高達八成左右,是不是?”大家都說是。謝默潭繼續說:“今年我要改變收租的方式,按收成的五成收租,豐收年也是五成,歉收年也是按五成收,這樣大家在歉收年就不用交那麽多租穀了。”話一出口,如在池塘扔了一塊大石頭,**漾起好大的水花。人的本性,總是覺得別人占自己便宜,有人說:“老爺,那不是豐收年比以往好,就要交多租穀了?”謝默河急了說:“那你不算算歉收年少交多少租穀?”那人不吭聲了,其實大家都知道,即使謝默潭要占大家便宜,大家也沒辦法,除非你不租他家的水田,但不租水田,你去吃嘛呀?總不能餓死呀!大家都沉默了。謝默河說:“我哥昨晚起草了一個契約,大家同意的就在這張紙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畫押簽字按指模吧。”大家心裏忐忑也不知是禍還是福,硬著頭皮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指模。

謝默潭打發走了這些租戶,又對謝默河說:“我們有些水田,到開耕時很缺水。主要是租戶覺得是別人的水田,沒必要去修渠溝,日積月累,渠溝都阻塞了,澆灌都不麻利,收成不會好到哪裏去,老弟,趁現在紙廠不忙,你帶人把南坑舊紙廠背的這些水田的渠溝修修,堵下那些水陂,加紮實些。”謝默河說:“好,明天我帶人就去幹。”

謝默河還真是員虎將實幹家,一早就叫了五六個大後生,拿鏟扛鋤的來了南坑紙廠背修渠溝堤堰水陂。

謝默河安排誰誰挖哪裏,誰誰堵哪裏,安排好,大家都很積極地動手開工。

謝默河正在巡查大夥的工作做得怎麽樣。謝小順向他招手:“二爹。過來看看,這是嘛呀?”

謝默河以為發生了嘛事,趕緊跑過來,嗬,這······謝默河驚訝地叫出聲,原來是一隻大烏龜,大烏龜顯然冬眠剛剛醒來,行動慢得很。

“剛才我們挖出來的,這麽大,沒見過。”謝小順說。

謝默河也說:“是呀這麽大,和簸箕差不多大了吧,你看它的背甲都已經生苔蘚了,沒五百年也有幾百年吧。”謝默河突然嚴肅起來,“這可是神物,我們放了它吧。”謝默河招呼幾個後生,“來來,你們幾個過來幫下手。”幾個後生都跑過來,看到這麽大的烏龜都很驚訝,甚至個個都覺得有些神秘感,都認為不是普通的烏龜。

四五個人圍住烏龜,伸手一起用力抬到小河圳,小心翼翼地放到水裏,就像放一種神物一樣小心虔誠,生怕自己不小心哪裏冒犯了神明,惹禍上身。

大烏龜似乎知道人們不敢對它有任何傷害,慢騰騰地遊入水潭,鑽進一些雜物中,不見了。大家望著烏龜不見了蹤影,才舒口氣,各回各位置幹活了。

謝默河傍晚收工回來對謝默潭說了大烏龜的事,謝默潭說:“沒聽長輩說過有這麽大的烏龜呀。難道真的天降異象,但這昭示嘛呢?老弟,咱們一起去問問老者們。”

謝默潭和謝默河一起去找謝傳貴老者,說了今天謝默河他們挖到大烏龜的事。謝傳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嘛來,連續搖頭擺手。謝傳貴又說:“去問問其他老者。”謝默潭謝默河又去找其他老者問,沒有一個知道的。

謝默潭說:“算了吧,說不定是好事呢 ,大烏龜即是大黿,大黿也許是來幫助我們的吧。”謝默河也說不出嘛來,就權當是好事吧。

此時立春已過,天氣轉暖,雨水來臨,春雷驚醒蟄伏萬物,農忙開始了。家家戶戶忙著鏟田堪燒基草,犁田,播種,春耕春種的畫卷已經拉開。

雨水綿綿,大家都戴上了還泛著青色的箬竹鬥笠,穿上了棕蓑衣,吆喝著大水牛在細雨中犁田耙田。

謝小順家也是謝默潭家的租戶,往年小順沒長大,小順爺佬和娘是那種屁都放不出幾個的人,小順爺佬本想在謝默潭家紙廠做工,謝默河看他毛手毛腳的樣子,堅決不要,所以小順家過得相當拮據,常常到謝默潭家借糧過日子。好在謝默潭借出去的糧並不收利息,還勉強熬得過去。待小順長大了,日子才有改觀。小順是謝默潭和謝默河看著長大的,謝默河見小順人比較乖老實勤懇,就找謝默潭說:“哥,收了小順吧?”謝默潭的做法,凡謝默河看中的人一概放行。自從小順進了謝默潭家的紙廠、木排做事,有比較穩定的收入,而且還不錯,起碼在當地算是高收入了,日子才漸漸過得豐盈起來。

上次出排到韶州,謝德安和謝大順就越陷越深,而小順基本上就是懸崖勒馬,沒在去跟著兩個人混。小順這幾年跟著謝默河,漸漸學到了不少做人做事的方式方法,用謝默河的話說:“人都精調了許多。”小順在外麵學來的本事,反過來回家約束爺佬和娘,慢慢地,小順爺佬和娘做事也“精調”了不少,不再是那種粗枝大葉放屁都不知幾個的人了。

小順把一籮穀種搬到爺佬麵前,說:“叔,今天我要去族長大爹家上工,你把這籮穀種泡了。”謝默潭是健在“默”字輩最年長的人,凡謝家平輩的都叫他“哥”,下一輩的叫他“大爺”或“叔”,再下一輩的叫他“大爹”。小順說:“現在天氣還有些冷,泡穀種時要用熱水,用手試試,不要太熱,不要像幾年前,水太熱,把穀種燙泡死了。”小順爺佬說:“不會了不會了,小順,你不要提那些往年的事了。”小順說:“叔,做事當像族長大爹和默河二爹,凡是精細打算,日子才會越過越好。”小順爺佬說:“知道了,小順,你上工去吧。”

小順爺佬和娘看著小順上工去了。小順爺佬說:“八婆,你去燒水。”小順娘一直都是小順爺佬的受氣袋出氣筒,根本就沒有反抗的能力和勇氣。小順爺佬叫她幹嘛她一聲都不敢吭,乖乖地洗鍋燒水去了。

小順娘過來廳堂,見小順爺佬還在吃飯喝酒,說:“你怎麽還在吃!”小順爺佬眼睛一瞪:“要你八婆管!”小順娘不敢出聲,停一下又說:“水燒好了。”小順爺佬說:“等我喝完這碗酒,”小順娘站在旁邊等小順爺佬喝完酒。

小順爺佬喝完酒,過來灶間,揭開鍋蓋,一陣熱氣冒上來,把他的臉燙得辣疼,登時火冒三丈:“死八婆,你沒聽小順說不要太熱的水嗎?你都把水燒滾了,穀種不會全燙死,你明年吃嘛?吃屎呀!”小順娘很委屈,本來想說,剛剛水沒有滾,是等你喝完酒,水才滾的,但她不敢說。小順爺佬說:“八婆,快點除火除柴,水都燒滾了,還不會除柴,笨死了。”小順娘趕緊過來灶風口除出柴來,澆冷水熄滅。小順爺佬又說:“你澆這麽多水,柴濕了,下次怎麽燒著!”小順娘不吭聲。小順爺佬說:“等水不燙了,你用手試試,再過來叫我。”說完又過來廳堂喝酒。

小順娘等了一會,用手試試,還是燙,她用木水勺舀了一大勺冷水倒入鍋中,攪了幾攪,伸手試試,還是燙,又在舀一大勺倒入,試試,不太燙了,過來廳堂叫小順爺佬。

小順爺佬過來灶下,伸手試試鍋裏的熱水,說:“就是嗎,這樣的熱水才行。”於是把一籮穀種搬過來,下麵墊上腳盆,舀了熱水往穀種上淋,舀完鍋裏的熱水,又舀腳盆裏的水往穀種上澆,穀種漸漸發漲了,小順爺佬抓一把看看,差不多了,於是等籮的水濾得沒幾滴了,用麻布包起整籮穀種。待穀種明後兩天發出白白的芽後,挑去秧田撒播。

春分的雨連續下了近一個月,到處濕漉漉的,山上的樹枝趁機發芽了,冒出嫩嫩的綠意,田野的野草不怕濕,頑強的鑽出土麵,努力追尋太陽的無私給予。

太陽睡了懶覺,慢騰騰地升上天空,把自己的光輝拋撒下來,軟綿綿的,不是很有勁道,陽光一照,地上的水都變成了水霧,弄得整個空氣也濕漉漉的。

謝默潭看天色,難得一天放晴,叫上二狗拿上油紙傘,要到田頭看看租戶播種情況。

謝默潭和二狗順著泥路,來到紙廠背的秧田,見有些人家的穀種已經撒下秧田,秧田壟撒上一層厚厚的火土。謝默潭滿意的點點頭,轉身叫上二狗去看小順他家的秧田,

小順爺佬剛好挑著一擔火土過來,就要下田。謝默潭說:“等一下。”

小順爺佬見是族長,忙放下擔子,點頭哈腰地說:“族長大爺,您老人家怎麽來了?”

謝默潭抓一把火土給小順爺佬看:“這是嘛?”

小順爺佬說:“火土呀!去年冬天和小順娘鏟嶺皮雜草燒的火土呀。大爺,有嘛問題呀?”

謝默潭說:“你的火土用來幹嘛的?”

小順爺佬說:“蓋秧苗呀!”

謝默潭說:“火土蓋秧苗的作用是嘛?”

小順爺佬說:“不知道啊,反正人人都是這樣做,年年都是這樣。”

謝默潭正色說:“小順他叔呀,火土蓋秧苗,一個是為了保暖,現在雖然是春天,不過還是有倒春寒啊,穀芽嫩著哪:二是做肥料,火土勁大,下了火土秧苗壯實。”

小順爺佬不好意思地說:“哦,這樣呀。我還真不知道哪。”

謝默潭又說:“你看你的火土,這麽大一團一團,有的和拳頭這麽大,怎麽蓋住穀芽呀?怎麽保暖呀?穀芽怎麽吃肥呀?”

小順爺佬說:“哦,我知道了,我現在把它弄碎。”說完就倒出來用腳踩。

謝默潭苦笑著搖搖頭:“還有,你燒的火土,好多枝葉都沒燒透,還是樹棍,也要把這些撿出來呀。”

小順爺佬忙說:“好好,我撿我撿。”二狗過去幫小順爺佬撿樹枝。

小順娘挑著一小擔穀芽過來了,見到謝默潭,說:“族長老爺,族長老爺。”把一擔穀芽放下。謝默潭輕輕抓起一把,仔細看看,見穀芽粗壯,白淨,很少死芽,點點頭說:“這穀芽發得還可以。”小順娘高興地說:“小順教我們發的呀。全靠族長教導咱小順,族長老爺,小順比他爺佬能幹不止好多。”謝默潭嗬嗬地笑了,轉身招呼二狗:“二狗,走,咱到其他租戶田裏看看。”和二狗剛走幾步,見小順娘捧著一籃穀芽下田裏撒播,忍不住又停了下來,大聲說:“小順娘,一次不要抓這麽大把,手裏抓少些,撒均勻些,將來脫秧好。”小順娘忙抬頭說:“好好。”

謝默潭和二狗走到一條小河邊。謝默河正指揮後生們在築高加厚水陂,引水入溝渠,忙前忙後的,抬頭見謝默潭過啦,叫了聲:“哥!”謝默潭應了聲,二狗叫:“二叔。”謝默河看了二狗一眼,點了下頭。

二狗年紀和小順差不多,見了小順,叫道:“小順,小順。”小順正在忙活,聽見有人叫他,抬起頭,見是二狗,忙答應:“二狗哥,二狗哥。”二狗說:“小順,我和大爺剛剛到你家田頭,你爺佬和娘正在撒秧穀。你娘在我大爺麵前誇獎你呢。我大爺也讚揚你呢。”小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默潭說:“小順,後生仔,不錯,學了不少東西,有出息。”能得到族長老爺的誇獎,難得。小順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抹抹臉,卻忘了自己正在築陂頭,滿手泥,這下意識的動作,弄得滿頭都是泥印。謝默潭和二狗等看到小順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哈大笑。

哈哈哈大笑中,似乎抖落了不少空氣中濕氣,陽光明媚了不少。笑聲驚動了河岸邊的樹上的一些鳥雀,紛紛鳴叫著,飛向高山樹丫上。

太陽已經老高,光亮強了許多,空氣通透了許多,感覺身子也舒服輕鬆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