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元宵

謝默潭坐在廳堂圍椅上正和謝默河談今年春耕怎麽安排，突然聽得外麵鑼鼓喧天，有小孩興奮地在喊：“獅頭獅頭！”二狗跑進來說：“大爺，二叔，暖水村張家的舞獅隊來了。”原來一年一度的舞獅開始了，謝默潭對謝默河說：“先去看看舞獅吧。”兩人出了家門，來到祠堂，二狗跟在後麵。

祠堂門口已經聚集了幾乎全族的老小，大家興致勃勃地觀看舞獅表演。獅子並沒進祠堂，因為族長都沒來。澄江鄉幾乎每族每姓都會舞獅舞龍，偏偏奇怪的是，謝家居然沒人懂舞獅舞龍，據謝默潭的解釋是，也許是他們祖先是武將出身的關係。客家民間素有“龍獅進屋，丁財兩旺”的說法，去年謝家是個豐收年，木材稻穀的收成都不錯，所以族裏幾個老者提議請外姓的舞獅隊來慶賀一下，謝默潭爽快地答應了。

獅頭見族長老爺來了，興奮地蹦跳著，來回撲在謝默潭麵前伏拜幾次。謝默潭哈哈哈大笑，說：“進祠堂吧。”獅子按著鑼鼓的節奏蹦蹦跳跳地進了祠堂。進祠堂後又在祖宗牌位神龕前伏拜，然後蹦蹦跳跳地走到祠堂中廳，就要展開獅隊的表演。

族長和老者們都坐在圍椅上，謝默河坐在謝默潭身邊，二狗伺立在謝默潭左側。其他族人全部站著，興致勃勃地大聲喧嘩，但怎麽大聲也壓不住舞獅隊的鑼鼓聲。

獅隊跳出一個勁裝男子，抱拳團團施禮，朗聲說：“各位鄉親，張家獅隊有禮了。前有師傅左有師傅，右有師傅，後有師傅，節目就要開始，獅隊獻醜了，多多擔待。”

大家很快就靜了下來，雖然還有幾個人在滋滋喳喳的，但有人在嗬斥不要出聲。

第一場是鬼臉逗獅。獅子出場舞了一陣後，一個穿戲服頭戴大鬼頭搖著一把蒲扇的人跳進舞獅圈，做著各種搞怪的動作，惹得各人哈哈大笑，待大家笑過之後，又來到獅子麵前，搖頭擺腦地逗趣獅子，大鬼頭的扇子指到左，獅頭跟到左，扇子指到右，獅頭跟到右，扇子往下，獅頭跟著往下撲，扇子往上，獅頭往上跳，扇子轉圈獅頭轉圈，鬼頭逗夠了獅頭，做出不屑的動作。獅子被激怒了，張口大嘴就要咬，鬼頭嚇得轉身就跑，屁顛屁顛的腳步，獅子也跟著跑，鬼頭繞大家身邊跑幾圈，獅頭也跑幾圈，鬼頭累得趴下氣喘籲籲，獅子也趴下氣喘籲籲，模樣搞怪可愛，全族人都哈哈大笑，煩惱全丟了。第一場結束了，舞獅人解開了獅頭，滿頭大汗，還真的氣喘籲籲，扮獅尾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子，也累得夠嗆的。看來每行都不容易。

第二場是武藝表演。第一個上場的後生表演的是舞叉，叉是鋼三叉，柄是雜木柄。後生先拱手起勢，表示尊敬各人，接著大吼一聲，跨步斜刺，左挑，右撩，後旋擺尾，飛身劈掛，格阻擋推，舞得虎虎生威，氣勢非凡，最後大吼一聲收勢，前後左右拱手抱拳，下去了。大家鼓掌喝彩。第二個上場的是表演板凳舞（武）。板凳是遇敵襲擊時隨手拿起的防禦武器，以防守為輔，趁機開溜為主，所以板凳舞（武）根本沒什麽看頭，隻要是以格、擋、攔、推等為主的動作。一場表演下來，居然沒人喝彩，雖然表演者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的。不少人在議論張家武藝和謝家拳的優劣，看來不少人沒看上張家武藝。

第三場是表演跳台。舞獅隊排好隊，逐個跳過前麵的八仙桌。第一個雙手撐起跳跨過，動作瀟灑，獲得幾個掌聲，第二個單掌撐起跳跨過，獲得了多一些的掌聲，第三個無撐掌起跳跨過，掌聲熱烈起來了，第四個側身起跳躍過，掌聲大起，第五個空翻躍過，沒料到沒把握好，頭角被桌子蹭到了，落地下時沒站穩，啪一聲，摔倒了。獅頭對忙過去扶，帶頭的忙對著四周連連作揖。謝家人沒有喝倒彩，掌聲雷動，經久不息，齊聲呼好。這樣一隊跳台又重複幾次，族人呼好了幾次，結束了。看來謝家人也沒有幾個有這個本事。

第四場是采青菜，這是重頭戲。謝默潭和老者們都起身出來大門口觀看。祠堂門梁棟上吊下一根繩子，繩子上綁著一個紅包和一把韭菜（不是生菜），大概有一丈多高，這紅包必須是獅頭才能采下來。這是舞獅最難的地方，又要舞獅頭又要爬杆采青，稍有不慎就會跌落下來。舞獅隊在紅包韭菜下豎起了一個竹竿，由幾個壯漢扶住，舞獅人踏著鑼鼓的節拍邊舞邊往上爬，速度非常慢，有幾次往下滑，嚇得女人們尖叫，最終還是爬上去了，獅子張開大口，一把咬住紅包，跐溜下來了，大家全部喝彩掌聲雷動。

第五場是舞獅祭拜灶神。采青完後個個家裏主事的人都回家，準備好紅包鞭炮，打開灶間門，等獅頭來拜灶頭。獅頭來到第一家，門口伏拜，等鞭炮一響，再拜，進灶下再拜三次灶神，才算完成，家主待獅頭拜完忙遞紅包給獅隊領頭。大家互相祝福，說好話。一家一家逐個拜完，天色已經晚了。

謝默潭囑咐謝默河安排獅隊吃住的地方，謝默河答應著，領獅隊去了。

謝默潭回到家，坐在廳堂圍椅上啜茶，想一想，說：“二狗，後天就是元宵了，家裏的米好像不多了，明天你去礱一擔米來。”二狗說：“好的，明天一早我就去礱米。”

第二天一早，二狗挑了一擔穀子，叫上二嬌，一起來到自家的磨坊。謝家並不是家家都有磨坊，而是基本上是一個家族共用一個磨坊，前幾年謝默潭覺得和族親們共用一個磨坊太誤人工了，特別是過年節時，家家都急著要礱米，有時族親們還為爭誰先後打起來，於是就安排謝默河也買了一個大礱，擺在一間閑屋，自家有磨坊就不用排隊礱米了。磨坊也經常有族親來借用，但謝默潭也會爽快地答應。

遇到不少族親，也是剛剛礱完米的，都問：“二狗，你也去礱米呀？”二狗連忙答應說：“是呀，家裏快沒米了。”有人做作手勢逗趣二狗：“二狗，和婦娘一起礱米呀，白天礱，晚上也礱吧？”二狗和二嬌都羞紅了臉。逗趣的人看到二狗和二嬌的樣子，哈哈大笑而去。

二嬌用粽葉紮的短掃把一一二二打掃幹淨木礱後，叫二狗把一籮稻穀倒在礱頂。礱頂上圍有一圈幾寸高的篾，形成一個筐，幾乎可以裝下一籮稻穀。二嬌端詳著這個礱，說：“這個礱的樣子比我家的大很多，其他差不多，我還以為你家的礱有嘛不同呢。嗬嗬，還真有些人礱和磨都分不清。”二嬌咯咯地笑著。礱和磨的形狀差不多，隻是礱很大，比幾個石磨還大，礱的材質也和石磨不同，石磨是石材的，礱是用木材和竹片做的。製作木礱的方法說簡單不簡單說難不難：在一個上下樹墩上各密密麻麻地螺旋形釘上烤幹的老竹片，用桐油凝固，再用篾和鐵絲把外圍箍起來，防止散落，礱的初步形狀就完成了，然後在細細加工調理，主要是看製作木礱的師傅有沒有經驗，有經驗的師傅做出來的木礱好用，沒經驗的師傅做出來的不好用，礱出來的米不白而且不全，很多碎米。

二嬌說：“二狗你把礱鉤取下來，搭在礱把眼上。”二狗依言做了。二狗拿的這礱鉤就如放倒的“丁”字，丁字的一橫兩頭係上繩子，吊掛在梁上。二嬌過來和二狗並排著，雙手搭在礱鉤上，一起齊用力回推拉礱鉤，礱旋轉起來了，隆隆聲響，稻穀由上片漏口落入兩片礱中間，在兩片礱裏旋轉磨壓，脫去了穀殼，灑落在礱下的圍木槽裏，槽口下放一隻籮來盛掉下來的穀米。待槽滿了，二嬌把米穀掃入籮。再在上片礱裏加倒稻穀，礱了很久，有些累了，第一趟才礱完，全部掃落籮裏。二嬌抓起來看了看，說：“二狗，還有不少穀殼沒剝到，在重新礱一次。”二狗把穀米重新倒在礱上，兩人再次齊用力推拉讓礱轉起來。第二次礱完，二嬌熟練的用篩子篩米，掉殼米和碎米篩落在下麵的摩籃裏。沒剝掉殼的穀留在了上麵，二嬌把這些倒回礱。二嬌叫二狗一起把這些回礱的米穀礱完。二嬌說：“二狗，你會不會搖風車？”二狗說：“會的，從小我就跟二叔做過。”二嬌說：“那你車一下米穀。”二狗把米穀挪到揚穀風車前，先檢查有風車沒有關實，試搖了幾圈，覺得還可以，於是把穀米倒在揚穀風車的大漏鬥上，搖轉風車，慢慢把漏鬥打開到合適的大小，米穀由漏鬥撒落，遇到風，穀殼被吹到車尾，白米重，掉到另一個寬嘴漏鬥，撒漏到竹籮裏。二狗熟練的車完，白米初步礱成了。二狗抓起米看看說：“二嬌，還有一些穀沒剝到殼呀。”二嬌說：“我用簸箕簸一下。”二嬌舀一大勺倒在簸箕上，來回拋起，慢慢地，有殼的米穀浮起來，給簸在了一角，二嬌把這些米穀用雙手掬捧起，放回礱上，再舀一勺米，再簸，直到把兩淺籮米簸完。二狗抓一把米，看看，說：“很幹淨了。我們把礱裏的米穀再礱一次。”於是兩人又肩並肩，甜甜蜜蜜的一起礱米穀，直到兩人都很累了，才把這擔穀完完全全礱成了米。

抓一把米看看，很白，張開五指，讓米從手指間撒落，沒見一點米糠飛出來，謝默潭連連誇獎，說：“二嬌能幹呀，礱得米這麽白，沒有穀殼米糠，你大娘她們就做不到這樣。”幾個娘娘過來，抓把米，看看，也連聲稱讚。誇得二嬌都不好意思了。二嬌說：“我哪裏比得過大娘二娘三娘四娘呀。大娘二娘三娘四娘織的飾帶簡直太漂亮了，四方八裏都沒人比得過。”四個娘都心花怒放，心裏甜滋滋的，連誇二嬌嘴甜。二嬌和二狗一起，把米倒進米缸，然後坐下來休息。

謝默潭招手叫二狗過來。二狗過來站在大爺旁邊，謝默潭說：“二狗，明天就是年宵了。你和你婦娘一起準備明天的菜吧？你大娘她們種了不少莙薘菜，大家都喜歡吃莙薘菜包，明天就包多些。”

二狗答應著說：“要不要釀一點油豆腐？”

謝默潭說：“二狗，你自己抓主意吧？很快我就老了，你二叔也老了，將來我就把這個家交給你打理了。”

二狗說：“大爺，二狗不敢，還有頌琪少爺呢。”

謝默潭說：“哎，頌琪頌琪，神龍見首不見尾呀，我如何能放心交給他。”

二狗說：“頌琪有文化，他想著更高更遠的地方。”

謝默潭說：“也許吧，反正我們這個小小的潭坑，好像不是頌琪遊水的地方。”

沉默了一會，謝默潭又說：“二狗，年宵後就不是過年了，咱爺倆去一趟南雄吧？”二狗不明白大爺為什麽還要去南雄，又沒嘛要賣。謝默潭好像明白二狗的想法，說：“二狗呀，咱還有些事要去南雄的。”二狗不出聲了，過去和二嬌說了老爺交代明天包莙薘菜包和釀油豆腐的事，二嬌點點頭，說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吃過飯，二嬌就叫二狗和她一起去菜園摘些莙薘菜回來。和二狗打開菜園，見土丘裏種了不少莙薘菜，非常鮮嫩，還有幾隻黃色的白色的蝴蝶在飛舞，站在了菜葉上。二嬌童心大發，右手拇指和食指做成捏的形狀，悄悄伸手去捉蝴蝶。第一隻沒捏到，又去捏第二隻金黃色，剛要捏住，蝴蝶閃動翅膀，飛起來了，二嬌的手指碰到了蝴蝶的翅膀，粘了一些蝴蝶的細磷粉。二嬌仔細看手上的磷粉，咯咯咯笑：“二狗，這些蝴蝶真靚啊。”

二嬌又要去捏第三隻時，二狗笑著說：“二嬌，還小孩呀！”

二嬌收起玩心，說：“摘莙薘菜吧。”

二狗和二嬌挑了嫩的摘了不少。二狗說：“這莙薘菜為嘛有叫豬嫲菜，是不是豬嫲很喜歡吃？”二嬌說：“我家養過豬嫲，還真是，豬嫲特別喜歡吃莙薘菜。”二狗笑著說：“還真是呀。”二嬌還割了些韭菜給二狗撈著。

兩人撈著莙薘菜回來，開始洗。二嬌說：“二狗，我來洗菜，你去刨削些芋仔，有沒有豬油渣了，莙薘菜包加點豬油渣好香的。”二狗說：“好的，豬油渣還有吧，我去灶間找找。”二嬌說：“沒豬油渣就用臘腸代替。”

午飯過後，二嬌和二狗休息一會就開始準備晚餐了。

二狗幫著把芋仔刨削幹淨毛，洗幹淨，用刷子刷成細細條，放鍋裏炒香備用，找出豬油渣適量剁成末備用，洗幹淨把韭菜葉切成細粒炒香備用。二狗滋滋喳喳的一陣炒，滿屋飄**著香氣。謝默潭等都說：“好香好香。”

二嬌叫二狗把這幾樣混在一起攪拌均勻，放適量鹽和蕉芋粉，再攪均勻備用。二嬌把莙薘菜放鍋裏滾水燙過，二嬌說：“莙薘菜燙過水，就少了很多澀味，好吃很多。”二狗笑著說：“原來這樣呀，怪不得，以前包的莙薘菜包都沒燙水，有點澀呀。”

二嬌熟練的包莙薘菜包，包得大小非常均勻，整整齊齊地擺在砧板上。

二嬌一邊叫二狗燒火一邊把莙薘菜的白菜梗放在鍋裏，再把莙薘菜包整整齊齊地的往鍋裏放，放完後說：“二狗，不要燒大火，要用文火慢慢燉，這樣才好吃。”

二嬌和二狗又釀了一些油豆腐。

晚飯開始，一家人團團坐，一桌子的菜非常豐盛，謝默潭夾一個莙薘菜包，咬一口，嚼幾下，連聲讚歎：“不錯不錯，好吃，比以前做的好吃多了。”四個娘也吃了，連聲誇獎。大娘說：“二嬌，這個家，看來我做大娘的要讓位了。”這口氣，也不知是嘛意思。

晚飯後，一家人都在廳堂聊天，謝默潭把九聯盤端過來，放桌上，說：“從今天開始，年就過完了，來客人就不用九聯盤招待了，九聯盤的臘味今晚大家消滅掉。”九聯盤是一種圓圓的竹盤盒子，大約有九寸大小，揭開蓋子，中間小圓的一格，圍著小圓分八格，每格裝不同的臘味，臘鴨、臘肉腸、臘大腸、臘豬舌、臘豬肝、臘豬腰、臘野味、臘豬心等，客人來了要端出來送酒，客家風俗，年宵後就表示年過完，可以不用九聯盤招待客人了。所以謝默潭把九聯盤端出來，供大家一起享用。

月兒已經滿了，清輝灑滿人間，有人團圓，一家人幸幸福福的過日子，更多人在受凍挨餓，飽受戰火之苦，也有人卻在為自己的信仰奔走，九死一生，幹著一般人無法想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