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五

黃石頭寨近期也做了幾單大的生意,收成不錯,也在熱熱鬧鬧地宰豬殺雞過大年,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打碼猜拳。外麵冷風颼颼,洞內大堂卻熱熱鬧鬧。夕陽斜斜地照著黃石頭,黃黃的石頭似乎上了一層金黃的光澤。

大狗喝了一會,覺得無趣,端著酒碗自個出來洞尾,呆呆地望著全南縣那邊,天還沒完全斷黑,山脈連連綿綿,似乎無窮無盡,山尖還渡著金黃的夕陽,山窩卻已經暗了。

大狗也許在想嚴潤玉了,也許在想二叔和二狗他們了。

小五看看不見了少爺,找了一陣,不見,問其他人,有人說:“二當家呀,好像去了洞尾啊。”小五找了出來,見了少爺孤零零地坐在一塊長條石上,也走過去坐在了旁邊,輕輕叫了一聲:“少爺。”二狗回頭看了一下小五,又把眼光轉向全南縣城方向,說:“小五,今天是大年三十,你想你家裏人嗎?”小五說:“我家都沒人了。”突然跪下哭起來,說:“少爺,您一定要給我姐姐和爺佬報仇!”二狗吃了一驚,忙站起來彎身要扶小五站起來。小五說:“少爺,你答應幫我報仇我就起來。”二狗說:“好吧!我答應了,你起來呀。”小五站起來,說:“少爺您坐。”兩人都坐回在長條石上。

大狗說:“小五,您怎麽啦?說給哥聽,哥給你報仇。”

小五發了一會呆,似乎在回想往事,抹抹眼淚,說了起來:

“少爺,小五本來就是一個孤兒,我是湖南人,但我是湖南哪裏人,我就不知道了,自小家裏就沒人了,我一路流浪過來,走到哪睡到那,經常被富人家的仔打,富人家的狗咬,少爺,你看我的腿。”小五卷起褲腿,小五瘦弱的腿滿是紫紅色的疤痕,有些嚇人。大狗歎了口氣:“苦命的孩子。”默默地摸摸小五的頭,像摸著自己的親弟弟二狗一樣。小五接著說:“我漫無目的地走啊,走啊,從湖南走到了江西,從江西贛州走到了全南。那天也是大年三十,我走在全南縣城的街上,餓極了,就向店裏要飯,可是南方人都講彩頭,大年三十,各人都要好彩頭,像我一個髒兮兮的乞丐出現在他們麵前,沒被打已經算好的了,怎麽還會給我吃的?我餓得快要暈過去了,這時我姐和我爺佬出現了。我姐和我爺佬開著一家豆漿小吃店,生意也不是很好。我姐和我爺佬那天剛要收工關店,我剛好餓暈在店門口。我姐給我灌了一碗豆漿,我漸漸醒來了。我姐看到我醒來,微笑了。少爺,我姐的笑容是全世界最美的笑容。如果我姐還在,我一定介紹給少爺認識。”大狗笑了,輕輕地拍拍小五的頭。小五繼續說:“我姐看我醒了,再給我一塊糍吃,就是過年要做到那種灰水糍,我覺得這種糍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我姐見我吃完後,就對我說,小孩子,真可憐,去找個地方睡吧。我家要收工關門了。說著就和我爺佬進店關了店門。”

“但我無處可去呀,我就在店門口的石階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我姐開門見到我還沒走,歎了口氣說,當下這年頭,家家都過得緊,小孩呀,我給你喝碗熱豆漿吃點東西,你去其他地方吧。我姐進店給我端來一碗熱豆漿和一塊灰水糍。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才依依不舍地走開。我又漫無目的地走,從全南城的東頭走到西頭,又從西頭走到南頭。大年初一,小孩子們都穿新衣服戴新帽,還放鞭炮,而我一個人,獨自一人在走,沒有親人,隻有寒冷和餓,還有白眼和棍棒,我突然哭起來。”小五說到這裏,突然趴在大狗的腿上哭了起來,大狗也難過地眼眶紅了,輕輕地拍著小五的背脊。小五哭了一陣,控製著情緒繼續說:“我走著,還有小孩過來欺負我,用棍子捅我,都在說,看,一個乞丐。我難過得想到了吊頸自縊,但是我又舍不得自己這條命。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又走到了我姐的店門口。”

“我眼巴巴地坐在我姐的店門口,看著我姐在忙碌,因為是過年,不少人都過來,店裏的生意好像不錯,我姐因為忙碌,沒有注意到我又回來了。直到過了中午,店裏的客人都走完了,我姐才注意到我。我姐看到我,說,小孩子你沒走呀。我今天生意還算不錯,今天又是過年,來,給你喝豆漿。我姐又端了一碗豆漿我喝,我一股腦就喝完,我姐看到我一口就喝完豆漿,知道我還很餓,我姐就裝了一碗米粉給我吃。據說這叫宰相粉,從始興縣那邊傳過來的,好吃極了,我很快就吃完了。我姐說,我幾年前也有一個和你差不多的弟弟,隻是······隻是他走了。我看到我姐眼圈紅了,我知道,是我惹我姐傷心了,我忙走開。”

“我決定要離開全南縣城,到另外的一個地方乞討。但是我真舍不得離開我姐,但沒辦法,我的出現隻會讓我姐傷心,讓天底下最好的人傷心,我是萬萬不願意的。於是我決定離開全南縣。”

“我順著路走,走得好好的,突然冒出一隻大狗。”小五不好意思的望了一眼大狗,說:“少爺,我不是說你。”大狗哈哈一笑:“狗也有善惡之分。像我就是一隻善良的大狗。”小五微笑了一下,繼續說:“突然冒出一隻大惡狗,把我撲倒,大少爺,你看我的腿,就是給那隻大惡狗咬的呀。那惡狗的主人跑過來,看了一下我的傷勢,也沒理會,拉著他的惡狗走了,我想在惡狗主人心中,我還不如他一隻惡狗的命值錢呀。我流了很多血,我走不動了,我爬了一段路,我想,我這條命終於要丟在全南縣了。”

“我迷迷糊糊地聽到有腳步聲,和木桶的磕碰聲,有人在我麵前蹲下來,我聽到一個親切又熟悉的聲音:哎呀,怎麽又是你。原來是我姐,我姐那天收工後來菜園澆菜,恰好又遇上我被惡狗咬傷。我姐趕緊把我抱起,我當時暈了過去,什麽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時,我躺在一個溫暖的被窩裏,我看看我自己,衣服已經換了,幹幹淨淨的,我腿傷已經包紮好了,我床旁邊還有一個火盆,木炭燃得正旺,青色的火焰,有時還會有輕輕的劈啪聲,跳出一個兩個火花。我姐坐在我旁邊,看到我醒來,笑著說,你醒了,我突然哭了起來。我姐說,不哭不哭,沒事了。我爬起來要給我姐下跪,我姐不讓。我姐說,你的身材和我弟差不多,我把我弟的衣服換給你穿了。小孩子,你安心在這養傷吧。我出去做事了。我姐說完,轉身要出去。”

“我突然心頭一熱,在**對著我姐就叫:姐!大少爺,你可能想象不出來,我當時的口氣,用了全部感情,完全就是叫自己親姐姐。我姐當時也吃了一驚,轉過身來,慢慢地眼淚流出來了。我姐說,好好,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弟弟,我弟弟小名叫小五,你以後就叫小五吧。”

小五抬頭對大狗說,“大少爺,你看我本來沒名字的,小五這個名字是我姐給我的。”大狗說:“原來這樣。我想我從小沒了娘,命苦,看來小五比我命苦一百倍啊。”

小五繼續說:“我在我姐的照顧下,恢複得很快,也肥了許多。我開始幫家裏幹活了,我姐每天店裏收工後都要去種菜澆水,非常累,從今以後,我包了。早上磨豆漿,我姐起床很早,天還沒亮,就要起床和我爺佬一起磨豆漿,打著竹把火。竹把是我爺佬平時去山竹林砍的小竹子叫燈芯竹,用榔頭砸破,泡在汙水裏幾個月後,再撈起來洗幹淨曬幹,幾根竹子紮在一起,點燃,這種火把耐燒,不易熄滅。”

大狗笑著說:“這個我知道,我二叔也經常搞這個。”

“我從今以後都和我姐一起磨豆漿,我和我姐一起推磨鉤,我爺佬放磨,我們家三口雖然說不上富有,但日子還是過得去。”

小五說到這裏,眼裏突然冒出凶光,牙齒咬得咯咯響,大狗忙說:“小五,沒事吧。”小五緩過情緒,繼續說:“真沒想到,我的命真是苦,都是我害了我姐和我爺佬。”大狗說:“小五,小五。”小五應道:“大少爺,我沒事。”

小五繼續說:“本來我一家三口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卻因為一人的出現,把我幸福的家全毀了。少爺,到時找到這個人,您一定要殺了這個罪大惡極的豬狗不如的東西。”大狗說:“好,哥一定會!”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在店裏招呼客人。這時進來一個後生人,大概二十七八歲吧,瘦瘦的,戴副眼鏡,頭發梳得光溜溜的,穿身西裝,還結領帶,這種打扮在全南縣城並不多,要不就是喝洋墨水的,要不就是富家公子官家少爺,那人大模大樣地進來,大模大樣地坐下,大聲說,給我端好吃的來。我忙走過去說,少爺,請問要吃點什麽?那人說,好吃的端來。我為難了,什麽才是好吃的呢?我回頭看看我姐,我姐好像遇到什麽難事一樣,感覺我姐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姐向我招招手,叫我過去,我過去我姐麵前,我姐給了我很多好吃的,如灰水糍,核桃酥,糯米糍,叫我端到那人桌上。那人一點都不客氣,咬一口這碟,吐出來,說,不好吃,又咬一口那碟,還是說,不好吃。還大叫:拿好吃的來。浪費這麽多好糧食,像我這樣一個餓肚子長大的人,心痛得好像被人拿尖刀插一樣,我真想過去揍他一頓。但是那人比我高起碼一個頭,我思忖我根本不是對手。”

大狗說:“跟我好好學,保你打得過兩個。”

小五說:“大少爺,我一定跟您好好學。”

“好好的一桌點心,沒吃到一半,但大部分咬過,這不是要給雷公劈呀!浪費這麽多糧食!那人擦擦嘴,站起來,說,我明天還來。也不買單,就大踏步出了店門。我追過去,說,少爺,還沒結賬哪。那人哈哈一笑,小潑皮,你還不知本少爺是誰吧?我說,吃了東西,總得要給錢吧,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那人惱羞成怒地說,推我一掌,滾你的狗崽子!我被推了一個趔趄,撞到了櫃台上,我站穩,豁出去要和他拚命。我姐這時匆忙跑過來,拉住我說,小五,不要和這人計較。那人哈哈哈大笑,說,小孩子,聽到沒?店主都這樣說了,你一個小潑皮就不要嘰嘰歪歪了。這人說完,轉身對著我,砰放了一個臭屁,拍拍屁股揚長而去。”

“我當時覺得不可思議,又不是土匪,哪有吃霸王餐的,少爺,你看我們現在都是實打實的土匪吧,但從來就沒吃過霸王餐!”大狗笑道:“是呀,人人都說我們土匪十惡不赦,殺人越貨,還挖人心肝下酒,政府在通緝我們,鄉親們罵我們,其實那些貪官惡霸人麵獸心的人不知要比我們狠毒幾倍十倍。”小五狠狠地說:“就是!”

“那人第二天又來了,還是那樣,吃一半扔一半,一雙賊眼死死盯著我姐,臉上露出猥瑣的笑,我恨不得給他一拳。那人吃完後,又大搖大擺地走了。一連好多天,天天那人都來,隻是有時是早上,有時是下午,有時是晚上,吃過後從來不結賬。我姐和我爺佬也沒點辦法。”

“又過了幾天,我姐突然對我說,小五,你要照顧好自己,姐不能照顧你了。我說,姐,我哪兒也不去,姐去哪我就去哪,死也不怕。我姐突然伏在桌子上哭了起來,我爺佬也在流淚。我問我爺佬,這究竟怎麽啦?我爺佬開始不肯說,但最後還是斷斷續續告訴了我真相。”

“我爺佬年輕的時候出來打拚,結識了董兄弟,當時我爺佬剛剛起步,董兄也剛剛在做生意,兩家關係非常好,互相照顧互相幫助。董家後來生了一個男孩,那時我姐還懷在我娘肚子裏,於是兩家就結下了兒女親家。董家老爺頭腦活路子廣,生意越做越好,而我爺佬人比較老實木訥,經營一家小吃鋪一直都是不溫不火的,勉強夠維持。後來小五出生了,少爺,就是我姐的親弟弟。小五長到了十來歲時,突然一場流行的大病,我娘和小五都染上了,我爺佬到處請醫生,花了無數錢,但還是沒起色,沒辦法,我爺佬隻得向親家救急。董老爺並沒有猶豫,痛快地借給了我爺佬很多錢,但是生意人畢竟是生意人,我爺佬寫了借據給董老爺。但是雖然花了不少錢,我娘和小五還是走了。連董老爺也染上了那種病,董老爺命大,沒死,但是也是成了一個廢人。董家少爺,就是那個來我家店白吃白喝的人,沒人管了,整天吊兒郎當吃喝玩樂,還經常來騷擾我姐,在全南玩膩了,就借故說去大城市讀書,離開了全南好幾年,其實董家少爺根本就沒去讀書,而是在贛州城吃喝嫖賭,無所事事。把錢都用得差不多了,才又回到了全南。回到全南也沒好事,整天東遊西**的,惹是生非,吃喝嫖賭,快要把他家的財產敗光了。這下,又來說要娶我姐做婦娘,這樣的人,我姐嫁去,和跳火坑沒區別!”

“我姐不肯,董家少爺就逼我爺佬還錢,我爺佬哪裏還得起這麽多錢?董家少爺說還不起,就強娶我姐,還說本來我姐就是他婦娘。我姐一個好好的良家婦女,嫁給一個這樣的人還生不如死。我姐死活不肯嫁給董少爺。那一天,董少爺就叫人抬了轎子,搶我姐。我姐沒辦法,上轎了,到了董家,當晚就自縊身亡,董家人就把我姐的身體送回了我家。我爺佬看到我姐的身體,本來我爺佬就有病,哪裏受得了這個打擊,也大叫一聲,傷心過度,吐血身亡了。剩下我一個,我邊哭邊埋葬好我姐和我爺佬後,我就進灶間找菜刀,我家一共用三把菜刀,一把已經用了很久了,雖然很利,但刃口都成了往裏彎了,一把比較新,可能還沒有開到刃,不利,還有一把是有一個缺口的,那是過年是我爺佬斬豬骨不小心崩的口。我拿了那把不利的菜刀,磨了整整一個晚上,磨得我手起泡了,早晨的太陽照著我,有些刺眼。我用手指輕輕刮蹭,已經非常白非常利了,人影都照得到。於是我就握著菜刀,找董家報仇,闖進董家,董家少爺正在和幾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喝酒。我大喝,去死吧,揮刀衝過去照著董家少爺脖子砍,沒想到我隻顧砍人,沒看腳下,被門檻絆倒了,重重地摔倒,痛得我爬不動,刀也脫手了,甩出好遠。董家少爺趁機壓住我,坐在我身上,用繩子把我捆起來,哈哈哈大笑,調侃我說:就憑你,也想殺我?董家少爺盡情地侮辱我,毆打我,毒罵我,還把他的屁股對著我的臉放臭屁。沒想到沒報到仇,反而給逮住了,受盡了侮辱,我真的想不如死了好。董家少爺把我吊起來毒打一頓,並揚言要把我送去官府法辦,好在我命不該絕,正好那天遇到大少爺您,救了我。”

大狗淡淡地說:“那天我們剛要去劫董家,沒遇上董家少爺,恰好遇上你在董家大堂吊著,奄奄一息,就順便救下來。”

小五說:“大少爺,您一定要給我姐我爺佬報仇!”

大狗站起來,望著全南城方向,點點頭,說道:“這樣欺負我小五兄弟,這樣的人渣活著世上,還好好地活在我眼皮底下,那是我謝德仁的恥辱。”

夜已經深了,極目遠眺,微弱的星光下,群山的輪廓依稀可見,在夜色中越顯得雄渾壯闊,無邊無際。

黃石頭寨大部分人鬧了一晚,醉了,累了,在大廳橫七豎八地呼呼大睡。大狗招呼小五休息。小五說出了悶在內心的事,舒服了許多,很快就睡著了,臉上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