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由意誌的美妙之處

1

接上建平,古參讚帶著我們和其他三位擔保人,火速駛向中國使館。

上車後跟兩位素未謀麵的大律師打過了招呼,建平那正經場麵上的“不正經”作風就開始蠢蠢欲動了,“跟兩位政要同乘一輛車我已經感到無比榮幸了,還安排我坐1號座位,這怎麽敢當,大衛、馬修,咱們還是換換吧,在下惶恐。”兩年前,集團決定在加西亞建立北美辦事處,是建平過來開的荒,和當地台麵上的地頭蛇該打的照麵,早就打過了。

古參讚和馬修議員相視大笑起來,“建平啊,你這個性格真是很特別啊,經曆這樣的事情,換個人說不定早都崩潰了,你咋還有心思開玩笑咧?”古參讚老家在山西,跟在那兒虛度過幾年大學時光的楊建平算是半個老鄉,兩人相處起來也像老朋友一樣。

“那可不,本來是到崩潰的邊緣了,我腦袋裏突然閃現出兩張如太陽般溫暖的臉龐,你倆老大哥一準兒來救我!想到這兒心情就放鬆了,在裏麵好好享受了一個沒有電話打擾的安穩覺,難得睡個通宵呀。”

那兩個華人大律師麵麵相覷,一位忍不住開口了,“楊董事長果然名不虛傳,聞名不如見麵。在下喻衡,初次見麵,您好。”

建平側過身,放下手上的毛毛蟲麵包,接過遞上來的大手重重一握,“親人啊!”

馬修議員假裝不樂意了,“得,這一大車子人你們都親,就我半個老毛子是外人。”全車人除了駕駛員,哄堂大笑。

中國駐加大使館裏,兩名大律師引來的團隊早已各就各位,建平向他們(即臨時組建的陸豐公司法律救援團)詳述了被捕後的一切經過。簡短問詢後,喻衡大律師和魏伯大律師商量了一下協作內容,兩組律師就開始各自動作了。

2

回到公寓,這是建平的私人物業,“公寓”是她自己強加的說法,實際上是一棟大別墅。建平給我安排好了客房,我們就到一樓客廳坐著歇息。我下意識往落地窗外瞥了一眼,院子外一水兒的藏藍色勤務服,像敲進地裏的樁一樣,東一堆西一堆的點綴在院門旁、草叢邊、牆根上……

“這幫應該是馬修老毛子調遣的政府保鏢。”建平淡淡地說嘟囔了一句。

“哇,這邊還有一幫便衣,這是古參讚的人嗎?”建平被我的大驚小怪吸引過來,偏頭看向我看向的地方。

“不知道,老古沒有說這個情況啊。”

“Hello,這是楊建平的家,小楊此刻不在家中,您有事請留言吧。”建平對著座機話筒調戲著電話。安靜了十幾秒後建平笑得跟個二喜子一樣,“行行行,我這回就鋪張浪費一次。”

電話是董事會打來的,外麵的保鏢是董事會動用境外關係找來保護我們的,最要緊的作用是抵禦來自非官方突然發起的襲擊。當然,這種安保措施不便由大使館來操作。

“建平,馬修半個老毛子是什麽意思啊?”好不容易隻剩下建平和我兩個人,我憋了好多問題像起伏不平的小山包堵在心口上,此刻想一軲轆碾平了它們。

“老馬他爹是俄羅斯人,年輕時到加西亞留學認識了他母親,他母親是本地煤老板的女兒,兩人喜結連理有了馬修,所以他是半個老毛子。”

“他還知道咱們把俄羅斯人叫毛子?”

“去年在這邊過春節,請了大使館的同誌們和一幫本地政要來我家,就在這個客廳開Party,我喝了點酒,嘴巴沒把住門,就把毛子的玩笑給抖出來了。”

“啊,他不生氣啊?”

“有啥好氣的,接觸久了他們都知道我就這樣兒,不談工作就亂彈琴,進辦公室撲克臉,出辦公室十三點,誰有空生我的氣呀,那他不得循環氣死好幾個回合,哈哈哈。”沒跟建平工作過的人不知道她有多嚴苛,沒跟建平生活過的人不知道她有多——額——稚氣!愛大笑的女孩子長得好看,這話不知道誰說過,說的真對。

“建平,巴西的工作怎麽辦?”她表現得鬆弛,我也沒辦法做到忘記這趟旅程的目的。

“剛才電話裏我跟高主任商量好了,巴西方麵公司先派人聯絡溝通,你現在把資料上傳到董事會郵箱,剩下的事情國內來操心。你目前繼續跟我一塊兒待著,老高本來要給你打電話囑咐幾句,我說不用了,你知道老男人一旦囉嗦根本停不下來,他就是擔心我們兩個女的應付不來。”

“沒有你我確實應付不來。”

“沒事兒,事情就是這麽個事情,你從昨天到現在全程都經曆了,沒什麽大不了的,天塌不下來。況且不是隻有我們兩個,有權威幫忙,有專人保護。Take it easy.”建平總能極快地化繁為簡,將任何複雜局麵描述得像上幼兒園那麽容易。

“我們在這裏要做什麽?”

“第一,我每天得去司法局報到。第二,我不能出省,打了招呼的,這玩意兒睡覺都不能摘。”建平抬起左臂努努嘴叫我看她的體熱跟蹤器。“第三,恰好辦公室和維米爾理工大學都在這個範圍內。”建平一邊敘述著,一邊打開筆記本電腦查詢周邊的文化設施,臉上露出了得意的邪笑。“我想,老古他們是有本事不讓我含冤入獄的,但被限製行動是必然的了,時間長短我估不到。明天陪我去維米爾大學了解下在職讀博的情況吧,哈哈哈。”

雖然我不知道此刻是什麽使她覺得好笑,但我明白她的心情不會因為昨天遇到的爛事和即將可能發生的壞情況而影響到絲毫,她嬌小的身體裏裝著一個混傲的自由靈魂,自由到常令人匪夷所思,卻樂此靠近。“建平,這趟行程,我必將終身受益!”我沒有說出來。

3

冬日陽光穿透維米爾大學榕樹林崎嶇的枝葉陣,倔強而精準地落在我們秀美的臉上。

“珊姐,如果有錢有閑,你最想讀什麽專業?”建平突地拋來這樣一個佛係問題,我還真沒思考過。

“我沒想過。”

“那你現在想想唄。”

細數過往,一年之中,會有那麽幾次她喊我珊姐,上一次我記得是我倆去上海開完董事會後,在迪士尼她求我多玩一個小時。

“上高中的時候,我們語文老師特別能說,每次上課那個唾沫能飛到第三排座位上,一堂課45分鍾不帶停的。前麵25分鍾用來憤世嫉俗,罵曆史罵政黨罵鈔票,中間10分鍾批評上課睡覺的同學,最後10分鍾開始講正課,永遠拖堂5分鍾。但是每周他給我們作文的評語寫得極妙,周作文是我最自覺的功課,每次收評語也是最令我期待的事情,像等待一件精美的禮物。”

“哦?怎麽妙啦?”建平好奇的樣子真像個小朋友。

“我感覺上課時間他使勁發泄人生當中各種不滿,包括他自己的懷才不遇,是在倒出他思想杯子裏的水,是能量輸出;下課後各種新的思想就流入他已經清空的杯子,能量得到補給。這樣高頻次的一出一進,仿佛是在洗刷他的磁場,磁場刷幹淨了,剩下的是什麽,應該是空無一物的靈魂吧。”

“哎呦喂,珊姐不愧是珊姐,這樣的事也能被你榨出思想的核桃油來,哈哈哈,你真是個厲害的小婊貝……”順手在我屁股上輕敲了一下,然後像兔子一樣彈開,留下一個風情的側回頭。我用人格保證,楊建平出了辦公室真的是個十三點、二百五,任何一丁點風吹草動都能激活她神奇的笑點。盡管偶爾幼稚得招人煩,但她小女孩的頑皮屬性卻令我羨慕不已。快樂是一項天賜神技。

“你先別打岔。你說一個空無一物的靈魂,是個什麽靈魂呢?”我即將對我的語文老師加以深思。

“空無一物!的靈魂!額……這兩個說法我沒聽過,有意思欸。”楊建平就是楊建平,我崇拜的女人。有的人活到知天命的歲數也不過是看了幾十年世事的表象,有的人年紀輕輕便能一眼看到世事的本質,兩者的命運必定截然不同。“空無一物是一個容器裏沒有內容,空無一物的靈魂是一個沒有內容的容器,你是說你的老師下課後就成了一隻可以盛裝任何靈魂的空瓶子咯,那他每天過的跟個新生嬰兒一樣,還不爽死啦,每天都在重裝係統。”

我想,如果建平去大學任教,沒準會掰彎一票妹子。現在的小孩兒比我們活得明白,看人更注重內在,包括性別的劃分。建平這種外觀女性化、思維男性化的雌雄同體物種,相處時間越久,迸發的迷之魅力,不光能掰彎妹子……“怎麽一下就進入哲學範疇啦,有點兒深。聽上去玄是玄了一點,不過感覺是這麽個感覺。”

“這事兒不玄,你看啊,咱語文老師是不是每次上課都是老一套?先罵社會,再批同學,最後好好教書,這就是一個清空的流程,他得把他庫存裏那點磁場不對的存貨先扔出來,一邊在扔,一邊在你們這個外部環境的幫助下其實是同時吸收進去一些內容,孩子的內容是什麽,是原始和幹淨啊。吸收到離下課還有十分鍾的時候,他的庫存占比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他靈魂裏的內容這時候足以支撐這堂課需要輸出的實質了,於是他輸出的內容就從罵罵咧咧轉變成了語文課的內容,這並非一個刻意的人為扭轉,它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際遇。”

“我們這個外部環境的幫助,我們幫助什麽了?”建平的悟性我學不來,但一些可以通過訓練獲得改變的習慣我是學到一些。邏輯越嚴謹的人,語言輸出越精準,廢話越少,每一個字都不太多餘。對那些不多餘的文字抽絲剝繭就顯得很有必要。

“你們每一個人本身,以及湊在一起所構成的場,就是他當時所處的外部環境。你們和他一樣,也處於各自不間斷的靈魂輸出輸入進程中。你們輸出的內容之和,形成並幹擾著他正在被動輸入的內容,所以這個環境在幫助他,‘幫助’這個詞的準確性待定,現在就用它來代替我最想使用的那個動詞。”跟她相處久了,有的邏輯和表達方式能勉強跟上節奏。

“場,你指的磁場嗎?”

“珊珊,這個問題我喜歡,問的特別好。我還二十幾歲的時候,有一天看書,發現現行的場的科學概念不能說服我。”建平頓了一下,仿佛在回憶什麽。很快又清了下嗓子,“場是一個向量到另一個向量的映射。空間上一個向量到另一個向量的映射我能理解,可是時間上呢,你想想,時間上向量間的映射是什麽?那麽現行場的概念是否夠完整地概括空間和時間?”

“我暈了。”我連題目都沒聽懂。

“算了,這個問題超出了我此時此刻的智力範疇,等我想清楚了再跟你探討這個問題。”建平總能很坦然接受自己的認知不足。

“有個Bug啊,你之前你明明說他每天下課後就是一個空瓶子,怎麽現在又裝著我們給他的內容啦!”我瞥了一眼建平,能抓到她語言的漏洞,是對我自己的褒獎。

“哦,老子又不是上帝,說點兒前後不符的話怎麽啦,你要去紀檢委告發我嗎。毛病!哈哈哈哈哈哈。”

4

“所以你最想讀中文?”她憨憨的望著我。

“不,戲劇。”

不知不覺我們踱到一片花草中間,抬頭望去,花園盡頭傲立著一棟有年代感的建築,暗紅色的磚牆被陽光輕吻著,老成穩重的皮膚默默吐露著滄桑的往事,粗壯的植物藤蔓像動畫片裏人猿泰山那有力的臂膀,將整棟建築穩穩地攬在自己懷裏,魁梧的樓體顯得像一個繈褓中的嬰兒。

“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知識的搖籃呀?”建平指著那個曆史的遺物,看向我,一臉難掩的向往。

我知道她對世界的好奇,大於很多人對鈔票的渴望,隻是這樣的眼神我卻是第一次見到,極純粹,極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