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去香港看翠亨電視”
三鄉的同學在那個年代之所以有超前的裝備,是因為三鄉是著名的僑鄉,很多家庭都是靠港澳親屬的僑匯生活,那個年代外匯是受管製的,就是說你收到的匯款不是港幣,也不是人民幣,銀行會給你等額人民幣的票證,叫兌換券的。
兌換券可以在指定的商店買進口商品或國內緊俏商品,人民幣是不能購買這些東西的,所以手裏拿著兌換券消費很有優越感,大概一百塊港幣兌三十多塊的兌換券,如果親友每月幫補這個數額,相當於半個家庭的收入了,再帶點衣服日用品回來,日子過得很滋潤的,人們說這些家庭有個南風窗,皆因港澳位於南麵。
翠亨村往南十八公裏就是三鄉,三鄉再往南二十三公裏就是澳門了。
當年孫中山先生鬧革命,朝廷通緝得緊的時候他們就是這樣一步退到澳門,把哪裏當作革命基地,孫中山,尤列,陳少白和楊鶴齡這“四大寇”一起討論時政,批評腐敗的政府,提出三民主義的信念和理想。
後來廣州起義失敗,孫先生要避走日本,也是通過澳門出逃。
因為地域上的接近還有文化的影響,三鄉人衣著很港版,行為很港版,那時候,港澳和珠三角一衣帶水,互相幫襯,親戚家人一般的關係。
這三年的散步,總有說不完的話,怎麽那麽多話要說呢,真是想不明白,大家姐是文科的腦袋,白雲是理科的思維,但她們好像很能互補。
當時在學校,她們這個組合別人是不加入的,校道上碰到別的同學或者老師,打過招呼之後也是各走各的,就算碰到簡老師,就算簡老師一個人散步,也不加入她們。
簡老師是初中部的數學老師,他沒有教過白雲,他是大家姐初三的班主任,很喜歡很器重這個學生,所以大家姐升上高中之後他還是很關照她。
簡老師家在南朗,離學校七公裏,平時住校,所有老師都住校。
簡老師一周騎單車回家一次,偶爾會把師母做的鹹肉鹹鴨蛋帶回來給大家姐吃,白雲也跟著沾光。
學校環境雖然很好,但生活上物質上就很艱苦,因為學校遠離城區,買菜不方便,她們的夥食是很差的,那肉切得薄薄的幾乎透明,一餐就兩三片,學生管那個叫風吹肉,風一吹就沒有了。
要命的是青菜也很缺乏,南方人,一頓沒有肉也罷了,沒有青菜,那簡直難過,她們試過到山上偷摘村民的番薯葉煮來吃。
那三年,總是餓,食堂一份飯的分量是三兩,女同學也有說吃過兩份才飽的,男生更誇張,三份都有,這夥食實在沒有油水。
住得近的同學每周回家改善一下夥食,回校還帶食物的,都是做得很鹹很鹹的肉,可以放多幾天。
白雲跟大家姐家算比較遠的,交通也不方便,翠亨村不是起點的站,還要在石歧轉車,白雲還暈車,所以她們兩個不經常回家,很饞的時候簡老師的那包鹹鴨蛋簡直雪中送炭。
周末是白雲最喜歡的時光,大部分同學都走了,宿舍很空,校園很空,周六晚上可以看電視,在教導處,星期天不用早操,可以睡到自然醒,早中餐合並一起了,她們必定去吃豬腸粉,名副其實,真是淋上豬油的。
腸粉是山水做的,加上秘製醬油辣椒醬,特別香滑,那腸粉店是他們一個同學陸小姐的堂哥開的,據說隻要說“陸小姐的同學”堂哥就多加一勺的豬油,白雲當時不知道這個暗號,所以也沒有享受過這個優惠。
後來,陸小姐說,暗號是時時變的,關鍵是要去多多幫襯,混個臉熟,這是後話了。
腸粉五分錢一兩,女生胃口小,二兩可以吃飽了,很多同學幫襯的,即做即賣,平時要等,有時候等很久,所以平時上課的時間她們不去,但周末幾乎沒什麽人,可以很悠閑地坐著慢慢吃。
那個腸粉檔就在操場邊,隱藏在密密的竹林裏,學生平時早上規定要出操的,先在操場做早操,然後會有一小段時間的訓話,通常校長先說,校長他們不怎麽怕的,所以站得鬆鬆散散。
然後就是教導主任,黃主任,這個才是學校的厲害角色,大家都很怕他,黃主任高高瘦瘦,黑黑實實,就是那麽一站也自有一股威嚴,平時食堂排隊買飯,黃主任值班那天就特別有秩序,大家都不敢插隊的。
但白雲是不怕的,他們班的同學都不怕他,因為他們是重點班,是黃主任驕傲的學生,而且高中三年他一直教他們語文,還擔任他們班的副班主任,很愛護這班學生,甚至有一點偏心。
話說黃主任在操場上那麽一站,左手握著拳頭舉過頭頂,右手兩邊一擺,意思是讓他們靠攏一點聽他說話,但他每次都說“安靜,中間向兩邊靠攏”,大家都暗笑,很自然的站得筆直,黃主任是語文老師,這種低級錯誤不可能犯,他隻是逗逗學生開心,讓他們醒神一點罷了。
“中間向兩邊靠攏”成為黃主任的經典。
其實他訓話都是很簡單扼要的,也是每天例行的事項,或者有一些突發的事情要特別強調的,然後就開始跑步,跑哪條校道,來回1000米,大家都很盡力地跑,用最快的速度,跑完校道不停的,箭一樣地往食堂跑,去吃早餐,跑得快就不用排很長的隊。
鑽空子就在這裏了,從操場到校道就是經過那個竹林的邊,那些特別調皮的男同學就會趁亂鑽進竹林裏,去腸粉檔吃早餐,還能逃避跑步。
白雲跟大家姐都是乖學生,自然規規矩矩的跑,所以她們隻有星期天才能去享用那個美味,吃完之後就去翠亨村裏,山邊,找個安靜的所在,大樹下,小溪旁,塑料布一鋪,每人一本課外書,享受一個下午的美好時光。
就是那些無數個周日的下午,讓白雲覺得看書如果不是為了考試該有多麽大的樂趣啊,她想等她畢業了,以後都不必考試了,要看很多很多的書,全部都是自己喜歡看的書。
黃主任是白雲很喜歡的老師之一,他教語文,授課生動有趣,他的閱曆豐富,課堂上也會插一些生活的趣事跟學生分享,他雖然嚴厲,但公平公正,犯了錯的學生,他會找你去談心,在他宿舍慢慢談,所以當時誰要被叫去,一定是犯了不輕的錯,他們會說“黃主任請你去吃花生”,那是被請去的同學說的,說一邊挨批評,一邊還有炒花生招待。
炒花生在學校小賣部有賣,兩毛錢一包,很香。
那時候他們雖然很饞,那個花生還是不稀罕吃的,被請去吃花生是很丟人的事,誰要意圖犯錯,比如打飯意圖插隊不守紀律其他人就會說“當心黃主任請你吃花生啊”。
三年來,白雲還沒被請過呢,這多少有一點遺憾。
男生就調皮得多,女生不跟男生說話,並不代表她們不知道男生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最經常的事就是晚上偷偷跑到翠亨村的村民家裏看電視,看香港電視,播《天蠶變》的時候,路上就聽見他們在吼:獨自在山坡,高處未算高,命運在冷笑,暗示全無路……最後兩句一定更使勁地吼:讓我攀險峰,再與天比高。
初生牛犢,好像是自己的夢想宣言,有一點借歌寄意的味道。
播《大地恩情》的時候,又故作深情地唱:河水彎又彎,冷然說憂患……很有一點為賦新詞強說愁。
那個時期,正是香港電視劇歌曲風行的年代,也是粵語金曲的全盛時期,所以他們可以接觸到旋律很優美的歌曲和韻律性很強的填詞,這算是缺失的音樂課的補充吧。
學校平時除了周三周六都要晚修,周三在操場放電影,風很大,銀幕都要吹起來的樣子。
周六是放假,不回家的學生就在教師辦公樓看電視,當時有一套日本電視劇《排球女將》,很勵誌,荒木由美子扮演的小鹿純子,她的球技很誇張的,必定助跑跳躍,慢鏡頭喊“離心獨劈”,然後跳到半空翻滾,旋轉,那球扣下去,威力無比,對手根本無法抵擋。
白雲一直以為排球就應該這樣打,當看世界杯女排錦標賽直播的時候,白雲多少有一點失望:世界級的比賽球技也太一般了,怎麽不來個翻身,不來個旋轉呢。
盡管如此,也沒影響白雲和她的同學對中國女排的追捧,女排三連冠之後,全民排球熱,愛國主義運動一樣,郎平就是那個時候讓國人認識的,中國女排就是那個時候成為舉國上下的英雄,成為他們那個年代追的星。
其他時間,七點到九點半晚修,有老師值班看著,動彈不得,九點半回宿舍有舍監巡查,十點關燈睡覺。
女生那邊頂多是關了燈還嘰嘰喳喳地說話,舍監在窗口總是警告說再不睡覺要記名了,總是狼來了,三年來也沒有誰真的被登過名字。
男生那邊呢,他們就把被子卷起來,卷成裏麵一個人在睡覺的樣子,然後怎麽逃過舍監的法眼溜出去,看完電視再溜回去睡覺。
如此這般幾次之後,黃主任發現了,他們被請去吃花生,也許還有咖啡,因為後來的說法變成“黃主任請去喝咖啡”,問他們,昨晚出去是去哪裏了,幹什麽去了,他們本來是去翠亨看香港電視,情急之中變成“去香港看翠亨電視”,黃主任再嚴厲問一次去哪裏了,還是去香港看翠亨電視,黃主任就笑了,說你們還連夜偷渡去香港啊?
“去香港看翠亨電視”是全體男生的經典。
最最出格,最最嚴重的事件,對,是事件,當時這件事通報全校呢。
原因是這樣的,學校不是依山而築嗎,宿舍區位於比較高的位置,自來水的水壓很低,到傍晚大家一起洗澡洗衣服的時候供水是很不足夠的,後來在女生宿舍的空地上建了兩個很大的蓄水池還是不夠用,女生那邊就想辦法,比如中午就把水桶裝滿了水。
男生呢,他們有些人就在水井旁打水直接露天洗澡了,他們反正是露天的,據說男生宿舍那邊根本沒有衝涼房。
那個水井就在女生宿舍的對麵,回宿舍總看見的,但女生出入都假裝看不見。
那個水井的水也是有限的,地方也有限,有些同學就跑到山後麵的溪裏洗,溪水很清,但是有寄生蟲,有一段時間很多同學身上長了疥瘡,這個疥瘡用硫磺肥皂洗一段時間也就好了,但學校還是嚴禁到小溪洗澡,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天就發生了這個事件——
幾個男同學跳到食堂的蓄水池裏洗澡,有沒有打肥皂到今天仍然是個謎。
那水池的水是食堂平時用來做飯的,事情發生了一天之後才被發現,也就是說大家都吃過那個洗澡水,所以事情轟動的呀,學校裏廣播再廣播的。
這件事情最後怎麽處理呢?
很輕的處理,隻當他們是一群頑劣的孩子,以教育為主,沒有人被記過,更沒有人被開除,那時候的老師對學生是真心的愛護,像對自家小孩一樣的嗬護和重視,白雲一直覺得他們很運氣碰到這些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