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裏有些事2
羅厝村的祖厝羅新堂有條橫幅勵誌明言:山高水長,誌在四方;路遙雲淡,心安天下。
南土鎮是小城西大門,這裏商貿活躍,南來北往各行當的人應有盡有,小鎮的旅店也因此很興旺。
這天,從北方來的一輛卡車突然下來一個姑娘,長長的麻花辮,白皙的皮膚,中等的身材,穿著一身淺藍的衣褲,盡管衣著寬鬆樸實,但那少女明顯的曲線美,還是能清晰分辨的。她手提著一個布袋,肩上還挎著一個鼓鼓的布包,裏邊塞滿了衣物之類的東西。她在車站站了許久,也沒能從過路的人中問出她要找的那戶人家。莫非真的是她提早下車,或者是還沒到站,可是她身上的錢已經不多了,聽她口音,本地人很容易分辨出她是內地省份來的人,這位姑娘的口音尖且重。
“伊妹,要去哪?”正當她很無助想先投宿鎮上旅店時,一個三輪車車夫向她靠近搭話。
“大伯,你知道有個姓羅名仁正這個人嗎?”姑娘如遇上了救命恩人似的,目光迥然。
“姓羅?是你什麽人?”車夫遲疑一陣。
“對,我父親的朋友。”姑娘聲音突然低沉下來,似乎發生在過去有什麽難言之隱的事。
“姓羅的,應當是羅厝村,沒錯是羅厝村,我帶你一程吧。”三輪車夫用布擦了擦座位上的灰塵。
三輪車司機把姑娘送到村口,問了幾個結伴同行的過路人,他們都說不知有羅仁正這個人,這幾個人可能都是借宿住村打工的工人。三輪車車夫蹭著他的車繼續往村裏走,村道兩行高樹突然轉口,那被圈在田莊中的羅厝村古厝群一下子閃現在眼前,老樹多起來,老房也多起來了,老人、小孩、婦女處處都是。初來乍到的姑娘,以為來到了一個世外桃源。她驚喜不已,車夫再攔下一個老人,此老人半白頭發,有一嘴黑黑的八字胡,他便是五伯,五伯從田地回來,準備吃他的午飯。當他知道有一個姑娘要找他們村長時,他猶豫了一陣,然後也打聽了這個姑娘的一些情況。
這位俊俏的姑姑來自內地省份,她是苗族人家,來之前父女相依為命。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不慷慨,而且還很吝嗇,一個家庭隻有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可是老天也不放過姑娘的老父,讓他早早地隨她母親而去,一個無親無故的女兒家,再也不能在綿延幾百裏的山區裏過活了,父親臨終前有交待,叫她女兒在他過世後,去南方沿海小城找一個他結義叔父,這個結義叔父就是羅厝村現任村長羅仁正,羅仁正在工作上很有手腕,可是不得人心。五伯是個過來人,他能分清是非,眼前這個水靈靈的姑娘天生麵善,想必不會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
五伯沒再說二話,便領著姑娘去村長家,正好是午飯時間,五伯正有招呼她吃飯的意思,可是姑娘美言拒絕了。村長家住羅厝村新大堆厝北向,和老村長鍾歌禾僅一院子之隔。
姑娘隨著五伯穿過一個小巷道,用手指了指那廳堂左正房住戶,那便是村長羅仁正的家了。羅仁正家養著一條狗,狗被係在天井偏左北角處一棵桂樹上。狗聽到有人到訪,突然嗷嗷大叫起來,狗的狂吠引起了羅仁正的注意,他口含著還未吞肚的米飯,起出門檻,發現是一個十分標致的姑娘,有點尷尬,立馬到嘴的飯咽下去。
“請問,羅仁正大叔家住在這兒嗎?”姑娘說了一句帶著很濃地方方言的普通話。
“對,正是本人,你是?”羅仁正一頭霧水。
“太好了,我找到親人,我是柳建標的女兒,柳紅。”姑娘的眼角沁出一些淚花。
“哦,我記起來了,柳建標,我的好兄弟,他好嗎?”羅仁正的思緒一下子給挑開了。
“他,他,他……”還沒等柳紅把一句話說完,她已經嗚嗚大哭起來了。
“不著急,好孩子,有話慢慢跟叔叔說。”羅仁正從哭聲中也聽出一些眉目來了。
“我父親他生重病過世了,全家隻剩我一個人了,他臨終前有交代,叫我到沿海來找羅叔叔你了。”柳紅一五一十地把父親的原話告訴了羅仁正,隨後她又從布包中取出一封親筆寫給羅仁正的信交到羅仁正手中。
羅仁正略讀完柳建標給他的親筆信,已成淚人了。他想起曾經一起當兵出生入死的日子,那份情誼,叫羅仁正久久不能忘懷。退伍後,天各一方,因為通訊落後,足足有十幾年杳無音訊,最讓羅仁正不能釋懷的事,那段無人知曉的救命恩情,如果當初不是賢弟柳建標舍命相救,恐怕他現在不是肋骨斷了三根,而是魂飛魄散了。
羅仁正哭得比柳紅更傷心,這可嚇壞了羅仁正的妻子鍾秋蘭,她還以為羅仁正哪裏又鬧出了一個野種。
“姑娘你是?”鍾秋蘭慌裏慌張的樣子。
“嫂嫂,我是……”柳紅破涕為笑。
“她就是你的親閨女,柳建標的女兒,坐了幾天火車吧。”羅仁正像變個人似的,說話都是正經八百的,“阿蘭,你去備一下熱水,讓她洗個澡,紅兒,你先過來吃頓飯吧。”
“嗯。”柳紅把行禮一放,就像到了自己的家,隨便起來。她這一路走來,路上的見聞她心裏最清楚,南方沿海這個小縣城是個好地方,天不熱,空氣又濕潤。
羅仁正先行走到房外,他跟阿蘭耳語幾句,正在打水的秋蘭聽後,肅然起敬。柳紅的父親不單救了羅仁正,他還救了其他兩個普通戰友,他是個大無畏的英雄。英雄他卻生不逢時,不逢地,他的種種英勇行為最後得到的隻是一張獎狀,那獎狀不能彌補他身心所受到的巨大傷痛。在那個火紅的年代,人們活著,總是先想到別人該怎麽活著。
柳紅今年十七,辦理身份證還不夠年限,可是她已經沒有打算走回頭路了,父親臨終前也有所交代,想必羅仁正知道得更多。柳紅有初中文憑,羅仁正想先安排柳紅到村委做一些計生助理雜活,至於如何安家的事,他不急,等大後年,他把親事交給秋蘭去操辦。
柳紅這個突然來客,讓羅厝村新鮮許多,讓百興堂熱鬧許多。
“像她這樣標致的姑娘,誰都想認幹女兒。”羅厝村已經有人開始閑言閑語了。
“她哪裏有點像羅仁正,不會是他的私生子吧。”說這樣話的村民,真的是別有用心呀。
不多久,性格開朗為人熱情的柳紅很快和百興堂的族人打成一片,柳紅是地道的苗家姑娘,她天生有一副好嗓子,還會跳舞。這事傳開了,越來越多未婚的男性青年,向她暗示戀愛之心。可是柳紅都一一拒絕了。細心的人都發現,她經常百興堂大廳堂來,和斯文的林銳待在一起,有說有笑。林銳有見地又很有風趣,不像他老爸那樣愛麵子,又愛顯本事,讓人覺得有點做作,林銳他呢和柳紅一樣遇事樂觀,情緒積極,總是滿懷著希望,所以兩個樂觀的人很快找到了共鳴。
羅仁正家裏多了一個柳紅,熱鬧許多。羅仁正和鍾秋蘭也都把她當作自己親生女兒對待,柳紅呢,也把羅仁正和鍾秋蘭當作自己的生身父母來孝敬,羅仁正自己本來也有一個兒子,可是兒子大學畢業後,就留在北方大城市裏工作,沒有回來和老兩口相處,這讓他們很掛念,這不,柳紅的到來,讓他們的生活有說不出的快樂。
自從村長羅仁正偶得一個“千金”以來,他再次了全村關注的焦點,村民們茶前飯後總是喋喋不休。現在他遇上了誰都好說話,家像一個“完整”的家,比兒子考取大學時還自信。有些村民別有用心,刻意挖苦他說,“柳紅是你羅仁正的私生女。”他哪裏還把那當人話,村長羅仁正就是這個倔強,沒人能輕易把他糊弄倒。可是單純的秋蘭嫂可不這麽看,她多的是疑心,有天夜裏還因為那事,老夫老妻又鬥了一次嘴,這次在左正房樓上睡的柳紅也聽了一清二楚,她覺得委屈,可是她更覺得對不起叔嫂。
“怎麽辦呢?”柳紅反複地念叨自己,就是沒有主意,在這裏她沒有其他親人了,她還能有會什麽辦法呀。
“出嫁吧,可我才幾歲?”柳紅又胡思亂想了一陣。
“對,就這個辦法。”柳紅躺在**輾轉反側。
第二天,他和義父羅仁正請了一個上午的假,拿著自己的初中文憑到羅厝村西南那個大名鼎鼎的港資鞋帽廠去應聘。去得很匆忙,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出發前她忘記一條很重要的事,那便是她沒有身份證,沒有身份證意味著她還是法律名義上的未成年人,未成年人是要受到法律保護的,不能到工廠務工。盡管她體態十分豐滿,誰都能看出她是一個可以出嫁的姑娘。可是事實就是事實,很快,想自謀職業的柳紅打退堂鼓了。
柳紅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姑娘,她雖然是在大陸腹地土生土長,可是她的思想卻是那麽開放,那麽前衛,那麽奔放,她和男孩子開玩笑從不臉紅,人們都覺得她更像是一個城裏來的人,可是城裏的姑娘又沒有她那樣穩重,那樣對新鮮事物敏感。平時節日的時候,她總是紅妝自己,塗鮮紅的口紅,穿鮮豔的服飾,把頭發盤紮得漂漂亮亮,還插了很多銀件,走在鄉村的路上,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迷住了,心中有著一致的想法:“苗家的姑娘果然不一般呀。”
寧靜的羅厝村,之前一直都是那麽寧靜,即便廣播和電視在這裏登場,人們的思想和生活習慣都不敢太張揚,太外露,祖訓更是在口上頻頻地傳,這些鐵律都是由族長親自操持的。可是,柳紅的到來,小世界發生了旋轉。羅厝村沒法再寧靜了,是柳紅堅決地打破了這個寧靜。她年紀輕輕敢於炫耀自己,敢於打扮自己,敢於表現自己,影響並覺醒了古老羅厝村一群最年輕的女性,她們終於很自覺地和她走到一起,敢於摒棄老祖宗條條框框的東西。
因為新潮,也因為傳統,更因為需要,古老的羅厝村從此學會張揚熱鬧。
5、磚車風波
羅厝村越來越熱鬧了,有人出走,有人卻願意留下來,還有的人選擇在這裏長住下來。天下之大,四海為家。事實證明,一個陌生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更容易發展,其間有居安思危的緣故吧。但凡是人無依無靠時,都學會了自力更生。
羅厝村村長家來了一個神秘客人,羅厝村村民閑時總會七嘴八舌地議論,當這閑話傳到大唐村時,已經有些走樣了,大唐村的村民加上自己一些想象,把羅仁正那個幹女兒真說成是私生女,有的人說的更難聽,幹脆說柳紅是羅仁正早年跟一個妓女生的。
這叫無風不起浪,鍾秋蘭也無可奈何。
羅厝村有祖訓,萬財如糞土,信譽值千金。秋蘭嫂成天悶悶不樂,可是她心裏清楚得很,丈夫現在是一村之長,外邊有的人恨不得他下不了台。這些人中有的是羅厝村村民,有的是大唐村村民,還有無數其他的人,現在他們仍活躍在我們的生活當中,他們好辯,愛捏造事實,愛揭發別人短處,更愛你爭我鬥。
這看似風平浪靜的小村莊,它早已經被曆史卷進漩渦裏去了。隻是那時水庫的堤壩被堵得緊緊的,現在已經泄洪了,那洶湧來勢的水柱騰空而出,不是誰能阻擋的了的。
經過太多的事,羅仁正現在有點怒火攻心,他恨不得把那些流言者,統統關起來受刑,可是這樣做是違法的,這點起碼的常識他是知道的。他還知道,羅厝村裏有那麽幾個人一直在跟他作對。想法不對口味的人,一直互相纏著,那些往事的心結恐怕永遠無法打開了。把心事深藏在心底,是很容易滋生出一些意想不到後果的事情來。
時境不同了,個人的地位也不同了,羅仁正不可能每天都去關心那些有關自己的窩心事。久而久之,那些流言者,不攻自破,村民們都知道的那件事很快便不值一提了。
人長相好,就是有本事。盡管那些背後說柳紅壞話的人,當麵見了她,還是很友善的。
羅厝村就是羅厝村,那古老的大堆厝本來就是一個象征,不說入住的羅氏族人常常望而生畏,就是周邊居住的那些村民,他們常常也看得肅然起敬。羅氏大堆厝群,它是曆史傳承精神的一個載體,它規模宏大,無時無處不在傳遞著一個信息:無論是考取功名利祿,還是走經商致富,羅氏的先祖們都是頂天立地做人,人經深深地藏在那幾百年來生生不息的祖訓裏。可以說,是羅氏家族的人,影響了羅厝村,羅厝村的人已經和羅氏家族捆綁到一塊了。
要做事先做人,這成了一條普世的真理。可是做人也不易呀。一件小小的事情,也可能在羅厝村裏引起軒然大波。
一個秋天的午後,風吹得很急,柳紅正走在村委上班的路上,突然背後閃出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地響,柳紅回頭一望,正是百興堂住戶,羅厝村大名鼎鼎的包工頭,羅古,羅大哥。羅古把拖拉機開到柳紅跟前,突然停住了,天**開玩笑的羅古和柳紅那是一拍即合,“小妹,要去哪兒快活,哥載你一程。”
“阿古哥,我要去小鎮。”柳紅見到風度翩翩的羅古,有點意思,便哈哈大笑。
“順路,上來吧。車後鬥風沙大,你就坐哥旁邊吧,把手抓緊些。”羅古和柳紅身子挨著身子坐著。
“好嘞。”拖拉機又上路了。
說實在的,和這麽漂亮的小妹坐在一起,哪個男人不動心呀。開拖拉機的羅古那心呀,是一上一下的。
柳紅很年輕,又很開放,所以她總是很自然地表現出苗家姑娘天性的大方來,她抬頭瞬間瞅見羅古大哥額上有點泥,便用她嬌嫩的手,把它擦去。這一擦本沒什麽,可是路口突然走過一個羅厝村有名多嘴婆,她把整個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這下羅古才意識到,事情的情況有些複雜。羅氏祖上不是有訓,男女授受不親?那個多嘴婆心裏怎麽想,隻有她自己知道。可是羅厝村本來就是這個傳統,一有什麽小道消息,全村人最後都會知曉。羅古心裏越擔心,額頭上的冷汗冒著越厲害,最後他幹脆就把拖拉機停下來了,拿過柳紅的手絹自己來擦。
羅古送走了柳紅,可是他心裏還是放不下,他想晚上回去後,該怎麽和老婆阿紅圓謊呢。
這件沒什麽大不了的事,羅古好似心懷鬼胎似的,想了好幾天也沒想好。可是幾天過去了,他還是沒聽到羅厝村有什麽小道消息傳到阿紅那裏。
“難道時代又變了,村裏的人不太在乎那個男男女女說不清的事?還是他的那個事根本就是芝麻小事?”長能耐的羅古難得也心細了一回。
羅古是個過來人,他知道,一個已成家的男人和一個未結婚年輕貌美的女人是有差別的,兩個相處在一塊本應該注意分寸,可是他太激動了,便得意忘形了。還好,阿紅對羅古很少起疑心,在生活上那是百依百順。何況現在羅古是羅厝村挺有本事的一個男人,有本事的男人,總能讓他老婆在別人麵前好像高人一等似的,非常有尊嚴。
這件事也算過去了,這隻能說明羅厝村人的心確實在嬗變。村民們知道小村外麵的新鮮事越多,他們就越學會保持沉默,或許是他們已經習慣了聽到類似的事情吧。有些事隻能說明,愛情本來就不是婚姻。
羅厝村的祖訓就像一部人經一樣,明擺在那裏。哪個羅厝村的信男善女,他們都脫離不了那個影響:輩分有別,長幼有序。這不,三年一度,祭祖大慶又開始了。祭祖,說小了是羅氏家族的事,說大了就是整個羅厝村的事。每一個堆厝,每一戶族姓人家,都得有代表到場祭拜,否則就是不忠不孝的子孫,這個罵名比判刑都嚴重。這天也是羅厝村異常隆重熱鬧的節日,家家婦人都會穿上深色鮮豔喜慶衣衫,衣衫多數是紅的或者是紫的,男人也有行裝約束。小孩這天最開心,他們可以向老師請一天假,回去分享大人們的喜慶。
農曆十二月初五終於到來了。遠遠的鞭炮聲就已經響起了,這次祭祖大慶設在羅新堂,羅新堂的羅水天和三叔公當然是主角了,他們整個堂裏的族人沒有一個人是閑的。又是布置場景,又是清潔周邊環境。白天羅厝村的道姑林夢娘,還有夥同別村請來的道士一起做一場法事。各家各戶要上供的水果、蠟燭還有香爐等,都得提早備齊。
羅單已經長大了,明年就可以參加升學考試了。她總是讓媽媽唐春花放心,因為她不單懂事,而且學習成績又好。唐花和羅曼也是,人長得漂亮,又乖巧,成績又不讓家長操心。在羅新堂一起玩耍的還有羅厝村一群孩子,這群孩子中最家長操心恐怕就是羅單的弟弟羅雙和唐花的弟弟唐杉,學習都很馬虎,但這兩個調皮鬼是表兄弟,很友好,整天到晚,都是結伴,一同上學,一同留學,一同打架。羅單的弟弟羅雙,羅水天疼他似個寶,很少罵他,水天他倒是經常拿懂事的羅單出氣。唐杉的父親唐秋樹疼唐杉,那更不多說了。唐杉的媽媽羅香月,有去無回已經兩年多了,偶爾寄來一封家書,也會提到多加管教唐杉,但是父親哪裏有操這份心。這天大唐村的唐杉借故,也向老師請了一天,和表弟羅單一起參加羅厝村祭祖大慶。
“一拜祖先,再拜祖先,三拜祖先。”三叔公又按例行行事,要先後到來的族人代表先後到香爐上香。這天三叔公他人特別精神。三叔公是羅新堂的族長,外號“萬事通”,祖上有什麽風俗或者例行,他幾乎沒有不知道的,他就像羅新堂的老古董一樣,他當下最當心的事,年輕人一個接著一個到外麵闖,能再回來的很少,有一天,他不省人事後,誰來主持羅氏家族的一些事。
“三叔公,我要吃糖果。”不太知事的小羅蘭抓住三叔公的衣袖不放,小唐林也一樣。
“不鬧,不鬧,一人一個糖果,人人都有,不急。”說著,三叔公在一旁哈哈大笑。真是童叟同樂。
祭祖這天,大唐村的林香也回來了,她也帶著孩子興致勃勃地來參加節慶。水天大祖堂大門口遇見她,水天隻是說了一句,“你還是老樣子。”這比直接誇林香年輕,會更讓她開心。水天轉身之際,逗了一下林香手中那個可愛的小女兒。老熟人再相遇,感觸良多。現在林香在大唐村也算是有臉的人,她丈夫經常和她一起回百興堂炫耀他的富裕。這是羅厝村盡人皆知的事。林賢同長盡了麵子,逢人便說女婿是個好女婿。林賢同唯獨不敢把女婿和那個羅水天相提並論,以前不想,那是因為以前的羅水天沒能耐,沒本事,不值得一比,現在不想,那是因為不能比,人家現在的羅水天特有本事,自己也做起老板,聽說前段日子還買了一輛日產雅馬哈摩托車,這件事在羅厝村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
這天實在是熱鬧,遠親近鄰都會過來羅新堂祭祖。愛跳舞愛唱歌的柳紅,很強硬的村長羅仁正,天性樂觀的羅古,都來了。很不巧的是,上次看到柳紅和羅古在拖拉機裏打哈哈的那村姑也來了。柳紅還是那麽無畏,那麽無拘無束,那麽開朗活潑,她看的那位村姑好生麵熟,就問候了一句,“阿嫂,你好。”
聽到這話的羅古,臉色一下子蒼白起來。羅古隻知道,這位村姑嫁給本村的兩任丈夫都早死。人們都很忌諱她,覺得她是克夫命,這樣的女人在羅厝村是最被看不起的,可是她有點小聰明,從不自卑,於其被人亂說自己,倒不如把別人的不願意公開的事添油加醋說去。她真這樣做了,所以村裏的人是既恨她,又怕她。羅古心裏暗暗在咒罵她,可是她聽不到。羅古擔心她沒有忘記那件事,會舊事重提,可是這位說不出姓啥名啥的村姑,春光滿麵,心情很是得意,她見了三叔公,還寒暄了幾句,這些很正常的舉動,讓羅古感到古怪,羅古心裏在想,“究竟這個姑婆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
羅新堂祭祖大慶已經進行中,可是遲遲沒有看到林賢同和林謀生等人影,這已經是第幾次了,羅水天心裏清楚得很。這件事三叔公和五伯也是知道的,隻是他們不便於說出來,如果再這樣下去,他們林氏人家是要被擠出羅厝村的,這個是因為有關過去發生在羅厝村一些不愉快的事造成的,三叔公和五伯都做出了長者應有耐性在調解這件事。羅厝村是一個小村落,可是它包羅萬象,各戶大姓要入戶小村,祖上從不給予拒絕,所以才有今天小羅厝村戶姓林立局麵。其他戶姓多集中在新大堆厝,而老大堆厝以羅姓居多。可是允許其他戶姓入村,入堂,並不是說他們也能入後,這在祖訓裏有嚴格區分的。
羅新堂的族長三叔公不等人,在他的指引下,所有各族代表人基本上算是到齊了,五伯,羅仁成,羅仁正,羅仁義,羅水天,唐秋山等依輩分站好自己的位置,手各執檀香一柱,接受跪拜大禮,在各族代表人的帶頭下,依伯、叔、嫂、嬸、姨、姑等輩,也依次行跪拜禮,最後出場的小孩,依兄、弟、姐、妹等輩,也依次行跪拜禮。禮畢,三叔公叩頭跪拜。道姑和道士幾個又忙起來了。
在祭祖大慶上,羅厝村關係搞得最疆的兩個人也並列在場,這讓到場的羅厝村民和村長又有嚼頭了。水天今天是羅新堂主角,所以他得無條件做出該做的讓步,在待人接物上要處處表率,唯獨一個人讓他打心眼裏感覺很不爽,這個人就是秋山,水天對來自秋山的冷淡,隱約間還有些傲慢,隻能用心才能感覺到,從秋山的表情時看不到任何抵觸的情緒,但那些心理活動已經暗示了秋山心裏有了他長遠的想法了,這恐怕不是羅水天心裏沒有的想法吧。
祭祖現場,除了道姑和道士一些無聊的暗語聲響外,一切都很規矩。這個時候,三叔公最早抽身離開場地,到二廳堂布置其他一些事宜。村長羅仁正顯得有些不耐煩了,他借故到廳堂戶外抽了一支香煙。接著羅古,五伯,唐秋山等人也借故紛紛地也離開了現場。差不多,到三叔公再回到道場時,隻剩下羅水天和羅仁成父子倆人了,婦人們分散在羅新堂各處各忙各的事,有的洗碗筷,有的擦桌椅,有的切菜,有的刮魚鱗。隻有小孩子最無序,這裏一拔,那裏一拔,自得其樂。
男人們紛紛離開了羅新堂,可能要等晚上喝酒的時候,才能再歡聚一堂。
這天羅新堂是全羅厝村最漂亮的一天,那裏張燈結彩,紅聯片片,全族人為了迎接這一天到來,進行全堂大掃除,木窗,木門都是一塵不染。大廳堂最為光耀,用心的三叔公早在三天前,就要木匠唐秋樹幫忙,重新上一遍新漆,漆香仍繞廳堂不散。
現在的羅新堂,依然是羅厝村村民心裏最欣賞的地方,那裏祖先的遺物被保留的最為完整,供桌,壁畫,書法,牌匾,傳家瓷瓶,大缸小缸,大甕小甕不計其數,銅掛鍾,金銀燭台,石臼,還有官服、酒器、銅鏡等祖上重要文物。這些文物中有的是羅新堂鎮堂之寶,可惜的是有些已遭失竊,有些被毀損,有些被收購走了。針對這事,三叔公最早站出來說話,他的意思是這些祖宗的老古董,失而不可複得,哪戶哪家所有的文物都是祖宗的遺留,每個族人都有義務保護,不得隨意轉讓或者毀損。不然的話,是要法辦的。
就在羅厝村祭祖活動結束的第二天,當羅厝村的老少爺們都在田地頭或者是外出忙活時,羅新堂隻剩下幾個老婦人看家,兩個謊說是省城裏來的文物工作者進村,用幾張大團結,把羅新堂的幾張壁畫、幾幅書法,還有一個傳家的瓷瓶統統給收購走了。當三叔公還知道其他堆厝的大堂文物也被上當受騙,他真是欲哭無淚。在有生之年,他又見證了,世人給羅新堂的文物帶來第二次“破壞”。三叔公深深懺悔同時也意識到了,保護羅氏家族祖傳下來的那些古訓的重要性,它是羅新堂最後一筆珍貴的財富了。
三叔公心中默默地念著,“一定要把這些祖訓印製出來,一定要人手一冊,一定要把它代代傳下去。”
6、校長
三叔公想印製祖訓,村長一直沒有給他回話,所以很快就落空了。
三叔公他到底是明白人,現在都開放了,村裏年輕一代對老傳統的東西都很別扭,有誰還會去羨慕,羅厝村祖上那個曾經十分顯赫的家族了。在他們的想法裏,那些都是過時的東西。身負重任的三叔公一直擔心,羅氏家族一些要留傳下來的東西,會毀在他的手裏。年邁的三叔公找過大唐村小學校長唐秋業,他把他自己的一些想法告訴校長,要那些祖訓編成故事進課堂講述。想也白想,除了大唐村人不同意外,大唐小學校長和學校新來的兩個公派教師都認為,“那些祖訓很封建,不能進課堂,會毒害青少年。”
經校長那麽一舉例,三叔公也就無話可說了,舊觀念根深蒂固的三叔公,他根本就沒想過要把那些祖訓進行刪改後再選擇學習。
羅厝村唯一比不過大唐村的地方,就是沒有自己的村辦小學。羅厝村的孩子經常被大唐村孩子的戲侃,“羅厝村沒學校,羅厝村人沒種。”更難聽的是,“大唐村燈光光,羅厝村死光光。”
大唐村野孩子說的那些話,羅厝村的大人們知道了也覺得很受氣。幾個大唐村的野孩子時常在放學路上欺負羅厝村的小孩,把羅厝村的孩子都嚇壞了。經過那次家長互毆流血事件後,兩村裏愛鬥打孩子的野性也收斂許多。
生氣歸生氣,羅厝村民們都是恨鐵不成鋼,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子女也能像大唐村那些窮人家的孩子一樣有出息,可就是辦不起像大唐村那樣的一所小學校。大唐小學在南土鎮,還算很有名氣的。小學校有名氣,那是在它培養幾個大人才之後。就說大唐村那個美國知名大學生物學博士的唐浩,美國國家級專項科學專利獎獲得者,因為那事轟動了整個小縣城。還有唐明,從小就沒了娘,是他爹把他養大。大唐村裏的人人都說唐明是天才,可是村民們隻知道,他被北大錄取時很風光,卻不知道小唐明在放牛的時候是怎麽用功學習的。大唐小學以他們為榮,大唐村也以他們為榮。
小小的南土鎮因為在教育上的影響,這些年來,經常受上級政府的表彰。有了這些成才故事作背景,想必羅厝村申辦羅厝小學一事,很快就會得到批複。大唐小學也申請一些資金,修繕修繕了,學校裏那舊的,廢的,破的,到處都是。
大唐小學位於羅厝村和大唐村交界處,這裏視野開闊。入校前,有一座木橋,木橋橫在從羅厝村流過來的那條小溪上,小溪流水清澈透底,有小魚蝦浮遊其間。學校有明令禁止,學生不能隨便下水。進入小學校後,可以看到一排小教室前無序栽了很多的荔枝樹。夏天到了,那樹上的蟬鳴不止。小校園裏除了蟬,還有金龜子,蝴蝶,麻雀,都是小孩們捕捉的對象。小教室從校門右側算起,總共有五間房子相毗連。第一間的門最破,它是一年級所在。第二間教室有後花園,它是幼兒園後門特別圍起來的場地,羅古的三女兒小羅蘭在這裏學習。第三間窗戶的鐵柱已經鏽跡斑斑,它是三年級所在,小羅山、小羅安和小唐林每天上學就是沿著那扇大鏽窗就座。第四間教室前沿走廊的橫牆有一塊黑板,用作宣傳,讀四年級的羅雙和羅杉就是在這間教室上課。第五間是五年級,羅單,羅曼和唐花,要在這裏學完她們最後一個學期小學課程了,然後就可以參加初中升學考試。
大唐小學學校不大,學生卻很多,往往是好幾十個學生擁擠在一個小教室裏學習。這也是羅厝村村長提出申辦羅厝小學的一個理由,如果申請成功,那麽以後林家村和羅厝村的孩子上學就可以不用走那麽長路了。
羅厝村村長羅仁正,那是等呀等。終於有文件批複,說是政府經費緊張,興建羅厝小學一事,還有待於社會募集資金。
這事也算暫時擱一段落了。
自從小縣城第一家港資鞋帽廠落戶羅厝村後,在它的帶動下,南土鎮各類私營企業風風火火興辦起來了,有的是民營企業,有的是加工場,也有的是合資工廠。
羅厝村村長坐在辦公室冥思苦想,羅厝村要興辦小學,需要社會募集資金,為何不去企業拉讚助呢?這可是新鮮事。說曹操,曹操到。羅仁正身旁的電話急促響起,是鎮裏的二把手,副書記兼副鎮長,劉揚打來的。鎮這片招商引資及工業管理都是由劉揚負責的。
“老羅呀,我劉揚呀。”劉揚說話時腔調明顯帶有點土音。
“哦,是你呀,劉書記,我正想著跟你匯報近期村務一些工作呀。”羅仁正村官做久了,說話也是有板有眼的。
“不急,不急,我有個好事先商量一下,經過多方討論後,小縣城第一家台商企業決定落戶羅厝村興建。”其實劉揚是在用命令的語氣在說話,羅仁正已經聽出來了。
“哎呀,我的媽呀,天大的好事呀。”羅仁正電話裏有點激動,顧不了說話時失態了。
“嗯,你下午來一趟鎮政府,有個團體小會要開,準時參加。”劉揚也是鎮裏最會賣關子一個的官員,這是各村村長眾所周知的一件事。
這天下午,羅厝村村長從鎮裏開完會回來,就去了一趟大唐小學,和小學校長唐秋業商量一件重要的事。
羅厝村又要招商引資了,這回村裏第三生產隊得出讓五十畝田地用來興建工廠。這事好像就第三生產隊長知道,村裏的廣播也沒播。生產隊長有點為難,隻好硬著臉皮,到被征各戶通知上級事項。其實生產隊長也知道,再過兩個月,那村口田地裏的水稻,都可以豐收,但等不及了,所以這次征地把要那些農作物一起用推土機鏟去。村民們知道這事後,也是無可奈何,他們隻知道,這是政府決定的事,誰都沒辦法去改變主意。
不到一個禮拜的工夫,羅厝村村路口那五十畝田地,已經全被鏟平了,不管種田戶用不用意,那些征地款項已經撥付到村委。征地款經過各級克扣後,最後分攤到農民手上的錢款,一畝補償款一萬元人民幣多一點。羅厝村被征地的村民們已經警覺到這種買斷征地的危機感,“沒地以後,靠什麽過日子?”
台資工廠奠基那天,彩旗飄飄,五顏六色的大氣球,粒粒飽滿。很早大唐小學的三年級到五年級所有學生在校長唐秋業和幾個老師的帶領下,一路排開站在兩邊,左右手各拿著一隻小氣球,然後搖來擺去,見車隊到達時,所有的學生嘴裏都是一句話,“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陪同台商從車裏下來的領導有省的,市的,縣的,鎮的,還有的是村裏的,同學們難得看到了大場麵,一個一個同學都安靜下來了。接下來的儀式也是一個接著一個,發言,奠基,剪彩,放炮。從羅厝村和大唐村遠遠趕來看熱鬧的村民們也被這大場麵觸動了,他們和小學生一樣好奇,好奇過後留給大腦一片沉思。
原來領導也是有鼻有眼,臉有圓有方,頭發有長有短,皮膚有黑有白,和村民們沒有什麽兩樣,隻是他們看起來,好像有點那種官威的味道,為人城府很深。最佩服他們的地方,可能就是他們吃國家飯碗,有休假,有養老保險,有分配住房,這是工作人員的命呀。羅厝村村民做夢都別想,除非他們的孩子也出人頭地,考上大學,最後分配個好單位。這也是羅厝村農民幾代人的夢想,有四個口袋,吃國家的,住國家的房子,有退休養老。
這天奠基剪彩結束,回去的小學生們紛紛給他們爸爸媽媽討個說法。羅新堂的族人又開始議論開來了,而且這次要聊的話題,特別新鮮。羅單的一家,正圍著羅仁成吃飯,吃完飯後,很順心地聊起來了。
“爸爸,如果我以後考上大學,是不是也有小汽車坐呀?”羅單已是姑娘家了,長得儼然是一個大孩子。
“當然了,你不單有汽車坐,還不要種田,更不要像爸爸這樣每天貪黑起早的。”水天說這話時的眼神充滿了無限期待,他也知道,三個孩子中就羅單最爭氣,書讀得好,又懂事,平時又常挨罵。他有點過意不去。
“爸爸,我以後也要當官,就不怕別人看不起我們,欺負我們了。”小羅雙搶過水天的話,也振振有詞一番。
“你說的對,好好讀書,將來有成就了,給爸媽爭光,爭氣。你……你就要從現在做起,每天要用功讀書,不要再淘氣了。”水天別有用心說了一句想說的話,卻又沒說完,他其實知道,羅雙是三個孩子中最讓他煩心的一個。
“爸爸,爸爸,我要讀書,我也要考大學當官。”愛說話,牙又不全的羅山,把在一旁的媽媽給逗笑了。
“好了,我的小山,你以後聽話,一定會當官的。”羅水天吩咐在一旁坐的羅單收拾一下碗筷,這頓晚餐算是結束了。
院子外的明月高高地掛在棗樹梢上,好動的小鬼們又團在一起,玩起小孩遊戲。他們從這家院子竄到那家院子,把朗朗笑聲傳遍。
在百興堂大廳堂內羅古一家子也在聊天。小羅曼和小羅安圍在一塊,也談到今天歡迎領導們陪同台商奠基和剪彩的事,各有想法。天性樂觀的包工頭羅古,知道這回事時,非常高興。他好像又抓住了一條商機似的。阿紅收拾完碗筷後,羅古走進右正房帶上一包萬寶路香煙,去找村長了解一下情況。小羅蘭硬是要跟羅古走,被拒絕了。小羅蘭突然哇哇大哭,後來,小羅曼把她勸住了,小羅蘭尾隨著姐姐走出了百興堂的天井,到大門外的曬場和其他族人玩起捉迷藏遊戲。
住在百興堂的右廂房的林世秋,是林銳的班主任,除此之外,他別無它職。他為人有點清高,可是他卻很佩服表哥羅古,這不是學問的高低,而是人的智商問題,林世秋一直都認為表哥羅古是一個能夠幹大事的人,隻是時機未到。這就好像山澗匯流出的小溪一樣,起初流水總是很緩,可是越流越遠,水流就越大,最後形成了江河奔騰的氣勢。
林世秋雖然是公職,可是社會地位不高,地位不高的主原因是因為他的月收入,少得可憐,縱使七補八補,一年下來也沒有多少存款。比起那成天忙忙碌碌工廠裏的工人,林世秋真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呀,同樣一個月辛苦下來,收入還不如人家一半。這不能不讓人有點自卑,也難怪,南土中學男教師基本上都是晚婚。
羅古和秋山一樣,都是聰明絕頂的人,他們心裏比誰都清楚,用一句時髦的話說,那就是做人要會人情。這一點林世秋和他們相比,差遠了。
月明星稀,又一個寧靜的夏夜。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自從高考落榜後,林銳就沒再打算複讀了,他想先找一份工作,然後也像羅新堂阿狗一樣到外麵闖世界。可是有個人,他放心不下,她便是羅厝村村長的幹女兒柳紅。他們已經相愛有一年多了,隻是林賢同和村長夫婦還蒙在鼓裏。
“月上柳梢頭。”林銳輕吟一句。
“人約黃昏後。”柳紅也吟哦一句。
這是他倆幽會時的暗語。
好一對卿卿我我的戀人,手挽著手,肩並著肩,在一處甘蔗叢中靜靜地坐下來。不是柳紅膽大,而是林銳膽小,兩人麵對著麵,林銳也不敢主動去接吻。柳紅輕輕地要林銳鬆開自己的手,林銳有話想說了,可就是說不出口。
“你有心事?”柳紅第六感覺告訴她林銳有話想說。
“柳紅,你知道嗎?我很想吻你。這段時間,我一離開你,就難過死了。”林銳終於說出了他的心裏話。
“真的?”柳紅手時拿著林銳送她的一朵野百合,使勁地搓著花柄不放。
“難道你沒這種感覺嗎?”林銳有點慌張地反問道。
“有呀,我一看過你的臉,就記住了一百年。”愛彈愛跳的柳紅還是那麽愛開玩笑,其實她心裏比林銳還著急,她心裏裹有一團火,這股火快把她給點著了。
不知然間,林銳已經把柳紅按倒在地,柳紅任他輕撫,他倆緊緊地抱在一起,兩顆跳動的心緊緊地貼在一起,仿佛這個寧靜的世界渴望著一個人似的。一直到後半夜這對如膠似漆的戀人才回到自己的睡房去。其實,這個時候,大人們已經真相半白了。
這樣一來,林銳和柳紅就會更多接觸機會了。他們倆像發動機的陰陽兩極,誰離開了誰都不能運轉,生病時互相照顧,出門時也一起約定。他們像城裏人一樣公開戀愛,這在羅厝村是一件十分罕見的事。柳紅,一個多麽前衛忠於愛情的女孩呀,她並不知道她打破了幾個世紀以來,羅厝村男女授受不親的思想,喜歡風言風語的羅厝村婦人沒轍了,誰叫村長是她幹爹呀。
盡管林銳的愛情很順利,可是學校校長唐秋業可不這麽看,他覺得能歌善舞的柳紅經常來學校教林銳班級學生歌舞,是件不合時宜的事。這樣一來,不僅分了孩子們一心學習的心事,另一方麵它也會影響到其他女老師工作的情緒,針對那事,唐秋業校長還明確表示,一對未婚男女青年走得太多親密,在學校裏給學生的榜樣不好。
唐校長話不多,可是句句似針。林銳其實心裏清楚,柳紅比其他代課老師強多了,校長有這樣顧慮,也有他那些私心想法在作怪。林銳的到來,給小孩們帶來許多新鮮的思想觀念和快樂的學習理念,這些觀念恰恰是唐校長所不能給的,因為時代的局限性和觀念的局限性,唐校長在教書育人上的觀念很保守,過分的保守其實就是落後,就是障礙。林銳不是否認了,大唐小學在曆史上對人才培養的貢獻,他隻是用他的超前意識詮釋了,教書育人的真諦。林銳無意間對當前教育所作出的深刻反省,是從柳紅多彩多姿快樂而有意義的生活中得到的啟發分不開的。
一次偶然的抉擇,就這樣讓林銳走上了一條特殊的人生道路。
7、車間主任
代課老師林銳越適應教學,校長唐秋業就越反感。
在羅厝村上有上過高中,除了林世秋外,就是林銳了。按三叔公操守的那個祖訓推知,他身份也該算是古代的“舉人”了。這是一個很特殊的評價,林賢同在和村民們閑談時,也會時時表露出得意之情,“他生了一個有文化的兒子。”
在羅厝村有高中文憑學曆是很值得驕傲的一件事。實際上村民們早已知道,現任的大唐小學校長唐秋業,他也是高中文化。唐秋業結束了他的知青歲月,從內地山區回來,當地政府依實際情況給他安排了小教教員工作。初分配時,他是大唐小學唯一一個公派教師,雖然年齡不老,很快就被推選上校長的位置。
成天辛苦務農的林賢同操的就是這份心,他也希望兒子早點轉正。雖然教師的地位常被人看扁,好歹也算是一個公職人員。林賢同和羅厝村的老人們一樣看法,種地是沒出息的。
村長那邊也不示弱,他隻有這麽一個俊俏的幹女兒,不把這門親事做得完美一些,他這個作幹爹的村長向村民也沒法交待呀。村長羅仁正早已去電,要他在外省工作的兒子、兒媳婦、孫子,統統請假回來助陣作勢。羅村長內親外戚無一例外地都發了請帖,看來村長把這個救命恩人的女兒柳紅當成比親女兒還親。
那個跟羅古發財包運磚土的阿力,是羅村長的親侄子,當初就是他被柳紅拒之千裏之外,現在他也放下麵子了,當沒事一樣,承遞叔叔的盛情加入林銳要迎親的女方親友團。阿力打心裏覺得很難受,可是礙於叔叔的麵子,他不能不卑躬屈膝了。
林謀生也回來,他和林賢同近得很,是同門最親的族親,這事他不能不出大力。其實雖然林謀生一家子現在都住在冷凍廠職工分配的房子,他仍念念不忘村裏的事。具體地說,他是忘不了他父親的事。而和他父親遇害有關的村裏的人,他更是不能忘記。偶爾他和母親也會叨念起他那失蹤多年的弟弟,這更加激起他對在羅厝村那些往事的回憶。怎麽說,林謀生也是性情中人,他時常聽他母親說起,在那催命的歲月,羅厝村還是有很多好人,羅水天的母親五嫂,最有恩於她。母親也因此常常言勸林謀生多到羅厝村走動走動,看看羅厝村裏一些恩人,聽說五伯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健朗了,羅新堂的三叔公也是,就是那個林謀生恨透頂的羅仁成,他也是舊疾纏身。
林謀生這次回來,情境大不一樣了,他現在是黨的幹部,從原來的生產技術科科長升任為主任,這在羅厝村是一件新鮮事,就像當初三叔公的兒子提幹一樣,百興堂終於也有人出頭了。就是羅厝村村長和他站在一起,也要敬他三分。林謀生這個級別和鎮裏副鎮長的工資是不相上下的,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問題是他還很年輕,仕途的路還很遠。這給羅厝村人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村民們都明白,林謀生是逆境中成才的孩子,沒有幾個人不知道,他和他的家人曾經受過的苦,有今天這樣的日子,林謀生的生活體會比誰都深刻。
這次婚慶,為了做出場麵,羅古特意請來大唐村幾輛小貨車,前來助陣。林銳姐夫更是動用了工場唯一一輛轎車,來接送新娘。百興堂住戶林賢同和村長家僅幾個走道之隔,為了表示隆重,這些前來迎娶的車隊,故意繞開近路,遊行了南土鎮一圈。那貌美天仙的柳紅在迎娶的隊伍中哭了,人們不知道她是感念親爹親娘,還是感念幹爹幹媽。
“這是羅厝村最熱鬧的一場婚禮。”那些圍觀的村婦又有話說了,隻不過這個場麵,讓個個在場的婦人心裏都覺得很委屈。想當初她們出嫁時,夫家是怎麽對待她們,她們中居然有人莫名其妙號啕大哭起來。
羅厝村又一對青年結婚了。羅厝村又破了一次例,林銳是第一個娶窮省來的姑娘做媳婦的男人。林銳之所以沒有偏見,不完全在於柳紅人長得俊俏,還在於林銳是有文化人,他思相比羅厝村其他男人單純。讀書人就那點毛病,遇事不會拐彎抹角,這一點林銳和林銳曾經的班主任林世秋有點相像。如果說,有其師必有其生,其實也不盡然。
在百興堂裏,族人的觀念不比羅新堂來得強烈,羅新堂是羅厝村最長老的古堆厝祖厝,裏邊的住戶曾經以此為榮,但是時過境遷,越來越多的人感覺,祖上有些條規很封建,潛意識裏要他們默認,男人天生應該強於女人。
這難道也算是祖厝的錯?那堆古老的建築像一個箍咒一樣,套在他們頭上。祖訓一經三叔公導引,就像那咒語,把人憋得死死的。
是什麽潮流來襲?羅厝村的女人們開始學會了反省。
也許是因為族人輩分觀念不夠強,百興堂裏的婦人嘴巴更雜,道理更多,脾氣更倔,性格更反叛,不然就不會走出一個羅古,因為羅古背後也有一個有主意的女人唐紅秋。
唐紅秋和唐春花都是大唐村嫁過來的,如果說羅厝村中從大唐村嫁過來的中年婦女比較開明,還不是因為跟大唐村重文風有關係。大唐村興學重教,早有曆史了。聽那唐財說,大唐村還有好幾個私塾學堂仍保留完好。
唐春花對羅新堂舊俗反感也一直是深藏不露,她是羅新堂第一個想創業的女人。在南土鎮她親曆當老板的滋味,與其說是投機讓她脫離了農村婦女的隊伍,倒不如說是現實的生活告訴了她羅厝村古大堆厝群裏的女人思想還很封建。
如果說羅新堂的唐春花好強,那百興堂的女人唐紅秋就是果斷,林茵是內斂,柳紅則有才華資本。
羅厝村像一座古城堡一樣,經曆著多少的風和雨洗禮,它越蒼老,越能顯示出它那厚重的曆史。它的曆史注定,它將要孤獨於世。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座建築不老不倒,時間像一把刻刀,它總是不斷地剝蝕我們的皮膚,讓我們失去了站立的支架,最後連支架也消失得無蹤無影。興建大堆古厝的老祖宗,他們也有想過古羅厝群消失的一天,但是不寄望這個世間能夠永久太平,因為那根本就不現實。羅厝村的羅氏先祖們,憑著什麽讓自己的精神永存?
族譜燒了,或者丟損了,祖宗的文物被盜了,或者變賣了,老厝倒了,或者湮滅了。是誰記住了那巨商富賈,那文豪大家,那高官大將?曆史輕輕一翻,又過千年。羅氏家族後裔已無從考究了,那傳承下來精神文化有基因嗎?基因是有記憶的,它把文化養分深深地潛藏在那裏。羅氏家族傳承的密碼,原來不過是對幾張祖訓選擇的記憶。
有多少心做多少事,要做事先做人。這句話是羅氏家族文化中最精華的概括。
羅厝村的女人開始個個要強了,男人不見得就沒雄心。
那天參加林銳隆重的婚慶,唐秋山仍然曆曆在目,他無意中知道林謀生曾經傷害過林茵,他總替林茵感到委屈。
“林謀生,不就是一個冷凍廠車間破主任,得意什麽?”秋山心裏藏有團火。
其實林謀生得罪過林茵讓秋山生氣隻是其一,其二就是他那股傲氣,讓他不能容忍。
雖說現在秋山木器家具店,規模不是很大,但是自擴張以來,收益非常明顯,不敢說日進鬥金,銀行裏的存款是水漲船高呀。唐秋山從未有過成功的體驗,他覺得自己的事業應該會發展更快一些。可他記得那次秋山也是以貴客的身份和林謀生一同入酒席,他發現林謀生天性有點高傲,總以幹部自居,好像高人一等似的。
同桌酒席的羅古其實也有同感。
“羅古那也算羅厝村有名氣的包工頭,人家有錢尚且保持低調,你林謀生,憑什麽看人低?”秋山心裏又在默默地念著。
也是那次婚宴,秋山是同桌酒席中唯一沒有說林謀生好話的人,他不說不笑,異常冷靜。當他知道,林謀生也有意願要承包廠內一些工程項目時,秋山投以不屑的眼神,秋山就是想和他一爭高低,看到頭,誰更有能耐?
林謀生果然是有心計的人,他早就看出來,唐秋山對他不滿,他隻是比他更冷靜。在酒宴上,他們各自都經曆了一場心理暗戰,這個暗戰無非是圍繞著一個冤大頭的女人林茵展開。可惜林茵並不在場,不然的話,那種尷尬的氣氛分緩和許多。其實林茵對林謀生的印象並不那麽壞,林謀生也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這一點,林茵好像特別清楚。
唐秋山那賭氣是糊塗,純粹是農民處事方式。當他遇到情感的糾葛時,他總想用事業上的成就來征服對方,其實,到頭來又能征服什麽。林謀生那賭氣完全是衝著秋山老板這個稱謂去,他可能會覺得秋山比他傲氣,這讓他不舒服。
“在小縣城,有哪個農民敢不服黨的幹部,不服,那就是反政府。”這就是林謀生簡單的理由。
隨著婚宴散席,曾經誠懇的唐秋山好像身上多了一份壓力似的,他想下一步該好好地和林茵合計自己事業大發展了。林謀生比以前更神經質了,他也想到,通過發展自己的事業來征服羅厝村那幾個有點錢的老板,讓他們心服口服。能想到這個,隻能說明,林謀生和羅厝村越走越遠了,也許他根本就沒去想自己是羅厝村的一個族人,因為他姓林,不姓羅。他一再想起他多年失蹤的弟弟,他更是怒不可遏。
羅厝村真成了一個不安分的小村莊了。幹部私心了,工人私心,教師私心了,農民也私心了。原來的鄉裏鄉親,現在就是村長抬頭不是人,低頭也不是人,鄰居之間仿佛多了好幾道牆。
羅厝村有古訓,人心齊,泰山移。可是現在的羅厝村人人都似排除異己。
不然,羅水天怎麽和林賢同和不來?不然,羅水天怎麽和唐秋山敵對?不然,唐秋山又怎麽和林謀生敵對?不然,春花對羅仁正村長還耿耿於懷?不然,林香為何恨春花?不然,羅香月和小叔子唐秋山會水火不容?不然,羅新堂和百興堂的住戶會互相較勁?不然,唐秋業校長那般排斥林銳老師?不然,貌美又能歌善舞的柳紅會成為羅厝村婦女的公敵?不然,三叔公頻頻懺悔於祖先?
羅厝村的人真的變了,隻是大堆厝裏仍有人依然我行我素。
這是上次全體村民大會召開三年後,羅仁正又一次召開全村村民大會。
“開會了,開會了。”各生產隊長都已經換人了。現在的生產隊長可不是什麽肥缺,請人幹還得三聲求,羅厝村沒幾個人還會想到種田守他一輩子。村民們不知道這次會議的重要性,他們隻知道成年人人手有一張選票,選完後,就可以依票張兌換相應的幾元錢款。很奇怪,這是多年來唯一一次村選,要選出村支書,村長,村婦女主任等重要村幹部。
這天全羅厝村老少爺們吃過飯,都搬著一隻小木凳去趕場,沒想到村長羅仁正等村幹部提早到場,村委裏還有幾個助手,很早就到曬場前布置了會議場景。這次會議情況會有所變化,被換掉的那幾個生產隊長都沒有到場,他們現在有正經事要忙,村裏那些事對他們來說,是瞎操心,忙到死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缺席了很多重要的民意代表村民,但是會議還是很順利召開了。這次村務會議,是由村羅厝村財務幹部羅新亞主持。村長、村婦女主任、村治保主任先後作了發言。最後,由柳紅分發選票,並把四支筆也分攤下去,交由村民們的選票,沒有其他人選,村民們隻是按照指定要求打勾,完成了最後選舉。
選票統計公布結果,羅仁正再次當選羅厝村村長,其他人員也稍有調整。
這次選舉產生了兩個意義:一是村民參與村務意識少了積極性;二是村長成了羅厝村的家長,一人可以定奪全村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