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裏有些事1
1、快腿花嬸
這幾年政府已漸漸放寬私人經營對象,羅厝村的種田戶們為了尋求活路,一個比一個急,一個比一個快。
村長羅仁正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他身為一村之長,按理說,嗅覺要比水天、羅古、秋山等人更靈敏才是,可是除了要解決羅厝村一些農務集體事情外,還有他所能做的事就是幫老婆收拾田地裏的一些農活。羅仁正身在村委任職,心也牽掛著自家一年下來僅有的收入問題。
那天縣裏來了幾個工作人員進行人口普查,還要了解一下羅厝村的一些曆史概況。村長羅仁正知道,這事找羅新堂的三叔公最合適,他是羅厝村的“萬事通”。羅仁正和幾個四個口袋的工作人員邊走邊談,有點自得,路上遇上了老熟人,主動向他打招呼的少了,有的老農夫正麵遇上了他還會“給他一點臉色”。羅仁正自己心裏最清楚那是怎麽回事,村委決定有村民過世埋葬包片林山要收錢,這事他已經解釋了好幾遍了,是上級民政科有政策明文規定,可是羅厝村的老村民們沒一個能接受。
“羅新堂到了。”羅村長迎那幾個工作人員走進了羅新堂,羅新堂的天井擺滿鮮花,芳香四溢,紅的,藍的,黃的,白的,應有盡有。春夏交替,正是花開季節。
“羅新堂三叔有在嗎?”羅仁正站在大廳中間,他好像已經忘記了三叔公是住左正房呀還是右正房,他隻知道三叔公有個兒子在外省當幹部。
“誰呀?”三叔公用他的左腿邁出他右正房那橫高高的門檻。
“哦,是你呀,找我有什麽事?”三叔公見來的人多,便很知禮地把幾個木凳擺好,讓座。
“三叔,他們是城裏來的人,要了解一下,我們羅厝村過去的一些事,就屬你知道,我就找來了。”羅仁正在三叔公麵前,還是長幼有別,他很恭敬地把雙手交叉放置前腹。
“哦,是這樣,有事你就問吧。”三叔公對羅仁正還算大度。
“三叔,縣誌上有記載,但是時間不詳,說是羅厝村曆史上出了好幾個大商戶和大文人,他們富甲一方,也造福一方,我們想知道,一些有關他們的情況。”來的幾個工作人員也跟著羅村長一聲親昵地說。
“按時間推移,我應當算是羅厝村最早羅氏祖先每二十三世孫了,很早的時候,我的祖先逃戰來到羅厝村之前,據說是中原河南有名的大財主,他有兩個兄弟,哥哥主要經營絲綢,弟弟則是經營茶葉。兄弟倆都是財大氣粗……”三叔公像本史書一樣,通過口述,把上輩所說有關羅新堂祖先說的故事一一道來。
這幾個人口普查工作人員中,有一個還是文史工作者,他從三叔公的話中聽出許多眉目,這是一個家族的變遷史,多少年了,社會風雲變幻,不變的是遷徒流浪中人執著和果敢的品質,這些無數風雨歲月鍛造出來的品質默默融入他們的基因裏,代代在羅厝村相傳,代代羅厝村都有大人才出。
“這是一個意外的發現。”那個懂文史的工作者,比其他人口普查的工作人員顯得激動,他不但筆錄了一些有關人口問題的資料,還收集了一些補充縣誌記載史料不足的一些內容。他還說了,“如果祖上那些重要文物資料沒有被破壞或者失竊,在這個老大堆厝裏一定還有很多驚天動地的發現。”
“你說的完全是那回事,我對我祖上知道的不夠詳細的事情,我是沒法說的,很多資料遺失是羅新堂無法估計的損失。”三叔公說到激動處,望了望那後來才重修上去的各位祖先牌位若有所思。
羅仁正村長在一旁靜靜聽三叔公講羅厝村的曆史,講羅新堂的曆史,講百興堂的曆史,他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一下子明白許多道理。他的心也一下子沉澱起來,“羅厝村真是一個風水寶地呀。”
接著羅仁正帶著幾個縣裏來的工作人員參觀這棟規模宏大的老厝,羅新堂它前前後後有三個廳堂,三個天井。走走停停看看,那木雕,那石雕,那磚雕,那排水係統,那鏤雕的木門和花窗,在場的工作人員都驚歎不已。
就在羅仁正一夥正要離開羅新堂大門時,唐春花背背著羅雙,右手挽著羅單,左手抱著羅山,也踏進羅新堂大門。差點撞到了頭,還沒等春花說話,羅仁正已經把話吐出來了,“春花,水天這幾天哪兒去了,扔下你娘四人不管了?村委開會也找不著他人。”
“幹活去了。”春花說話時有點幹脆,連“他”字都省了,暗地裏羅仁正也聽出來了,她這是對他不歡迎,聰明的春花從來不直接表露對他有什麽不滿,不像五伯那樣,上次當麵責問羅仁正,羅村長生氣後,扔了一句,“刁民。”相處多少年的族人之間,說翻臉就翻臉,這是怎麽回事。難道羅村長在村民們心中的威信真的一文不值?
春花仍耿耿於懷老村長選羅仁正任羅厝村村長那事,在她想來水天比羅村長更有本事。
在羅厝村有流行一句話,那就是“縣官不如現管。”羅仁正官雖然隻有芝麻大,但官威壓死人。那裏大大小小事務,哪一件不需要他做定斷。何況是同族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
春花前腿剛進羅新堂,後腿羅水天就騎著那輛超大型自行車到家了。羅水天兩頭忙,現在在南土鎮開的竹器加工店交由父親羅仁成料理,羅仁成行動不便,現在也很少回羅新堂,家裏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春花拿定主意。眼看竹器加工店對麵秋山的那個家具加工店的生意越來越紅火了,羅水天心急如焚,他和老父親羅仁成商量後想出一個對策,要讓生意死裏逃生,必須擴大經營規模,以此招攬更多顧客。這不是遇到了資金缺口嗎?
水天回到家,張嘴便是和春花商量這件事。春花的想法是,她想回趟娘家,和他大哥唐財商量這件事。水天沒有說什麽,表示默認,這回不能提什麽麵子不麵子的事了,水天深知,加工店生意好壞關係到,他以後能不能做個好父親,好兒子,好丈夫的事。水天很要強,沒有和春花同回娘家,他留在家裏照看三個孩子。
水天的三個孩子有模有樣,一個比一個好看。大女兒羅單,總是快快樂樂的樣子,像她母親,天生長得一副好麵孔,人見人愛,明年開學就可以讓她讀幼兒園了。二兒子羅雙,活頭活腦的,像水天,人小鬼大,早說話早走路,羅仁成常跟水天說,“羅雙有你小時候的影子,以後羅家的人都老了,他是羅家的靠山了。”水天把羅雙當成**。三兒子,羅山,不到三周歲,眼睛異常得大,很有神,周歲讓他抓鬮時,他居然三次都選中同一本有英文字母的書。水天和春花可是天天盼,天天想,將來三個孩子都有出息,自己臉上有光,還要光宗耀祖。做人要有成就是羅厝村人多少年傳統下來的祈願。
羅新堂大廳堂左正房有上下樓兩間,還有那間妹妹曾經住過的右廂房,雖然開間大,可是現在突然多出這麽幾個人,水天比誰都著急替未來的孩子想一想生活狀況。羅厝村有古語:窮且有誌,他日定當刮目相看。你羅仁正當了個破村長不是八麵威風嗎?狗眼看人低,村裏有一些人因為羅水天的父親是瘸子而瞧不起他們一家,還有一些人因為以前的事,經常老賬重提,更是和他們過不去,那些有陰影的往事,水天都深深地銘記在心。
“羅水天你是不是漢子?男人的事男人自己去解決,憑什麽幾句風言冷語就把你嚇成這樣。”羅水天有時會莫名其妙地自責。他很愛他的父親,也很尊敬他的父親,雖然父親很自卑,經常給他臉色看,但是他能理解父親的壓力,因為他也是從那個歲月走向成人的,他明白父親的處境。父親的想法已夠複雜了,水天總不能在這樣已經很複雜的想法中添亂吧。水天比誰都勇敢麵對生活中來自羅厝村那些有非分之想的人的那些詫異和指責的目光。他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很厚道的人,心智又高,在他年輕的時候喜歡他的姑娘很多,可偏偏就是姑娘家的家長一直反對,最後落了個“有情人終不能成眷屬”。從百興堂出嫁的那個林香曾經非常喜歡水天,水天對她也是一往情深,可是她父親林賢同在特殊時期,和羅成仁唱對調戲,死敵一對,這樣的親家怎麽合得來呢?不想把事做壞做絕,水天和林香早就該死了那顆心吧。
水天是一個閑不住的男人,難得今天他坐在家裏陪著三個孩子戲耍。這時候從羅新堂大門外走進來沒農事可忙的三叔公看到水天坐在大廳堂有心事的樣子,把小凳子一放,坐下來陪水天聊起天來。
“三叔,這段時間身體別來無恙?長青哥很久沒回來看你了。”水天回過神來說了一句。
“好,能吃能動,就是想孫子,你長青哥要縉升科長了,他工作很忙,我常看他寄來的全家照片。”三叔公一提起他那給他長臉的長青哥,很自豪。
“哦,恭喜長青哥,他真厲害,小時候我就知道他本事大。那阿狗大哥現在過得好嗎?”水天有點自歎不如。
“也好,你阿狗哥,他上個月來信,都說自己在城裏當老板了,生意上的事忙都不忙不過來,他說他的小女兒也出生,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三叔公總是那麽自信,生活總是那麽開心。
水天有點難過了,他抬頭望了望那大廳堂供桌上母親的牌位,有點傷心。
“要是五嫂現在尚健在,她會開心得不得了,兒孫滿堂。”三叔公說時無意,水天聽者有心。
“三叔,你也要保重身體,活個長命……”水天話還沒說完,春花滿頭大汗的樣子,走進了羅新堂。
三叔公在一旁微笑,他看著這對恩愛夫妻,打心眼裏高興。錢並不一定能買到你想要得到的東西。他也看了一眼廳堂供桌上他老伴的牌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起身走回自己的臥室。
春花很平穩地坐在水天身旁,然後原話相告,說她哥現在沒有現錢,那些活錢一部分在放貸,一部分也在自己生意上周轉。唐財說了,要借的話,他有個朋友,可以先墊一下,但要二分利息。
水天有點不悅,但是這個時候,他已經很感激春花跑了一趟。在水天懷抱中的羅山,突然大哭起來,他看樣子是要吃奶了,春花順手把羅山遞過去。正當水天愁眉不展之際,春花又說了,“二分利息太高了,我們既然是小額貸款,何不到農村信用社去貸一分半利息的款。”
水天被春花這一說,想到了對策,“對,對,就到農村信用社去貸。可是這件事……這件事要經地羅仁正同意蓋章後,才能找個擔保人借貸。”
“那我再去一趟村委。”春花很自信地說了一句。
“還是我去吧。”水天有點難為情。
春花已經把羅山放到水天手上,走出了羅新堂。
通過這件事,羅水天深深地悟到了,春花心裏愛他愛得很深。羅厝村的老人常言道,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春花當初願意冒著被人嫌嫁給他水天,不圖來羅新堂享什麽福,她圖的就是水天人踏實,能過日子。他倆夫妻一場,相親相愛,共苦共難。
春花繞過新大堆厝後一片瓦房,徑直往東走二十來米,就是新建的兩層樓村委會辦公樓。村長羅仁正就在二樓最右邊的辦公室,春花見門沒關,就直接走進去,村長羅仁正正坐在辦公桌旁閱讀報紙,他看到進來的人是春花,抬頭看了一眼便默不聲。他心裏在想,“這春花是有事有求於我來了,看你這回還用什麽臉色對我。”
羅仁正聲色不露,怒氣不張,不過他腦際很快閃到三叔公和縣裏來的工作人員配合的情景,他覺得作為村長還是有必要要和村民處理好關係,不要人人都搞僵了,搞僵了以後的工作沒法開展。
“春花,你找我有事?”羅仁正一副和祥的樣子。
“聽說,現在政府的政策放寬,鼓勵有經營能力人借貸興辦工廠。我家水天開的那個竹器加工店現在遇到了一點資金周轉的麻煩,想到村信用社按息借貸一些錢款,需要你這關手續。”春花儼然一個女強人的形象把話向羅仁正挑明了。
“水天呢?他去了哪裏?叫你來。”羅仁正有意把水天的姓名說了大聲一點,心裏一邊在想,“這個窩囊相,男人要錢,叫老婆到處跑。”
“水天本來要來,我知道這事不難,該怎麽弄,程序我也了解了一些。”春花接著又說,“再說,水天他成天都在外邊跑訂單,實在忙不過來。”
“這事,我現在做不了主,我還得跟村委通氣商量一下。”羅仁正很簡單的一句話,把這件事給推開了。其實,他心裏比誰都清楚,村委大小事務,哪一件不是他說了算。更何況,他和水天相處一直都是不和諧,他對水天幹的那些事看在眼裏,妒在心裏,恨不得水天走投無路。作為一個羅厝村新村長,老村長真是死心眼,把羅仁正從生產大隊長位置扶上去。
春花心裏早有準備,他知道羅仁正心裏賣的是什麽藥,隻是她行事小心謹慎,她知道現在的村長得罪不得。人都那樣子,誰不好麵子,你給他下一個台階,他會記情的。春花已經放下身段,請求村長多多關照,之後便很有禮貌地離開村長辦公室。
當天夜裏,春花提了一大袋能代表心意的地瓜片,敲開了村長羅仁正的門,鄰居的狗還以為來了小偷狂吠不止,開門的正是羅仁正的妻子,把春花引進臥室,便閑談起來了。羅厝村新堆厝和老堆厝這樣的民居,有一個同樣的缺點就是,房子與房子之間相通,很多住戶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卻很容易讓人知道。還好,春花做事會看情形,她叫開門的是村長妻子的名字,鄰居就不那麽誤會了。
之後,這件事很圓滿地得到解決了。羅厝村一句俗語,水天是牢記在心:求神難,求人更難。
水天得到這筆錢款後,增加進貨原料,從廠家直接訂購了一台加工機器,加工店的竹器家具,生產與供銷需求蒸蒸日上,春花是看在眼裏,喜在心上。老父羅仁成把羅厝村羅新堂長者經常說的那一句話告訴羅水天,“人有多少心做多少事,要想做事要先會做人。”
人有多少心就做多少事,要想做事要先會做人。這也是羅厝村出門在外打拚天下的孩子常常記在心頭的一句話。
羅水天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朝夕相處的妻子春花是他背後靠的一座山,無論天怎麽變幻,他都塌不來。日複一日,月複一月,春來秋去,冬冷夏熱,羅水天的事業撥雲見日,在南土鎮他和父親羅仁成開的竹器家具加工店,非常有口碑的。它和對麵秋山開的木器家具加工店在生意上早已形成了對峙的局麵,表裏村裏是親戚,背地你爭我鬥,暗中又相互激勵。
2、包工頭
羅厝村還是地偏的小鄉村,羅厝村裏的田莊沒有人讓一塊地拋荒,盡管他們那樣勤勤懇懇以種田為生,村民中仍有許多人吃飯問題還沒解決好。
村長羅仁正空有一身野心不行,羅厝村有自身特點,他也沒抓住幾個,一心想通過讓地來投資興辦工廠對小村條件和環境而言是不切實際的,至少目前有很大障礙仍難以克服。他想天馬行空,最終還是要老老實實抓糧食生產。羅厝村仍有幾百畝田產,是全羅厝村主要經濟收入。
沒有哪一個種田農民不和村委有關係,村中原來幾個對村長有看法的村民現在已經沒那麽大火了,他們在關節上,還是意識到,和村官作對,沒有好處。現在羅仁正的威信不減反增,主因在於辦事要做人情。大家知道羅麻子的兒子要結婚,他就得到村委去開證明他兒子是清白的,未婚的。大家還知道村裏道姑林夢娘,她已經有個女兒,後來又再生一個兒子,不知晚些上報戶口,違反了村委計生的規定,要接受懲罰,為了開脫一些麻煩,你不找村長也是不行的。
羅厝村每天大事小事不斷,越來越多的人像水天一樣需要和村信用社建立一種簡單經濟事務關係,他們一定要討好村委幹部,沒有他們把關通過,沒有客請或送禮,便不能獲得審批獲準貸款資格。
其實懂得事理的人,知道借信用社的小錢生財,村裏如果走不通,不是一條路走到底,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途徑,那就是在高於村委一級的政府中,去找你的靠山,他們可以是在鄉裏或鎮裏工作的幹部,也可以是縣裏的幹部,甚至是市裏或者省裏的幹部,如果找到這樣的人物,有他肯出麵,村長那頭是一句話的事情。既然上方發話了,再牛的村委幹部,也是要被牽著鼻子走的。
水天在生意中也摸索到一條規則。但凡做生意的人,一定要和在地父母官建立一種互動關係,沒有他們照應,萬事難做,有了他們關照,就是那看人低的羅仁正,再煩人水天也可以無所畏懼了。閑時,唐春花也是這樣經常對水天說,“我哥認識了一大幫親信的人,是他們讓他生意左右逢源。”
從大唐村“嫁到”羅厝村的唐秋山,他做人作事都能廣得人心,在生意上唐秋山的對手羅水天現在也是精靈一個。如果說秋山做事誠懇,水天厚道又有心智,那羅厝村的活寶羅古也是有能耐的一個人了。
羅古是羅厝村第一個開上手扶拖拉機的人,也是羅厝村第一個買回既能說話又能看圖像的黑白電視機的人,他在羅厝村可以說是聲名大噪。自從他家三閨女羅蘭出生後,他成熟許多了,一個男人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爹了,怎麽還敢老不正經,成天嘻嘻哈哈的。羅古和水天一樣勤儉,但他不能看到老婆和孩子日子不好過,田裏的活兒,一個人撐著,農閑時,又拚命在外邊用拖拉機拉活幹。大女兒羅曼已經就讀小學一年級了,他一心希望自己的兒女以後比他老爸有出息多了。百興堂出了個“名人”是唐秋山,那個“能人”就是羅古了。在羅仁正任村長前,百興堂的老住戶們都是這麽說的。現在羅厝村又有出了幾個小“名人”,小“能人”,這不足為怪,因為羅厝村的情況每天都在不斷地發生變化,
羅厝村是小村,一有什麽小道消息,立馬通過族人的嘴巴一個又一個傳開了,這也算是羅厝村的傳統一直以來都沒有變。現在羅厝村男女老少都知道,百興堂有個人叫唐秋山,他是無本起家,已經做起了他木器家具的老板了。羅新堂有個叫羅水天,他是借本生財,他的竹藝家具貨比三家,和唐秋山的木家具旗鼓相當,價格實惠,也很受喜歡。在南土鎮,還沒有第三家家具店能和他們一較高低。
據說,三叔公的侄子阿狗現在也在擴張經營他的生產規模,詳細情況,閑人們無從說起,隻有在和三叔公閑談時,打聽到一些大概。三叔公明知羅厝村羅新堂有祖訓:家財不露現。但是他還是喜歡毫無顧忌地和人談起他那個有出息的小侄子。
同樣是大唐村嫁過來的唐紅秋,羅古的妻子,她不像唐秋山那樣念舊,七八天就回一趟大唐村老家看一看老爹,族人們都叫紅秋小名阿紅,因為她沒出嫁之前,娘家的人都是這麽叫的,所以現在百興堂的人也沒變,也還是這麽親昵地叫著。羅紅秋身材高,體型結實,她說話嗓門大,性急理直,心腸也好。她是家庭主婦,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子的母親,每天家務都是她一人操辦。羅古的大女兒羅曼和羅水天的大女兒羅單,還有唐秋樹的大女兒唐花都是同班同學,羅曼和羅單她倆相處特好,家住分別在羅厝村兩個不同的大堆厝裏,很靠近,兩個人一同上學,一同放學,沒事也是約著一起玩。在家裏,羅曼是媽媽的好幫手,很多家務活都是她幫著幹,弟弟和妹妹也經常要她照看。一頭烏溜溜的黑頭發,閃閃發亮的黑眼睛,嬌巧的小手,麵龐十分俊美,到訪羅古家的客人,人人都誇她是個好漂亮的小囡。二兒子叫羅安,是羅古的心肝寶貝,他百依百順,兒子羅安麵相不凡,迷信的羅紅秋曾經找過一個啄鳥命的算命先生,給小羅安卜了一卦,說這個孩子有膽量,敢為人先,長成後是個人物。
在小縣城流行一種迷信,那就是啄鳥命。一個婦人想知道自己孩子一生的命運,她會請來一個算命先生幫她卜卦,算命先生其實隻是可信或者不可信的糊塗半仙,真正應該相信的是那隻會挑會撿盆子裏已經寫好字句的簽條,如果小鳥抽到一張信條落入指定的位置,那麽即使是文盲的算命先生也會喃喃自語,然後頭頭是道其中的一些緣由。
經過那個糊塗仙一點撥,羅古和唐紅秋對羅安更是掌上明珠了。羅安還有一個水靈水靈的妹妹,名叫羅蘭,羅蘭天生就是一個好麵相,長得像羅古,人雖小,愛琢磨事,字腔圓潤。那算命先生沒有給她算命,隻是幫她看了看麵相,隻說她心細,長大後儼然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
其實在小縣城裏哪個老糊塗算命先生不知道鄉下農民是重男輕女,給男孩算命不說好話,他是賺不到錢的,而且聰明的村民已經知道了算命先生是先認真斟酌好自己的處境後才說話。糊塗的村民並不愚蠢,他們總會提防再提防,但是他們打心眼裏,都願意半糊塗仙說的是真話,因為人活著總要信仰,正是那些真善美積極向上的信仰成了他們生活勇往直前的力量。
百興堂是新大堆厝的祖廳,這裏的小孩最多,在那個大廳堂裏圍著一堆的孩子,不是踢毽子,就是跳繩,不是跳繩,就是玩捉迷藏,無不樂趣。住在百興堂二廳堂的長者五伯年紀大了,這段時間得了個小病躺在**養身體,他老有所歸依,這個“上門女婿”和林茵一樣都很孝順他,他外甥也很聽話,有這兩點,他就知足了。在羅厝村的祖訓裏有一條款明示:百善孝為先。羅新堂上下的孩子從小就被那些男女有別,長幼有序等傳統觀念所深深影響。
“外公,我明天要回阿公那裏去看看他。”懂事的小唐林扶著五伯走進他的臥室,然後給他端了一碗剛熱上的線麵讓五伯吃。
才六歲的小唐林除了會給五伯端水洗腳外,還經常到田裏幫她媽媽做事。現在他媽媽幫他爸爸忙木器加工店裏的生意要很晚回家,現在生病在家的外公夥食都要他來料理。他點柴煮飯時經常不小心把灶裏的火灰弄成滿臉黑,外公看了笑,媽媽也是經常捧腹大笑。小唐林和小羅曼、小羅單一樣,都是羅厝村裏的乖小孩。有時候,唐林的阿公唐大林老漢也會過來看望小唐林,和親家的五伯一拍即合,總有說不完的話。小唐林最開心的事,他阿公經常做些木頭玩具給他玩,這些都讓他快樂無比。
“阿林,你去阿公那裏的時候,把這幾個蘋果用袋子裝上,記住最好不要讓那個香月嬸嬸看到了。”五伯對小唐林點了點頭,要他走近一些好說話。
“嗯,知道了。”小唐林也向五伯點了點頭。其實小唐林很喜歡和唐花堂姐唐杉堂哥一直玩,但是他不能不幫外公做一些事,所以每次去他大唐村時,他都沒有停留太久。
“古阿伯好。”小唐林回家在百興堂迎麵遇上了羅古。
“嗯,阿林,你外公病好點了嗎?”活寶羅古朝小唐林笑了笑,又說,“阿林真懂事。”
“我外公好多了,古阿伯,你身後掉了一張紙。”小唐林忙走過去,把它撿起來並交給羅古,他並不知道這張紙很重要。
“哦,謝謝你阿林,這是阿伯很要緊的東西,丟不得。”說著,羅古把自行車把支撐架起來,穩住自行車。
小唐林也通過百興堂的大廳堂的右高側門繞到後天井去了。
這時候,阿紅從右正房走了出來,她手裏拿了一個臉盆,臉盆盛滿了汙水,她隨手一潑,汙水就往百興堂非常通暢的下水道排出去了。平時羅古很少這樣賣關子,他要紅秋坐下。他想說又不敢說,但是還是說了,“阿紅,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我已經拿下我們南土鎮機磚廠三年承包運土合同。合同上已明說了,每天要保證四輛拖拉機拉運,每輛拖拉機每天至少要運土十五車。磚廠廠長已答應按我合同上的意願,答應我以一車五塊錢運輸成本。”
“這次參加承包的還有誰?”阿紅很關心地問了一下。
“春花他哥,唐財,他因為投標一車運輸成本六塊半,被我壓下來了。最後我中標了。”羅古回答得很爽快。
“那你轉包的其他三部車已經找到了車主嗎?”阿紅憑女人多疑的本能又多說問了一句。
“已經和他們簽了合同,都是老相識,隔壁村有兩輛,還有一輛車是我們羅厝村就是村長的侄子阿力。”羅古講到村長的時候,故意把聲調往上提了提。
“這其中的風險,你有沒有考慮清楚?如果車壞了影響了正常出工,還有合同期內如果中途退出運輸的車輛,其中的損失該怎麽辦?”阿紅接二連三地提問。
“這些我都考慮過了,包括所有的油費、正常車損,還有那些合同內的違約要的賠償金。我有八成的盈利把握。隻不過……”羅古顯得十分自信。
“隻不過什麽,你說呀?”阿紅有點著急。
“沒什麽,廠長和我的合同上說了,磚廠那個運輸費是到一年年關才跟我們結算,而我和那幾輛車主的合同是按月結算,隻是那幾個車主一致要求,要我先預付一個季度的承包費用,用於車輛開銷。我答應並初步估算了,一輛車運土一趟我們可以淨賺它一塊左右。所以需要一些周轉……”羅古再說下去,顯得有點吃力,所以不再說了,想必阿紅也是清楚的。
“我存的那些錢款,是供孩子讀書和生活開支的費用,動不得,而且也不夠,差很多。”阿紅的語氣顯得很堅決。
在一旁的羅古,這時候有點茫然不知所措。他從他的褲兜裏掏出一包乘風牌香煙,然後點燃一根煙,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煙圈慢慢地從他嘴裏吐了出來。
“你跟你那表弟世秋談談,看他能不能先墊一下?”過了一會兒,阿紅不說話,並不代表他不著急,她比羅古想得還遠。
“他也沒多少錢,不過倒是可以借一點,不知道要不要利息?”羅古說的倒是實話。
“我回到娘家,到大哥那裏再墊一點,想必大哥他是不會算我們利息的。”阿紅說這話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還是老婆好呀,那你辛苦回娘家一趟了。”羅古在阿紅麵前做了一個很鬼的癟嘴動作。
“死性不改。”阿紅知道,羅古天性樂觀。她把小羅蘭遞到羅古手裏,拿些東西就回娘家去了。
阿紅前腳剛走,林世秋回來了。羅古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表弟,表弟毫無疑問地表示支持他,白條不寫而且分文利息不收,表哥是什麽人,他林世秋還不知道,是一個十分守信用的人。在羅厝村,一個男人可以沒有本事,但是千萬不能沒有信譽,一個沒有信譽的人,便沒有立足之地,最後一事無成。這就是羅厝村百興堂後來添加進來的一條祖訓:雁過留聲,人去留名。
天已過午,羅古一手抱著小羅蘭,一手備飯。他的心情很急切,等呀等,終於把紅秋給等回來了。
紅秋隨手把一張報紙捆包人民幣交到羅古手上,沒有說話。
羅古把小羅蘭交給紅秋,一邊清點人民幣,數到最後,他才知道,紅秋沒借到數,還差不少。他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麽了,他隻好自己再想辦法。羅古平時很少看到這樣猶豫,他又思量了很久,終於鼓足勇氣,找了天天碰麵的鄰居林賢同,羅古和林賢同本來就很談得來,如今羅古有求於他,他也是力所能及。不過,在羅古主動再三要求下,林賢同還是收下了一分利息的借條。
在這個物資匱乏的年代,羅厝村又人多地少,哪戶人家都談不上富裕,一般人家有那麽一兩千存款,那算是很不錯了。羅古向林賢同借了一些有息錢款,但總共計算一下,離那筆急需的現款,還差一些。這個時候,羅古沒的選擇了,他拿上自己的身份證,到羅厝村村委走一真趟,要村長羅仁正審批一下自己的小額貸款申請。村長羅仁正見了羅古,誤聽了他的話,還以為羅古是來農村信用社存款,滿是賠笑,又是倒水,又是讓座。當羅古說明了來由後,村長立馬拉長了臉,擺出一副鎮靜自若的樣子。
想必羅古也遇到了春花一樣的問題。羅古很自覺地從自己隨身攜帶的一隻人造皮革的包裏掏出一條紅雙喜,放到羅仁正辦公桌上。村長的臉色一下子陰轉多雲,他很委婉地說了一句話,“這事,我會征求一下羅會計的看法的。”
盡管所貸錢款利息有些高,羅古還是很高興。在離開村委之前,他還答應村長,事成之後,要好好請他一頓飯。
其實國營磚廠原來已有兩輛專運紅土的拖拉機,隻是現在完全不夠用了。羅古之所以敢大膽地把那兩輛拖拉機全收購過來,那是因為羅古走街串巷,沿村走鄉,調查了好一陣子得出了正確的結論:小縣城磚用戶的需求量在逐日上升,其中的商機無限。羅古他想他必須抓住了這個機會,最後他也成功地抓住了。
在小縣城別處也有幾家國營磚廠,但敢合同承包南土鎮的這個獨家國營磚廠運土的,羅古是第一個人。他敢於承包下來,是因為他肯吃苦,敢調查,調查之後,心中就有八成勝算了。這些都說明了,隨著這些年南土鎮建設在加快,精明的羅古善於在風險市場中發現了屬於自己的財富。
羅厝村沒有不透風的牆,羅古三年承包國營磚廠運土一事,很快又傳遍了全村每個角落。這是羅厝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羅古他做出來了,他是羅厝村第一個借債承包國營磚廠的人。
羅厝村村民們現在遇見了羅古,都改叫他包工頭了。這是羅古一生戲劇性轉變。
3、樹頭嫂
羅厝村那些風風火火的事是包不住的,它很快傳到了大唐村,大唐村每天所發生精彩的事也一樣。小城變了,鄉村變了,小路變了,人也變了。現在各村吃不飽的人都在千方百計地想過好日子,學會投機。和羅厝村一樣大唐村的村民們兩頭兼顧,一邊種地,一邊做他們的小本生意。俗話說得好,手中有糧,心裏不慌。沒有糧食,國家不穩定,個體戶的日子也沒法過。所以種田還是各村各戶立足生存的出發點,沒有哪戶人家把分到個體包幹的田地拋荒。如果那樣,生產隊長就會上門問話。除此之外,生產隊長要管的事,還寬著呢。
這不,周末生產隊長又上樹頭他家了。樹頭是地道的莊稼漢,除了種田,還能有什麽事?
這都是專心種田惹的禍,種田收入少,一年辛苦下來,沒有多少閑錢,可是生活上哪一樣不要錢,勤勤懇懇一年到頭,香月還要到左鄰右舍這裏借一點錢,那裏借一點錢。香月成天吵,成天鬧,這日子沒得過。羅香月,個兒高,人長得霸氣,天生一副大嗓門,一說起話來她的主意特堅定,還有的就是有點偏心。要問,大唐村有什麽“名人”或“能人”,除了有錢的阿財、林香的老公外,就屬從羅厝村嫁過來的羅香月,人們都叫她樹頭嫂,認識她的人都說她精。大唐村和羅厝村一樣,傳統下來,都是男主外,女主內,男人賺不到大錢的,統統要倒黴,女人有的是一張嘴,日日嫌,天天鬧,就差沒上吊。羅香月和唐秋樹性格,迥然不同,一個老實巴交的,一個機靈鬼腦的,兩人水火不容。樹頭遇事沒什麽主見,而樹頭嫂又太要強了,正是樹頭那樣的性格縱容了樹頭嫂霸氣高漲。
包片分管秋樹的生產隊長實在聽不去了,就再過來一聲勸。
他哪裏知道,進了廂房,一片狼藉,香月把椅子弄翻了,碎碗幾瓣,那水瓢被扔到門後,屋內其他角落都很昏暗,秋樹在門堂外角落蹲著,抽起他的旱煙。這祖訓有一條:家醜不可外揚。香月哪裏還把這個當成家,那懂事的唐花和年紀尚小的唐杉被嚇著了,都跑到爺爺老木匠懷裏。
香月越想越氣,徑直走到低矮的廂房裏提出了一個袋子,把一些衣物都往裏放,拔腿就想回娘家。這和生產隊長來勸架有關係,生產隊長一來,這家醜更醜了,羅香月不但衝動,而且又是一個愛麵子的人,這都叫她受不了。見狀,懂事的唐花和唐杉都衝了過去,抱住了香月的大腿不讓走。香月抬頭看了看那根粗木梁,強忍的眼淚終於流出來了,她放下手的袋子,抱起唐杉嗚嗚哭出聲來。此時的秋樹也有點心酸,他悄悄地離開了這座唐氏祖厝,也不知道向哪個方向走去。
生產隊長依稀記得,上次香月和秋樹吵得很凶的時候,秋樹還被她扇了一記耳光,還拋出一句,“有本事,你就別回來,像你弟弟秋山那樣,人像人,你呢,鬼不像鬼。”其實還真別說,當秋山還沒“嫁”到羅厝村前,那日子也是狗眼看人低,香月沒少罵過秋山,秋山和她也是格格不入。沒想到同一個父親生出兩個兒子,一個兒媳知書達禮,一個兒媳驕橫霸道,老木匠唐大木愛子愛得深,心中真是有苦說不出,一直憋著。要說羅香月一次比一次吵得凶,可能是小叔子那邊一天生意比一天好,讓她心中的妒火莫名地燃燒。她不願意看到的事還是發生了,秋山終於有出頭的日子,當上了木器加工店的老板,老父親唐大木在哥家的地位也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秋山七八天就回家一趟,又是吃的,又是穿的,供佛似的讓他老爹吃好穿好。這些事情,香月是看在眼裏,氣在心裏。她背地裏時不時,就是一個話題,把秋樹和弟弟秋山相對比,這人比人,真的是氣死人了。
終於事發了。
“不好了,不好了,秋樹上吊了,秋樹上吊了,快來人呐。”這是大唐村村民阿高在嘶揭裏底地喊,這喊聲裏有隻有窮人才能聽得出的焦心。
羅香月扔下唐杉第一個跑出古厝,生產隊長接著跟去,老父親木匠像天塌下來似的,突然哭出聲來,這場麵十分令人不安。唐花,唐杉,姐弟倆已經哭成淚人了。
大唐村老厝四圍栽了很多棗樹,有些棗樹都老成精了,粗幹大的要三四個人才能抱住。唐秋樹上吊的那棵棗樹並不是最老,但它很結實,枝粗葉茂,沒想到秋樹上樹後,因為抖動太大了,把一個樹杈給撕下來了,他隻好再換另一棵棗樹了,正是這時間上的錯位,讓路過的村民及早發現秋樹他上吊的身子,不然他早就偃息作古了。
羅香月找了秋樹,用好手指深深地掐了一下秋樹的人中,秋樹的呼吸又恢複平緩了。香月看到從休克中重新活過來的秋樹,高興成淚人。她要生產隊長一起把他扶到了家。
這世間沒什麽比死來得更突然了,如果秋樹真死了,它可能會成為某人的一次祈禱,但它永遠不能讓仍愛著他的人解脫。可想而知,秋樹如果死了,那麽懂事的唐花和聰明的唐杉該怎麽辦,如果香月沒有改嫁了,那日子還能更好過嗎?也許一切都是注定的,但是更多的人相信香月可能改嫁,她和兩個孩子會找到一個幸福的家。殊不知,這樣的幸福隻是一種假象,它永遠不可能彌合那顆受傷的心,香月會覺得自己有罪,唐花和唐杉縱使原諒了母親,一個新的家庭組合隻是對另一個真實破壞後組建,會讓他們母子之間永遠有間隙。
這是人世間一個小小偶然可預見的誤會,還是一個必然環境所設的陷阱?是唐秋樹一次假死,讓羅香月看清了生活的本意。
在鎮上忙生意的弟弟唐秋山聞訊,火急關了店門趕到了大唐村老民居。知情後在糖廠上班的林茵也是馬不停蹄地往回趕,林茵前腳剛到,秋山生意上主要競爭對手的羅水天和唐春花夫婦也趕到了大唐村老民居。老民居已經圍觀了很多人,平時就愛閑談的老居民,這時候閑話更多了,秋樹躺在臥室有氣無力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屋頂的那個天窗。小唐花和小唐杉的哭聲已經停住了,就是他們爺爺唐大木覺得委屈,他知道這個家太多的底細,想過日子也沒法過,要錢沒錢,成天就是大吵小鬧,過激時還會聽到因為扭打痛苦而發生嗷嗷的叫聲,秋樹背上青一塊紫一塊,香月的臉也沒少紅腫。
“哥,你為啥這麽傻,幹嗎要尋思去死,日子過不下去,就離婚吧。”秋山怒從中來。
“要離婚?離就離吧,這還是個家?”羅香月反應更過激,她突然又大起嗓門來。
“別給臉不要臉,憑什麽要我哥去上吊,要死,你去死呀。”秋山一改往常說話常態,想必他是壓抑了很久,終於爆發出來了。
“你說什麽話?我妹妹嫁到你唐家,當初不是你唐家死活賴活地哀求,這個家,狗仔都不想呆了。”一個堂堂的生產隊長在家事麵前,沒有好言相勸,反而高聲大嚷,這樣的話居然還是從一個很厚道又有心智的大男人的嘴巴裏說出來。
聽到兩個強人在鬥嘴,香月很識相地又保持沉默了。隻是在場圍觀的人對他們的爭吵無不是唏噓不已。
在場的林茵趕緊製止秋山把話繼續說下去,秋山也突然感覺到,剛才那些話有些不妥,因為他又看到小侄女唐花和小侄子唐杉在一旁哭起來了。春花也一樣,用手拽了一下水天,暗示他失態了。其實這兩個大男人隻是就事論事,不知其中事情經過,剛才香月幫秋樹掐人中的時候,在場的人都看到,她也委屈辛酸,其實夫妻吵架是很平常的事,用羅厝村老人的話說就是:床頭吵床尾和。香月她心裏還是有秋樹,隻是她恨鐵不成鋼,想想別人家男人的本事多,會賺錢,而她呢,一年有幾個日子不是東借債西借債糊口,樹要皮,人要臉呀。
兩個鬥嘴的男人都看出來場麵有些尷尬,突然春花和林茵同時說了一句同樣的話:各位鄉鄰,都散了吧。
秋山便走到小唐花和小唐杉麵前,很深情地摸了摸他們的臉,流出傷心的眼淚,在場的人都不知道,秋山原來也是一個和香月過不去的人,他最清楚嫂子的為人,但是看在小孩的份上,他真不知道說什麽好呢,最後還是很難受說了一句話,“小花,小杉,要多聽爸爸的話哦。”
小唐花和小唐杉同時點頭。說著,秋山就趕往小鎮的木器加工店去了,跟隨著林茵也和水天夫婦打一下招呼,就趕往糖廠上班去了。這時候,水天沒有立即離開百興堂,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張大團結,要春花到小賣部買些吃的東西。
老木匠唐大木他又沉默了,他對香月還能說什麽,當初人家還是不肯嫁到唐家,要不是他苦苦哀求,她能嫁過來嗎?
百興堂又恢複平靜了。水天把一些水果和餅幹放到秋樹身旁,就和春花離開了老民居,也回到了南土鎮那家竹器加工店。
鎮上的人都知道,水天的竹器加工店和秋山的木器加工店的關係很不和諧,生意上的競爭讓對方都有意想取代對方。因為秋樹上吊鬥嘴一事,他們的“敵對”,算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這天大清晨,大唐村的羅香月肩挽著一個布包,步行到南土鎮,不是秋樹不會騎自行車,是秋樹家根本就沒有自行車,一路走來,她很是心酸,不過走路去小鎮的人還是蠻多的,人一多,走起來,便不會覺得路途遙遠。羅香月心事重重找到了大哥的竹器加工店,在店門口招牌處,她沉思良久,這時忙得不可開交的春花看見香月,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把她迎進來。在香月進去瞬間,對麵的木器加工店,走出來一個人,這個人正是秋樹,秋樹正好也看見香月,但是他沒有任何表情,他看了香月一眼,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香月是為何事而來呢?香月不會是找她借錢吧。”春花自己在揣摩這事。這時,從外邊拉客戶回來的水天,和妹妹打了個招呼。
“春花,你哥最近活很多,生意競爭厲害,錢不好賺,很多資金都用在周轉上,現在一天要是有一兩個單訂,已經算很不錯了,況且,我們這個行當的生意,季節性很強。”精明的春花搶先香月一步,把話挑明了。
香月知道其中的原因後,也不為難哥嫂了。哥哥水天買了一些餅類食物放進妹妹的布包,他用自行車送她一程,在下車之際,哥哥水天從褲兜裏取出僅有的兩張大團結,硬交給妹妹手上,妹妹本不想拿,這短鹽缺油的日子,還真沒法過了。哥哥明白了,這次妹妹的來意後,他還是奉勸她到大唐村基金會籌一些錢款,那裏的利息雖然高了一點,但是借款的手續很快。人家都說家人一條心,有事心心相通。水天知道,秋樹老實,老實人沒有錯,但是種田過日子,水天那是領教過了,沒法過。要學會盤算著過日子,做一些私人小買賣才是一條生路。水天老早就找他談過了,可是他發現秋樹總是不善於經營,有折無賺,恰恰相反,妹妹羅香月倒是精得很,是做生意的料。哥哥無意中那些奉勸妹妹的話,讓秋樹給聽到了,秋樹覺得很沒麵子,更覺得委屈、窩囊,成天都覺得很鬱悶。
香月回到了大唐村,也沒和秋樹提起到村信用任貸款一事。她隨手從包中取出一些甜餅,分給唐花和唐杉吃,自己呢幹喝一些開水,把哥給喝汽水的零錢都省下來添些家用。香月想了很久,覺得貸款一事很大,最後還是和秋樹商量一下,秋樹對香月那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從來沒有什麽不服從的言語。
第二天,老實的秋樹便和要強的香月一起去了一趟村委找村長,讓他們意外的事,他們被拒絕得很幹脆,理由隻有一個,他們家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抵押的,或者沒有一個信得過的擔保人。除了村長,村裏的村民對秋樹都是那個印象:老實巴交的,不會做生意,又容易上當受騙。既然你那麽容易上當受騙,有誰敢把錢借給你。大唐村曾有個人戲侃過他,說他這輩子都不會出頭。樹頭嫂香月,那是聽在耳裏,刺在心裏,她雖說強悍,但也是被逼出來的,這在大唐村並不多見,香月最後和丈夫吐露了她內心的真實想法,其實她並不想做什麽小本生意,她也想投機一把,到內地落後省份去,收購一些金銀飾品,然後轉手沿海來交易,這其中有很明顯價差的。說到這裏,香月便打住了,她突然來了個想法,要秋樹到南土鎮去一趟,和他弟弟秋山商量,看是否能騰出一些閑錢,用來資金周轉。
“哥,你實在用錢緊的話,我可以跟林茵商量一下,向她借一些閑錢給你。”秋山很低沉地說了這句話。
“不,不用了,那是弟嫂辛苦攢下來生活用的私家錢,我是想……”秋樹想說出嘴的話,又縮了回去。
“哥,你有什麽話,還不敢跟我說,說吧。”秋山顯得有點急躁。
“你能不能到羅厝村找一下村委,以你的身份替我擔保一下,借些錢?”秋樹有點無奈。
“哥,大唐村不讓貸?”秋山反應非常靈敏,接著又是一句。
“大唐村的人都是狗眼看人低,村長也是。”秋樹說話時,很氣憤。
“哦,是這樣,那好吧,我親自回去一趟找一下羅厝村村長。”唐秋山這個外村來的“村民”,這個時候這個身份卻可以派上用場了。
唐秋山現在在羅厝村是和羅水天,羅古一樣的名氣,他親自出馬,沒有辦不成的事。秋樹借到了錢,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感激,他心裏默默地念著,“弟弟秋山是個好弟弟呀,當初香月真不該那樣對他。”
香月借到了錢,便精心準備一個晚上,把家裏大大小小的事交給秋樹,懂事的小唐花知道媽媽要去一趟遠門,而且要很久才能回來,媽媽交給她看好弟弟的事,她都牢記在心。聰明的小唐杉卻一直不知道媽媽要出遠門做事,她隻記住媽媽留給他的話是,“小杉,要聽阿公、爸爸和姐姐的話,等媽媽回來的時候,買好多東西給你吃。”
小唐杉點點頭,他的眼裏充滿了期盼。
和羅水天一樣,羅香月也是一個很要強的人,但妹妹羅香月是一個女人,女人一旦較起真來,恐怕男人也要敬她三分了。這在羅厝村不足為怪,羅厝村祖上出過好幾位女強人。借到錢的第二天清晨,在小南杉小唐花不知情的情況下,香月在丈夫秋樹一人目送下離開了大唐村,隻身一人向遠方離去,她在昨夜已經把那筆借來的錢款緊緊地縫在內衣貼近胸口處。
4、外來的女子
大唐村比起羅厝村,大不了多少。大唐村祖上有訓,為了純正血統,外姓人是不能輕易入後的。羅厝村的祖訓也一樣,這是為什麽唐秋山“嫁”到羅厝村後,他的兒子隻能跟著他的姓,叫唐林的緣故。能想到這一點,五伯也是一個很看得開的人。誰叫他隻有一個寶貝女兒,女兒隻能出嫁,兒子才能繼他香火,可他沒有兒子,卻得來一個上門“兒子”,能不滿意嗎?人這生這世,不就圖個快樂?有“兒”有“孫”,他那安心的日子也該知足了。
羅厝村的小溪流還是那樣淙淙不息,田莊還是那樣規整有序。農人天天忙活,頂著烈日曝曬,迎著輕風清爽,就是雨天裏,也要下地忙著翻鬆土壤,一邊拾撿蚯蚓給鴨子送晚餐。很久沒有見老村長的身影了,沒事他現在也習慣往自家田地走走看看,把自家分到的好田產料理完後,正和其他生產隊的農民一邊閑聊。田間那口池塘的水滿滿的,有小蝦小魚不斷逃出來,跑到農家水田裏去,幾個整地正起興的農人,趕忙放下手中的活,用頭上的鬥笠作捕具,抓住了好幾隻三指寬的草魚,然後把那些魚放入田地裏被圈住的水窩裏暫時養著,晚上再捉回去煎了吃。
羅厝村是南土鎮最美的小鄉村。有老房、老樹、老橋,還有那老得都說不上年歲的老井,看來老堆厝群和新堆厝群沒有興建之前,已經有人在這裏落戶了,隻是無字為證,又語焉不詳,所以古井就被實證了是羅厝村最古老曆史的文物。
羅厝村還有一大古老景觀,那便是羅厝村分管包片林山裏的古墓群了。墓形各異,依社會地位、家族輩分、個人能耐等情況修築。這裏是家族十分莊嚴的地方,在林山入口處,還設有幾座牌坊,牌坊石刻做工精致考究,那浮雕的圖案還有橫布在牌坊梁楣下四個楷體字:忠、孝、勤、儉,立體感十分強。
羅厝村村民有個口頭禪:林山深處。林山深處就是古往今來,羅厝村村民們進山討柴之地,那裏茂密的鬆林整片整片,落葉枯枝遍地。在古森林裏經常能遇上野生動物,如穿山甲、野豬、野鹿,還有山狼、野狗等。為了安全起見,羅厝村的柴農們必須結隊前行,以往發生過狼吃人事情,一隻活脫脫的生狼,被柴農們用扁擔打死。總之林山深處,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因為林樹過於茂密,不見陽光,又長年濕陰,曾有一些時候,柴農們還能說上一兩件事類似鬧陰鬼的事件。山深處居然也有一兩座墳墓,墓碑已無字跡可考了,小心的堆砌,還有加固過的墓圈,從這些處理能看出來,當年逝者家屬完全是按亡者臨死之前的遺願來修墓的。
羅厝村那些健壯的柴農們,一進山可能是一整天,也可能是好幾天,才能滿擔滿擔地挑回來。因為路途遙遠,他們還得自帶點心供中途享用。
“哎,高湖喲嶺頂喲一兜茶呃……”一位壯漢又唱起那首民間流行的山歌來,這是羅厝村有名的“盤詩”傳統風俗。
“哎,高湖喲頂上喲好風光呃……”另一位壯漢也情不自禁地哼起調來,盡管粗腔音渾,但韻味十足。
羅厝村人的夢曾在曆史中失落了,又在現實中找回了。有山也會養活一方人,一方人卻誌在四方。他們中還有人要做夢,要繼寫先人未曾完成的遺願。美麗的羅厝村,開始了它光榮的夢想,他們愛先人,也愛理想,愛家鄉,也愛遠方,最後他們選擇重新出發了。
故鄉的遊子,阿狗走了,林謀生的弟弟林謀略也不知情地走了,樹頭嫂香月為了尊嚴她也走了……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帶著夢想離開了家鄉。這些遊子們,他們知道他們的老父母,或者是他們的親人,或者是他們的族人還在等著他們回去。無論身在何處,這裏永遠是他們的牽掛。也許還有更多的羅厝村村民要離開故鄉,遠走四方,尋找屬於自己的夢想,盡管夢想很渺茫,但它永遠充滿了希望。他們有希望,那是他們的先人們早已給他們壯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