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寂靜的鄉村2

終於到了,在石公觀入口處有個道士用一張方桌占住一個角落,然後供些檀香呀,蠟燭呀,金元紙呀等一類香客用品。老漢大木就座在另一個抽簽道士跟前,和他作一個簡單交流後,就抽簽了。

道士很有耐性地看過簽條,然後微微地笑了笑。這一笑,便衝掉了老木匠一路山道走來的辛苦,當他聽說秋樹來年會有人傳薪接火時,老木匠立馬就想到以後要送給石公觀一麵錦旗的意願。實際上老木匠大可不必這麽著急來求簽,但他怕被那個人詛咒後會靈驗,所以迷信很深的老木匠,誰想勸都勸不了這個年邁的老者他決定要走上上百個山彎道去石公觀求簽。不過在他想回程之際,這位道士,不知是職業習慣,還是本能反應,他看了看秋山的麵相後,又是點頭,又是微笑。老漢這才想起來,要秋山也來抽個簽,卜算一下他的親事。秋山愛理不理的,但是最後他還是動手了,那個簽抽不抽其實都無所謂了,道士像是遇上貴人似的,已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了,“你耳朵長,鼻子肥大,天庭又飽滿,大富大貴之相呀。你心寬體胖,手掌條條紋理清晰,好命呀,是貴人的命呀,隻是……”

老木匠可謂喜從天降,他一直都相信,石公觀道士的話就是天意。所以爺倆走了半天的路程才到了大唐村。到了大唐村已經是夕陽時分了,老木匠心裏又在暢想哪天會再看到魚躍天門的情景,他的心情無比舒暢。小木匠秋山,第二天還有很多活要幹,他給羅厝村生產大隊長羅仁正做了那張八仙桌讓羅仁正十分滿意。八仙桌有方的有方可拚湊成圓的,它是每家每戶必須有的一張供桌,每當祭祖先或拜神靈都要派上用場。按習俗上說,哪家孩子彌月了,也是要擺出一張八仙喜宴讓人來慶賀的。在羅厝村的還有幾個窮住戶也都有意願要秋山替他們也做一張。秋山成了本地公認最好的木匠,他的名氣也越來越響了。

石公觀的神很靈,在小縣城人人皆知。對那些慣做壞事的人,他們是不敢輕易上山祈求的,因為他們怕遭到報應。在羅厝村男女老少掛在頭口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好人有好報,壞人有壞報,不是不報,時機未到,時機一到,馬上就報。”民間能夠流傳開來的口頭禪,大多數都是那些話中有真善美的事理,這些事理得以弘揚和推廣是老百姓發自內心的祈願。老木匠是個好人,秋山也是個好人,所以他們終會有好報的。

唐秋樹的妻子羅香月又懷上了,樹頭喜出望外,老木匠更是開心得不得了。

香月的小叔子也處上對象了,女方正是羅厝村百興堂五伯的女兒林茵。林茵是糖廠臨時女工,她麵容姣好,身材均稱,皮膚白皙,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好姑娘。五伯本來有意要讓林茵許配給林謀生,可是林謀生在冷凍廠已經處上對象了。這多少讓五伯有點惋惜,可是五伯隻有這麽一個女兒,他原本希望讓林謀生又當女婿女當兒子,現在不成,想招上門女婿也不是不容易,隻是林茵她老看不上,這親看了不少,就是沒遇上心儀的人。就是那次老實機靈的唐秋山幫嫂子的哥哥水天做好一個大搖籃,路過百興堂時,和林茵碰個正著,這多少讓秋山有點不好意思,秋山覺得自己隻是一個幹粗活的粗人,太魯莽了點。於是秋山連忙向林茵道歉,其實林茵被撞到的瞬間,被眼前這個結實健壯體麵的小夥怔住了,隻是皮膚黑了點,他看上去哪一樣都不比謀生哥差,在秋山還沒被太陽曬黑之前,人們都把他當作吃公家飯的工作人員,很斯文。秋山很勤儉,他把掙下來的錢都一五一十地攢起來,想用它來娶媳婦。老木匠大木對秋山的親事可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這不,難得秋山處上了一個好姑娘,他甭提有多高興呀。可是高興的事並不總那麽如意。

那天種田好手五伯找來秋山和他談了一個上午,五伯的意思是要秋山從大唐村搬到新羅厝村來住。這可是一件小事,那搬過來和五伯一起住,老木匠和村民們有一致想不通的事,那就是秋山被五伯招上門,做他的乘龍快婿,這可是老木匠一百個不願意,老木匠心裏清楚得很,秋山比秋樹孝敬,秋樹是個“妻管嚴”,怕老婆怕得厲害,羅香月對老木匠有微詞,對秋山更是不順眼,當下要秋山做人家的上門“女婿”,她可是一百個願意的事。

老木匠雖然心裏不高興,但是他知道秋山的難處,他在秋山麵前沒有任何怨氣,他隻是希望秋山早點找到媳婦,然後他這個做父親的擔子也算放下了。可是秋山他心裏最清楚,嫂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她永遠都不會把他爹當作自己的親爹看待,所以秋山反複思忖,後來和大哥秋樹商量之後,他大膽提出了一個想法,就是要求老木匠和他一家子一起住。這話還沒說完,秋樹暴跳如雷,他責難秋山說,“弟仔,你太缺德了,要爹和你小家子一起住,你想變個法子告訴左鄰右舍說,爹和我們一起住,會被我們虐待,你是什麽居心呀?”秋山想說,又打住了。還好這件事老木匠和羅香月不知道,不然兄弟倆真的沒法再處下去了。一個家庭多兒女要長子養老,這就是在羅厝村早已形成的傳統。

這世上沒有過不了的坎。秋山最後“走了”。他沒有帶上生他養他教他的父親,他父親心裏也十分高興,嫁出這麽個“兒子”,比嫁女兒都強呀。也許是老木匠誠心可鑒,也許是唐秋山孝心可鑒,唐秋樹二胎生產是一個健康男嬰,男嬰的名字叫唐杉,小名龍子。和羅水天第二胎出生兒子相差也不到一個月,羅水天的兒子叫羅雙。一個姐夫,一個妹夫,在兩個月裏都吃了兩次喜酒。因為他們都認為,隻有生男孩,才值得破財,大操大辦喜宴。在此容許一個對男女有偏見的村鎮和一個對男女有偏見的家庭說句公道句,無論多麽出色的男人都是女人千辛萬苦生出來的。若幹年後,羅厝村和大唐村偏偏幾個巾幗不讓須眉。

有這樣勇氣的人,一定非同凡響。秋山深知愛情不是一場交易,而是一種退讓和選擇,這退讓和選擇都是人生必需的一部分,它是正確的,是對親情延續的一種可愛的補充。老父也深知,如果秋山的心不愛老父,就是他近在身邊,也會遠如天邊。

秋山結婚那天,熱鬧非凡,羅水天也到場慶賀,秋山已經是羅厝村和大唐村的“名人”了,他年紀輕輕做人做事都能廣得人心。大夥都認為他會有出息的,他能有出息的理由是:他尊敬長輩,很重感情,為人守信用,對木工活又有天賦。

5、生死

如果說水天為人厚道,那秋山就是誠懇了。羅厝村的百姓,一百個人有一百個性格。新堆厝群住戶的林賢同也算是蠻有特點的一個人了。

“買自行車了,買自行車了。”百興堂又圍來一群人觀看,其中個別快嘴的小孩很快把這件事傳開了,周圍愛看熱鬧的閑農都跟著過來。羅厝村是個地偏的鄉村,二百多戶人家,哪堆厝發生了哪些新鮮事,都是藏不住的。一有什麽小道消息,特別是房前屋後那幾個愛說閑話的婦女或者幾個小孩,就會把它傳遍整個村落。

前些日子,羅仁正兩口子吵得很凶,鄰裏聽到了一些話,就添油加醋,胡說一通。還有哪個已成家的男人多瞅了幾眼鄰家新婦,那個妻子就會爭風吃醋。無風不起浪,就是那個妻子的幾個好姐妹心生妒火,在那個妻子耳邊煽風點火,實際上那幾個多嘴婦人也害怕自己的男人也愛上這一手。就這麽一樁小小的事,差點鬧出離婚的事來。不過,是禍,族人們還是族人們,都會第一時間,第一現場,伸手援助。羅厝村族親意識很強,這個後來被說成集體意識,傳統集體意識隨著田地獨立而解體,那就是說羅厝村人心也在嬗變。

林賢同是林香的老父親,林香就是羅水天曾經喜歡的那位姑娘。林香現在的那個男人很有財氣,坐擁一筆不少的錢款用來放貸。這不,孝敬老丈人來了,給他買了一輛人人都很羨慕的上海產永久牌自行車,車柄上有按鈴,前輪上方還安有可發電車燈,後座寬又大,車型也是最新款的。盡管他不會騎,他卻執意要在百興堂外的曬場繞上幾圈,這樣做讓路過的人看到了他林賢同的女婿給他買了輛新自行車,他會覺得很有麵子。林香很有耐心,一邊扶著他爹的車後座,一邊笑哈哈。

到場圍觀人的中有一個正是羅水天,羅水天和林香照了麵,打了個招呼。在旁的人卻沒人注意到,林香的臉上寫有心事,她遲疑了一下,其實林香心裏還是有水天的,和水天一樣有自己的苦衷。後來也跟進來圍觀的春花很和善地朝左右人笑了笑,隻是嘴上不說話,她接近正在抽旱煙的水天,用她帶有長指甲的大拇指和食指掐了一下水天胳膊,要他回去。水天很有男子漢尊嚴似的,用力把春花的手甩開,然後轉頭就走。

林賢同還有一個兒子叫林銳,他還小,正在上中學,他中學的班主任正是羅古的表弟林世秋。林銳和班主任同住一個屋簷下,可不是一件什麽好事,彼此互相提防的事可多了,一有不留神,那些生活中細節的問題,會沒完沒了地糾纏人。林銳在百興堂家裏也不敢有什麽太差的表現,這對林賢同來說,是很好的一件事。林世秋並非羅興堂住戶,隻是因為學校沒有宿舍,林世秋在山區的家離學校又遠,每天來回實在不方便,所以就暫住在這個表哥羅古百興堂那兒了。

這天林世秋下班走路要回百興堂,抄小道走。走小道,學校離百興堂最近,差不多一裏路,世秋一定要繞過那座丘陵,丘陵四周都是用長石條豎起來圍住,透過石縫,能夠看得很清楚,裏邊的墓碑林立,墓碑附近有幾座毗連幾乎頹廢的矮房。房前灌木雜草叢生,有點陰森恐怖。老人都說,夏夜稍晚路過那裏會看到磷火。磷火,本地人又叫做鬼火。在一定環境下,人的骷髏中含中少許的白磷可自燃。迷信的人會以為墳墓中有冤的鬼魂出來了,要尋找替死鬼。世秋可不相信這世上還有鬼,但傍晚時分,一個人孤單單地路過那裏,心裏還是有點怪怪的感覺,偶爾他瞧見那一個大墓坑裏被人盜挖後留下依然鮮紅的棺材板,他還是會嚇一大跳,緊走慢跑地離開此地。

小山丘下邊是田莊,羅水天生產隊包幹的田地都在這裏。田地裏稻穀黃澄澄的,第二季豐收在望。夕陽下秋鳥啁啾,遠望羅厝村已有炊煙嫋嫋升起,村在田中,田中有村,那小溪流上木橋好幾座,橋下洗涮的人頭點點。沒錯,那個躬著身彎著腰的老人正是五伯,五伯他正踩著他的水車把溪裏的水往自己高地的田送水。三叔公和羅仁正在閑談什麽,隻有羅水天還在低頭抽拔一些長在田塍邊零星的稗草,難怪他生產的田地能高產,他總是勤於勞作,精於管理,比別人早出,比別人晚歸。

“那是誰在喊調子?”正朝羅厝村方向走去的林世秋大老遠都能聽得很清楚。

是活寶羅古。羅古本名羅仁義,從小他就很討鄰居喜歡。他到什麽地方,人們都喜歡和他開玩笑,拔掉他的褲子,或者捏一捏他身上有肉的地方。那個新堆厝群裏的老族長總說他,說話又像敲鑼又像打鼓,於是就叫他鑼鼓。鑼字正好和他羅姓諧音,古又與鼓字同音,所以村裏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真名。這一點都不奇怪,在羅厝村隻知道某人外號,而不知道本名的人多著呢。羅古在自家田地收成大豆後,把留下的一些豆稈燒成木灰,也好下次翻耕田地時作為有機肥摻雜那些無機肥一起作土壤養料。

夕陽終於墜下了,西邊滿天紅霞。一隻喜鵲飛過羅古的頭頂嘰喳地叫個不停,羅古抬頭用手腕擦去留在額上汗滴,他笑了,他知道天上飛的那一隻鳥是喜鵲。

羅厝村那個土郎中,飛也似的,向田地奔來,“羅古,羅古,生了,生了。”

羅古沒等自己站住腳,就扭過腰,把自己摔到田地裏去了,“阿康,你在跟誰喊話呀?我聽不到。”

土郎中阿康終於跑到羅古跟前,“羅古,紅秋她給你生了男娃仔。”

羅古一聽,高興地扔掉手中的鋤頭,拔腿就往家裏跑。阿康拿起那把鋤頭,跟了上去。

在這個初秋豐收的傍晚,在一個古老的老厝裏,一個嬰兒降生了。整個村莊都十分祥和,牛聲哞哞,狗聲汪汪,鴨聲嘎嘎,人聲鼎沸,這是羅厝村裏又一件新事:羅古生了個兒子。這個兒子的名字是他母親給取的,她希望他一生一世都平安,所以就叫他羅安。

羅安出生趕上好年頭,羅厝村糧食生產全麵大豐收。羅厝村村長鍾歌禾在村委村民集體代表大會上說了,“這是落實會議精神以來,第一次大勝利。我們對以後的生活有信心了。”

也正是從這一年開始,村長開始有想法了。他模仿隔壁村村委幹部領導的一些作法,私自留扣一些集體稅糧,或者多收一些農藥或肥料的回扣。嚐到甜頭的其他村委幹部都很默契地配合老村長工作。雖說那次是村民集體代表召開大會,實際到會的隻是幾個生產隊長和村委裏幾個黨員幹部,村民們對村務一些事務沒法知情。村民們隻知道的是分到手裏的農藥或者肥料,又漲價了,有一些生產農具還是買不起。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隻要有人做事,就有人說事。老村長鍾歌禾針對羅水天一事,明眼人早就看出來了,這招叫作先甜後苦,這是人鬥人的最高境界。一夥人可以和另一夥人結幫拉派,很快一夥人又可以和另一夥人針鋒相對,彼此互相攻擊,又相互揭發。解放後,村長他那狡猾的爹僥幸逃過一難,還當上貧農協會副主席這一重要職務。如果不是父親有過這一個職務,鍾歌禾也就不可能當選為村長了。村長早已意識到,當年羅仁成舉證林謀生的父親,實際上有些已經牽扯到他父親的一些往事,一旦林謀生的父親倒台,他這個村長可能也就不保了。可是萬幸,羅仁成揭發時,有意避開了老村長父親的一些事。雖然老村長沒有栽跟鬥,而在那次互相揭發中和林謀生父親有關的鄰裏和族親都遭殃了,就是很有威望的三叔公也被逼得天天寫檢討。所以這些人都很恨羅仁成,恨羅仁成也就帶上恨五嫂,恨水天,恨春花了。這個恨,從上輩人開始,到下一輩人還沒有結束。

一個有膽略的人,他總不會拘泥於當前形式的,他總是超前地看到了未來。當初春花他哥唐財和水天隻有一麵之緣,就相中了水天,那是他看到了水天是個有主見的人,有主見的人做事從來不看別人臉色。水天厚道、心智又高。這個種田強手羅水天和那個種田能手羅仁正,當然是有差別的。

羅仁正住在新堆厝群北邊的另一座老厝,這座老厝距羅新堂不遠,羅仁正晚飯後經常到百興堂去,和五伯等種田能手一夥談談天,聊聊心事。這不,這天木匠秋山很晚才回家,秋山去林家村幫助那幾個窮農民做了幾張八仙桌。秋山迎頭和仁正碰個正著,仁正笑了。雖然秋山已是百興堂的人,但是仁正還是先入為主,認為自己才是堂堂正正百興堂的住戶,向秋山問了一句,“你最近工活很多?”

秋山有點倦意,不知是沒有回話還是回話時太含糊,羅仁正沒有聽到回話,還好他知道秋山的為人,所以他並不在意。如果換是村裏的婦人,她又要見怪,不要說喝水會噎死人,一句話沒說好,也會害死人的。

晚風輕輕吹起,大門前石條上坐著那麽三五個人,你一語,我一句,聊著正起勁,不知當中哪一位突然提起一件事。他說,“阿狗上個月在外省被逮捕了,聽說是投機倒把,還聽說他零售那些商品都是偷稅漏稅。”

“這村集體都解體多少年了,政府還卡這麽嚴。”仁正好奇之後又釋疑。

“三哥早就勸過他了,他偏是不聽,農民要本分些,種田最踏實,搞什麽生意,早晚是要栽了。”五伯也張嘴隨便說說幾句。

秋月已上樹梢,幾個小孩子圍著曬場前不遠處的那棵老荔枝樹丟手絹,攀講的那一夥人聲音漸漸地小下來了。老堆厝群前有條暗河,祖上修這條河時是用來排洪,站在暗河邊能夠聽到許多秋蟲在草叢中鳴叫,再轉頭遠望前方,就是羅厝村的田莊,田莊在月亮輝光照耀下,一覽無餘。那更遠處一高一低的山巒像幅山水畫,靜靜地任月光流瀉,此刻抬頭望天空,天空像一個被倒空的大玻璃球,沒有一絲遊雲,風也好像突然停止。遠視羅厝村,漫步月光下的田野,在天地間整個羅厝村像舞台的一個道具,再小的生命在空曠的秋夜下也會顯得很機靈、很神奇。

羅厝村是由兩個大堆厝群聚成的村落,村落沿泥土村道正北不足一裏路就是大唐村,羅水天和羅仁正兩個生產隊包幹的田地都處於在大唐村和羅厝村之間。大唐村和羅厝村交界處,有一所小學,附近所有的孩子都是從這裏開始他們的學習生涯。小學原先不是小學,之前它是一支部隊拉練時,在此駐紮的營地,後來這支部隊因為支援前線作戰,戰士傷亡慘重,被迫轉移隊伍,最後這幾間並排的瓦房被保留下來了。大唐村委籌集一些修繕經費把幾間瓦房修整一下,這所村辦小學總算辦起來了。任教的教師基本上是臨時代課。羅古表弟林世秋在考取師範之前,也曾在這裏代過幾年課,他所任教當中有幾個好學生也都是從這裏走出去。

盡管修繕之後的小學校還是一所破小學,但它有股濃濃鄉村尊師重教的溫情。學校入口處是兩根花崗岩石柱,朝著村路的柱麵左右兩邊各寫著四個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字體歪歪斜斜,大小一致。學校校長是全校唯一吃公家飯的,他工資少得可憐,他有一個孩子,學習成績不怎麽理想,倒是後來有幾個調皮的放牛娃,被他**後,改頭換麵。學校隻有一間大辦公室,校長的辦公桌處於正中位置,他辦公桌背後的牆上掛有一幅草書:飲水思源。羅厝村的命運和這所小學大有關係。

就在這天閑聊納涼之深秋夜,木匠的老婆林茵也替他生了一個男孩,男孩的名字早已起好了,叫唐林。小唐林的外公五伯喜出望外,走了一裏路到大唐村敲開了親家老木匠的門,老木匠當時還以為發生了什麽天災,沒想到他唐家又添丁了。不等老木匠招呼五伯,五伯已轉身就走了。老木匠撥亮了那盞煤油燈,然後走近老伴的牌位,點上了一炷香,又想起了石公觀老道士說過的話,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幾家歡喜幾家憂。在百興堂五伯一家子為唐林出生歡天喜地時,羅新堂那邊傳來水天的母親五嫂突然休克,春花大哭起來,羅水天鞋子都沒穿好,就跑出了羅新堂,敲開了土郎中阿康的門。阿康家住在羅厝村新大堆厝群。他是羅厝村唯一一位鄉土醫生,全村人都把他當作“救世主”。不管是發燒、咳嗽,還是痢疾、胃痛,他們一生病都去找阿康。阿康半夜三更被人吵醒也不是一回二回,他已經習慣了。

阿康隨意地穿好衣褲,帶上醫箱,匆匆地跟上水天的腳步,來到了羅新堂,前腳剛邁入羅新堂的大門,就已聽到春花號啕大哭的聲音,阿康見事不妙,趕緊掐一下五嫂人中,隻見五嫂已不見人事了。五嫂已經沒有心跳了,生命停止了。羅仁成也在一旁嗚咽,水天更是泣不成聲。連夜趕回來的羅香月,更是慟天呼地,她也休克了,隻是不太嚴重,不過一刻鍾,便又清醒過來,喝了一碗水,又開始狼狽哭叫。

五嫂意外過世,前前後後的羅新堂的族人都趕過來,圍在五嫂遺體旁,流淚的流淚,紅眼眶的紅眼眶,沒有一個不悲傷。在場的人都知道,五嫂辛辛苦苦了一輩子,沒享過幾天清福,成天起早貪黑,屋前房後,沒有哪一樣家務,她不親手操勞,可她從不埋怨,她是一個善良的人。

“她的命真苦呀,沒有吭一聲就走了,什麽事都沒交代。”住在二廳堂一頭白發的羅秋娘也說了一句。

“弟媳,你走好呀。”三叔公也很傷心地哭出聲來。

“這麽好的人就這樣走了。哎……”五伯聞訊也來看五嫂最後一麵。

羅新堂的白幡已經掛起。三叔公問了問羅仁成,“弟媳今年高壽?”

“虛歲五十。”羅仁成人有點麻木。

“過五十歲有人壽,可以入祖堂。”三叔公手抖了一下,把一條白布掛在廳堂的大柱上。

水天沒想到母親會突然過世,他不知道五嫂是死於心肌梗塞。這種心血管病沒有征兆,血管被堵瞬間,血壓驟然升高,血管爆破,心髒便停止跳動。水天心中有股火,他突然感覺是他害了母親,是他讓母親沒有片刻休息,過度操勞。他越想越生自己的氣,操起拳頭狠狠地砸了幾下胸口,放聲大哭起來。

水天的妹夫唐秋樹站在羅香月旁,眼淚也大把大把地流下來。當年是五嫂不嫌秋樹窮,一直安慰香月說,“他是個老實人,能種田,有飯吃,窮日子也能慢慢過。”羅香月她本來是看不上唐秋樹的。

羅厝村有風俗,為還沒死的老人先立棺材,棺材叫做喜壽。孝敬的水天從大廳堂左正房裏把母親床邊的那口喜壽搬到廳堂來,然後家人一起幫助五嫂洗了個澡,穿上壽衣,新布鞋,然後抬她入殮。那喜壽旁長明的蠟燭比煤油燈堂亮多了。

第二天巳時就出葬,水天走在最前頭,披麻截孝。全族人也都來為五嫂送行,沿行的人都失聲痛哭。幾個大人手裏抱著五嫂孫女羅單、孫子羅雙,還有外孫女唐花、外甥唐杉,他們都身穿白衫,也跟著隨行的大人們嗚嗚大哭起來。

6、閑話

五嫂過世後,水天表示孝順,在他的左臂衣袖處掛著一枚布孝章,羅仁成和羅香月也一樣把布孝章戴在各自左右臂上,隻是布章的著色不一樣罷了。

五嫂的墓就安在羅厝村分管的山林,那一帶山叫太陽山,又叫人仔山,除了山前幾座新墓外,山後都是整片整片古墓群,這裏還未發生盜墓現象,大概是地偏的羅厝村和附近村落都有規矩,一旦發現有鄉裏鄉親的人盜墓,他和他的家人過世後是要被趕出祖廳堂的,這條規矩是老祖宗定下來的,有幾百年了。

羅厝村村落小,哪戶人家要是有什麽婚親或喪事,知道的族人都會奔走相告,最後全村盡人皆知,能盡力的盡力,能出物的出物,羅氏家族的祖訓每個人都牢記在心。這在南土鎮並不奇怪,類似的家族組建的村落還有很多,他們都是這樣同心協力,互幫互助,共度歲月。

老村長又要召開全村社員大會,大會地點選在羅新堂大門前的曬場,每個生產隊長要挨家挨戶走訪,都通知到位了。

傍晚,羅厝村村民早早吃過晚飯,大人和小孩都搬著木凳爭先恐後地來到曬場,那場麵很熱鬧。羅厝村的村民男人個個都能吃,碗都是專用的,碗口粗且大。村民們早飯吃得晚,晚飯吃得早,這個習慣和種地有關係。那晚算是選對了日子,晧月當空,照得大地一片亮愰愰的。很快村長和其他幾個村幹部也到場了,到場前,他們要用的幾張主席台桌椅,有人已經給布置好了。村民們中有一個叫羅仁正的生產大隊長做事很積極,他帶頭鼓掌,接著便聽到一片掌聲。村治安保護負責人羅興亞首先發表講話,他對村長發表講話之前進行承接,說好聽點就是引話過渡。

坐在講席台下的村民們都咿咿呀呀地講個不停,終於輪到村長講話了,他清了清嗓子,實際他也不善於發表演講,所以無所謂講話重點不重點,他一開口便是,“各戶鄉親,落實縣政府的政策,我們羅厝村要通電了,還要對各家各戶安裝廣播,安廣播以便於深入開展村裏各種農務工作……”

底下群眾又是一片嘩然,不過有一個男人突然站了起來,打斷了村長的發言,他便是百興堂種田好手羅古,他的聲音最響亮,“哎,大家靜一下,我有事要說。前些日子我們幾個生產隊又開荒了一大片山地和丘陵梯田,我們缺生產農具,這很要緊的。牛不夠數量不說,就是那水車也差了好幾台。”

羅古能說會道,被辯倒的對手無數,村民們對他的印象最好的還是因為他是活寶,他所到之處,笑聲一片。他現在突然發表看法,多少讓村長有點尷尬,但是村長應變能力很強,他從來不會在農業生產上工作差錯自責自己,他立馬作出回應,“羅古說的沒錯,各生產隊生產工具不夠要想辦法,我們村的廣播也要播。村委會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的……”

其實在場很多人都和羅古有一樣的預感,那就是,這次上級撥付財政錢款直接歸村委統一作帳,恐怕要被摻水了。

最後老村長對各生產隊生產進行簡短總結,並交代了下一步生產工作重點。羅仁正因為身負生產大隊長職務,所以他這次也有機會和老村長同台就座,老村長在發表講話期間,羅仁正故作鎮靜,私下裏老舅鍾點歌禾早就跟他提醒過,為村官的三四點原則,他都牢記在心裏。在羅厝村裏,現在沒有人對羅仁正大隊長作為明年村長最佳人選還抱有疑義。大夥對這個未來新村長總會有點期盼,到底羅厝村會有啥走向。有關羅仁正人前人後很細節的事已經被人討論開了。

在那晚村大會散會之後,沒有誰會比春花更了解水天內心的真實想法。

在鄉村如果按畝產水稻收成好壞可以分五大類種田人,一類是種田弱戶,有可能是遇上了差田,一年忙到頭最後糧食收成還不夠糊口,像老木匠唐大木、白頭發羅秋娘、好麵子的林賢同、吃公家飯的林謀生、遊手好閑的阿狗等人;二類是種田好手,田地少,不遇上饑荒年生產的糧食剛好糊口,像五伯等人;三類是種田能手,田地不讓它拋荒,一年到頭手中總有餘糧,就是遇上了饑荒年,他們心裏也不慌,像羅仁正、羅古等人;四類是種田強手,會精打細算利用田地,一年到頭交足了稅糧,還有足夠的餘糧用於零售,換些閑錢添些家用,像羅水天、老村長等人;五類是非種田戶的農民,他們轉租田地,一年到頭總是豐衣足食,靠的是投機、放貸小錢生財,像唐財等人。

不到一個月工夫,全羅厝村每家每戶都通上電,也都安了廣播。

廣播是一個簡易的木箱,從戶外引入一根電線,其中還要接上一條接地線以避雷,同時還要給每個木箱裝上一個手拉開關,它隻有一個頻道,這個頻道是縣廣播站統一調製的,每天都有固定接收時間,播音員完全是用地方方言進行廣播。廣播雖小,可是它很神奇,讓全縣城的人都成了“萬裏耳”,天下新鮮事一一道來。

“親愛的聽眾朋友,你們好,現在又到早間新聞廣播時間。第一條消息是天氣預報……北方冷空氣下來,在未來兩天裏,我縣天氣會突然降溫,農民朋友要注意穿衣保暖,還要做好注意農作物防凍,積極做好秋季搶收工作。第二條消息是,我縣馬口港已獲批成為對外貿出口港,這將有力促進我縣外向經濟發展,……第三條消息是,上周我縣召開為期七天的第五屆第二次全體會議,會議通過並選舉出縣政協第五屆委員會主席、副主席和常務委員。第四條消息是,和政協第五屆全體會議同時進行的第八屆全縣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全體會議通過並選舉產生縣第八屆縣人大代表常委會,縣第八屆人民政府。第五條是埠外消息,南方頭山市引進中國第一家港資興辦合資企業,當地政府做好積極引導工作。……接下來,請聽眾朋友們聽一首,來自寶島台灣著名民歌……請聽農業專家……”

“親愛的聽眾朋友,你們好,現在又到晚間新聞廣播時間……”

羅厝村通電並安裝了廣播後,那古厝群裏的老房,夜夜都讓人激動,多少年的夢想呀,那白熾燈把室內的黑暗徹底照亮了,老人偶爾會看得淡淡的燈光發愣,小孩子會看得電燈胡亂地猜疑,大人們則不忍心把煤油燈藏起,為了節省開支,村民們比往常更早熄燈入眠,這燈當然是電燈了。在老房外邊,那些閑農們聊天的話題更多了,更豐富了,收聽廣播讓他們像變了個人似的。小城外麵的世界有多大,他們的好奇心就有多大,羅厝村中年輕人已無心耕田了,他們成天圍在廣播下收聽來自小城外的新鮮事,似乎那外邊的世界在等著他們呢。

就在羅新堂老少爺們都沉浸在歡樂地迎接一年一度除夕大夜之際,一條消息又在老堆厝群傳開了。羅新堂的阿狗回來了,他西裝革履,頭發油光可鑒。這回他再也不是一個人回來,跟著他走進羅新堂大廳堂的是一個城裏來打扮很時髦的漂亮姑娘,她就是阿狗的未婚妻阿嬋。阿狗左手拉著一個行李箱,右手提著幾大盒子特產,他眉開眼笑。羅新堂的孩子們見到阿狗又一簇地擁了過來,阿狗立馬從行李箱中取出一包上海產的奶糖,稀裏嘩啦地分到他們手上,孩子們高興得不得了,向四周跑開了,接著又跟進幾個外堆厝來的小孩,阿狗也一樣熱情地分發了餘下牛奶糖。這回阿狗神氣多了,他見三叔公從右正房裏走出來,有點緊張的樣子,走過去拉了三叔公左手,很親切地迎他坐下來。當三叔公知道,阿嬋就是阿狗的未婚妻時,三叔公激動得差點流出眼淚。

“等我去了那裏,總算和你爹娘有了交代了……”還沒等三叔公把話說完。

“三叔,大年了,你不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羅仁盛明顯有些老成了。

此時三叔公想說話又沒接著往下說,羅仁盛從行李箱中取出一件外套,要三叔公穿上。三叔公除了笑,還是笑。這時羅仁成從左正房時走出來,羅仁盛看到羅仁成左手臂上的布章,覺得很奇怪,隨口便問,“羅叔,你,你左手……”

“是你五嫂過世了。”羅仁成有點平靜。

“什麽,五嫂,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羅仁盛臉一下子陰沉下來,顯得有點莫名其妙。

“突然病故,是勞累過度。”三叔公在一旁有點無奈。

“五嫂,她人真好,她真不該那麽早就走了,她得享享幾年清福。”羅仁盛對這突如其來的羅新堂變故,他默默地流淚了,在一旁的阿嬋也沉默了。阿狗知道,小時候,除了三叔外,就五嫂最疼他了,他雙親早亡,寄養在他三叔那裏,而他三叔也不是什麽種田能手,家裏也經常斷糧,和堂弟相依為命,有一頓飯沒一頓飯的,五嫂經常接濟他們,水天有吃的,總少不了阿狗的一份。

阿狗站了起來,走到大廳堂的供桌前,點上了一炷香,然後向五嫂的牌位鞠了三大躬。這時候,水天從小鎮回來了,他賣完了父親編織的籃筐,把一些錢交到父親手上,父親羅仁成操起幾隻竹子,又把它們撕成碎片,然後抽取其中幾條篾把手中的籃箍好。阿狗走到行李箱旁,從中提起三盒特產,把它們交到羅仁成手上,“羅叔,這些幹貨不怎麽值錢,你把它們燉爛點吃了吧。”

羅仁成手拿著那些特產不好意思地推來推去,最後還是收下了。

水天從屋裏抱出小羅單,跟著春花一手按著自己的肚皮裏孩子也從屋裏出來,一手還抱著小羅雙,他倆很高興的樣子,要小孩子叫阿狗叔叔。阿狗鬥了小羅單和小羅雙一會兒,才知道他們姓名和小號。

阿狗屬狗比水天還大幾歲,是三十有幾的人,可就是還沒有自己的孩子,他很俏皮地向阿嬋眨了眨,阿嬋也怪不好意思地笑了。

龍騰虎躍的新年又到了,阿狗今年留下來和阿嬋一起在他三叔那裏過年,阿狗在阿嬋家所在的那個城市,做了些小本生意,他暫時交給阿嬋他哥料理後,他才放心回村。按三叔公和族人說的話,阿狗就是一個浪子,浪子回頭金不換,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各個地方風俗民情,他都知道。羅厝村沒見世麵的人卻不知道,人生經曆它本身蘊藏著使不完的財富。阿嬋跟定阿狗,她知道從小放牛長大的阿狗有股牛脾氣,一幹起事來,勁特別大,他還是一個敢為敢當的人。

這年春節正月十五,水天的第三個孩子出生了,是男孩,他叫羅山,本來應叫羅三,隻是春花覺得三字有點老土,於是羅山就叫下來了。就在羅新堂羅山出生不久,百興堂的羅古那邊也傳來消息,羅古的第三個孩子,她名叫羅蘭,也來到了這個世上。一個家庭裏多一口人,就得多一個心照應,農活或家務活就會少一些照料,本來就少地的羅厝村,很多戶人家並不會因為孩子出生,家庭人口數增加而分到相應的田地也多起來。相反因為人均口糧的減少,他們原本馬虎的生活,現在變得拮據起來。羅水天是這樣,羅古又何嚐不是。

元宵節一過,阿狗攜著阿嬋又去遠方的城市了,三叔公送了他們很長的一程路。有了家室,可操心的事,就多起來了,三叔公希望阿狗以後常回來看望他。

水天每天抽悶煙的時間也多起來,他每天一個人早起晚歸,生活過得很沉悶。老父親羅仁成看著水天那成天疲憊的樣子,不是不想幫他料理田地,實在是因為他那隻左腿不爭氣。一想起左腿,就想起那段風雲歲月,如果不是林謀生他爹,他也不至於瘸成這樣子。他能有今天這條老命,還是當年死裏逃生,他可能就會被打死在自己的臥室,隻是那天可能是他命不該絕,他向北跑,跑對了方向,借木梯跳高牆逃了。現在林謀生已經是冷凍國營廠正式工人,有四個口袋,吃國家飯碗,比水天風光多了。每回林謀生碰見水天,水天從他眼神裏讀懂了,高低身份之分。農民出身的水天很要強,他明知妻子的哥哥唐財有閑錢,可是他從不向他借一分錢,寧可自己吃點苦,也要把艱辛的日子熬下來。

和水天相比,同樣家庭擔子很重的羅古卻很樂觀。他向娘家借了筆大錢,買回了羅厝村第一輛手扶拖拉機。這在羅厝村引起了轟動,大家都知道,這全南土鎮隻有鎮公家有兩部拖拉機用於生產,現在羅古私下裏買拖拉機,這可是羅厝村了不得的事。在別的縣已經有聽說了,買車致富的事,羅厝村羅古開了第一例。羅厝村背地裏已經有人在誇羅古太有本事了,種地能手羅古除了用拖拉機平時解決村裏一些農務活,別的村有人有活的話,也會找上門。除了載客、送貨,羅古也會替村裏有困難的住戶做一些義務活。一段時間下來,他馬不停蹄,娘家東湊西拚借來的買車錢款,還了差不多了,手頭還留有一些閑錢供紅秋備用。作為拖拉機司機的羅古他心裏憋著一股火,羅厝村去小縣城的路太不像樣了。

這條消息太重要了,除了土地外,政府決定放寬私人經營範圍了,農民搞私營經濟也有了合法的依據。

羅厝村有意經商的幾個農民們聽到這條消息後,興奮不已。想一想靠種田致富的日子,真的再也過不下去了。隔壁的村、隔壁的鎮、隔壁的縣,每天都有好消息傳出。羅厝村的村民在一些問題上已經想通了。木匠唐秋山,在鎮裏開了一家木器加工店,專門替人定做各種家具。羅仁成和羅水天交流後,他覺得他也要辦一家竹藝加工店,店址就選在秋山木器加工店對麵。就是春花的親哥唐財,他在南土鎮也開了一家全縣最大的糧食批發中心。更不用說阿狗羅仁盛了,三叔公逢人便說,阿狗現在是大城裏的老板了。

現在寧靜的羅厝村不平靜了。每天很早羅古那輛笨重的手扶拖拉機一顫一顫的叫聲,太大了,會把全村人吵醒,被吵醒的村民中有的也不想再睡了,他們心裏都清楚得很,羅古那是為賺大錢忙著呢,難免有點妒火。

真奇怪,有時那拖拉機的叫聲,卻成了鄰家村民的鬧鍾,為了自家孩子上學前有飯吃,在睡意蒙矓中強行起床煮飯的老婦人,拉了一盞白熾燈,提神自己把淘洗過的大米放入大鼎中,再用力地劃亮了根火柴,把枯柴點燃。煮好飯後,天也快蒙蒙亮,鄰家公雞開始爭相報曉,接著是曬場前那幾棵幾百年的老荔枝樹上的小鳥在嘰嘰喳喳地叫。等家畜都喂飽了,差不多這個時候,東方天際第一道曙光破出雲來,農民們就要把牛趕出,放養在村野外,自己呢要到田地放一放水,或者拔一些草,有時候還得下些化肥,或者撒些農藥。這一天算下來,除了壯漢幹勞力活要命外,就屬煮飯的老婦人最艱辛了。這裏讓人又惦念起,已經過世的五嫂,她曾經每天都是這樣打發自己的日子,太操勞了。

晚些起來的的農民,要吃過早飯才下田,他們吃飯間,也會拉響廣播,廣播間穿插些歌曲。聽歌,讓農民們生活多了點情緒。

突然,一則新聞被中斷,大家都聽出來了,是老村長的聲音,他有一條重要消息要通過廣播向大家通告,“各位鄉親,大家好,我是老鍾。我有條消息要向大家通告。我們縣要修路了,縣域公路,實行包幹負責製,我們羅厝村被分工到南土鎮進城路段,政府希望群眾積極捐助,有錢的捐錢,有力的出力,在半年內要修出一條像樣的路來。”

多嘴的幾個村婦又議論開了。

“這路都走多少年了,還是那樣子,早就該動手了。”說這話的是羅古妻子唐紅秋,她是閑談人中最高興的一個。

多少年來羅厝村村民已習慣用步行去小鎮,去縣城,那條坑坑窪窪的支路,他們都走厭了。一顛三簸,就是有好心情也給糟蹋了。老村長心裏比誰都清楚,“修村路是造福子孫千秋萬代的事,不能幹等。”

這也是老村長遲退下來的原因,村裏有很多事,羅仁正不敢接手。

“這件事不能再拖了,遲一天不如早一天……”老村長又一次在村委大會上,和幾個負責監工的生產隊長交流時,再做強調。老村長心知肚明,現在小城已開放了,農民們再也不信那集體種田能富家,現在在外做副業的都在跟班,一個接著一個。農民們知道當下早已經不再是賺工分養家子的年代了,誰還有心思為集體義務的活,爭個死去活來,愛幹不幹,你政府的事還是政府自己去操辦吧,我就是種田,收成好不好,和村路修得寬不寬也沒啥關係。

各生產隊長也是絞盡腦汁。這修村路的事,一拖再拖,又是一個月,羅仁正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這個辦法已征得上級領導批準,就是以少交相應稅糧充當義務修路的勞工補貼,最後一部分村民終於願意動工了。

老村長經常被一些村民請去當謀士,或者公示證明擔保一些有關情況的事情,這樣的應酬是一天比一天多,他還經常夜間醉酒歸宿。老村長忙活期間也沒忘記帶好親外甥羅仁正,他告知外甥,“工作下邊要有源頭,就得有自己一撥親信的人,上邊還要有活頭,就得會討好上級個別領導。”還有言外之意是,村民經常請他吃飯,他也得常宴請上級領導。這些純屬老村長生活經驗所得。

老村長在那次鎮裏召開關於包工修路工作會議後,請了鎮裏土地所幾個工程負責人搓了一頓,他才知道了這次縣政府急迫修路的真相。這條通往羅厝村支路非常重要,支路修成後,有一家港資鞋帽廠將有意落戶南土鎮小羅厝村境內,距大堆厝群不遠,工廠落戶羅厝村將會給村經濟帶來什麽變化,老村長鍾歌禾按捺已久的修路心情激動不已。

村民本來不會答應出讓生產隊的田地給經商辦廠,但是上級來的政策是鐵定的,羅厝村村民們最後也沒招,後來當他們被通知去領取被征收屬於自己承包土地的補償款時,他們才知道,幾十年下來,土地從集體所有到包幹到戶,這種體製在一些地方又要發生變化了,之後羅厝村再也沒人去拓荒了,僅有的耕種田地也是有減不增了。

幾個月下來,羅厝村那條柏油路終於修出來了。在剪彩那天,縣委、南土鎮和村委的幾位領導有序地到達剪彩現場,鞭炮劈劈啪啪地響個不停,之後各位領導先後作了發言,最激動的那個非老村長莫屬,從動土開挖,到整平,到墊石,再到鋪灌瀝青,整個過程,村長都在場,他整個人被太陽曬成黑人一個。

水天現在是個大忙人,他一邊料理田地,一邊幫父親照看小鎮上的竹器加工店,兩頭照顧,兩頭不誤。最讓他開心的是,他那三個懂事的孩子,“爸爸,爸爸”,一個比一個叫得甜,他知道春花一個帶三個很辛苦,也經常分出一些時間和她相處。現在水天也有一輛自己專用重型自行車了,送人載物兩用。

羅厝村去小鎮的支路被修通後,除了羅古拖拉機好使,村裏騎自行車到鎮上來往的人也嚐到甜頭,更不用說那些經常步行的男女老少,他們都樂開了花。

“修路真是一件要緊的大好事。”羅厝村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對一個同行的婦人如是說。

一通再通,別的村鎮也開始紛紛效仿羅厝村的做法,發動群眾把事關村集體利益的事一項一項地落實。“哪個小村架橋了,哪個小鎮通電了,哪個小鄉鋪路了,……”整天羅厝村裏都能聽到這樣的那樣的廣播新聞消息。這座小縣城不知沉默了多少年,以往難得一件小事,人們都會津津樂道很久。如今新鮮事多,新聞多了,村民們已學會在新變化中適應了。盡管這樣,羅厝村還是小羅厝村,他們還是很羨慕小城裏居民的生活。小城雖小,生活在裏邊的人看起來都很斯文,不像鄉下人粗言粗語,粗茶粗飯。小城裏的國營工廠、商店、政府辦事機構等比比皆是,哪像小村那樣蕭條、冷落。羅厝村村民知道得越多,他們越不安分,就越不知足,有時也會自卑。

“萬能”的老村長終於退下了,據說修那條路,他收了工程隊一些好處,說歸說又沒人能拿出證據,說這話容易誣陷人,還有誰願意去興風作浪呢?隻不過,老村長退下來後,他也沒閑著,他本來就是種田強手,被他精心料理的自家田地,人見人誇。現在接替老村長的村長人選,正是羅仁正,羅仁正還是種田戶,隻不過他工作關係,自家的田地就交由他愛人打理,他雖然年輕,可是辦起事來,一點也不缺少果斷,和老村長相比,他明顯有點精力過盛,隻是在日後的工作中要適應比老村長更多的新情況。

“羅仁正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是羅厝村村民人人都在傳說的一件事。

老村長做事總有太多憂慮,芝麻小的事,也要村委會會議反反複複召開那麽兩三次。羅仁正私下裏認為太多聽取村民的意見,村委裏的工作沒法放手,工作很難開展。原來村委裏有緊要的事,老村長要召開全體社員大會,現在可以不必了,有必要讓村民知道的一些情況,可以通過廣播通知一下,便省事了。後來,廣播要通知的事幹脆也省了。

羅新堂的老族長三叔公身體有點欠安,但他還是代表羅新堂幾位種田戶到新建的村委找了族人羅仁正。有副得意樣的羅仁正見是羅新堂族長三叔公,忙從辦公桌起身,向到訪的三叔公倒了一杯水,三叔公的表情很嚴肅,他實話相告,“村民們沒田了,以後幹啥?”

“三叔,你操心了,政府不是給按人口補助被征收土地的費用嗎?”村長羅仁正被這一問,有點遲疑。

“那些錢早晚是要花完的,花完之後,我們吃什麽?”三叔公緊逼他一句。

“三叔,農民靠種地是富不起來的,我們沒田地後,我們可以進廠打工賺錢,還可以搞一些副業,這些收入並不會比種田來得少。”羅仁正他沒想到,三叔公還管這麽寬,薑還是老的辣。

“我們都老了,田地又沒了,不說吃不飽,進廠都沒人要,以後靠什麽養老?”三叔公其實想說的,是羅厝村所有被征地的人都想說的話。

“以後,以後,政府養老。”羅仁正說這話時,他也在想自己的退路。

“你能代表政府?沒土地,我們沒本事的人以後不好活呀。”三叔公還沒等羅仁正再開口,就走出了村委新辦公的磚樓,有點無奈。

羅厝村的村民們對新任村長羅仁正的看法是一天比一天多,人說大官不好當,不見得村官就好做。

“羅厝村越來越多的人在外搞副業,村裏的人不少反而更多。”農閑時羅秋娘在老荔枝樹下乘涼和間坐的五伯突然聊起來了。

“還不是羅仁正招進鞋帽廠落戶羅厝村後,落住羅厝村的外來人多了。他們有的是務工暫住在親戚家裏,有的是出錢租房,也有的人是看上了這裏的人流生意,陸陸續續地開了一些小店。像食雜店,小吃店,理發店等。”五伯也有自己的想法,隻是他看事看得更透理。

“幾家小店圍繞在一起,形成了羅厝村一條土街。”秋娘愛說話,每次她說的話都很短。

“羅厝村除了老堆厝,新堆厝,還有幾片群居的瓦房住戶,這些住戶最有利可圖,他們的房子沿村路而建,隻要牆麵改造一下,就是店麵,有店麵的住戶,他們不能種田,做些小本生意也可以維持生計。”五伯突然有些神往,他平時沒想到的事,在談話間突然有了高見。

“以前隻知道城裏有小店,沒想到如今在偏的羅厝村也有了自己的小店。這世道每天都在變,你我都老了,真不知道以後會這個世界變成什麽樣子。”秋娘突然又停住說話了。

“嗯嗯……”五伯也沒有說話了。他的小外甥唐林突然從百興堂跑了出來,拉著外公要他去食雜店買零食吃,五伯在一旁嘿嘿直笑。

一天的黑夜又降臨了,村路在沒有月光的照耀下,漆黑一片。全羅厝村屬一個地方最為熱鬧,百興堂。在新堆厝群的百興堂曬場前,隻要夜晚沒有下雨,每天羅古很準時地把他家那台十七寸的黑白電視機搬出來,調整好天線,連續劇清晰的畫麵,就會映入各位觀眾眼瞼,其中幾個高興的小孩在下邊哇哇直叫。等羅新堂的人都到齊了,大家都安靜下來,看得入迷,有時候一陣笑聲,有時候一陣唏噓,有時候一陣驚叫。

每夜沒有不散的會聚。夜已經很深了,在座觀看電視的大人們都散場了,總還有幾個仍迷戀看電視的小孩子,其中一個是羅單,一個是羅雙,還有一個是唐林,羅古輕輕地在他們身上搖愰幾下,然後他們也會舍不得地搬走小木凳回家去。那台精彩的黑白電視機,又被羅古搬回了屋子。

“羅古不就是開手扶拖拉機賺多了錢嗎?”羅厝村和大唐村羨慕羅古有電視機的村民們紛紛開始向他看齊,一輛,兩輛,三輛……,開拖拉機的人也多起來了。有人又開了一個先例,開起了大型拖拉機,開起了解放牌汽車,……新鮮事一樁接著一樁來到了羅厝村,村民們坐看小村“風起雲湧”。

羅仁正村長看到了一個個村民正走在發財的路上,不能不說有點眼紅。他那些薪水,剛夠過日子。可是羅厝村搞副業的人一多,種田的人就少了。眼下羅厝村的耕種麵積不斷減少,糧食總產量是有減無增,他羅仁正也沒什麽好處可得。可是他一點也不著急,他心裏比誰都清楚,羅厝村的村民靠種田致富的日子沒多大指望,他應該多往招商引資方麵使勁,把土地出讓,辦更多工廠,就會創更多稅金,有了足額租金,村務的工作就不難做了。老村長鍾歌禾老早就有交代了,搞農村工作,下有源頭讓就得有自己得力親信,上有活頭就得有個領導做背靠,有事就有人替你擔當。羅仁正思量了很久,才想通,他對村裏七七八八農務一放手,幾個下屬便累得要命,再有了個助理鞍前馬後跑腿,村裏的其他工作自然就好開展了。羅仁正隻要抓準增加羅厝村經濟收入就對了,具體增收的渠道,那就看他的能耐和本事了。

有點成績的人,最容易出事,他會居功自傲。羅仁正不會不知道,人是最自私的動物,凡是人都不會輕易否定自己的缺點,總希望別人也來放大他個人的優點。羅仁正年輕的時候,不善於表達,現在他說話總來點誇大。他接受老村長的指點,可是他並不接受老村長那套適可而止的思想,帶著現代人一點過激和狂妄,總之羅仁正是一心多用。

一個民為邦本的國家,當它最基層的組織不能很好履行它的職責時,最基層的群眾往往要受苦,他們無處申冤,隻好忍受其苦。當為數不少的苦民不能擺脫其苦時,社會發展就會被懷疑,它也往往成了社會問題的根源。羅厝村的村長在抓小村經濟生產上有得力一小手,但是在得人心上卻不如老村長。

羅仁正官職雖小,可是影響卻甚大。羅厝村所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都和他脫不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