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寂靜的鄉村1
1、水天一色
在寶島正西岸,大陸東南海岸有一座千年曆史小城,小縣城以枇杷著稱。小城沿海的漁島不計其數,島民們卻對小城內地知之甚少,隻有到了每年三月的時候,漁民們才會想起,內地多山,有山也會養活一方人。
三月枇杷出好景,滿山遍野熟透。農場種植戶們豐收的心情喜憂參半,果賤傷農。果子運不出去,想運的成本又太高。去省城那坑坑窪窪的道路,九轉八彎,在那峰回路轉的山腰,車毀人亡是經常聽到的事。曆史上紅色革命時期在南方的這些山地多被開辟為革命活動據點,是因為這些崇山峻嶺間有險可守。
去省城的路也是全省唯一一條交通幹道。它穿過小縣城將近三分之一的鄉鎮。南土鎮就是其中一個,南土鎮就是在前年撤掉的馬嶺公社改過來的,它扼全縣城交通要衝,要離開縣城北上或南下,此路成了必經之地。南土鎮自古就是小縣城最繁華的集鎮,途經此地的南來北往的過客多,所以這裏的旅店很興旺。
小鎮清一色的兩層土樓瓦房,沿街主幹道兩旁興建,曆史悠久。這樣的樓房沿街至少有半裏路長。瓦房土樓樓下都是粗糙的店麵,店麵入門處不規範人工字體的招牌密布,理發店、食雜店、補胎店、照相館、百貨商場、小吃店等,應有盡有,沿長街穿行最具特色的要數那個交通站了,交通站內有個簡易的大食堂,司機們都是那裏的常客,價格便宜,所點的菜味道好又鮮美。據說這個大食堂在以前是全國串聯的招待所,看那牆上一副對聯標語,紅字依然鮮豔: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似乎革命熱情高漲的餘熱猶在。熱心的工作人員,已經把一部分太礙眼的標語,用幾張花鳥畫把它們蓋住了。南土鎮還是全縣經濟重鎮,是小城的西大門。小鎮曆來魚龍混雜,什麽行當的人都有,在地的居民,暫住的過往商客,長住的小老板,小流氓,就說那個停車站成天賊眉鼠眼的小扒手和老扒手們,他們也賴這裏,這裏是他們的活路。
南土鎮通往縣城隻有一條柏油路,兩個車道,盡管路麵上的車輛少之又少,可是失修的路基破損仍很嚴重。在雨天,過往的行人都非常小心,偶爾一輛車經過,沒留心的司機不知道前方大大小小的水沆有多少積水,會把你濺成一身泥水。路兩旁是綠油油的田地,水田種稻,旱地種花生、地瓜、甘蔗,產出最低的是大豆。時值春夏交替,那微風中濃烈的大豆青味,撲鼻而來,時而又是一浪稻香,突然從稻田裏起身一個除草的老農,他戴著一頂碩大的竹編草笠,蓋過頭間的帽頂孔大透風又遮陽。田間被係在小樹旁的老牛,在不停地嚼著嘴裏新鮮又肥美的嫩草,吃到嘴裏都吐出一些白沫了,仍使勁地往肚裏吞方才被咀嚼過的細草,這是一隻有兩個胃的動物,食量驚人。
不規整的柏油路一直伸向縣城,不到兩裏路,突然閃現一片高地,高地高處矮樹林稀稀疏疏,坡上灌木雜草叢生。高地裏有幾所古老房屋被弄得很神秘,因為四周內都是用長長的石條豎立地圍起來,路人透過石縫,一眼便能瞧清楚,在山丘低矮處,墓碑林立,碑上的紅漆很醒目,附近的村民都知道,這些人多數是革命烈士,烈士們來自山西、四川、雲南、廣西,還有的是甘肅、陝西,為了解放小城,團聚到一起,在這裏獻出了他們寶貴的生命,他們是最可愛的人。可是這些荒墓乍看起來,有些淒涼。如果再看看丘地附近幾戶人家住著泥牆瓦房,逢雨漏水,縫光見塵,活著的人日子過得都這麽狼狽,那些死得偉大的人也就暫時忘記他們吧。
柏油路算是全縣城最好的一條路了,偶爾一輛卡車或者客車行馳而過,過往的行人都會駐足觀望,一兩輛車走遠了,路又會恢複平靜很久。過往的人中有自行車也是值得羨慕的,大包小包一掛,三腳架上一個人,後座上一個人,再騎著一個人,也是常有的事。自行車是最常用的交通工具,不是國家幹部或國有企業工人,一般人是消費不起的。哪戶農家有婚嫁,長久牌自行車是首選的嫁妝。無論如何,出遠門步行,要穿上耐磨的解放牌布鞋是鄉下人習以為常的事。
去縣城也不是常有的事,隻有逢年過節,鄉下人便會把收成多出來的一些農產品拿到市場上賣掉一部分,換些閑錢,再買些日常用品。那些日子,縣城大街小巷人山人海,擁擠得很。人們進城好像做客一樣,要穿上平時認為比較體麵的衣服,然後再精心打扮一下頭臉。盡管這樣,鄉下人衣著無論是布料還是著色都很單調,清一色的確涼外衫一片,清一色藍布粗褲一片。難得人群有個新潮時髦的姑娘家穿上一件呢絨花衣衫,都成了來往男青年們爭相評論的對象。逛逛老街,看看漂亮女人,說說閑話,這些都是未婚男青年進城最願意做的事。
言歸正傳,從眼前閃現的那片高地到縣城還有十幾裏路。過了這個山丘,有一個不起眼的小路岔口,小路岔口並不是什麽真正的路,是被牛車碾出來的。不過從那兩旁被毀損或侵蝕嚴重的路基輪廓還能分辨出,曆史上這裏可能活動過大商戶或者大地主馬車隊。路不像路,可是從此轉彎往裏走,路越走越細,一路到盡頭要經過好幾個古老的村莊,一個是羅厝村,一個是大唐村,一個是林家村,還有一個林區,林區山深處還有十幾戶山農都住在那個著名的大口寨。
就說羅厝村吧。羅厝村的羅姓是千年前,羅姓始祖漢大司農羅珠公開枝散葉,遷徙到南方各省的一支。羅氏,曆經幾千年磨難,生生不息。羅氏的遺傳基因,得以代代相傳,雄辯地論證了羅氏是有無限生命力的姓氏,曆史上羅氏名人輩出。羅厝村是有幾百年曆史的古老村莊,有那滄桑的古厝群為證。羅厝村有兩大堆厝,最老的那個大堆厝群有二百來戶人家,這些老建築造型、用料、結構等都是古代上等人家精心考究後建造的,布局十分合理,無論采光、通風、排水,都堪稱古代民居建築的代表。因為戰爭和動亂緣故,老古厝群原先房主留給後人最為重要的一些資料和家譜陸陸續續地失蹤了。曆史上的一些事從此成了秘密了。居住在房前屋後的老人們仍然能說出的是,最老的那個古厝群,以前是幾個北方逃來的富賈兄弟修建的,他們也姓羅,還說是什麽遠親就住在羅厝村裏。不知可信不可信,老古厝群能夠留下來,繼續住用,那是它天大的福祉了。從排場到鋪張,從鋪張再到實用。羅厝群見證了一個平凡的羅厝村幾百年來,中國大社會的變遷、曆史風雲的變幻和小社會裏各色人物不盡的辛酸和風采。今人知曉古人,明人再知曉今人,古老的羅厝群成了一個特殊的對話載體。
羅厝村除了大堆厝老羅厝群,還有和它對接的一個有二百多年曆史的新大堆厝群,新堆厝群的建築作工有別於老堆厝群,裏頭的住戶卻更多,無論從審美,還是從實用等角度去取舍,結論都是一樣的:各領**。新堆厝群裏有很多住戶並不姓羅,林姓居多。林姓也是大戶姓,林氏後人比較公認比幹的兒子林堅是他們的共同祖先。林姓發源於河南衛輝,有對聯佐證:衛輝比幹廟,天下林氏根。比幹孤正敢言而聞名於後世,和比幹一樣,他的後來人身上都凝聚著和優秀的中華傳統文化有關的忠、孝、廉、勤、儉等精彩動人的故事。小縣城羅厝村出盡了巨商富賈文豪書家莫不是與這些傳統故事有關係。
如果說羅厝村重商風盛,和不相扯的新厝群林姓人家有關,那是不確切的,羅厝村重商輕農是有它的曆史。早在明朝萬曆年間,羅厝村的大後山林區有許多山寨,大口寨是進山砍柴必經之地,也因此成了進山討柴農人們的攔路虎。除了對柴夫的好柴巧取豪奪之外,這些山寨主也經常帶領一些土匪打家劫舍,地方官兵多次討剿無果,寨匪們四處躲避。不過後來羅厝村來了幾個商賈和地方官商討後,商賈中有一人想出了一個妙計,要這些寨主們下山來組建鏢行,這樣招安他們,商賈們的商隊安全也有了保障。後來皆大歡喜,大後山林的各個關寨都被端了。據說羅厝村從此開始了頻繁的私人商業活動。到了清朝弘曆年間,文字獄大興,讀書人關注世事的風險加大,商風一時十分興盛。這一時期,羅厝村興起販賣私鹽生意,這是大風險的行當,曆來官家對私鹽控製很嚴。可是地處交通要道的南土鎮,在曆史上類似的官家監控的生意買賣都曾十分地活躍過。羅厝村承攬了這個風險生意,都說明了羅厝村重商風氣是很有曆史的。到了近代隨著列強入侵,商風就一度沒落了,商賈們生意破敗,紛紛遠走他國。民國在大陸成為曆史之後,私人經商被有效地製止了。時間像一把鑰匙,鎖打不開或者鑰匙丟了,沒什麽大礙,時間久了,鐵鎖會自行腐爛受損而脫落。羅厝村羅姓人家打從身骨子說,他們每一個人身上的基因都浸透著商業意識,隻要人活著,體內的血液就會流淌不止,他們正伺機站出來振興老行當的。
現在再說和羅厝村一路之隔的大唐村,大唐村大族姓都姓唐。大唐村的唐姓,是唐代時河南固始唐氏家族移民過來的,生活在大唐村的人都明顯有傳統唐人的自豪感,他們都認為自己是大唐盛世時期最值得驕傲的中原人,是不容爭議的中國人。除了唐姓外,大唐村還有黃姓、李姓、薛姓、何姓、劉姓、陳姓,還有一部分人姓高。這些外姓人當中真正能算得上土生土長的大唐村人,一個都沒有。據縣誌史料推知,大唐村在民國時出了好幾個著名文人,在政府衙門當差的官都不小。有鄉土教育名家,還有的是書法家,至今大唐村唐氏大祠堂裏仍有他們生前的大頭像。大唐村無論唐姓還是其他族姓的長者,都以這裏的祖上為榮,**子女時,張口閉嘴都能說出有關那幾個名人發憤圖強的一些故事,無非是要鼓勵後生們會做人,還要能替祖先們爭氣、爭光。如果說,在小縣城曆史上有兩大奇觀,羅厝村商風重,商賈甲天下,那麽隔路相望的大唐村文風重,文章絕千古。
羅厝村最美的季節是秋天,秋天一到,稻田金燦燦一片。稻穀收成稍好,那些稻蛙功勞最大。大片稻田中央處有一口大池塘,池塘裏的小魚蝦成群,在池塘水流出口處設有人工捕魚的網,一天下來,有那麽三五隻稍大不安分的草魚要栽了,而那細的小魚蝦都能漏網而去。養魚種稻村裏的人日子為何還過得緊巴巴?地處南方的南土鎮是山多地少,一般一個普通人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足足十幾口人,大隊裏能統計出來的人均耕種田地少得可憐。整個小村不用等到年關口都斷糧了,饑餓是他們經常遇上的事。羅厝村的村民們白天看太陽,晚上看月亮,天天盼,天天想,日子什麽時候才能豐衣足食。
夜幕下的羅厝村,漆黑一片。走進村中那黑烏烏的小房大舍,伸手不見五指,縮衣節食的大嬸大媽這才依依不舍地點起那盞昏暗的煤油燈。一群方才被趕出門外在大樹下吃完飯的小家夥們,都會跑進屋裏,欣賞那黑夜裏神聖的燈光。如果嫌廠製的煤油燈消費不起,很簡單,一家農家都會把吃過瓶瓶罐罐裝中選一個,然後買來一根十分便宜的燈芯緩緩放入,輕輕地劃亮一根火柴,讓浸滿油的燈芯亮起來。一戶戶人家就這樣亮起來的煤油燈,把漆黑一片的羅厝村黑夜點綴成斑斑點點的輝光。有晃晃明月亮光的夜晚,煤油燈往往要被延遲點亮,被點亮後的屋子還是無比沉靜,隻有東厝家和西厝家的狗們叫起來,整個村子才算熱鬧起來。月光下看不到屋子的燈光,在屋內卻能看到屋頂天窗外的圓圓月亮。多少個日日夜夜,羅厝村多少戶人家,都是看著天窗外麵的天光早起和入眠。
秋盡冬冷,羅厝村的村民們收成一年來最後一季歉收的稻穀,然後讓地打荒。被打荒的田地上,草垛四處,飛起飛落的野鳥枯瘦。流經小池塘的小溪也進入了枯水期,水流緩慢許多。在田塍遠望,山丘上的蕁麻樹,大後山林區整片整片鬆林,還是房前屋後的梧桐樹,都很蒼勁,枝不枯,葉不黃,它們的根深紮入泥土,縱使寒風怎麽搖搖晃晃,它們還是那麽魁梧、耐寒。羅厝村的古厝群有這種耐寒的精神,古厝住得的羅姓人又何嚐不能。從田間遠望布局嚴密的村莊更神秘,更古老,更接近羅姓人的思維。
冬天已經過去了,春回大地。有限的良田,又被重新翻耕。有經驗的老農又在祈求來年風調雨順,有個好收成。這天趕牛下田正好是我們傳統的牛節,牛節又稱作佛誕日,意義不同尋常。老農們天天盼,終於盼到了這一天,他們分到了自家的田地。田地分水田和旱地。水田多種稻穀,旱地多種油菜一類的經濟作物,這種什麽有時還得聽生產隊長指導。所有分到田產的農民,隻要到了年終,交足稅糧外,餘糧統歸自己所有。農民們生產積極性被調動起來了,日出而作,日落而耕,臉朝黃土背朝天。一個生產隊隻有一頭牛,終於有牛病倒了。
牛是村生產隊裏集體財富,每幾天都會輪到一戶人家去放養。養牛是小孩子的活兒,每家每戶的小孩都親身經曆過。養牛有樂趣,養牛還要愛牛,黃牛的脾氣最溫和,務農勤勤懇懇,隻是體力不如水牛,水牛脾氣怪異,但是好身伺候好了,幹起活來也十分得勁。養牛責任很重,哪個孩子如果因為貪玩了,沒把牛招呼好了,回去是要挨板子的。除了好草好水照料,每天放牛回途前,還得割上一大筐嫩草,以備牛晚上享用。要是養牛的事也值得我們在本故事裏一說,那一定是這些放牛娃們從牛身上學到很多東西,在生活實踐中學到的東西會叫他們永生難忘。這些放牛娃們當中,有很多人出人頭地,後來還成了各行各業的巨人。
生活處處是學問,書本學到的知識,生活中都有;生活中學到的知識,在書本中卻不並一定有。我們要講的有關羅厝村和大唐村前前後後所發生的故事,就從這裏開始吧。
2、娶親
在羅厝村有一座最斑駁的老厝,人們都管它叫羅新堂,它是羅厝村資格最老的一座古民居。羅新堂有三個天井,三個廳堂。大門的門板黑漆脫盡,門前鋪展出一方長約五十米,寬約二十米青石無縫實夯的大曬場。入門前兩旁各蹲坐著一頭威猛的大石獅,石獅脖圍著一條褪色的紅帶子,口裏懸含著一顆石珠。邁步進入大門,擋在身前的,就是一個插屏門,在此安插屏門有風水不外流之說。繞過插屏門,左右各是廂房走廊,走廊內側則是露天的天井,天井排水低沿處有些細毛青苔。天井和兩側走廊各向上走三個台階是大廳,大廳兩旁各有兩個開間正房,正房前是四根脫了漆的木柱,木柱和一副低矮的木鏤花窗、一扇低矮的對開木門與一堵低矮鏤刻的木牆圍成正房前堂。大廳通向東西兩向各有一個山牆走廊,走廊各自出口則是連著另一座老厝了。再說大廳正中一堵大的木牆上,掛著四幅祖先畫像,畫像上方有一排木鏤精致的花紋橫在老木梁下,如果往後站在大廳通往山牆走廊處向上觀望,便能清晰地看到,整個大廳有十二根柱子撐起大梁。畫像下方是一張供桌,供桌上擺著香爐、燭台和三盤水果。那毛澤東思想語錄仍然清晰可辨,大廳兩側原先的六張太師椅也不見蹤影了。
這是羅厝群中,保存較完好的一個廳堂了。理田好手羅水天就住在這個廳堂左正房,左正房有樓上樓下兩間,樓下住著他的父母,樓上才是他的臥室。廳堂前的左廂房,原來是妹妹羅香月的房間,現在妹妹已經出閣了,嫁給大唐村莊老實莊稼漢唐秋樹,唐秋樹人稱樹頭,是典型的“妻管嚴”。廳堂右正房也有兩間,隻住著一個白花蒼蒼的老者,這位老者就是羅新堂德高望重的三叔公。三叔公老伴早逝,有一個早已成家的兒子在外省工作,不常回來,所以三叔公常常孤寡一人過日子。當地的風俗沒有三叔公不知道的,族人們打心眼裏,都把他當成“萬事通”。據說祖傳下來那些被遺失的族譜或者其他一些有記載的曆史故事,他老人家都熟記不少。
時值春天,天井左右各一盆的海棠花紅豔豔地綻放,奪人眼目的還有那香飄滿堂的玉蘭花,茶花,桃花。估計這個時候,那後花園梅花凋零的花瓣還在。昨天飄了一夜細雨,今早突然放晴,朝陽格外醒目。那大門被早起的三叔公打開,隻見門上那有些發白的春聯,黑字一個不少:瑞日芝蘭光早第,春風棠棣振家聲。
正當三叔公轉身向內回走時,他聽到一聲叫喚。
“三哥,幫我傳話,叫水天到村委集合,我還有要緊事要通知其他人。”一看是慌慌張張老村長鍾歌禾,三叔公還沒來得及問清事情其他細節,他就慌慌張張地走進古厝轉道,消失無蹤無影了。
三叔公穿過天井,扣開了羅水天左正房對開的木門,把生產隊開會一事相告。見開門人是羅水天的老父親羅仁成,三叔公對分田早就有想法了,三叔公開門見山,把話題扯開了,“你說,這田怎麽個分法,都集體了多少年。這田地一分,天下莫要又亂了。”
在一旁的羅仁成,像受驚的雛鳥,嚇了一大跳,想堵住三叔公的嘴,但是話已從嘴邊溜了出來,“三叔,你老人家還是莫多說得好呀。隔牆有耳。”
三叔公微微地笑了笑,回到了自己房間裏去了。大廳堂供桌旁有兩根柱,柱上各有聯一句:西河忠孝無雙姓,南渡衣冠第一氏。這柱後邊正是兩扇高側門,邁入高側門要穿過一橫高門檻,腳落地處正是大廳堂後的小堂,小堂往前再往前走出是一個小門檻,可見左右各是兩開間住房,沿著紅色防滑的闊地磚,向左或向右走,終點處各是一扇廊門。這廊門一打開又是一座老厝。往下邁出一個台階,又是一個露天的小天井,小天井右側有一個石臼,石臼旁是一個大瓷缸,缸裏盛滿了清水,在瓷缸上方有從屋簷的木梁處垂下來一個竹製的米篩,米篩裏放著一些豆類作物。
穿過小天井,再向上跨出一個小石階,又是一個花崗岩鑲嵌的大門框,大門框入處又是一個大天井,天井兩側是廂房,從兩廂房或直接從天井走上五個石階,又是十二根木柱和木梁圍成一個規整的廳堂了。正廳堂兩側兩房正房,正房又有樓上樓下兩間,隻是這裏的柱礎有所特別了。每個柱礎都雕有不同的花鳥,純手工工藝十分精湛,堪稱古代民間石刻藝術的精華代表。每根木梁下同樣有相當別致的木刻花紋作稱。
這裏是遠近聞名羅新堂的第三堂了。在廳堂的正中位置有一幅孔子像,這幅聖人像是三叔公叫大唐村木匠唐秋山臨摹的。提到羅厝村,人們不得不提到老羅堆厝群,而提到老羅堆厝群不得不提到的是羅新堂,羅新堂在民國年間曾經是一所私塾學堂,堂裏的教書先生正是羅水天的祖父羅同則,羅同則老先生桃李遍天下。革命時期地下黨領袖羅新銳,鄉土教育家羅新勻,號稱書神的羅年光,開創一代風文的羅新建,還有兩個國民黨高級將領,這些人都曾是羅同則門下得意弟子。
因為和曆史那些往事有“瓜葛”,所以被破壞最為嚴重,那幾個柱基礎上的石刻圖案隻能看出大概輪廓,相當部分花紋已經不見痕跡了。可悲的是原先張掛的名家書法、供案上的瓷瓶和那些楠木紅桌幾早已不見蹤影了。
大地回春,在和煦的太陽光照耀下,那廂房屋脊處有幾株嫩草,吮吸了一夜甘汁,正在茁壯成長。草就是草,一秋一世,來年可以再青春,可是羅新堂不能,曆史的那些傷痕在每一根柱、每一根梁、每一塊紅磚、每一條條石、每一扇門、每一扇窗、每一個親曆過人的身上都留下了印記。它沒有消失,並常常出現在人的記憶裏。
羅水天終於興高采烈地回來了,他把自家分到的一畝五分地具體位置告知了母親。五嫂興奮地扛起那把笨重鋤頭,當即就往自家的田地跑。羅水天的母親,人稱五嫂,她在族裏的輩分排在第五。新春萬物舒展,羅厝村那口大池塘晝夜不停地流著,那水清澈見底,池底浮動的水草,順水勢上下波動不止,那農忙人急切的心情彼此間不用言語就能聽懂那深藏在心底的話。五嫂找到了自己田地的位置,那兒離水塘近,近水樓台先得月吧。五嫂高興得要命,她舒眉一展,把田塍弄出一個缺口,讓水塘裏流經的水緩緩地流入久已幹涸的田地。那水咕隆隆地叫著,仿佛此時她的心境。在田邊一棵皂莢樹上突然一隻喜鵲落枝高叫,仿佛有喜事臨門似的,五嫂抬頭間,聽到的又是一聲叫喚。
“這不是大唐村的媒婆唐三妹嗎?”水天媽愣了一下,沒等她回過神來。
“水天媽,早不巧,晚不巧,我正想抄田道去羅厝村,不料在這裏遇上了你,我吃你家喜糖來了。”唐媒婆就來了一句。
“姑娘家是哪裏的?”五嫂和唐媒婆差不多是一輩的人,她聽時遲,說時快,嘴已笑成攏都攏不上了。
“俺大唐村的‘萬元戶’唐財的妹妹,她看上了你家水天,她大哥就托我來了,嘿嘿……”接著唐媒婆話鋒一轉,“她可是百裏挑一的好姑娘,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板有身板,家景又好,說真的,要不是她不嫌棄我家木良矮了點,我拚了老命也想豁出去,把她搶來做兒媳婦。”
說著,唐媒婆也哈哈大笑起來,“沒福氣呀沒福氣。”
接著唐媒婆又說了,“隻要你家水生沒意見,春花他哥放話了,他要替他妹妹作回主。”
水生媽還以為自己耳背,聽錯話,唐媒婆又重述了一遍,這時五嫂斬釘截鐵地說,“這事就這麽定了。”
“怎麽個定法,我唐三妹替你安排好了。”說著,五嫂挑起鋤頭就往羅新堂方向走去。
五嫂回到羅新堂。水天的父親羅仁成坐在大廳堂裏編織他的小籃筐,他很少看到五嫂有這樣好心情,看她高興的樣子,好像她撿到了數不盡財寶似的。像這樣的農村家庭,一年下來省吃儉用,也盤纏不出多少閑錢。多少年來苦日子經常是有一頓沒一頓的,上次娘親人家來做客,因為沒錢,隻好又硬著臉皮去三叔公那裏借了幾個雞蛋,至今羅水天家欠三叔公五斤大米,還沒還上。過苦日子的農家就是這樣,今天你借我的,明天我借你的。
當老父親羅仁成聽到五嫂帶回這個好消息,眉開眼笑,那一笑,他都年輕了十歲有餘呀。
在外邊玩昏了羅水天,近過午才記得回來吃飯。父母乘他吃飯起興,就提起了那門親事。其實老父母已經知道水天心裏一直戀著新堆厝群那個林香姑娘,他們還知道,水天成天和她粘在一起遊玩,感情篤深,他們也不忍心支離他們,可是生活總是無奈的。出其老兩口意外的是,羅水天知曉那件事後,沒有什麽反常反應,十分平靜。那房中雜物正散發出十分怪異的氣味,叫人不適,水天吃過飯又回到屬於自己的那間狹窄的小房中。他常常對自己有點幻想,有些幻想讓他自己也不能自主。
老父見狀,心中十分歡喜,他以為這事有譜了。
隔段時間後,唐媒婆也順利地進行返還交差了,這門親事算是定下來了。自從那天水天和春花見麵後,兩人也約會起來了。
正巧農曆三月初三,傳說這天牛一定要下地耕作。
突然一聲炮仗騰空爆響,接著又連響兩遍低聲排炮,這是哪家出嫁。五嫂抿著嘴,瞧她開心的樣子,她也在盼她兒媳婦早日過門。正在一旁編織籃筐的羅仁成插嘴就說,“林香要出嫁了,上個月底林香他娘三嫂還送來兩塊米糕餅。”
聽到這話時,五嫂瞧了水天一眼,便默不作聲了。做娘的心裏最清楚,兒子他心裏在惦記著什麽。
從羅新堂大門出口沿村道,走大約不到百米路,可以看到一座兩廳堂兩天井的老厝。這座老厝獨立於新堆厝群,它屋脊稍有點向上翹,是新堆厝群裏最突出的一座,從正堂正中上方懸掛的牌匾處可以讀到,“百興堂”三個字樣。所以這座獨特的新厝住戶和外人都這麽叫著。單從建築外形看,新堆厝群當年的老屋主,可能把被迫遷徙前家鄉的風俗帶來,至於是哪戶人家,就不得而知了。這群新厝的後代有姓羅,姓何,姓高,但以林姓最多。林香就住在正廳堂左正房,和林香正對麵的右正房住戶正是很愛開玩笑的羅古,羅古現生有一女,叫羅曼,妻子唐紅秋。正堂的右廂房住著羅古表弟林世秋,林世秋是中學教師。若從祖上族譜可以推知,羅古和羅仁成都是最早來羅厝村那幾個兄弟的第二十四世孫了。
百興堂紅燈籠高掛,那前幾年剛寫上有關於毛澤東語錄內容的紅漆大字,被幾幅長條聯蓋住了,其中一條長聯是:水流雲盈月照風采,海闊天空日長山靜。在廳堂的正中供桌上擺放著幾碗菜,幾碟水果,還有一個香爐,香爐上插著已點燃的三柱檀香,香氣彌漫。在供桌前擺放著一張上床用的十分低矮長木凳,木凳上橫疊著一張嶄新的棉被,林香正跪在上邊,她外婆、大舅媽、大姑、大姨,一個接著一個往她頭上插花,最後一個給她插花的是她媽媽。三嫂插完花,也梳完頭發,然後母女抱頭大哭一場。
做這些傳統風俗的事,前前後後差不多花上兩個鍾頭,才算禮畢。差不多禮畢時間,那個娶親的男人帶著十幾個親友團也來了,男人是大唐村人。從鎮上租來的兩輛手扶拖拉機中的一輛是用來迎娶新娘的,還有一輛是運送聘禮。人上人下,大約有十幾個人都在忙著把娘家買的聘禮,如臉盆、水桶、被子、枕頭、痰盂等一一送上拖拉機。
正當男方十幾個阿舅家的人都吃完點心,娶親就算開始了。紅紅的一張大蓋布把林香臉都蓋起來了,娶親的那個男人用手揮了揮落在中山裝肩膀處的炮灰,滿嘴歡喜。男的牽著女的手,同時跨過火盆,便走出百興堂的大門,百興堂裏老老少少個個都像吃了蜜一樣歡天喜地,這次百興堂的最長者五伯,新自打開插屏門,讓一對新人從插屏門通過,插屏門在平時是不能隨便打開的,隻有遇上那些十分特殊的日子,才能例外。
林香很深情地和自己的男人手牽著手走出了大門。她心裏突然惦記著什麽,一時頓了一下。此時,她不知道水天哥正在圍觀人群中,還是藏在高牆的某個暗角,無論他在哪裏,她都看不到他了。那個大唐村的男人走到了拖拉機後鬥,順手把林香抱上了車,在又一陣徹頭徹尾震響的炮仗聲中前行了。
在百興堂不足十米高的那座老崗樓上,水天呆呆地望著。突然,不遠處又傳來一陣排炮陣響,一夥年青後生把一張長木凳一橫,嘴裏都叼著一根香煙,雲煙繚繞,其中一個喊道:“三條友誼牌帶過濾嘴香煙,五斤香酥糖,不然免談。”
這個時候十幾個青年從車後鬥下來,衝過來,和那夥人好言好語,但是他們聽不進去。這時候,新郎官也下來了,他一邊請煙,一邊在誠懇地請求。不料,年青後生中的一位小夥口吐粗語,傷到了新郎官,新郎官在一旁默不作聲,倒是親友團中一個高大威猛的叫唐阿財的年輕人把他推倒在地上,這下子場麵有點亂了。新郎官急火攻心,“我求你們了,好不好?今天是什麽日子,你們來……”
說完新郎官從兜裏取出僅有的三張大團結,交到“截新娘”那夥手裏,總算散了一夥。
“這是開始,還是結束?如果再不早點起程,恐怕到晚上點燈,我們都趕不到祠堂拜親。”說著,新郎官拔腿就往拖拉機車鬥上跳。其實,大唐村距離羅厝村不過一裏路,路難走,想截新娘的人又多,新娘最後真的被折騰到了傍晚才到夫家。
在糧食不豐產的年代,哪戶人家一門親事,閑人們抓住機會,把傳統風俗“截新娘”作為敲杠手段,斂人家一筆小財也是常有的事。有時事情沒處理好,還會結一下一段仇,讓人啼笑皆非。據說,那次被推倒狠狠摔在地上的那個人特長記性,他算是記住了唐阿財的魯莾和衝動。
3、村裏的紅人
水天也結婚了,隻是比林香晚半年。林香那個男方祖上身份比水天好多了,下貧農。要是說春花為人嘛,她可比林香賢惠,而且長相比林香還漂亮,人們可都這麽說的。
“羅仁成哪門子的福氣?”村裏多嘴的村婦又在一群閑言碎語,評頭品足五嫂了。五嫂身骨子一天不如一天,往日她可以擔一百斤草木灰下田,現在不行了,五六十斤的擔子壓在身上都覺得吃力。水天都勸她好幾回了,可是她偏是不聽。羅仁成和往常一樣,起早貪黑的,編織他的籃呀,筐呀,簸箕呀,鬥笠呀等一類手藝品,雖然在市場上買不到幾個錢,但補貼些家用,還是夠的。這幾年來,羅仁成的頭發掉得厲害,前腦門已經光禿禿了。羅水天比誰都賣力到自留地或開荒地去料理農作物,是因為他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擔子重了,春花懷孕了,他很快就要當爹了。
這天水天起得很早,他帶上四隻水桶,又到三叔公那裏借了兩隻,然後拉上板車,在板車差不多中間位置處把那條粗竹竿支起,然後把從池塘盛滿水的六隻水桶吊在竹竿上,板車慢慢前行,把六桶水運送到丘陵上旱地。因為地勢高的緣故,這一帶果林,用水車送水都送不到,水天這塊旱地種了些柑橘樹。看樣子已經很久沒有修剪了,橘樹上都長滿了毛蟲。水天聽有經驗的老農說,橘樹至少要三年才能豐收,頭年應當除去這些新葉,去除新葉最好的方式,放任一些毛毛蟲把葉子吃光,吃光葉子的毛毛蟲排出的糞便有利於橘樹肥養,然後適當地破壞橘樹頂端生長優勢,那麽橘樹開枝散葉才會更快,差不多來年也是這個時候,就要猛下農藥了。季節一到,又會長出果子,這時果子不但結得多,果粒大,而且營養又豐富。
一到五更鍾,水天就要起床,有時候五嫂送早飯早了一點,也要等太陽照在腰杆上,水天才能停下吃頓飯。田有濕有幹,地有高有低。就草而言,這不一樣的田地,草的種類也多樣,野草、雜草、稗草、肥草等等,對這些不受歡迎草什麽時令除去,是拔還是鋤,是刀還是火,年青的水天心中有數。
差不多太陽升到半腰的時候,羅厝村又安靜下來了。狗在曬場或內牆走廊處趴著,小孩子都安分地坐在教室裏和老師跟讀課文,年長的老者有伴的,也是兩三個一夥,在大門前的石條上端坐著,聊些家事。水天的父親羅仁成也會專心地編織著他的籃筐一類竹製品。三叔公要走訪一門遠親,他隨**代一番,正在聚精會神編織的羅仁成沒聽到也當聽到,點了點頭。就這樣,三叔公穿上他那雙和他一樣飽經風霜的解放牌布鞋,用力踩一踩紅地磚,便繞過插屏門,走下了大門。
羅厝村老堆厝群安靜了,新堆厝群卻好像有事。
新堆厝群以百興堂祖堂為中心,一有人閑下來,在這裏聚談的人最多。這不,人聲鼎沸,又發生了什麽稀罕事。
原來是百興堂二廳堂住戶,林家二兄弟的大哥林謀生回來了。自從上次他和羅厝村親人們見最後一麵到省西北勞改場改造,已經有六年了。那六年前所發生在林家父子身上的一切事情都是陷害,現在政府不單要恢複林謀生的名譽,還要恢複他工作。按理說,羅仁成知道這一消息,他作為長輩應該過去慰問或道歉,可是他沒有,也不可能。羅仁成心裏有股揮之不去的陰影一直籠罩在他心間,他心裏最清楚,當初要不是他當初無意中揭發那些事,林謀生的父親也不至於死得那麽慘,林謀生本人也不至於到農場勞動改造,無依無靠。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還是曆史本來就很瘋狂?當那些往事已隨風飄散時,人們心裏的創傷恐怕永遠都難以愈合。
“五伯,這些年來,我媽多虧了你照應,五伯嫂她還好嗎?”林謀生顯然是經過一番修整,一臉幹淨,白底襯衫,青藍布褲,隻是手上的疤痕斑斑,他眼神充滿著鎮靜。
林謀生他心裏還一直牽掛著另外一個人,那就是他的雙胞胎弟弟了,他現在下落不明。五伯說,林謀略可能逃往海外去了。也有的人說,他弟弟做上門女婿。就是沒有人說,他客死異地。但是有一點林謀生十分清楚,他弟弟當時被打得很慘,不殘也會身患重疾。
“還好,這些年,水天他不容易,也經常來看望你媽。”五伯說這話時,有點吞吐,他知道,小時候謀生和水天是很好的玩伴,同窗同學,他還知道,水天是奉聽他娘五嫂的話,逢年過節的給謀生他娘送這送那。
話說到這裏,林謀生有點壓抑,不過他還是很鎮靜。五伯又說了,謀生家分到了八分地,是特例按兩個人口分的,原因是他弟弟生死不明,所以沒法定。現在他要恢複工人身份了,又沒法照料母親那份田產,當得知他和羅古是一個生產隊,也是負責放養同一頭牛,所以林謀生就把自家的那些田產轉租給羅古。羅古為人善良,說話做事都能得人心。他當然也願意多租一些田地承包經營了,因為他也是一個理田好手。他所在的那個生產隊,就他投入少產出多,留足稅糧,還有一年夠吃的餘糧,很多田戶往往辦不到。
在羅厝村,能種田的漢子,既不愁吃又不愁穿,方圓十裏八裏愁嫁的姑娘家都願意攀上這樣的漢子。相比之下,那幾個年事已高的單身漢,他們年複一年也找不到對象,有一點可能是他們共同的弱點,身為農民種田本領太差,一年到頭不是歉收,就是餘糧吃不夠。這些單身漢走在路上,也是很容易識別。他們是沒有家室的人,衣衫襤褸,常洗的衣服也是汙漬點點。
阿狗不是狗,他原名叫做羅仁盛,是羅厝村裏一個相貌不錯的單身漢,而立之年,可對象就是還沒有著落。這次他出走大城市回來,應該也有一年了吧。他大包一個,小包兩個,孩子們跟著他進廳堂,他向正在編織籮筐的羅仁成打一下招呼,便找來一隻矮凳坐下,而對圍著他蹲在地上的幾個小孩,羅仁盛從小包中取出幾顆糖果,分派到每個在場的小孩手上,把他們打發走了。這次分糖,羅仁盛好像分結婚喜糖一樣,樂開了心花。
這時,聽到聲音的三叔公從左正房裏走了出來,一看是羅仁盛,順手挪過一張木凳坐下來,和阿狗閑談起來。
三叔公經常奉勸阿狗說,做私人小生意是不務正業的事,老老實實種地或到國營廠上班才是出頭的日子。不過,三叔公從小很疼阿狗,他不會罵阿狗,阿狗也知道有時他親叔說話雖然重了點,但也是為他好。阿狗經常和三叔公說起小城外的新鮮事,“城市裏的樓到外都是七八層,街道上的汽車一輛接著一輛,讓人眼花繚亂。每當夜幕降臨,那街上的路燈都會自動亮起來,哪像我們農村,伸手不見五指,盼星星,盼月亮,何年是個頭……”
每當阿狗講到那些大城市在農村裏的人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一些新鮮事時,羅新堂的男女老少都會投以羨慕的目光,畢竟是阿狗見多識廣,大城裏的人生活竟然那麽神秘。阿狗這次回來,順便把沒有賣完的一些電子手表,拿出來推銷了。五元十元不等,買得起的一兩個族人都把它當作很稀罕的東西。
除阿狗年年回來,能帶回一些新鮮的玩意兒供大夥挑選。這些新奇的玩意兒,一般羅厝村的人就是到小縣城也是沒法買到的。更不用說,鄉下人一年差不多隻有一次到小縣城趕集,那也得等到了年關頭。可是羅厝村裏的人足不出戶,有時也能買到一些縣城裏擺設的東西。那是因為為了生計,有些來自各鄉各裏的小販們會擔著或背著一些小雜貨前來叫賣。
“賣草席哎,賣草席哎……”瘸子阿拐很吃力地在賣叫。
“理發了,理發了……”老鼠栓阿全吆喝聲,聲顫四方。
“賣麥芽糖呐,賣麥芽糖呐……”大唐村的阿興一邊敲著鐵板一邊在喊著號子。
一天下來,可以看到幾十個各行入鄉販子。為了謀生,他們放棄了種地,或者根本就沒有放棄種地,隻是想賺一些零錢來補貼家用吧。可是一天到頭忙著種地,到年關頭,那口糧還是不夠糊口,這是農家經常遇到的事。
無家一身輕。可憐的阿狗不想種田,也種不好田,他在老家閑呆著不到一個星期,就座不住了。他鎖上他的房門,也沒和三叔公道別,又離開了羅新堂,離開了羅厝村,又過起他流浪的生活。
老村長家住在新羅厝群最北向的一座古厝。這是一座典型的一個廳堂,一個天井的民居。進深不長,但是開間十分寬闊,這是講究實用的一種普通民宅,走進大門也是一個插屏門,插屏門實際上也是一扇對開的大木門,這扇大木門的門框就是兩根木柱,木柱有些老了,但是木柱下的那兩樽方形柱礎,十分典雅,它的花紋是用純手工雕刻成的奇花異草,刻痕線條,依然清晰可辨,隻是年代有些久。新羅厝群,和老羅厝群相比,雖然年代有些晚,卻也是有二百多年曆史的老民居了。繞過天井,登上三步石階,就是廳堂了,廳堂前就是長長的山牆走廊了,因為開間寬闊,用寬度來彌補高度,所以古厝給人以恢宏氣勢的感覺。
登上台階,村長鍾歌禾已經在廳堂那裏久等了,隻是在不停地吸著他的那支旱煙,煙味在老遠的地方便能聞得一清二楚。跟在水天後邊的羅仁正也端坐下來,老村長沒什麽可招呼他們,隻是給他們清了清碗裏的一些水,把家釀青紅酒給他們分別斟滿。老村長借酒,放開地談了談今年生產的一些情況。
“在羅厝村,人多田少,糧食產量不增,大夥日子不好過,我這個村長……,今年新羅厝那邊糧食生產抓得好,效益明顯,仁正,你有什麽好的經驗談一談。”鍾村長有些瘦,但人很精神,他不時地抖了抖,被吸掉煙草餘下的煙灰。
“舅舅,我能有什麽經驗,水天那邊生產隊收成不總是最好的嗎?水天你說說吧。”仁正說話理直氣壯的,他根本沒聽出舅舅的意思。
村長自己心裏清楚,“這個大隊長就是不久將來自己這個村長最好的候選人,到時候,我退下來,千萬不能讓水天你小子橫七豎八,來說了算。”
對於一個迂訥的外甥,老村長也不再多說什麽了,於是他就直說了,“水天,你不是入黨積極分子嗎?到生產需要的地方去,我們生產一隊生產一直跟不上,我想你正好不也是和一隊社員同是羅新堂嗎,你去帶頭,我看準能增產,那生產大隊長由羅仁正先頂著。你有什麽看法?”
水天遲疑了好一陣子,然後便沒有說話了。這默認算是表態了。在這件事情上,水天表現出年輕人特有的不成熟,他完全沒有理會到,村長年紀大了,他隻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他要替自己找退路,找接班人。
一心想著種地的水天,能把自家田地管理得有條不紊,自己給人總是一副頭發亂糟糟的形象,他低估了這次“權力”變更的影響力,他從村生產總大隊長降為生產一隊隊長,在不太知情的旁人看起來很容易認為他的種田能力不強,村長也不會無端地認為水天的憨厚就是傻,隻是村長打心裏看不起他瘸腿的父親,村長看不起人,那是一件很糟糕的事。羅厝村村民們可以不認識鄉長,鎮長,縣長,但是絕對不能不認識村長,和村長過不去,那就意味著你不服從政府。村長又是基層政府的代表,村裏無論大事小事,都是他一人說了算,不服村長,麻煩的事會很多。水天本人仍隻是覺得,他能種田,讓別人愛怎麽說說去吧。可是他並沒有意識到,他老婆春花人難作了,大隊長變成小隊長,這分明是欺負人。當初選大隊長時,村長你一手提拔上去,現在又是你,村長一手把人整下去。村裏有事沒事的婦女,也愛犯事,“既然你那麽愛讓人欺負,憑什麽我們不欺負你呢?”
春花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也被幾個婦人疏遠了,偶爾還能聽到一兩句刺耳的話,她聽都聽不下去。
水天呀水天,你不得罪村長都難呀。這件看似雞毛蒜皮的小事,讓五嫂又被那群閑人說到了,而且有一些往事,一旦被胡扯,拖泥帶水,奇臭無比。水天的父親羅仁成,他心裏清楚得很,平時他所能做的最多的也隻是沉默。
4、木匠
在那些歲月裏,人們的日子過得都不怎麽如意,不如意也得過,這就是生活,它選擇了你,你便再也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小縣城每年農閑時有很多人出走,南土鎮最甚,人多地少,為了討一口飯,男人們多會學一門手藝,理發的有,打鐵補鍋補鼎的有,做線麵的有,編籃筐的有,最吃香的當屬木匠,某戶人家男女嫁娶都少不了那個床呀,櫃呀,木盆呀,木桶呀等家用器具。在羅厝村不足一裏路的大唐村就有個十分有名的木匠,他姓唐名秋山,是個本分的人,腦袋瓜靈活,人緣好,為人口碑也好,不足的是和老父一樣不善於種田。他正是唐秋樹的親弟弟,同是一個木匠父親生出兩個兒子,大兒子唐秋樹沒有一點天賦,對鋸、尺、折、楔等毫無感覺,而秋山就不同了,除了木工做得好,還會畫一手好畫,畫山水、人物、花鳥、河湖等沒有不通。隻可惜,很小時候,他就跟著父親走東串西,沒讀幾年書,文化底子薄,現在父親老了,他哥也成家了,嫂子正是羅新堂羅水天的妹妹羅香月,羅香月,人稱樹頭嫂,為人太精了,小叔子秋山和香月同在一個屋簷下,老合不來,可能是香月對秋山老父生活照顧上的一些冷淡,讓他覺得她很憋屈。
“修椅做桌了,修櫃做床了……”秋山看上去很辛苦的樣子,他身材還算高,人偏瘦,背上總壓著一個大工具箱,他正好路過羅新堂,羅新堂的三叔公出門便把他攔住了,他繞過斑斑點點的插屏門跟著三叔公來到了大廳堂,然後兩人都坐下來。三叔公從左正房裏取出一些杉材木料,要他做一個三層木櫃,好放一些碗呀、筷子、瓷罐一類家用口。秋山左手一把木尺,右手一支鉛筆,在地上作個比劃,很快他心裏就有底了。秋山手腳非常麻利,左敲敲,右打打,上錘錘,下釘釘,很快一個小櫃子模樣已經出來了,三叔公又是端水,又是毛巾。三叔公是個見過風浪的人,他看著年紀輕輕的秋山,看出一些眉目來了,他打心眼裏感覺秋山是一個能夠做事的人,他人踏實,又能吃苦。三叔公心裏在胡亂地想,“如果我還有一個沒出嫁的女兒,我一定要許配給他。”
這時候,水天肩挑著一隻扁擔回來了。前一隻水桶,後一隻水桶,都在不停地搖愰,他亂糟糟的頭上還戴著一隻大鬥笠,遇個正著,“這不是親家小叔嗎?”
秋山抬頭,接的又是嘿嘿一陣發笑。
這個時候,五嫂和春香也出來了,她們看到是親家來的人,也高興起來。為人誠懇的五嫂很快就回到正房去煮一碗麵條,加些佐料,硬要秋山吃下它,在一旁的三叔公怪不好意思,因為三叔公原先並不知道,她是羅香月的小叔子,不過三叔公也沒有怠慢他,用那一大碗涼糖水,招呼他時也挺盛情的。在談吃剛好能飽肚皮的那段日子,不要說買鹽巴不容易,平時煮菜用的蝦油、醬、老酒都是少拿輕放,更不用說白糖這很貴的調味品,一般小孩子貪吃時,用手指粘粘一些顆粒,父母看到了,是要被罵上半天。
小叔子秋山不好意思吃下水天她娘盛情煮好的一碗線麵,心裏美滋滋的,我想他下次肯定不敢再來了,這樣的盛情,讓他總覺得好像虧欠人家什麽似的。或許秋山下次路過羅新堂大門的時候,會走得快一些。三叔公,看著秋山做好的三層木櫃,讚不絕口。秋山也不白吃人家五嫂的線麵,他也幫五嫂把那幾隻有些鬆動的木凳敲敲打打一陣,都整得很結實,還幫她把登床用的長矮木凳整一整。這看似簡單的活兒,沒有心靈手巧的人,搞上半天也搞不好。
“小叔子,再過兩個月,水天那孩子就要生了,你能不能幫他做一個木頭搖籃?”五嫂並沒有把秋山當外人,說這話時沒有什麽顧慮。
“呀,哦,好,下個月我把羅仁正那張定製的八仙桌做好了,再來。”秋山有點尷尬,不過很快打消了剛才那個念頭,他又爽快地答應了這件事。
唐秋山一天到晚,他要走過南土鎮附近三四個自然村,除了老祖宗留下來那些老厝木梁木柱石蹲石刻外,再也沒有什麽值得他們欣賞了,他們每家每戶都很清苦,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日子又過得怎樣?看那些穿著補丁的小孩子,就知道這些小孩子想吃東西,一日三餐還撐不飽肚皮。這一天下來,秋山能有兩三塊收入,算是很滿足了。窮人家一般都做不起木家具,一些祖傳下來用壞了木凳木椅一類,也隻能補了再用。這些鄉村的農民都很純樸,他們幾乎都沒有裝扮,昵絨衣布,青藍粗褲,穿了一年又一年,大男人大女人們衣裝都有縫補,更不用說那些老年人,他們更加樸素了。秋山在褲管低處那口補丁,看上去不甚明顯,外來人看起來,他更像國營工廠裏工人,隻是他皮膚有點黝黑,那是他長年累月要在外邊風吹日曬不能回避的結果。
人各有人的命,命是注定的,但是不可捉摸的。大多數羅厝村的村民們都信命,所以他們都很迷信,隻要哪戶人家又生了個女,那些愛說閑話的人就會說,“天要絕他家的後,誰叫他這一世淨做壞事。”有的人會說,“沒本事的女人才會生女兒。”在農村重男輕女是很傳統的一件事,古人早就定勢認為男人傳宗接代更穩定,男人更有力量幹重活,男人出人頭地才叫光宗耀祖,男人犯錯比女人更能容忍,甚至男人再婚也比女人改嫁更體麵,比起那信神信鬼信佛信道,生男比生女好才是羅厝村第一迷信。
木匠的嫂子香月生個女兒,是村裏土郎中阿康幫她接生的,因為是女兒,那個唐秋樹很不高興,彌月那天沒有擺酒席宴請內親外戚,唐秋樹不高興,實際上他的老父也很發愁,香月這個急性鬼,更是經常拿丈夫發脾氣,一衝動不是摔碗,就是扔筷子。上個月香月的大嫂春花替水天也生了個女兒,雖然水天心裏也有想法,卻沒有發牢騷,對頭胎女兒,春花是疼愛有加。這時羅厝村幾個多嘴的婦女又有話說了。水天的女兒叫羅單,香月的女兒叫唐花,表姐妹隻差一個月大,性格卻不相同,一個活潑,一個文靜。
大唐村人和羅厝村一樣迷信,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要唐大木到小鎮附近的石公山去祈求一番,都說那裏很靈驗。石公山有一奇,那便是抽簽算命。每年去那裏求婚的男女青年多得不計其數,有已婚男女而得子的也不計其數,還有的出遠門求平安前往祈福的也不計其數。石公山處於南土鎮正西五裏路方向,海拔約七百米,石公觀位於石公山半腰東南處,沿古道石階彎彎曲曲而上,景點甚多,神仙腳、仙人橋、仙人亭、清泉石、千年鬆、道士墓等。石公山四周被白楊湖所圍,白楊湖水位終年不減,水深不見底,湖裏養著各種天然淡水魚,每逢夕陽墜落時分,登山的行人,總能看到群魚躍龍門的壯觀景象,這龍門便是登山的天門。
年紀大了,老木匠腿腳有些不靈便,一步三回頭,那彎道處又沒有護欄,很險呀。還好有個孝心的秋山,秋山一手扶著老爹,一手挨著山道旁實物。石公觀下一道道牌坊已破舊不堪,那鏤刻的對聯字體有些模糊,已經很久沒有翻修了,方才經過那清靜習武的道士墓園時,老木匠對秋山說,原來很多的道士墓被夷為平地,真可惜呀,那附近有些上了年頭的重要東西如石碑、摩崖石刻等也被毀成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