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楊桃

橋頭村小學被樹立成了典型,梅校長決心要把學校的各項工作都抓到位,於是,在他的強烈要求下,一家人從橋頭村搬到了學校。老師們把正麵朝陽的屋子騰出來給梅校長家裏住,但梅校長不同意,他說:“我搬來學校是為了工作,不是為了享受。”梅校長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是很嚴肅的,他認真的態度讓老師們感動。高挺說:“梅校長以身作則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梅校長笑:“高挺,你學會拍馬屁了。”高挺也笑,但他說:“這絕對不是拍馬屁。”

晚上,楊桃站在院子裏看她的紫蘇,大片的紫蘇在微風中透著墨綠的光。楊桃在門前的空地上種了很多蘇子,許是光線充足,通風流暢的緣故,那些紫蘇長勢非常良好。楊桃說,紫蘇渾身都是寶,葉子可以用來包肉吃,蘇籽可以用來榨油吃,追主要它還是藥材,配上生薑與陳皮能治療胸悶、嘔惡、氣滯等等。人們經常看到高挺站在院子裏幹嘔,也經常聞到楊桃家裏飄出來一股油香。每當這時,楊桃就會收獲很多讚許的目光。麵對大家的讚許,楊桃心裏就充滿了自豪,這自豪遠遠超過了人們看高挺吹口琴時陶醉的表情。

楊桃不吝嗇,有時候她會把自己做的美味拿給學校的孩子們。孩子們自然樂得,隻是梅校長對她的做法很不滿意,他說:“學校就是學校,不是自家。楊桃不應該把學校的土地據為己有。”為此,梅校長還特意找過高挺,他說:“以後別讓你家楊桃到處撒種子了,弄得學校跟個菜市場一樣。”梅校長的話一點都不誇張。楊桃不但在學校裏種紫蘇,還薄荷種和蘿卜。最不能讓梅校長容忍的是她居然把好好的花草拔下來種上了白菜。

梅校長看著那些被殘害了的花花草草,內心滿是疼痛,他說:“好好的花草被糟踐成這般模樣。”楊桃卻說:“好好的土地種點什麽不好,偏偏種一些花花草草,那些花草長得再好能當飯吃嗎?”楊桃不理解,拔完了那些花草還在心裏暗罵梅校長是一個地道的敗家子。

梅校長又一次找到高挺,他說:“高挺,你能不能管管你家楊桃呀?這裏是學校,不是菜市場。”這次,他的聲音近似於咆哮。高挺蔫蔫地低著頭:“我這就回去找他算賬。”高挺說完就往家裏走。不一會兒人們看見高挺又氣呼呼地從家裏走出來。

日複一日,橋頭村的校園裏異彩紛呈。花花草草,招蜂引蝶,青菜蘿卜長勢喜人。

那日,上邊領導要來視察,梅校長唯恐那些青菜招來是非,便叫人貪黑拔了那些長在花草旁邊的菜苗。第二天,人們看見楊桃撅著屁股在那裏補苗。一邊補苗還一邊嘟囔:“缺大德的孩子,可惜這些小苗了。”梅校長走過去說:“那個楊桃呀!一會兒領導要來視察,請你回避一下好嗎?”楊桃撅起嘴巴轉身去了。

高挺抱著書本走進來:“同學們好!現在開始上課!”高挺低頭翻書的姿勢很帥,他的頭很低,使人無法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高挺上課的時候,梅校長正陪著領導在校園裏轉呢!

高挺說:“自習吧!”就走出去。

唐糖趴在課桌上望著窗外,幾隻家雀在楊桃的白菜地上起起落落。武藝扔過來一團紙,唐糖打開,上麵寫著:“去摸魚呀?”唐糖把紙團塞到書包裏。武藝在後邊捅唐糖,唐糖難受的扭著身子,武藝蹲下來,用手騷唐糖的腳跟。唐糖感覺癢癢,笑出聲來。

梅子站起來喊道:“唐糖,你不要打擾大家學習好嗎?”糖糖不理,把書翻得嘩嘩作響。武藝仍不罷手。唐糖怒了大聲喊道:“你幹什麽?”眾人圍上來看熱鬧。

唐小天把一個紙飛機拋起來,紙飛機借著穿堂風飛出了窗子。唐小天跳過桌子去追,武藝一夥緊跟著也紛紛跳上桌子朝外邊看,唐糖趴在桌子上癡癡地笑。梅子帶著哭腔喊道:“我去找高老師!”唐小天追著紙飛機來到外邊,紙飛機落在楊桃的菜地裏,唐小天跳進去。

武藝他們也跟著跳進去,白菜地一片狼藉。唐糖看見高挺從那邊走過來,唐小天和武藝他們沒有發現高挺,依舊在菜地裏追打著。高挺徑直走過去,似乎也沒看見武藝等人。

中午吃飯的時候,梅校長代表橋頭村小學全體師生敬了一杯酒給領導。他說:“歡迎各位領導蒞臨橋頭村小學,我代表橋頭村小學全體老師和學生們歡迎你們。”領導擺手說不客氣。村長也站起來說:“我代表橋頭村全體村民歡迎領導前來指導。”領導也擺手說不客氣。

村長拉著領導的手說了很多話:“領導,十分感謝您對橋頭村小學的支持。”領導笑著點頭:“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嘛!”村長想起那隻肥羊時表情有些黯然。他想到了那隻肥羊站在城裏陽台上孤獨的身影。他覺得那時候的肥羊內心一定是很孤獨的,他一定非常想念它在鄉下的日子,想念遼闊的草原,想念橋頭村的陽光、藍天和田野。它不喜歡城裏的日子,不喜歡城裏狹窄的陽台,那陽台太過於擁擠,上麵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名煙名酒、土特產品,還有一個裝著野雞、野鴨的鐵籠子。

鐵籠子太小了,那些野雞和野鴨被擠得呱呱直叫,於是,在一個陽光充足的早晨,它們被人從籠子裏麵掏出來,送走了。那是一個身穿金黃色錦緞睡袍的女人,她的睡袍是那樣光滑,像橋頭村秋天的麥田裏流淌的光芒。她皮膚雪白光滑,沒有一點瑕疵。

肥羊整天孤獨地站在城裏的陽台上,累了,便臥倒,隻是那些幹巴巴的草讓它的腸胃失去了原有的功能。黃昏時分,它聽見了開門的聲響,接著是那個身著金黃色錦緞睡袍的女人在說話:“區區五百塊就想讓她兒子坐到前排?真是一個地道的小市民。”一聲咳嗽過後,一個男人說話了,肥羊聽得出來那是領導的聲音,領導的聲音總是那麽與眾不同:“你也不要太貪了吧?”

肥羊曾親眼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子背著一個黑色的挎包進了領導家。那女子來得很匆忙,甚至沒喝上一口領導家的碧潭飄雪,便扔下東西走了。

片刻,化妝間裏傳來了女人的說話聲:“你知道嗎?如今市裏的學校調個桌已經三千塊了,她那五百塊元人民幣,又不是美金?既然她那麽沒有誠意,那索性就讓她兒子在後排坐著吧!”之後,就是衛生間裏傳來的嘩嘩流水聲。肥羊聽著,那流水聲響了很久,它知道領導的前列腺又犯了。

那天中午,村長喝醉了,他一直拉著領導的手說著一些連他自己都聽不懂的話。領導走了,橋頭村小學又恢複了往昔的安靜。

村長拉著梅校長的胳膊說:“是你,是你讓橋頭村小學有了名氣。”梅校長擺手:“這都是我應該做的,隻是可惜了這頓豐盛的午餐。”村長問:“你沒吃飽嗎?”梅校長反問:“你吃飽了嗎?”村長搖頭:“那些菜太膩了,讓人反胃。”梅校長點頭:“還是咱橋頭村的飯菜香啊!”村長瞪著發紅的眼睛說:“我得出去一下,把喝進去的‘馬尿’吐出來。”梅校長說:“橋頭村有你這樣的村長是孩子們的福氣呀!”村長去了,臨走時叮囑:“把剩下的飯菜給那些離家遠的孩子吧!”梅校長聳聳肩膀:“都給領導打包拿走了。”村長的眼睛裏頓時有了淚水,他罵道:“他媽的,一群畜生!”梅校長哼著歌兒去了,他沒聽見村長的罵聲,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讓橋頭村小學越來越好。

阿樹的歸來讓橋頭村人又有了新的話題。人們每天從田野裏路過的時候,總會對著正在放羊的阿樹招呼一聲:“阿樹,放羊呢?”阿樹點頭,趕著他的羊群向田野深處走去。

唐糖放學回來,阿樹站在那邊招手:“唐糖!”唐糖走過來。阿樹沉思片刻問道:“學校好嗎?”唐糖問:“你想讀書嗎?”阿樹搖搖頭:“我喜歡放羊,等我的羊長大了就能賣好多好多錢,到那時候我就能送丫丫去學校了。”唐糖說:“阿樹,你的羊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呢?”阿樹說:“它們每天都吃鮮嫩的青草,很快就能長大了。”唐糖說:“阿樹,你真是你一個了不起的哥哥。”阿樹臉紅了,他說:“丫丫應該去學校讀書。”

晚上,糖糖媽望見唐糖坐在小河邊上,便喊道:“唐糖,”唐糖說:“我想去放羊。”媽媽問:“你不去讀書了嗎?”唐糖說:“媽,阿樹的羊群很快就長大了,那些羊長大了能賣很多很多的錢,阿樹說等他有了錢就送丫丫去學校讀書,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哥哥。”媽媽的眼睛模糊了,但她說:“唐糖,你還小呢?”唐糖頭也不回,大步流星走向了田野。

武藝問唐糖:“你真的想去縣城嗎?”唐糖點頭:“去賺錢,讓葉兒到學校讀書。”武藝嘟起嘴,晃動著大腦袋說:“你知道去縣城怎麽賺錢嗎?”唐糖說:“去縣城做工呀!做工就能賺錢。”武藝說:“可惜我們沒有羊群,阿樹的羊長大了就能賣很多很多的錢。”唐糖說:“不著急,等我賺了錢也去買上幾隻綿羊,它們長大了就會生下小羊,小羊長大了又會生下小羊,用不了多久我們也能有一個很大羊群了。”武藝說:“唐糖,你真了不起,而且你今天說了這麽多話,你不是孤獨的。”

此刻,唐糖覺得自己很孤獨,那是一種不一樣的而孤獨,就像河灘上一條魚,擁有生命,卻無法回到水裏,像一隻受傷的燕子,擁有一對翅膀,卻無法飛向天空。橋頭村的每一道風景在他眼裏都是孤獨的,田野是孤獨的,麥田也是孤獨的,還有那些孤獨的人們,高挺、村長、阿樹……

高挺是那樣孤獨,他嘴裏流淌的音樂充滿了憂傷和無奈。高挺總是在黃昏或是夜晚走到小河邊。他瘦長的身體倚在橋頭,這時候,他會掏出口琴在掏出手帕認真的擦拭著。高挺的口琴很精致,白色的琴口下麵趁著翠綠的顏色。那是一隻線條優美的口琴,高挺看它像看自己女兒的眼神。高挺的女兒名叫阿蘇,阿蘇的名字是楊桃取的。楊桃喜歡種紫蘇,因此她給女兒取了這樣一個名字。高挺並不喜歡阿蘇這個名字,但看到楊桃嚴肅認真的表情時,他選擇了沉默。

高挺的婚姻是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種。那天,當高挺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趕回家的時候,一個女子正端坐在堂屋裏等待他的出現。

初見楊桃,高挺有些發蒙,但得知這一切後,高挺竟然哭出聲來。楊桃笑盈盈地看著高挺,也看著高挺的父母和兩個弟弟。高挺隻覺得胃裏一陣**,之後麵對年邁的父母和兩個年少的弟弟,高挺選擇了沉默。高挺是一個家族觀念很強的人,當然他也是一個孝心的人,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自己的親人再度陷入絕望。

結婚後的楊桃毅然挑起了家庭的重擔,她替下年邁的父母一個人下田勞動。家裏人多田少,楊桃就利用農閑時間養家禽,種菜園。楊桃養的雞鴨鵝個個羽毛豐盈,體態飽滿。每逢集市楊桃和她的雞鴨鵝們便成了人們眼中一道特別的風景。楊桃種的每一顆青菜都翠綠欲滴,鮮嫩無比。集市上的人們都喜歡買楊桃家的青菜。楊桃很孝順,對待高挺的父母就像對待自己的爹媽一樣,她也很有擔當,兩個弟弟讀書的費用都是她一個人起早貪黑賺來的。

婚後的高挺依舊是沉默、孤獨,一蹶不振的。他整天遊走在小河邊、田野裏、唯獨不去田裏勞動。人們看見高挺會問:“高挺,你怎麽不去田裏幫幫楊桃呢?”高挺隻是沉默,沒有人理解他內心深處的孤獨。人們便說:“高挺病了,他得了精神疾病。”每每聽到這些話時,楊桃就會勃然大怒:“你家才得了精神病呢?高挺是讀大書的人,能和你們這些泥腿子一樣嗎?”人們就笑,後來楊桃也笑:“我就是個地道的泥腿子嘛!”

人們越發喜歡楊桃了,喜歡她開朗的性格,無拘無束的樣子。楊桃看高挺的表情像一位母親看自己的孩子,又像姐姐在看自己的弟弟。高挺卻不感覺什麽,他對楊桃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厭惡,他隻把她看做是自己的一位親人,他覺得婚姻就是這樣,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就變成了親人。

高挺很少對楊桃笑,他不喜歡對著楊桃笑,每次當她想對著楊桃笑的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的內心很難受,腸胃在**。楊桃也不在乎,你高挺笑不笑我都是楊桃,我都是高家的媳婦,都是阿蘇的媽媽。

高挺接到通知的那天楊桃喝醉了。她說:“高挺其實你也挺不容易的。”醉了酒的楊桃哭了,高挺就默默地看著她,直到楊桃鼾聲大作。

阿蘇出生後不久高挺一家便搬到了橋頭村。開始,高挺不願意帶著楊桃。他沒有勇氣麵對他的同事和學生們。可楊桃不依,她說:“你這是嫌棄我嗎?”高挺想解釋。楊桃不聽,自顧收拾行李。那晚,人們又聽到了高挺的口琴聲,琴聲悠揚、憂鬱,男人們都說:“高挺的心裏一直都是孤獨的。”女人卻說:“高挺若是扔下楊桃那便是豬狗不如。”高挺沒有扔下楊桃,他把她和阿蘇帶到了橋頭村小學。其實他一隻都是一個家族觀念比較強的人,他也是一個善良的人。

梅校長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之前他一直擔心高挺會因為顧及家庭而誤了工作。梅校長見到楊桃的時候表情是驚訝又謙卑的。楊桃高高的個子,胖胖的身板,臉上長滿了麻雀斑點。楊桃大大咧咧地伸出手:“我叫楊桃。”梅校長咳嗽一聲點著頭微笑:“歡迎歡迎啊!”楊桃卻說:“從今以後這裏就是我的家了。”說完四下看看:“這空地倒是很不錯。”楊桃說到做到,她真的把橋頭村小學當成了自己的家。

春季,人們還坐等芒種的時候,楊桃已經把土地犁好了,她從集市上買回來很多菜籽,黃瓜、西紅柿、南瓜……楊桃也種薄荷和蘿卜。楊桃在門前種了一大片紫蘇。夏季,紫蘇在微風中**著紫色的光,楊桃就站在那裏笑。幾隻小雞或是鵝子跑進紫蘇地,楊桃便揚起胳膊驅趕它們。小雞和小鵝鑽進紫蘇地深處,她便也鑽進去尋找它們。

唐糖看見楊桃滿頭大汗地從紫蘇地裏鑽出來。他隻是遠遠地看著她,看著眼前這個身材高大的胖女人。唐糖想,難怪高挺內心孤獨,楊桃的模樣與白靈老師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不要說白靈,就連梅子媽媽、武藝媽媽和唐糖自己的媽媽那也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此刻,唐糖忽然想起了《水滸傳》裏麵的魯智深。那本書一直被高挺藏在箱子底下,唐糖是費了好大勁才跟他借來的。楊桃的樣子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魯智深,至於為何忽然想起魯智深,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於是,唐糖站在那邊癡癡地笑,楊桃看見了就問:“唐糖?你媽媽在家嗎?”唐糖朝她搖頭。媽媽一早就帶著葉兒去了田裏。楊桃招手:“你過來,過來。”唐糖不理,轉身跑了。

晚上,唐糖看見楊桃和媽媽在說話,楊桃說:“大嫂,借你家的鞋樣用用。”媽媽問:“給高挺做鞋嗎?”楊桃點頭:“那個高挺整天東遊西逛,一個夏天穿壞了三雙鞋呢!”媽媽笑:“高挺不穿皮鞋嗎?”楊桃撇嘴:“皮鞋?皮鞋那麽硬,穿起來不舒服,還是家做得好。”之後她趴在媽媽耳邊說:“你看梅校長穿上皮鞋的樣子,呦!呦!連路都不會走了,咯咯!”楊桃神秘地壓低嗓門,唐糖卻聽得一清二楚。

楊桃跟著媽媽進來,見唐糖趴在那裏寫作業,就問:“唐糖,你高老師教得好嗎?”唐糖點點頭。楊桃的表情就顯現出了驕傲,臨走時沒忘了說上一句:“唐糖,哪天你來我家,師娘給你做餅子吃。”唐糖看著楊桃走出去,他覺得楊桃今天走路的姿勢與往日不同了。

葉兒走上來問:“哥哥,你高老師教得好嗎?”唐糖點頭:“好著呢!”葉兒說:“武藝他們也是這樣說的。”媽媽說:“高老師教得好,可你學得好嗎?”唐糖不語,葉兒拍手笑:“哥哥,你不好好學習,要打屁股的。”唐糖扔下作業本和葉兒瘋在了一起。

唐糖和武藝正準備下水時被高挺看見了,他招手:“唐糖?”唐糖走過去問:“有事嗎?”武藝也跟著湊過來。高挺拍拍武藝的頭:“沒你事,去一邊玩去吧!”武藝撇著嘴去了。高挺看了看四周,從懷裏掏出來一本書遞給唐糖:“你跑一趟,給白靈送去。”“你自己為什麽不去?”唐糖問。高挺的臉有些微紅:“我不方便。”唐糖弄不懂。高挺明明離白靈那麽近,為什麽偏偏讓自己去給送東西呢?

唐糖偷偷地瞥了一眼那本書,《簡·愛》。唐糖心裏想著那是一本什麽內容的書呢?遠方的天空呈現出灰白色。唐糖飛奔起來,他要找武藝下河摸魚,送書的任務早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武藝慢騰騰地蹲在河邊脫鞋子,他問:“高挺叫你去幹什麽?”“送東西!”唐糖回答。“給誰送東西?”武藝又問。“壞了,我給忘了。”沒等武藝說話唐糖又飛奔出了武藝的視線。武藝起身看著唐糖的背影自語:“瘋了、瘋了。”人們看見唐糖從河邊跑過來,就問:“唐糖你急什麽?”唐糖說:“快下雨了。”那人抬頭看天,響晴的呢?

白靈老師的小屋坐落在校園的西北角。本來梅校長想著讓白靈住在東南角的,可是,楊桃卻不同意,理由是她家的阿蘇太小了,需要陽光。這是什麽狗屁理由啊?梅校長覺得楊桃所謂的理由過於牽強。可白靈卻不在乎。梅校長幫助白靈搬東西時臉上充滿了歉意:“白老師,隻能委屈你一下了。”白靈搖頭:“沒事,我一個人住哪裏都一樣。”

梅校長私下裏找過高挺,想讓他做做楊桃的思想工作。高挺繞過紫蘇地的時候,梅校長就站在遠處望著他,隔了一會兒高挺耷拉著腦袋從紫蘇地那邊繞過來。楊桃跟在他身後,大聲吆喝著那些淘氣的雞鴨鵝們。她怒氣衝衝地拿起一根樹枝大叫著:“打死你們這些吃裏爬外的東西。”還沒等高挺走到跟前,梅校長就轉身回去了。高挺的內心又陷入了孤獨。他的眼前除了茂盛的紫蘇,和那些被楊桃趕得滿地亂跑的雞鴨鵝們,竟然沒有一個人出現。教室裏傳來琅琅的讀書聲,高挺知道那是白靈在上語文課呢!他又慶幸沒有人看見他狼狽的樣子。至少沒被白靈看見。

楊桃依舊罵著,把那些雞鴨鵝攆得呱呱亂叫。一時間,雞毛鴨毛,鵝毛漫天飛舞。橋頭村小學的校園裏像剛剛下了一場鵝毛大雪。唐糖把頭伸向窗外看著,白靈叫他:“唐糖!”唐糖轉身回來,武藝和其他幾個男生正看著他笑。唐糖不理,直接看向課本。

梅校長終於忍不住了,他站楊桃家的門前大聲喊:“那個,楊桃,你出來一下,出來一下!”沒有人回答。梅校長黑著臉大踏步走進紫蘇地嚷道:“楊桃,楊桃!”“你吵什麽吵呀?”楊桃從紫蘇地裏爬起來,她正在地裏給紫蘇拔草。梅校長用手指著她聲音有些顫抖:“那個,楊桃,我想我們應該談談了,我代表橋頭村小學全體師生和你正式談談。”楊桃被他的話逗得笑彎了腰:“什麽?你代表全體師生?也包括我家高挺?談談?談什麽?”楊桃說完繼續蹲下身去拔草。梅校長上前一步:“那個,楊桃呀!橋頭村窮,這所小學是橋頭村人幾輩子的心願,它融入了橋頭村多少人的心血呀!所以,楊桃,我希望你能夠尊敬並理解我們。退一萬步講你還是老師家屬呢。”

早秋的紫蘇又伸長了很多,楊桃起身看著梅校長,很久,她擺擺手:“算了,算了,我和你們這些文化人說不清楚,大不了明年我不種了行吧?”梅校長說:“那個,楊桃,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看你不光到處播種,還養了那麽多雞鴨鵝,校園都快成你家的養殖場了。”楊桃靜靜地聽著,之後,她轉身走出了紫蘇地。

武藝問:“楊桃害怕梅校長嗎?”唐糖搖頭,武藝說:“我覺得楊桃是給梅校長一個麵子。”唐糖搖頭:“你不懂!”武藝說:“橋頭村人總說你與眾不同,我怎麽沒覺得呢?”

秋天到了橋頭村校園。人們已經好多日子沒看見楊桃和她的家禽在校園裏行走了。沒有楊桃的日子,橋頭村小學的校園顯得冷清了許多。唐糖想去紫蘇地裏看看,老遠就看見楊桃蹲在那裏摘紫蘇的葉子。唐糖也不走近,隻是遠遠地看著。楊桃一邊摘葉子一邊和阿蘇說話:“阿蘇,你看這些紫蘇長得多好呀!”阿蘇也學著楊桃的樣子蹲在地上用小手摘葉子。她一會兒抬起頭看看天空,嘴裏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麽。楊桃也抬頭看天,看著看著楊桃的眼睛裏就有了淚水。阿蘇又抬起頭,唐糖朝阿蘇招手,阿蘇蹣跚著站起來向他走過來。楊桃回頭看見唐糖便叫他:“唐糖,過來。”唐糖木訥地走過來,阿蘇伸出小手在唐糖的身上胡亂抓弄一番。唐糖嬉笑著看著阿蘇,楊桃把一筐新鮮的青菜遞給唐糖:“拿回家去吧!”唐糖紅著臉。楊桃笑:“不好意思了?拿回去吧!我家裏還多得是呢!”楊桃說著硬是把竹籃塞給唐糖。唐糖轉身走了,身後傳來阿蘇咿咿呀呀的叫聲。

路過梅校長家的時候唐糖故意提高了嗓門:“春天裏那個百花香,浪裏個浪,浪裏個浪。”梅子伸出頭看著,笑著。梅子媽媽問:“外邊的是唐糖嗎?”梅子說:“是呀!他唱得那麽難聽。”梅子媽伸出頭看看:“這孩子去了楊桃家?”梅子說:“是呀!他唱得是在太難聽了。”梅子媽抱著被子出來,她問:“唐糖,去楊桃家了?”唐糖說:“楊桃家的紫蘇長得可好了。”之後梅子媽返回來埋怨梅校長:“都怪你,管的那麽寬,這下徹底把楊桃給得罪了吧?”梅校長正在修理一張課桌,他抬手擦擦臉上的汗水:“要是人人都像楊桃那樣無法無天,那麽學校豈不是亂套了嗎?我是誰?一校之長,豈能容她胡鬧嗎?”梅子媽說:“之前楊桃看見我還樂嗬嗬的呢!這下可好,楊桃對我愛理不理的。”梅校長說:“你們女人家就是小心眼,凡事你得從大局出發,要顧全大局,大局?懂嗎?”梅子媽說:“我不懂什麽大局,小局的,我就知道鄰裏不睦那是不行的。”梅子喊:“媽,什麽時候吃飯呀?”梅子媽說:“就快了。”

高挺拿著鋸子嘩嘩的鋸木頭。梅校長看到了笑他:“那個,高挺呀?你這木匠活是在不怎麽好呀?哈哈!”高挺一臉不自然:“梅校長,我也是沒辦法呀!班級裏的課桌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都是這樣的,好歹釘上對付用吧!”梅校長沉默了,一會兒他說:“我得去找村長,看看他有什麽辦法?”接著他又說:“那個,高挺呀,明天你抽空把三年級的門框修修。可別砸到人呀!”高挺點頭應著,梅校長又折回來:“那個高挺呀!明天你還得把四年級的窗戶修修,秋雨涼,別凍著孩子們。”高挺照舊應著。

深秋的夕陽閃著橘色的光,橋頭村人看見梅校長從土街盡頭走來,他的身子不似從前那麽挺直,頭發上也多了一縷灰白。黑黑的臉新增了幾道褶皺。有人問:“那是梅校長嗎?”人們都看著:“是他嗎?”梅校長盡量把頭仰得高一點,意思說:“我就是梅校長。”人們看他:“梅校長好像蒼老了許多呢?”梅校長又把身體挺了挺,意思:“我老了嗎?”人們說:“是他,是他,也難怪,拿著校長的工資操著縣長的心,能不老嗎?”梅校長走上土街,徑直朝村長家走去。於是,有人感歎:“誰讓咱橋頭村窮呢?”還有人說:“不是橋頭村窮,是上邊的領導無暇顧及。”“聽說城裏的教師們工資待遇可高了呢?”說話的是村東頭酒坊的王侃。二毛子也說:“是呀,是呀!我媽的表弟家的兒子就在城裏當老師,人家那是公辦老師,鐵飯碗,就算不上班那工資也是照樣開的。”人們說:“梅校長好歹也是公辦教師,就算工資低一些可終究還是有的呀!隻是苦了那些民辦教師嘍!”王侃媳婦從大門裏出來,望向這邊:“閑得沒事了嗎?公辦民辦與你們何幹呢?”二毛子說:“與你當然無幹了,你家又沒有孩子。”王侃狠狠地踢了二毛子的屁股:“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眾人大笑。

落日的餘暉撒在了兩個男人的肩頭,村長苦著臉:“明天我到縣裏看看,協調一點資金。”梅校長也苦著臉:“談何容易呀!”村長說:“大會小會天天喊,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梅校長點頭:“是呀!實在不行就把我家的窗戶拆下來,給四年級換上。”村長擺手:“不能那樣,橋頭村就算借錢也不能讓你這個校長受委屈。”村長真誠的語言讓梅校長感動。

那年,橋頭村人湊錢給其他幾位民辦教師開了工資。這件事情始終困擾著村長。那天,領導看著那隻肥羊時的表情一隻縈繞在村長心頭。當時,領導親口答應要為橋頭村小學調配資金。村長相信領導的話,人家是領導,說到就一定能做到。晚上村長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隻肥羊。它孤獨的眼神看著村長,村長就跟它解釋:“沒辦法,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呀!”之後肥羊點頭,表示理解。村長醒來,借著月光到院子裏抽煙。肥羊癡癡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在腦海中閃過。一起閃過的還有學校那些可憐的孩子。

寒冷的冬天自然不會姑息橋頭村小學。孩子們坐在冰冷的板凳上聽課,那一雙雙通紅的小手,在白紙上不停地寫著、畫著,一雙雙渴望知識的眼睛流淌出動人的光芒。

寒風呼嘯,席卷著雪花從窗外飛進來,孩子們抬起頭,雪花落在一張張凍得通紅的小臉上。幹柴燃盡,爐火已經熄滅,一切都在不由自主地抖動著,連呼吸都是不平穩的。講台上站著臉色蒼白的民辦教師白靈,她拿著粉筆的手是顫抖的,但她依舊堅持著,堅持在黑板上寫下了一行大字:“我們是祖國的未來,民族的希望!”那一張張揚起的小臉跟著讀:“我們是祖國的未來,民族的希望!”

梅校長從家裏拿來了塑料布,他叫來高挺,兩個人用手撐起塑料布遮擋在教室的窗戶上。風很大,夾著雪,梅校長黝黑的臉上流淌著雪水。唐糖把目光移到窗戶上,緊接著一雙雙眼睛移過來。那張塑料布被凍僵了,稍一觸碰便碎了一角,高挺看著梅校長,梅校長看著高挺。白靈老師也望向窗外,雪越下越大,窗外白茫茫一片。唐糖跳上桌子伸手抓住了塑料布。接著,武藝也跳上桌子,唐小天和其他幾個男生也跳上來。

窗外的風小了,孩子們收回目光,跟著白靈老師朗讀:“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雪停了,太陽掛上了橋頭村小學上空。

梅校長站在雪地上唱起了歌:“太陽出來嘍!喜洋洋呦嗬!”他說:“那個,高挺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唐糖抬起頭看天,圓圓的太陽讓他想起了葵花田,想起了那隻恐高的小田鼠,想起了滿地金黃色的花瓣,唐糖在心裏說:“冬天過去了春天就不遠了。”

村長想起這些的時候心就隱隱作痛。他對梅校長說:“一定要為學校爭取來資金,哪怕再搭上一隻肥羊呢!”梅校長說:“橋頭村的孩子能有你這樣的村長是福氣。”村長就苦笑:“那些孩子是橋頭村的希望。”梅校長也說:“他們是祖國的未來,民族的希望。”

楊桃站在校園裏喊高挺,問他有沒有看見家裏的飯桌。梅子媽笑:“楊桃,飯桌丟了?”楊桃搔著頭:“是呀!誰能拿我家的飯桌呢?”梅子媽說:“是不是哪個淘氣的孩子幹的呢?”楊桃說:“我得去找梅校長,橋頭村小學的校風得整頓了。”梅子媽後悔說錯了話,她說:“楊桃你別著急,我家的飯桌給你用吧!”楊桃說:“不是飯桌的事情,是校風的事情。”梅子媽不語,低頭回去了。

晚上,梅子媽說:“楊桃家裏的飯桌丟了。”梅校長低頭啃著餅子。梅子媽又說:“楊桃說學校的校風該整頓了。”梅子說:“弄不好是唐糖他們那幾個男生幹的。”梅校長問:“你看見了嗎?”梅子蔫了,低頭吃飯。梅子媽納悶:“是誰偷了楊桃家的飯桌呢?”梅校長氣呼呼地站起來:“是高挺,高挺拿來給學生做課桌了。”一家人沉默了,梅校長說完自顧去了院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