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鄉
阿樹站在橋頭,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這讓他看上去更加單薄了。阿樹站著,眼睛一直盯著大路上看,他在等村長從縣城回來。太陽一點點沉到了西邊,隻留下一抹微紅的雲彩,風吹來的時候,雲彩改變了形狀,之前像一座高高的山峰,現在像一隻兔子,接著又變成了公雞。
阿樹看見一群鴨子正朝這邊遊過來,他把手做成喇叭狀,嘴裏發出咕咕咕咕的叫聲。鴨群越來越近了,阿樹認出了那是鄰村大龍家裏的鴨群,大龍家不光開著雜貨鋪還養著一個很大鴨群。阿樹想到了大龍和那幾個小地痞壞壞的樣子,上次,幸好自己的水性好,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想到大樹的時候,阿樹的眼裏就有了淚水,但他強忍著把淚水咽了回去。他想,大樹一定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兒子變成一個懦夫。
之前,大樹和鴨群還在的那些日子裏,阿樹幾乎每天都會丟下鴨群去麥田捉蟈蟈。阿樹喜歡捉蟈蟈,他喜歡看著兩隻大油蟈蟈在籠子裏搶倭瓜花吃,喜歡在太陽火辣的正午,躺在樹蔭下,聽屋簷底下蟈蟈的叫聲,它們叫得那樣歡,阿樹發現太陽越毒它們叫得越歡。
阿樹也喜歡羊群,那些雪白的家夥在草地上吃草的時候,景象很是壯觀。綠色的草地,雪白的羊群,像是被人潑上了水彩,羊群和綠草是充滿靈動的,它們也讓阿樹感動。
現在阿樹不得不把思想拉回到現實。眼下最要緊的是要找到村長。叮鈴鈴,阿樹看見村長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回來了。自行車對橋頭村人而言是稀罕又奢侈的。橋頭村全村也就隻有兩輛自行車,村長家裏有一輛,另一輛是王侃家裏的,人們隻看見王侃媳婦曾騎著它去過集市。其餘的時間,那輛嶄新的自行車就靜靜地待在堂屋裏,仿佛祖宗家譜一樣供奉著。
王侃媳婦喜歡把自行車鈴弄得滿世界響,每當聽見自行車鈴聲,人們就知道王侃媳婦回來了。有人問:“王侃呢?怎麽不見他騎自行車呢?”王侃媳婦撇嘴:“他還沒學會呢!”那人便笑:“是你不讓他學吧?”王侃媳婦瞪著眼睛:“哪裏呀!是他自己笨。”接著她會說:“你要不要騎上試試?”那人便擺手拒絕了。於是,她就騎著自行車往回走,可能是用力過猛或是她駕車的技術還不嫻熟吧!砰的一聲,竟與門前的大樹撞了個滿懷。她氣急了,大聲罵著:“該死的!”之後嚷道:“王侃,王侃,你老婆快被撞死了,明天趕緊把這棵破樹鋸下來。”院子裏沒有人你回應,王侃在忙著給人打醬油呢!
村長的自行車是城裏親戚送的。親戚原本在一個小單位上班,後來竟奇跡般的高升到了政府機關。既然高升到了政府機關自然也就用不著自行車了。親戚每天從小轎車上下來時,都瞥一眼樓道角落裏的自行車。親戚對自行車的感情不薄,它見證了他一路走下來的酸甜苦辣。
村長推著自行車走上橋頭村土街的時候,人們放下手裏的碗筷出來觀看:“村長?怎麽買了一輛舊車呀?”村長的臉色微紅:“哪裏是買的,是別人送的。”人們點頭:“哦!村長?你為什麽不騎上去試試?”村長的臉又一次紅了起來:“我、我還沒學會呢。”二毛子說:“村長呀,我來給你示範一下吧?”村長就要把自行車給了二毛子,二毛子騎上之後,就順著土坡奔壕溝下去了。村長大笑:“你也不會嘛!”二毛子從壕溝裏爬上來說:“我之前會的嘛!好久不騎車,手生了。”眾人便笑。二毛子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地走出人群,村長喊他:“你下去把自行車給我拉上來嘛!”二毛子苦著臉:“不行了,我的渾身哪哪都疼,你自己去吧!”
村長騎車上了小橋,阿樹跑上來問:“學校的事你說了算嗎?”村長納悶問:“你說什麽?”阿樹:“學校的事你說了算嗎?”村長還是不懂:“什麽學校?”阿樹:“橋頭村小學。”村長:“哦!你想做什麽?”阿樹眨了眨眼睛:“我要送丫丫去學校讀書。”村長搖頭:“讓你家長來說吧!”阿樹在後邊喊道:“我爸爸死了,我就是家長!”
阿樹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麽都拿他當作小孩子。上回他找梅校長的時候他是這樣說的,今天村長也這樣說。為此,阿樹的心裏很不痛快,於是,他大聲喊道:“我爸爸死了,我就是家長!”
是的,阿樹現在就是家長。他每天都要趕著羊群去田野。他把羊群趕到他認為最安全的地方。這次,他不會再去麥田裏捉蟈蟈了,因為他沒有心思也沒有時間。他得早些趕回家去給生病的媽媽做飯。
阿樹媽媽的身體一直都不好,自從大樹走了以後,她的身體更是每況愈下。阿樹心疼媽媽,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應該擔負起家庭的重擔了。大樹在的時候,經常利用農閑時節出去給人家做麥客。之後他會拿著那些辛苦錢去給妻子買藥。
橋頭村人都知道阿樹媽媽的身體不好,但始終沒弄明白她得了什麽病,總之,從她來到橋頭村的第一天起,人們就看見大樹起早貪黑往牆根底下倒藥渣,直到現在還是這樣。
阿樹不再追問媽媽的病因,因為阿樹知道,媽媽的病很奇怪也很難纏,就連縣城醫院的醫生都無法給出答案。每次,它們隻是給媽媽開上一中藥。那些中藥的味道麽很刺鼻,起初阿樹很反感那些味道。久了,便也習慣了。媽媽喝藥的次數相當於一日三餐,阿樹雖然不喜歡那些味道,卻慢慢地喜歡上了爸爸熬藥的情景。
大樹把中藥用冷水泡開,之後拿到院子裏的小火爐上麵煎,熬藥是很費時間的,一份中藥分成三次熬,第一次熬出來三碗藥湯,第二次熬出來兩碗藥湯,關鍵就在於第三次,大樹掌握了水和藥的劑量,每次都是恰到好處。大樹熬藥的時候也是不閑著的,火爐上的鍋在火上吱吱地叫,大樹就拿起蘆葦坐在樹蔭下編席子。大樹編席子的技術很好,不輸給橋頭村任何一個女人。那些看似脆弱纖細的蘆葦在大樹手裏上下翻飛你,大樹的身體一點點前移,身後便展開一領光滑無比的席子。
阿樹的媽媽水鄉從窗戶裏麵看向外邊,看著看著她的眼裏就有了淚水,她覺得自己拖累了大樹,對不起大樹父子。水鄉看累了,就把頭靠在窗台上休息。這時候就能聽到大樹往火爐裏添柴的聲響,水鄉就又一次被感動了。
阿樹坐在大樹身後的席子上看天,天瓦藍瓦藍的,沒有幾片雲,明亮的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阿樹捂上臉,透過手指的縫隙看。他看到天一下子變小了,於是,他把手拿下來再看,然後就咯咯地笑。大樹回頭看著兒子也笑。水鄉昏昏沉沉的聽見父子兩個的笑聲也笑了。
大樹把湯藥從火爐上端下來,涼透,便叫阿樹去碗櫥裏去一些白糖,阿樹很願意去,因為,每次他可以趁人不備偷偷地吃上一口。白糖很甜很甜,甜的阿樹忍不住想叫出聲來。湯藥量嘔吐了,大樹端進屋裏給水鄉喝,水鄉接過來搖頭歎息,大樹就說:“不苦,喝下去你的病就好了。”水鄉苦笑著喝了下去。大樹一隻端著糖水靜靜的燈,等水鄉把那些湯藥喝下去後再把糖水遞給她。水鄉結果糖水時候的表情是甜蜜的,她招手叫阿樹進來。水鄉讓阿樹也嚐一口,阿樹吐著舌頭不敢上前,大樹便轉身出去,阿樹這才喝了一口。水鄉問:“好喝嗎?”阿樹點頭:“甜!”於是水鄉的眼裏就又一次有了淚水。阿樹不懂問:“媽,多甜呀!你哭什麽?”水鄉說:“湯藥太苦,媽媽喝夠了。”說穿上鞋子,蹣跚著走向土街。
橋頭村的人看見水鄉時總是會感歎:“多好的女子,怎的就病成這般模樣呢?”人們歎息的時候沒忘記和水鄉招呼:“水鄉,今日可好一些?”水鄉點頭:“好多了。”女人們都羨慕地說:“水鄉的命真是好,有這樣一個好男人心疼。”身邊的男人說:“你要是生病了我也這樣照顧你。”那女人的眼裏也有了淚水。
那年夏天,麥子成熟的似乎比往年早一些,橋頭村人看見大樹背著鐮刀回來了,身後還跟著哪一個年輕的女子。人們招呼:“大樹回來了?”“回來嘍!”大樹興高采烈的和人打招呼。唐糖媽一早下田,看見了問:“大樹領的是誰?”大樹搔搔頭:“我媳婦!”唐糖媽:“好俊俏的模樣呀!”大樹笑,他指著水鄉說:“她叫水鄉。”唐糖媽點頭,水鄉也點頭。大樹也不多說便帶著水鄉像逛景一樣在橋頭村的土街上走著。人們驚訝:“大樹的命真好,娶了這麽一個漂亮媳婦。”二毛子說:“做麥客就是好呀!秦家的男人當年也是這般風光的。”二毛子說這話的時候屁股上麵挨了重重的一腳:“看見漂亮女子的你就邁不動步子了?”二毛子回頭,見媳婦秀兒瞪著眼睛看自己呢!秀兒雖然身子單薄但模樣卻很凶悍。二毛子怯生生地看著秀兒,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水鄉的到來讓大樹徹底改變了從前的孤獨和寂寞。人們再也看不見大樹一個人端著飯碗蹲在牆根落寞的樣子了。大樹晚飯徹底告別了稀粥和鹹菜條。
水鄉為人隨和也勤勞,橋頭村的人們經常看見水鄉頂著炎炎烈日到麥田給大樹送水。水鄉對麥田的感情很深,她喜歡站在高處看麥田裏的風光。麥田在水鄉眼中是遼闊的、清新的。水鄉也喜歡看大樹勞動時的樣子,看著大樹彎著腰割麥,隻需三五下,一捆麥子便佇立在了眼前。大樹解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大樹的身體很壯實,這讓水鄉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
之前在南方的婆家時候,作為寡婦的水鄉經常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們騷擾。麵對那些騷擾,水鄉隻能選擇沉默。她沒有能力甚至不敢反抗,她心裏明白自己是一個寡婦,而且是一個沒有孩子的寡婦。水鄉沒有孩子是因為婚後不久男人就病死了。有時候水鄉感覺很孤獨,一個人看著天上的星星久久不能成眠。她希望身邊能有一個人陪自己說話,哪怕是一個嬰兒也好。可是水鄉沒有孩子,水鄉的丈夫死的太早了,他隻留下了滿屋的寂寞和孤獨給水鄉。
阿樹從橋上下來,他不想回家,於是,漫無目的走著。天一點點暗下來。橋頭村上空飄**著一縷縷炊煙,阿樹仰起脖子,看炊煙一扶搖直上,漸漸地,直到眼前出現了星星。“阿樹?阿樹?”耳邊傳來媽媽的呼喚。阿樹走上大路應著:“我在這裏。”阿樹加快腳步,他不想惹媽媽著急。
阿樹看著晚飯卻一口都吃不下,水鄉問:“阿樹,怎麽了?”丫丫也問:“哥哥,吃飯呀?”阿樹端起飯碗:“沒事,吃飯。”
阿樹說沒事,可水鄉還是有些擔心,那是作為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擔心。她問:“哪裏不舒服嗎?”然後用手摸摸阿樹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額頭:“不熱呀!”丫丫也伸出手來摸摸哥哥的額頭,也摸摸自己的,也說:“不熱呀!”阿樹就笑,水鄉也笑。
唐糖放學回來,看見阿樹坐在草地上,夕陽下的阿樹頭尖尖的,脖子長長的,他的肩膀上下垂,身體不似從前那般直了。唐糖問:“阿樹。回家吧?”阿樹招手:“唐糖,過來。”之前,大樹還在的日子裏,阿樹趕著鴨群從河麵上劃過的時候,也會朝唐糖招手:“唐糖,過來。”唐糖從來不搭理他,因為,那時候的人阿樹在唐糖,在整個橋頭村人眼中是調皮的、桀驁不馴的。唐糖不喜歡喝阿樹一起,他覺得他們之間並沒有共同的話題,他們不可能成為好朋友。
現在,阿樹變了,徹底顛覆了之前的樣子,唐糖覺得阿樹其實也沒那麽討厭,他雖然弄丟了鴨群,雖然總是拋下羊群去麥田裏捉蟈蟈,但他還是比之前懂事了。唐糖走過來與阿樹並肩坐著,阿樹問:“唐糖,你孤獨嗎?”唐糖搖頭:“不知道!”阿樹拾起一塊石子拋向羊群,羊群改變了方向。“橋頭村的人都說你是孤獨的。”阿樹說。唐糖搔搔頭:“你孤獨嗎?”他問道。阿樹眯起眼睛顯得很老成:“談不上孤獨不孤獨,總之我的心裏堵得慌。”唐糖說:“看你的羊群多大呀!它們吃草的時候多麽壯觀呀!”阿樹搖頭:“我想讓丫丫去學校讀書。”唐糖問:“丫丫不喜歡羊群嗎?”阿樹說:“唐糖,丫丫是個女孩子,是我妹妹,她不能整天跟著我放羊,她得去學校讀書,將來還得到縣城裏去讀書,你懂嗎?”唐糖點頭:“我懂,我也想讓葉兒去學校讀書,也想讓葉兒去城裏的學校讀書,可惜我沒有羊群。”兩個男孩坐在草地上,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長,讓他們看上去很孤獨的樣子。
橋頭村的秋天到處都流淌著收獲的味道。水鄉家的廚房裏飄出來了油香。丫丫踮著腳朝裏麵看:“媽媽,你在做什麽?”水鄉抬起頭看見一抹霞光映在丫丫頭頂,她說:“做餅子。”丫丫咽了一口唾沫說:“媽媽,我的那份給哥哥吧!”說完從窗子上跳下來。水鄉的眼睛濕潤了,她朝丫丫招手:“過來,過來。”水鄉從鍋裏拿出來一個餅子遞給丫丫:“吃吧!吃吧!”丫丫搖頭:“媽媽,餅子留給媽媽和哥哥吃吧,丫丫不餓!”淚水順著水鄉的臉頰流下來。
土街上傳來阿樹的喊聲:“羊回來嘍!”羊群奔跑著湧上土街,人們看見阿樹瘦長的身影跟在羊群後麵。丫丫跑過來:“哥哥,哥哥!”的叫著。水鄉站在自家院子裏,看著土街上阿樹和羊群,水鄉的心裏泛起一陣暖意,阿樹長大了。
很長一段時間,橋頭村人再也沒人看見水鄉的影子。人們奇怪:“怎麽幾天都沒見水鄉了呢?”有人說:“水鄉病了,她的病一天天嚴重了。”女人便擦著眼淚:“水鄉的命真不好呀你!”男人說:“水鄉溫柔賢惠,可是她的命的確不怎麽好。”女人們點頭:“好在大樹之前還是很疼她的。”人們便又想起了大樹,想起了那個身材魁梧,勤勞的男人。橋頭村人的心便陷入了悲痛,說不上是為了大樹還是為了水鄉。
水鄉的身體真的一天不如一天了。二毛子媽來看她的時候她已經臥床了。阿樹不再去放羊了,他和丫丫整日守在媽媽身邊。阿樹去煎藥的時候隻有丫丫一個人守著媽媽。阿樹把火爐點燃,把泡好的藥坐在上麵。阿樹蹲在地上默默地看著火爐上冒出來的火花,阿樹想起了大樹,大樹煎藥的時候還在編席子。阿樹覺得自己很笨,知道大樹臨死前也沒能學會編席子。
丫丫托著下巴坐在小凳子上看著熟睡的媽媽。睡著了的水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夢見了大樹,夢見了麥田,夢見了正在麥田割麥的大樹。大樹割麥的時候很認真,他之前對待水鄉家的麥子就像對待自己家裏的一樣。人們見大樹在麥田裏割麥的時候,都會朝水鄉投來羨慕的目光,羨慕水鄉家雇了一個勤勞的麥客。大樹除了割麥還幫助水鄉做一些別的,比如擔水、劈柴。
麥收時節也是陰雨連綿的季節。下雨天,不能下田的日子,大樹就坐在屋簷下磨刀。他磨呀!磨的。磨石與鐮刀碰撞的聲響讓水鄉的心裏莫名升起一種悲涼。不下田的日子裏,大樹也會唱上幾句。雨肆無忌憚的下著,密密麻麻的斜織著落下來,屋簷下的長凳張坐滿了孤獨的麥客,這時候有人提議唱一段。人們便推薦大樹來唱,大樹開始有些不好意思,他紅著臉:“我不行,我不行!”麥客們便說:“大樹,你就唱一段吧?”大樹無奈,站起來。有人說:“大樹,你見過電影裏唱秦腔的嗎?”大樹便把一隻腳踏在凳子上,另一隻腳放在地上,敞開衣衫,單手掐腰開始唱戲。
這時候水鄉剛剛拿起繡花枕頭,聽見大樹唱戲便打開門走出來。水鄉很少一個人在眾人麵前出現。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於是,她就倚著門框遠遠地看著、聽著、捂上嘴巴笑著。
水鄉依稀記得,眾人喊:“八百裏秦川,千萬裏江山,鄉情唱不盡,故事說不完,扯開了嗓子,華陰老腔要一聲喊!”大樹喊道:“夥計們,抄家夥!”眾人應著。鍋碗瓢盆敲得叮當山響,大樹起唱:“華陰老腔一聲喊,喊得那巨靈劈華山呐!喊得那老龍出秦川哎!喊得那黃河拐了彎呐!”眾人一起唱:“太陽托起個金盤盤,月亮勾起了銀彎彎,天河裏要起一瓢水,撒的那星星掛滿天。”大樹唱著,眾人跟著唱,聲音寬廣遼闊,直震得屋簷灑下銀亮亮的水,直震得雀兒飛滿天,直震得樹葉嘩嘩響,直震得水鄉心顫顫。
大樹唱累了,就蹲下來,從口袋裏掏出煙袋來抽,大樹眯起眼睛看雨,那雨依舊密密麻麻,斜織著,落在窗欞上,落在樹葉上,落在石板上,也落在了水鄉烏黑的頭發上。水鄉端著大碗說:“吃飯!”大樹就站起來,熄了煙袋,走過來。他接過水鄉遞過來的大碗,埋頭吃起來,熱氣騰騰的麵條讓大樹感覺有些頭暈。他端著大碗,順勢蹲了下來。水鄉說:“坐下來吃!”大樹便又站起來,坐到飯桌前。水鄉做的麵條很香,但大樹隻吃一碗,盡管他的腸子還幹癟著。水鄉見狀就又盛了一碗過來。大樹擺手:“飽了!”水鄉笑:“大男人就吃這點嗎?”大樹說:“也不下田嘛!”水鄉說:“不下田也得吃飽嘛!”硬是把大碗塞到大樹手裏。大樹吃飽了,拿起柴刀就去後院劈柴,大樹要趁著雨天多劈上一些,等到了冬季水鄉就可以拿回來取暖了。水鄉就喊:“歇一會兒吧?”大樹不語,吭哧吭哧的劈著柴。
水鄉家的麥子馬上收完了,大樹打算早點去別的地方收麥。水鄉拿來幾件衣衫和一些餅子說:“留著路上用吧!”大樹接過來點頭:“謝謝!東家。”水鄉就笑:“什麽年代了,還叫東家?”大樹也笑:“你花錢雇我就是我的東家嘛!”水鄉不笑了,她問:“橋頭村好嗎?”大樹點頭:“那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水鄉問:“我能和你一起回去嗎?”大樹蒙了,臉上淌下汗來。
阿樹是水鄉婚後兩年出生的。那天,大樹正在田裏忙碌。有人跑來喊他:“水鄉要生了!”大樹扔下農具跑了回來、二毛子媽媽正在屋裏屋外忙乎著。二毛子媽是橋頭村年紀最長的老者,橋頭村的孩子大多都是由她親手接生的。她喊到:“大樹趕緊去燒水。”大樹應著跑進廚房。一會兒她又喊:“大樹,快去買一些黃紙來。”大樹應著朝雜貨鋪跑去。雜貨鋪坐落在村西頭,開雜貨鋪的是唐小天家。
大樹跑進來的時候正和出門的唐大年撞了個正著。唐大年問:“忙啥呢?”大樹說:“我媳婦要生了,快拿一些黃紙來。”唐大年這才轉身往回跑。唐大年理解大樹此時的心情,他的二兒子唐小天出生那天自己也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唐大年胡亂拿了一些黃紙遞給大樹說:“快去吧!”大樹說:“慌忙忘記了帶錢。”唐大年笑:“就當我隨禮了。”大樹謝著往回跑,身後傳來唐大年媳婦的埋怨:“你們家生孩子用黃紙隨禮呀?”大樹不在乎,也沒時間在乎。
賈氏的一雙小腳幾乎快把大樹假的門檻踢碎了,站在外邊的人們也沒聽見孩子的哭聲。人們詫異:“水鄉這是怎麽了?怎麽這會兒還沒生呢?”有人說:“不會是難產吧?”大樹聽了就更加著急。屋子裏又傳來水鄉撕心裂肺的叫聲。於是就又女人摟緊了自己的孩子說:“聽見了嗎?媽媽生你的時候就是這樣,仿佛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孩子驚恐的瞪著眼睛問:“媽媽,你也差點沒死了嗎?”女人埋怨:“別總說死死死的,不吉利!”孩子不敢妄言了,緊緊地抓著媽媽的衣襟。
大樹急了,他說:“我得進去看看。”卻被人攔在了門外,那人說:“產房是血光之地,男人不能進去。”可大樹不在乎:“我必須進去陪著水鄉。”大樹到底還是進去了。很久,人們聽見一聲啼哭,這是一個新生命來到世界上的第一聲啼哭。
賈氏吃著熱氣騰騰的雞蛋小米粥說:“真懸呀!”大樹一邊道謝一邊把一個紅包塞到賈氏手裏。賈氏推開他的手:“鄉裏鄉親的這是幹什麽?”大樹說:“這是給您老的酬勞。”賈氏笑:“看這小毛孩長得多帶勁。”大樹高興得合不攏嘴巴。
大樹問水鄉:“你給孩子取個名吧?”水鄉說:“就叫阿樹吧!”大樹摸著兒子的小臉重複著:“阿樹,阿樹!好聽,好聽!”水鄉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橋頭村人問:“大樹?你兒子叫阿樹?”大樹點頭:“水鄉給取的名字。”人們說:“水鄉是南方人,南方人家的孩子都喜歡在名字前麵加上個阿,阿貓阿狗的。”大樹也不惱,他覺得叫阿貓阿狗的能讓孩子長得更結實。
阿樹長得很快,不到兩歲的時候就比同齡孩子高處一頭,人們都說水鄉是一個旺孩兒的母親。也有人笑話那人:“隻聽說旺夫的,還沒聽說旺孩兒的呢?”那人便說:“你不懂得,好女人是家裏的風水,好的風水當然能讓家族興旺了。”有人讚同:“是呀!自從水鄉來了之後,大樹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眾人覺得事實的確這樣,自水鄉嫁過來大樹家裏簡直就是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樹家的田地幾乎是橋頭村長得最旺的,他家的菜園是最茂盛的,庭院是最整潔的,就連他家的麥田裏麥穗也是最大最沉,最早低下頭的。
那天,有人看見大樹劃著船趕著鴨群過來,便說:“大樹,你家的鴨子長得真肥呀!”大樹說:“水鄉每天都去田野裏挖野菜給它們吃,它們才長得這麽肥呢!”大樹說這些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十分驕傲。
臨近冬天,大樹把鴨子拿到集市上去賣。集市上的人們都誇大樹家的鴨子長得好,都搶著購買。還不到一天,大樹的鴨子就被人們搶空了。
初冬季節的第一場雪落地即融,賣雞蛋的大娘把一籃子雞蛋放到地上便鑽進身後的屋裏取暖去了。賣花生的小姑娘熱情的幫著大娘喊著:“雞蛋嘍!雙黃雞蛋!”大樹把錢裝進口袋走進了商店。他想給水鄉買一條圍巾。有時候她會站在土街上看那些帶著圍巾的女子經過。水鄉在自家院子裏種了很多的花草,春季,水鄉搬來幾口大缸,在缸裏麵裝一些土,在裝滿水,把一些荷花的種子撒進去,不久嫩芽便從土裏麵冒出來,再經過了幾場春雨之後那些稚嫩的幼苗就與水缸持平了。第二天醒來,大樹就看見了水缸上麵開滿了荷花,粉紅色的,淡粉色的、白色的,整個院子成了花的海洋。
橋頭村的女人們一大早上就聚攏過來,問東問西。這個問:“水鄉,你怎麽把荷花種在水缸裏呢?”那個問:“水鄉,你家的荷花怎麽開得比小河裏的還漂亮呢?”水鄉說:“在江南到處都是盛開的荷花,隻是我們橋頭村的小河多數隻生長水草,荷花少得很。”女人便感歎:“水鄉就是與眾不同。”
是呀!水鄉終究還是水鄉,骨子裏透著江南女子的秀美。大樹看水鄉就像看畫上的江南。煙雨蒙蒙,山村古樓,燕子飛進小巷,沒有行人經過它們就落在青石板上小憩。
水鄉喜歡穿素雅的衣服,他經常穿著一件深藍色底白色小花的衣衫走上土街,那些女人又圍上來問:“水鄉,你這衣衫怎麽這麽特別呢?好像電影裏的女子一樣。”水鄉點頭笑著。也有女人說:“算了吧!一個鄉下女子哪裏穿得起這樣的衣衫呢?”水鄉也不多說話,任她去說。水鄉習慣沉默,之前在南方的婆家就是這樣。
王侃媳婦推著嶄新的自行車從大路上走過來,女人們便一擁而上,把水鄉遺忘了。王侃媳婦推著嶄新的自行車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樣。女人說:“這恐怕是橋頭村第一輛自行車吧?”“村長家裏也有一輛,隻是舊了很多。”一個人說。人們笑:“村長的那輛破自行車除了鈴不響哪裏都響。”眾人大笑。隻有水鄉不笑,靜靜地看著。
大樹路過小攤的時候給水鄉和阿樹買了幾個熱包子,他把包子包好了揣進懷裏的時候看見賈氏正站在那邊賣雞蛋。大樹走上前去問:“這麽冷的天您怎麽出來了?”賈氏見是大樹就搖著頭:“二毛子媳婦生了麥兒後一直沒有奶水,麥兒餓得哇哇直叫,我這當奶奶的看著心疼,賣了雞蛋去給麥兒買奶粉。”賈氏說著,昏花的老眼有了淚水。大樹說:“我幫您賣吧!您先回去吧!”賈氏擺手:“不用,不用,你家裏還有個病人等你照顧呢?快點回吧!”大樹從懷裏掏出來熱乎包子:“您吃點吧?”賈氏昏花的眼裏就又有了淚水。
大樹站在二毛子家門外喊:“二毛子,你出來!”很久,二毛子磨磨蹭蹭地從屋子裏出來:“幹什麽?”大樹不容分說上去踢了他一腳:“你這不要臉的,你還是不是個男人?這麽冷的天讓你娘一個人去集市呀?”二毛子順勢蹲下來:“我有什麽辦法呀?麥兒餓得嗷嗷叫,我媳婦鬧著離婚呢!”大樹沉默了,之後從懷裏掏出來一些錢遞給二毛子說:“拿去賣奶粉吧!快去把你娘叫回來。”二毛子千恩萬謝地點頭。大樹說:“我看你根本就不配做男人!”
阿樹到了讀書的年齡,大樹和水鄉商量著送他去橋頭村小學讀書。可阿樹不願意,他說:“我要去河裏放鴨子。”大樹說:“你必須去讀書。”阿樹就哭:“我不喜歡讀書嘛!”水鄉聳著肩膀咳嗽著:“阿樹,聽話,去讀書。”阿樹說:“我偏不,家裏哪裏還有錢讓我讀書,那些錢都被你吃藥了。”水鄉沉默了,大樹狠狠扇了阿樹一個耳光。阿樹哭了,這是他第一次挨打,而且打他的是他的爸爸。
那晚,阿樹失蹤了,人們跑遍了整個橋頭村也沒能找到阿樹。第二天,有人看見阿樹拖著沉重的步子從大路上走來。大樹見了他也不說話,隻是水鄉默默地把兒子摟在了懷裏。阿樹終究還是沒有去學校讀書,每天清晨人們都能看見阿樹趕著他家的鴨群下河,人們說:“阿樹這孩子不懂事,惹爸爸媽媽不高興了。”也有人說:“阿樹太懂事了,省下錢給他媽媽買藥了。”阿樹不在乎這些,他隻是每天清晨趕著自家的鴨群下河。春天阿樹趕著鴨群在河邊覓食,夏季,阿樹趕著鴨群道河裏捉魚蝦,秋季,阿樹趕著鴨群去麥田吃青草,冬季,大樹拿著賣鴨子的錢去給水鄉買藥。
阿樹有時候看那些鴨子心裏很煩,他看著它們幼小的身體就期待它們快點長大,等那些鴨子們的羽毛日漸豐滿一些,他就把它們想成羊群。他是那樣喜歡羊群,他希望自己每天都能趕著羊群到田野裏,看著它們吃鮮嫩的青草,聽著它們反芻的聲響,那個時候他可以躺下來睡一個安逸的午覺。每次想到這些的時候阿樹就犯困,於是,索性丟下鴨群道麥田去捉蟈蟈。唐糖和武藝站在橋頭看阿樹。武藝說:“怎麽不見了阿樹的影子呢?”唐糖指著麥田深處。武藝看過去,阿樹的頭在麥田深處時隱時現,武藝羨慕:“我們不上學多好呀!可以每天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唐糖黯然,他覺得武藝的想法是錯誤的,於是,他說:“阿樹不是不想上學。”武藝問:“你在說什麽?”唐糖說:“你不懂!”武藝說:“難怪橋頭村人都說你是一個怪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