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丫丫

阿樹牽著丫丫坐在岸邊。浩大的蘆葦**在陽光下閃著綠色的光芒。風吹來,眼前的蘆葦像林立的士兵,堅韌挺拔,迎風而立。一群野鴨從蘆葦**的拐角處遊過來,阿樹看見領頭的那隻很像他家丟失的鴨子。他站起來朝它們揮手:“喂!喂!”鴨子們聽見人聲,抬頭張望。阿樹撿起石子拋過去,石子在鴨群身後發出擊打水麵的聲響,鴨群一陣**。阿樹把手指放在嘴裏,發出咕咕,咕咕的叫聲。領頭的鴨子循聲望來,對著岸上的阿樹發出咕咕的叫聲。“是我的鴨子!”阿樹興奮極叫起來。丫丫看著阿樹咯咯地笑著。阿樹拚命地朝鴨群揮手,嘴裏不停發出咕咕,咕咕的叫聲。丫丫看見阿樹的肩膀上披著一縷淡黃色的光芒。他的臉上,身上都沾滿了晶瑩的水珠,那些晶瑩的水珠在陽光下閃爍著奇異的光,此時的阿樹也閃爍著奇異的光。

大樹和丫丫爺爺正坐在漁網前抽煙。丫丫爺爺正修補一張漁網上麵的破洞。他修補的技術很嫻熟,梭子在他手裏上下翻飛。大黑狗安靜地趴在主人身邊,半閉著雙眼,偶爾睜開一隻看看主人。漁村裏傳來幾聲狗叫,大黑狗撲棱一下站起來,爺爺伸出手拍拍它的頭:“大黑,安靜些。”大黑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重新趴在了地上。大樹隻是默默地抽煙,並不作聲。他的心裏一直惦記著丟失的鴨群,那些鴨子是他精心飼養的,它們是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現在,早已過了割麥的季節,他的家裏除了鴨群什麽也沒有了。他還指望用鴨蛋換來的錢給阿樹媽媽買藥。然而,一切似乎都成了泡影。他不敢想象沒有了藥物的支撐,阿樹媽媽那單薄的身板還能熬多久。

那年,他離開橋頭村去外鄉做麥客。那天,他正在麥田裏麵割麥,有人喊他:“大樹,過來喝口水吧?”喊他的是主家的媳婦名叫水鄉。大樹放下鐮刀,拿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晃悠著走過來。水鄉家裏今年種的麥田不多,因此,隻雇了大樹一個麥客。大樹割麥認真,他對待主家的麥子就像自己家裏的一樣。鄰邊麥田裏有人喊道:“水鄉,送水來了?”水鄉笑著:“是呀!”鄰家就說:“水鄉家的麥子長得真好。”水鄉笑著回應:“還是您家裏的好!”水鄉是一個溫柔賢惠的女子,說話的時候臉上總是掛著甜甜的微笑。大樹曾不止一次偷窺過水鄉,日子久了,他越發迷戀水鄉臉上的微笑。那是一種不一樣的微笑,就像三伏天裏冒出來的一股清泉,總能給人以涼爽。一碗冰涼的水遞到大樹眼前,大樹接過來一飲而盡。水鄉笑:“別著急,還有呢!”大樹感覺到了失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大樹想著,心裏不覺泛起一絲悲涼。蘆葦深處傳來阿樹和丫丫的喊聲。丫丫爺爺笑道:“這兩個小家夥兒!”大樹也聽見了,抬起頭眺望,蘆葦**很高,很密。此刻,陽光充足,刺眼。整個漁村上空飄**著魚腥味道,大樹喜歡這樣的魚腥味。他是在水邊長大的,阿樹也是一個喜歡捉魚的孩子。而現在,阿樹似乎更加喜歡羊群。

小船晃晃悠悠從蘆葦**深處飄過來,阿樹和丫丫頭頂著荷葉。丫丫朝爺爺招手,爺爺把她從船上抱下來,丫丫親昵的在爺爺飽經風霜的臉上親著、笑著。阿樹說:“我剛剛看見了我們家的鴨群。”大樹一怔。丫丫說:“那是一群野鴨,並不是你家的鴨子。”阿樹垂著頭,像一隻被霜打了的茄子,他說:“那就是我家的鴨群,我認識那隻領頭的公鴨。”丫丫擺手:“那是野鴨子,我經常看見它們洗過澡之後去蘆葦**裏生蛋。”阿樹不再說話,與夕陽長成了一道孤獨的風景。

大樹和阿樹不在的日子,橋頭村人總感覺有些失落。人們在田裏勞動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望向河麵。偶爾有一隻小船劃過,人們會誤以為那是阿樹的船。當看見隻是一隻孤零零的小船,並沒有鴨群和阿樹的身影時,便輕輕地歎口氣:“哎!阿樹這孩子走了好些日子了。”

武藝問唐糖:“阿樹家能找回鴨群嗎?”唐糖搖頭,他真的不知道。武藝說:“阿樹其實一點都不喜歡鴨群,他喜歡羊群。”唐糖依舊搖頭。武藝還說:“我知道你的心裏是孤獨的,阿樹也是孤獨的。”唐糖不語,拖著瘦長的影子走向田野。

一道閃電劃破漁村的上空,睡夢中的丫丫被驚醒,小手緊緊抱著爺爺的脖子。爺爺笑著:“丫丫,不怕,不怕!”丫丫安靜了許多,但她閃亮的眼睛裏依舊透著膽怯。爺爺心疼的望看著丫丫:“丫丫不怕!丫丫長大了,丫丫是一個勇敢的孩子!”漸漸的丫丫睡著了。

雷聲越發大了,閃電如同一道利刃不斷劃破夜空,爺爺知道暴風雨就要來了。他心裏惦記著出去尋找鴨群的大樹和阿樹,他擔心他們會迷路,會離漁村越來越遠。爺爺穿上衣服,但看到熟睡中的丫丫時,他又放棄了出門的念頭。丫丫太小了,小得讓人心疼,她熟睡的樣子讓人心裏免不了升起憐愛。丫丫才多大呀?這麽小的孩子就被父母遺棄,爺爺想著,他甚至痛恨丫丫的親生父母,他和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副心腸?

爺爺是漁村年紀最大的老者。在漁村人眼中,爺爺經常帶著他的大黑狗穿行在蘆葦**裏。他麵容清瘦,卻精神矍鑠,一身打著補丁的衣衫總是幹幹淨淨的。無論清晨或是黃昏,爺爺的脊背都是挺直的,就像站立著的蘆葦一樣堅韌、挺拔。漁村人每天清晨,都會看見爺爺一個人劃著小船去河裏撒網。他們招呼道:“爺爺早呀!”爺爺一邊把漁網裝上小船一邊笑道:“不早嘍!”於是,漁村年輕人的男人便是一臉的羞愧。抬起頭看看天,似乎還是早呢!

那時候,爺爺沒有一個親人,唯一陪伴他的就是大黑狗。大黑狗是爺爺用米湯一點點喂養大的,他把它看成了自己的孩子。爺爺上了小船,大黑狗也跟著跳上來,趴在爺爺的腳下閉著眼睛養神。幾隻黑白相間的野鴨子從上遊下來。它們劃水的聲響驚動了大黑狗,它警覺的豎起耳朵,爺爺笑:“它們總是把蛋生在蘆葦**。”大黑狗晃著尾巴表示同意。爺爺劃著船去看昨天撒下的網,撒網的地方是魚群最密集的地方。爺爺相信憑借自己多年的經驗,這一帶就是魚群經常出沒的地方。大黑狗看著野鴨遊過去的時候,心裏泛起一絲愜意。它覺得自己很幸運,遇見了爺爺,而野鴨們也很幸運,它們擁有整個大自然。

汪汪!大黑狗叫了起來,爺爺抬頭,遠處的河麵上好像飄著什麽?爺爺在太陽下看遠方的時候,習慣把手放在額前遮擋陽光:“你看到了什麽?”他問。大黑狗忽地站起來:“汪汪!汪汪!好像一個孩子!”爺爺搖頭:“你怎麽知道是孩子?明明就是一個籮筐嘛!”大黑狗叫道:“是籮筐裏麵裝著一個孩子,我分明看見了她的一頭黑發。”爺爺加快了速度。

丫丫還在籮筐裏熟睡,爺爺抱起來仔細端詳著這個小寶貝。她看樣子不過個把月大,滿頭黑發過耳,蒼白的小臉上長滿了褶皺,她動了動鼻子,褶皺更多了。

爺爺抱著丫丫,從清晨一直等到中午,終究還是沒能等到孩子的親人。爺爺失望了,抱著丫丫上了小船,他沒有去看撒下的網,而是徑直劃向了漁村。

丫丫的到來讓爺爺和大黑狗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清晨他(它)們帶著丫丫去河裏撒網,黃昏他(它)們帶著丫丫回家,每天他(它)們都會有很多收獲。偶爾,爺爺也會帶著丫丫和大黑狗到距離漁村更遠的地方去。爺爺劃著船,丫丫坐在船頭,大黑狗就安靜地趴在丫丫身邊。每每這時,爺爺會唱上幾句:“船兒飄得快呦!清風撲麵來,魚兒遊得歡呦!撒網更自在。”丫丫也唱:“船兒飄得快呦!清風撲麵來,咯咯……咯咯!”大黑狗也跟著:“汪汪……汪汪!”的叫。此時,便是一船的收獲,一船的快樂!

丫丫已經六歲了,爺爺依舊每天帶著她下河撒網。丫丫喜歡跟著爺爺去撒網,她覺得爺爺撒網的姿勢很美,就像一隻老鷹張開翅膀即將飛向蔚藍天空。爺爺撒網的時候,丫丫就坐在船頭,托著腮靜靜地看。有時候她會說:“爺爺,爺爺我看見魚群了。”爺爺點頭,把漁網張得更大了。

漁村人都喜歡丫丫,仿佛丫丫是屬於整個漁村的,他們總是把自己最好的東西送給她,哪怕會因此惹得自家孩子的不滿。鐵樹是一個特別淘氣的男孩,他經常丟掉羊群鑽到蘆葦**去拾野鴨蛋。漁村人都喜歡丫丫,唯有鐵樹不喜歡,他覺得是丫丫搶占了他的風頭,之前的鐵樹一直都是一個人吸引著整個漁村人的眼球的。丫丫的到來,讓他忽然間變得孤獨了。漁村人不再像從前那樣關注他了,他們甚至忘記了他的存在,他們的眼裏隻有丫丫。鐵樹不明白人們為什麽那麽喜歡丫丫,他經常坐在坡上想呀想呀!想破了頭還是想不明白。

鐵樹每天早晨都趕著他家的羊群出去。人們看見鐵樹就問:“鐵樹,你家的羊真肥呀。”鐵樹心裏就充滿了驕傲。有人說:“看人家鐵樹,每天趕著這麽大一群羊多威風!”鐵樹就高傲地仰起頭。

偶爾也會有人問:“鐵樹,你為什麽不去學校呢?”鐵樹搖頭,臉上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我才不呢!學校有什麽好的,我這樣不是更自由嗎?”那人笑:“小孩子不讀書是沒出息的。”鐵樹擺手:“讀書多無聊呀?還是放羊好呀!”那人便不理他自顧去了。

鐵樹把羊群丟在田野裏就下河去摸魚了。這時候丫丫便在自家麥田邊上玩呢!鐵樹喊:“野丫頭!”丫丫不理他,但心裏還是有些害怕。鐵樹又喊:“野丫頭!”丫丫委屈地哭了。鐵樹就大笑,哈哈大笑。

於是,他不惜冒著被打爛屁股的代價,將羊群趕到丫丫家的麥田。鐵樹看著那些羊瘋了一樣啃食丫丫家麥苗的時候,心裏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愉悅。

此刻,鐵樹已經忘記了羊群,索性在地上摔起了泥泡:“野丫頭!吃光你家的麥苗。”鐵樹反複摔打著泥泡,他覺得那些泥泡就像是丫丫,他要用盡全身力氣把它們全部摔碎。“鐵樹?鐵樹?”楊小旺站在那邊朝他招手。鐵樹看了看,依舊低頭摔他的泥泡。楊小旺跑過來叫道:“鐵樹,你的羊群呢?”鐵樹停下手,四周一片蒼茫,哪裏還有他的羊群。鐵樹哭了,他把自己藏在了麥田深處,這次,鐵樹的心裏真的害怕了。太陽一點點沉下去了,天越來越黑,此刻,鐵樹的耳邊除了風聲什麽也沒有。鐵樹的心緊張極了,掙紮著坐起來,他決定去找他的羊群,盡管他一點都不喜歡羊群。

鐵樹在風裏奔跑著,月亮升上來,墨綠的麥田撒上了一層銀白色的光。鐵樹瞪大眼睛,然而他的身上卻沒有了一絲力氣。鐵樹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沒吃上一點東西,他餓壞了,但他不想吃東西,他隻想找回自己的羊群。鐵樹忽然覺得有些想念他的羊群,它們白白的,胖胖的,它們低頭吃草的姿態是那樣優美。遠處傳來人聲:“鐵樹?鐵樹?”緊接著是媽媽和奶奶的哭聲。鐵樹的心碎了,他多想大聲喊出來,他要告訴媽媽和奶奶以及所有人,他還活著。可是,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了,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鐵樹想揮手,可是他的奶奶,那位已經年逾古稀的老人,如何能看見他的手勢呢?鐵樹想站起來奔跑,可是他的身體竟軟的像一根麥草,任他怎麽用力都站不起來。

呼喚聲越來越遠,耳邊除了風聲什麽也沒有。黑夜寂靜極了,偶爾有幾聲蛙鳴傳來,鐵樹確定此時的他已經遠離了漁村。遠離了丫丫家的麥田,遠離了爸爸媽媽和奶奶。月亮躲進厚厚的雲層,再也不出來了,鐵樹看見星星也不見了,他伸出手,觸摸到了冰涼的空氣。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人們看到鐵樹回來了,他是被丫丫爺爺背著回來的,爺爺的身後還跟著丫丫和那隻大黑狗。爺爺走到哪都會帶著她們,她們是他唯一的親人。整個漁村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人們在議論:“鐵樹家裏會不會因此遷怒於丫丫家?”那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打斷了:“不會的,是鐵樹家的羊群吃光了丫丫家的麥苗。”還有人說:“丫丫家會不會要求鐵樹家裏賠償呢?”那人的話也被打斷了:“不可能,丫丫一家都是善良的。鐵樹家院子裏麵擠滿了人,人們想看看兩家人的態度。鐵樹爸爸說:“鐵樹把羊趕進了你家麥田是他不對,我們願意賠償。”鐵樹媽媽隻是哭,並不言語。鐵樹奶奶顫巍巍地拉著丫丫爺爺的手:“老哥哥,是我家的錯誤,我們願意賠償。”丫丫爺爺擺擺手:“先照顧孩子吧!”丫丫驚恐的眼睛望著眾人,她的頭發有些淩亂,衣衫已經濕透。有人說:“鐵樹這孩子太淘氣了,把丫丫家的麥苗都毀了。”接著,鐵樹家人聽見了一片指責。鐵樹支撐著爬起來,他想和丫丫說聲對不起,然而,他還是感覺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爺爺對著人群說:“大家都回吧!”眾人散去。臨走時候沒忘了說一句:“應該讓鐵樹家賠償。”

窗外的雷雨聲越來越大了,爺爺的心猛地緊縮了一下。大樹和阿樹出去尋找鴨群到現在還沒回來,爺爺想出去找他們,可是他有些放不下熟睡的丫丫。丫丫在夢裏喊著:“爺爺!爺爺!”爺爺把手放在她身上輕輕地拍著:“丫丫乖!丫丫聽話!”

大樹和阿樹相互攙扶著走在風雨中。天空一次又一次被閃電劈開,雨水傾瀉而下,像高處流下的瀑布。此刻,他們的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蘆葦**,疾風驟雨讓整個蘆葦**陷入了迷茫。阿樹緊緊拉著大樹的手,他感覺爸爸的手心有一股濕漉漉的溫暖。閃電照亮了夜空,“鴨子,我的鴨子。”大樹看見一群鴨子正向這邊遊過來,領頭的那隻正是他家的公鴨。大樹驚呼著,奔過去。大樹奔跑著,越跑越快,越跑越遠,他竟然聽不到兒子在大雨中的呼喚。很快,大樹就被淹沒在黑夜盡頭。“爸爸?爸爸!”阿樹拚命呼喊,而周圍隻有浩瀚的蘆葦**。

阿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人們尋遍了整個蘆葦**也沒有找到大樹。大樹死了,掉進河裏淹死了,可憐的大樹永遠睡在了異鄉的土地之下。阿樹睜開眼睛,看見丫丫正滿臉淚水地望著自己,他問:“爸爸呢?鴨群呢?”沉默,隻有沉默。阿樹拚命地掙紮起來:“爸爸,爸爸!”人們傷心地落下眼淚,但不得不接受這不願意接受的事實。

三個月以後,橋頭村人看見一條小船從河麵經過。有人喊:“大樹和阿樹回來了?”那人喊著朝小船招手。人們站在麥田高處張望,漸漸才看清楚那條船上並沒有大樹的影子。阿樹從小船上跳下來,如今的阿樹看上去成熟了許多。他小心翼翼地拴好纜繩。然後伸出手給爺爺,爺爺下來,緊跟著阿樹跳上去把丫丫拉下來。人們聚攏過來問:“大樹呢?怎麽不見他回來?”阿樹忍不住蹲在地上哭出聲來。人們搖頭歎息:“可憐的大樹呀!”整個橋頭村陷入了無比的悲痛。

從那天起,人們經常看見阿樹一個人坐在河岸上發呆。唐糖經過的時候對他說:“阿樹,別傷心了。”阿樹搖頭:“我想爸爸!”唐糖說:“去學校讀書吧?”阿樹搖頭:“家裏沒錢供我讀書。”唐糖黯然了。武藝說:“阿樹是孤獨的。”唐糖不語。武藝還說:“你也是孤獨的。”唐糖還是不語,武藝後來也不說話了,兩個男孩就趴在橋頭村的橋頭默默地注視著遠方。

爺爺和丫丫要回漁村了,阿樹一個人走向了田野。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人們看見了歎息道:“可憐的阿樹。”阿樹呆呆地看著大路上遠去的爺爺和丫丫的背影,哭了。月光清清涼涼的灑在大地上。爺爺說:“明天我和丫丫就回漁村了。”阿樹問:“爺爺,你們還來嗎?”爺爺點頭:“我們會來看你的。”他仿佛看見了蘆葦**拐角處一條小船劃過來,大樹一絲不苟地搖著櫓。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被夕陽染成了暗紅色,他的頭上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他抬起頭,看見了遼闊的大河,豐盛的水草,還有河岸上擱置的漁網。遠處,一群鴨子從上遊下來。大樹認得那是他家的鴨群,領頭的那隻正是他家的公鴨。丫丫一直拉著阿樹的胳膊掉眼淚。阿樹說:“爺爺,能不能讓丫丫你留下來讀書?”阿樹媽媽點頭:“這兩個孩子已經像親兄妹一樣了。”爺爺覺得阿樹說得很有道理,丫丫已經到了該上學得年齡,她不應該一輩子留在漁村,盡管漁村人都很喜歡她。丫丫是一個特別聰明的孩子,她經常拿著樹枝或是蘆葦棍兒在河邊寫字。丫丫是那樣喜歡寫字,她也喜歡畫畫,她蹲在地上全神貫注畫畫的樣子讓人心疼。爺爺看著丫丫,丫丫隻是默默地坐著,並不說話。“丫丫,你願意你留下來嗎?”丫丫眼淚汪汪地看著爺爺。爺爺笑了:“丫丫這是離不開爺爺嘍!”

黃昏時分,大路上走來了一個小女孩:“是丫丫,丫丫回來了。”有人看見丫丫背著小布包從大路上走過來。“丫丫回來了!丫丫不走了。”阿樹的喊聲傳遍了整個橋頭村。他奔跑著,略過土街,略過小河,略過田野。

丫丫和阿樹坐在院子裏看媽媽納鞋底。阿樹問:“丫丫,你想去學校讀書嗎?”丫丫點頭。媽媽笑著看丫丫,像母親看自己的女兒。丫丫覺得阿樹的媽媽很親切,她有時候會在夢裏夢見這樣的場景。

媽媽牽著丫丫的小手,去小河裏采紅菱,去蘆葦**裏采蘆花。每年春季,漁村的河裏都會有許許多多小魚兒,它們都是很小的魚兒,是大魚媽媽的孩子。那些小魚兒細長的身子拖著大大的頭,歡快地在水中暢遊。它們的媽媽一會兒親親它們的臉,一會兒蹭蹭它們的身體。

有一些淘氣的小魚兒趁媽媽不注意便偷偷地遊走了,魚媽媽也不生氣,它知道她的孩子們已經長大了,它們應該學會自立,而不是整天圍在媽媽身邊撒嬌。

丫丫有些感傷,便拉著媽媽的手說:“媽媽不要離開我。”媽媽笑:“傻孩子媽媽怎麽會離開你呢?”媽媽說完還是轉身去了,丫丫哭著,喊著,它覺得魚媽媽不是一個好媽媽,是一個不負責任又狠心的媽媽。

丫丫醒了,眼前隻有爺爺和大黑狗。小船忽忽悠悠在河麵上飄**。丫丫揉著眼睛,它的眼睛裏還有幾滴眼淚。爺爺問:“丫丫,又做夢了?”丫丫點頭:“我夢見媽媽了。”爺爺不語,深沉的目光看著遠方。丫丫忍不住問道:“爺爺,我的媽媽在哪裏?”爺爺蹲下身子,撫摸著丫丫的頭,沉默了。

那日,阿樹決定回家了,他說:“爺爺,我覺得回家去了,橋頭村人都在等著我回去呢!”爺爺點頭:“好孩子。”阿樹看著丫丫,流露出不舍。丫丫哭著問:“樹哥哥,你還回來嗎?”阿樹點頭,但他又搖頭說:“不知道!”

爺爺和丫丫劃上小船送阿樹回家。爺爺看見兩個孩子坐在船頭拉著小手的時候心裏別提多難受了。一起生活了這麽久,他們早把對方當作了自己的親人。阿樹是個可憐的孩子,丫丫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想到這裏,爺爺的心裏就會湧起一股酸楚。

在漁村的日子,阿樹的心裏每天都是暖暖的。丫丫拉著他的手,哥哥、哥哥的叫個不停。阿樹帶著丫丫去河裏摸魚,阿樹挽起褲管,叮囑丫丫站在岸上別動。丫丫就很聽話地站在岸上等哥哥回來。

阿樹在河裏朝岸上招手,丫丫就在岸上朝哥哥招手。阿樹喊:“丫丫,等哥哥給你摸魚呦!”丫丫就高興地點頭。有時候阿樹也調皮,他把整個人沉到水裏,很久也不上來,丫丫便在岸上大聲叫他:“哥哥,哥哥!”水麵很靜,根本不見阿樹的影子。丫丫急得快要哭出聲來,她一邊哭一邊脫下鞋子,向水裏走來。

猛地,阿樹從水裏麵露出頭,他大喊著:“丫丫回去!別下來,哥哥在這裏呢!”丫丫看見阿樹的頭就笑了,臉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

小船輕飄飄的在河麵上行走。丫丫指著遠處:“哥哥你看那是什麽?”阿樹把手搭在前額看向遠方。陽光把照水麵照得亮晶晶的,一陣涼風吹過來,河水泛起微波,蘆葦**流淌著墨綠色的光芒,荷葉像一隻綠色的圓盤,托起幾朵淺粉色的蓮。

丫丫俯下身子,摘了兩片荷葉下來,阿樹把荷葉戴在頭上,站在船頭單腿直立,咿咿呀呀地唱著。丫丫也戴上荷葉,荷葉上晶瑩的水珠滴在臉上癢癢的,丫丫就看著阿樹咯咯地笑。

遠處傳來幾聲狗叫,丫丫兩手聚攏做了喇叭狀喊道:“大黑,大黑!”狗叫聲越來越近,大黑狗向這邊跑過來。阿樹撿起一條小魚扔進水裏,丫丫問:“哥哥,為什麽要扔了呢?”阿樹說:“它們還小呢!它們離不開水,離不開媽媽。”丫丫也學著阿樹的樣子把一條條小魚扔出去。小魚重新回到水裏,搖著身體快速遊走了。

丫丫把阿樹放生的事情講給你爺爺,爺爺笑著:“都是好孩子!”丫丫問:“爺爺,哥哥說那些小魚會想媽媽是嗎?”爺爺說:“是呀!小魚的媽媽也會想它們呀!”丫丫發現爺爺的眼睛潮濕了。

爺爺知道阿樹是想家了。他覺得是時候該送他回去了。阿樹自己也表示要回到橋頭村了,畢竟那裏還有他的媽媽,那裏才是他的家啊!

爺爺看著兩個孩子不舍的樣子,他說:“大樹不在了,你家裏的日子也難過,丫丫還是跟著我回去吧?”阿樹媽媽抹著眼淚:“兩個可憐的孩子。”阿樹沉默,丫丫也沉默。

最後一次下課鈴聲響起來了,梅校長拎著鐵鍾看著孩子們湧出校園。他每天都這樣親眼看著孩子們走出學校才能放心回家。這時候,梅子正在院子裏跳著舞蹈。梅子媽媽問:“你爸爸怎麽還不回來呢?”梅子回頭朝學校那邊看看說:“他在和別人說話呢!”梅子媽媽走過來:“哪呢?”梅子指著:“那不是嗎?”梅子媽媽看不清楚,就問:“那是誰家的孩子?”梅子說:“是阿樹,那個放鴨的阿樹。”說完自顧跳舞。

阿樹鼓足勇氣叫了一聲:“你是梅校長嗎?”梅校長站住,回頭看著阿樹。阿樹又問:“你是梅校長嗎?”梅校長點頭:“是呀!你找我有事嗎?”阿樹挺了挺胸脯:“我叫阿樹,是大樹的兒子。”梅校長笑:“是,我知道你是阿樹,那個喜歡羊群的阿樹嘛!”阿樹點點頭,他說:“我想讓丫丫來學校讀書?”梅校長皺著眉頭。阿樹大聲說:“丫丫,她是我妹妹。”梅校長點頭:“哦!這件事情讓你家長來說可以嗎?”說完轉身去了。身後傳來阿樹的喊聲:“我爸爸死了,我就是家長。”梅校長忽地,停下了腳步,回頭看的時候,阿樹已經衝向了田野。

“那是阿樹嗎?”梅子媽媽問,梅校長說:“阿樹這孩子懂事了。”梅子媽媽說:“我明天去縣城你要點什麽東西嗎?”梅校長脫下衣衫拿起扇子看著窗外自語:“大樹生了個好兒子。”梅子還在院子裏跳舞,她身邊圍了好幾個女孩子,她們圍著梅子學著她的樣子跳著。武藝站在遠處看著這邊,忽然,他大聲唱了起來:“春天裏那個百花香,浪裏個浪裏浪裏個浪……”女孩們停下來,看著他。

武藝跳起來,學著梅子的樣子,女孩們咯咯地笑個不停。武藝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揮舞著。他的五官不停地扭動著,那滑稽的額樣子逗得連梅校長都樂出聲來。

梅子媽媽喊:“快點回來吃飯吧?”梅校長說:“梅子越發不懂事了。”梅子媽媽埋怨:“那還不是你慣的嗎?”梅校長往嘴裏巴拉一口飯忽地放下筷子說:“不行,我得出去一下。”梅子媽媽的喊聲被孩子們的歌聲淹沒了。

阿樹坐在院子裏,遠處的天空呈現出深灰色。阿樹媽媽看見阿樹心不在焉的坐在地上,看上去好像在想什麽問題,她凝望著:“阿樹,你怎麽了?”他似乎沒有聽到媽媽叫他,依舊坐在那裏發呆。

吃飯的時候阿樹還是心不在焉的樣子,看著他把飯巴拉到嘴裏,又忽然停住不動了。丫丫伸出手在哥哥眼前晃了晃:“哥哥?哥哥?”阿樹放下筷子重新回到院子裏。若在平時阿樹是不會這樣冷漠的。和丫丫在一起的阿樹總是最快樂,最開心的。丫丫會拉著哥哥的胳膊,纏著他去河裏摸魚,去蘆葦**撿野鴨蛋,去麥田裏捉蟈蟈。阿樹捉蟈蟈的本領很高,橋頭村大人孩子沒有不羨慕他的。

每到夏季,人們總是看見阿樹拎著蟈蟈籠子出現在麥田深處。他的蟈蟈籠子裏麵總會有一兩隻大油蟈蟈撒著歡的叫,阿樹跑到菜園子裏摘幾片倭瓜花,然後他把花瓣塞到籠子裏,大油蟈蟈便爭先恐後的爬過去搶吃食。此時,阿樹就爬上梯子,爬到屋簷下麵,他把蟈蟈籠子懸掛在屋簷下麵後便躺下來靜靜地聽蟈蟈叫。

阿樹佇立在橋頭望著大路上。他在等村長回來,他有話要對村長說。他把目光移到河麵上,心中產生了一種近似於飄忽忽的感覺。他看著遠處遊來一群鴨子,阿樹認出來領頭的那隻正是自家的公鴨。他以為他的鴨群沒有發現他,也許,那些鴨子遊得太久已經麻木了?也許它們在路上收到了驚嚇,阿樹肯定,一定是橋尾村那群可惡的男孩把它們嚇壞了。

去年,阿樹趕著鴨群飄到河尾村的時候,河岸上就站著幾個男孩兒,領頭的那個叫大龍,阿樹曾與大龍有過一麵之緣。大龍身後跟著的兩個看著麵生,阿樹沒有見過他們。大龍是橋尾村有名的淘氣包,村裏的人都不太喜歡他。大龍身體壯的得像一頭公牛,他的父親龍嘯經營這一家雜貨鋪,家裏的房子高,院子大,深宅大院是祖父留下的遺產,據說大龍的祖父原是一位高官。

大龍依仗著自家殷實的家境成了橋尾村的孩子王。橋尾村的人們總看見大龍帶著那幾個男孩在大路上晃來晃去,大人們看見了便說:“大龍,別玩了,回家去吧?”大龍不理他們,狠狠地瞪他們。大人們也就不再理他,告訴自家的孩子繞著他走。

那日,龍嘯把大龍從土街上捉回來狠狠地揍了他屁股,雞毛撣子被打飛了,瞌睡大龍卻一滴眼淚都沒掉。龍嘯心裏還是心疼兒子的,但他不希望兒子長成小混混。龍家祖祖輩輩在朝為官,到了祖父那輩沒有了朝廷,祖父就散盡家財為自己捐了個官。龍嘯理解祖父的苦衷,寧願家財散盡也覺得會讓龍家衰敗。可曆史不會重演,過去的終究會過去。好在龍家的男人天生頭腦聰明,到了龍嘯這輩也還是過著紅紅火火的日子。

龍嘯拿著雞毛撣子的手一直抖動著。就在剛剛,大龍夥同其他幾個玩伴用樹枝支住了大鵝的嘴。那些被支了嘴的大鵝們,嘎嘎嘎嘎地叫了一整天。鄰家媳婦抱著大鵝上門討伐,開始,大龍媽還不認賬,可人群裏有人站出來做了證言,大龍媽這才低下了頭。龍嘯怒氣衝衝罵道:“該死的孩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大龍就在院子裏轉著圈地跑,龍嘯就拎著雞毛撣子轉著圈追。大龍媽哭夠了就站在屋簷下看著他們爺倆笑。

大龍被逮到了,雞毛瞬間飛上了天。大龍看著那些雞毛飄飄悠悠地在天上飛,非但不哭還笑出聲來。龍嘯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大口喘著粗氣。大龍媽笑得前仰後合,龍嘯惱了,竟把雞毛撣子上麵的雞毛拔了個溜溜光。

阿樹本來也想著繞開他們,可是,大龍偏偏站在岸上朝他揮手:“上來,你個小崽子,快點靠上來呀?”大龍叫罵著。阿樹不理,小船調轉方向。阿樹心裏盤算著自己一個人覺不是他們三個的對手。大龍一揮手,兩個男孩迅速脫下鞋子進到水裏,其中一個手裏還拿著一塊大石塊。阿樹見狀加快了前進的速度。大龍不管其他兩個,一個猛子紮在水裏不見了蹤影。阿樹正拚命地劃船,忽的,小船被什麽東西絆住了一樣。阿樹緊張極了,手心冒出了汗。

大龍雙手抓著船幫跳上來:“哈哈,小崽子看你往哪裏跑?”阿樹怕了,左右閃躲。大龍拍了拍手坐在了船頭。阿樹問:“你想幹什麽?”大龍回頭,得意地看著阿樹。阿樹說:“我得去趕鴨群呢。”大龍笑:“小崽子,看你那個慫樣吧!”阿樹舉起櫓:“你別惹我呀!”大龍笑,一臉的壞笑。嗖的一下跳進水裏,雙手用力一搬,小船便來了個底朝天,阿樹被摔進水裏。大龍遊走了,岸上傳來一陣壞笑,阿樹冒出頭,使勁抹著臉上的水。

阿樹擔心,如果那些鴨子遇見大龍它們幾個壞蛋,一定是被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