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樹
橋頭村小學的冬季是漫長的,也是熱鬧的。寒冷並不能阻擋孩子們遊戲的熱情。
唐糖一個人坐在窗台下麵看天,橋頭村人都覺得他的內心是孤獨的。隻是沒有人能說清楚那是一種怎樣的孤獨。
梅子在操場的講台上賣弄歌喉,一群女生圍著她嘰嘰喳喳的跳著。唐糖覺得那些女生一點不懂得審美,梅子的歌唱得那麽難聽,她的舞跳得那麽難看。唐糖曾仔細觀察過梅子的腳印,深的、淺的、直的、彎的,她是那樣喜歡跳舞,就連走路的時候都在跳舞。她的腳上穿著一雙厚厚的毛氈底棉鞋,那是一雙嶄新的棉鞋,是梅子媽特地從集市上買來的。梅子媽每次從集市上回來,都會帶回來很多沒好東西,她肩上的布袋總是滿滿的。
唐糖看見梅子穿著毛氈底棉鞋走在土街上驕傲的表情時,內心極度緊張,他想繞開,卻被叫住。梅子仰著頭的表情像極了梅校長站在屋頂時的樣子。
梅校長一直把橋頭村小學當作自己驕傲的資本,他總是要求教師們這樣或是那樣,他總會派給他們很多任務,比如,他說:“今年的語文競賽必須要拿全鄉第一、今年的文藝匯演一定要拿到好的名次、明年的,哦!明年似乎還有些早,不過大家千萬不能消極懈怠,一刻都不能放鬆。”
梅校長沒事的時候喜歡背著手在校園裏溜達,他挑剔的目光常常引來教室裏好奇的張望。梅校長的頭發油亮,褲線挺直,腳上是梅子媽剛從集市上買回來新皮鞋。他倒背雙手,嘴裏哼著小曲兒,暢快的在校園裏兜著圈子。一會他喊道:“那個高挺呀!快點把你們班級的門修修吧?不然碰到孩子可麻煩了。”一會兒他又叫道:“那個楊桃呀!把你的雞鴨鵝們管好,別踩爛了我的那些花花草草。”梅校長喜歡花草,整個橋頭村小學的空地幾乎都被他種上了花草,他說這是綠化,要為孩子們營造一個優美的學習環境。後來,縣上的領導來調研,他的這個舉措得到了領導的大力表揚,橋頭村小學被樹立成典型,號召全縣所有鄉鎮學校都要向橋頭村小學看齊。梅校長興奮,那幾日他整天對著廣播喇叭督促這個或那個。弄得所有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
白靈老師被迫搬到了西北角的房子居住。白靈很少講話,平日裏嘴角總是掛著淺淺的微笑。關於白靈,人們了解的並不多,那天,橋頭村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
清晨,橋頭村人還沉浸在睡夢中的時候,村長就拿著銅鑼跑上了土街,銅鑼一直都是橋頭村集合的號令。“咣咣”的響聲劃破了整個橋頭村的上空。人們爬起來,揉著睡眼罵道:“哪個缺德的,大清早敲什麽敲啊?”有人打著嗬欠,端著夜壺走出大門。村長瘦長的身影出現在土街上,那人便折身往回走,被叫住:“二毛子你站住。”叫二毛子的站住,回身用手摳著眼屎問道:“幹什麽?”村長說:“沒聽見銅鑼聲嗎?”二毛子笑:“你把吃奶的勁頭都用上了,哪一個還聽不見呀!”村長也不廢話說:“把你家的土雞抓上幾隻,一會兒村頭開會。”二毛子頓時精神了許多,他問:“抓土雞幹什麽、那可是我娘的寶貝,動不得的。”村長不理,自顧敲他的銅鑼。
二毛子扔掉夜壺罵道:“缺德的,看上我的土雞了?”鄰家水根媳婦出來問道:“二毛子,村長要土雞幹什麽?”二毛子笑:“水根媳婦,你這偷聽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呢?”水根媳婦說:“我哪裏偷聽了,是路過聽到的。”說完自顧打掃去了。
老榆樹下站滿了人,有人問:“村長大清早發什麽神經?”那人回答:“不知道,興許是夢遊吧!”問的人便瞪了一眼罵道:“你鬼夢遊吧!”心裏思索著村長好似並沒有夢遊的毛病吧?村長站在空地上說道:“今天村裏要為新來的老師舉行歡迎儀式,咱橋頭村沒有餘錢,有些吃食隻能靠大家湊湊了。”二毛子媽把拐杖弄得叮咚作響,她說:“給老師拿吃食那是應該的,我家出土雞。”人們看到,她彎曲的脊背上背著一塊破舊的補丁,滿頭銀發在陽光下閃著銀光。
二毛子媽沒有名字,嚴格地講,橋頭村像她這般年齡的老人很少有幾個記得自己名字的。她們嫁到橋頭村以後,就跟隨自家男人的姓氏被稱作某某氏,二毛子家姓賈,因此她媽就被稱作賈氏。這是一個辛苦了一輩子卻又貧困了一輩子的老婦人,那些土雞,是她用精心挑選出來的雞蛋孵出來的。她用挑剔的眼睛搜索著那群公雞,她要在一群公雞裏麵選出一隻來作為她家的種雞。終於,她費了很大的勁,把眼睛都看花了,才從雞群裏選出來一隻,她認為最好的種雞。她用家裏僅剩的錢買下了這隻公雞。她要用這隻公雞優良的基因孵化出一群,甚至兩群,也可能是更多的小雞。她要像嗬護自己的孩子那樣嗬護小雞們,
春天她趕著它們去田野裏捉蟲子,夏季她領著它們在樹蔭下乘涼,秋天她挎著竹籃到田野裏挖野菜,冬季她含著淚水將它們拿到集市。她原本可以用土雞換來的錢去買幾個熱乎燒餅,然後在喝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她路過燒餅店的時候分明嗅到了一股油香,那香味是那樣誘人。然而,她聳了聳幹癟的鼻子,抖了抖麻木的小腳,奔著橋頭村方向去了。
“我家有秋天曬好的蘑菇,還有一些雞蛋。”一個婦女說道。她說話時眼睛裏閃著晶瑩的淚光。有人站出來說:“我家還有半瓶豆油和幾根白蘿卜。”村長不停地叨咕著,並很認真地把那些人的話記在了一個小本子上。此時,他心裏是充滿感動的,他說:“我就說嘛!我們橋頭村人是最善良的。”“我家出燒酒。”開酒坊的王侃說道。王侃家在橋頭村也算得上首富了,單看他家裏那高大的院牆,屋頂上那明亮的瓦片就知道。那是一棟不一樣的房子,是橋頭村最靚麗的風景,橋頭村人喜歡站在土街上望著它。一棵茂盛的杏樹從院牆裏麵伸出來。每到春天,王侃家院子裏的杏樹便會開滿白色的小花,一朵緊挨著另一朵,陽光下,那些白色的花朵散發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橋頭村很多人都想走上前去嗅一下花香,可他們又有些害怕王侃老婆那張長滿橫肉的臉,冷不丁從門裏伸出來,嚷道:“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
於是,人們隻能遠遠地看著那些白色的花朵。過了幾天那些小花漸漸謝了,嫩綠的果實便會綴滿枝頭。孩子們當然是不會放過它的,他們整日站在樹下期待那些嫩綠的果實快些成熟。偶爾著急了,也會伸出小手摸摸那些嫩綠的果實,冰涼涼的,內心便更加充滿期待。
唐糖從來沒有觸碰過那些果實,即便是它們成熟了,或是掉在地上了,他也沒有去觸碰過。武藝和阿樹去看過,並說那些果實的味道稍稍有一些苦澀。之後,武藝和阿樹就分別回到家裏,分別被雞毛撣子打了屁股。武藝哭,阿樹卻不哭,黃昏的時候,武藝和阿樹跑上土街,嘴裏喊著什麽。唐糖看見王侃老婆手裏拿著樹枝在追打他們。後來,唐糖聽清楚了,武藝和阿樹罵道:“偷瓜偷棗不算賊,逮到挨頓王八捶。”王侃的老婆跑累了,氣喘籲籲坐在地上罵街,罵著罵著,感覺無趣,便拖著肥胖的身體折回去了。於是,武藝和阿樹就又一次遭受了一頓暴打。唐糖覺得武藝和阿樹挺傻,王侃老婆並沒打到他們,打他們的是他們自己的爸爸媽媽,怎的自己的爸爸媽媽反倒變成了王八呢?武藝說過:“我媽其實並沒打疼我。”可唐糖卻不相信,那天,他明明聽到武藝發出了殺豬一般的嚎叫。
唐糖坐在河邊看水裏的景象。阿樹趕著一群鴨子從上遊下來。阿樹招手:“唐糖,下來洗澡嗎?”唐糖搖頭,順勢躺下去,天空很藍,陽光很亮。幾隻燕子飛過來,唐糖想起來他要拜托燕子帶上一些種子去南方。武藝這段時間總是夥同阿樹去王侃家裏偷杏子,唐糖覺得武藝的臉皮真厚,就算用鐵錐也未必能紮出血。阿樹在橋頭村是出名的淘氣鬼,她爸爸媽媽為此可沒少操心。阿樹家裏養了一群鴨子,還有一群土雞。阿樹不喜歡讀書,他很早就離開了學校。阿樹的爸爸大樹是一個麥客,每年夏天都會背上鐮刀出去做工。爸爸不在家的日子,阿樹是最高興的,他可以丟下鴨群去河裏采菱角,還可以驅散雞群去麥田捉蟈蟈。阿樹捉蟈蟈的本領很高,他能在很遠的地方分辨出那隻蟈蟈是雌是雄。阿樹還有一隻很漂亮的蟈蟈籠子,他走到哪,手裏都拎著它。他總是在陽光充足的中午走向麥田,不久,便拎著蟈蟈籠子回來了。籠子裏麵裝著兩隻體態肥胖的大油蟈蟈。阿樹拎著它們,到菜園子裏摘下幾朵倭瓜花放在籠子裏。兩隻大油蟈蟈狼吞虎咽的美餐之後,亮開嗓門叫起來。這時候阿樹就將籠子懸掛在自家屋簷下,天氣越熱,大油蟈蟈叫得越歡,阿樹心裏越是高興。武藝也學著阿樹的樣子紮了一個蟈蟈籠子,隻是樣子遠遠不如阿樹那隻漂亮,唐糖也經常看著武藝跑去麥田。
那天,武藝在河對岸朝唐糖招手,唐糖看著阿樹也丟掉了鴨群朝這邊走來。武藝的大腦袋汗津津的:“唐糖,去捉蟈蟈呀?”唐糖搖頭,阿樹上前:“橋頭村人都說你是孤獨的,為什麽呀?”唐糖還是不理他。一隻鴨子潛上來,阿樹沒等唐糖回答便說道:“他天生就是孤獨的,孤獨的人都是病人。”“你才是病人呢?”唐糖跳起來,兩隻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武藝連忙伸出胳膊:“唐糖,唐糖,冷靜一下。”阿樹歪著頭笑笑,去追他的鴨群了。唐糖並不在乎橋頭村人怎麽看他,但他卻很在乎阿樹的看法。阿樹竟然敢說他有病?他憑什麽說他有病呀?難道就憑他會捉幾隻蟈蟈嗎?唐糖奔跑著,那是一種近似於瘋狂的奔跑。他仰起頭,想讓自己的脊背直一些,再直一些。
二毛子的眼睛始終盯著媽看,他覺得她老人家是不是昨晚發了癔症,不然怎的就輕易許出去那些土雞呢?他記得那年,他那身子像麥草一樣瘦弱的媳婦,在經曆了一次又一次嘔吐之後,終於順利產下了一個女嬰。全家人的眼睛裏都流淌著幸福的希望,可那個毛茸茸的女嬰竟如麥草般纖瘦,於是,他決定叫她麥兒。
麥兒的命運和她的名字有幾分相似,生下來竟連一口母乳都沒有吃過。看著嗷嗷待哺的麥兒,一家人沉默了。有人給出了一個偏方,用三年以上土雞的肝髒做藥引,二毛子媽看著那隻老土雞在院子裏覓食的樣子,內心隱隱作痛。那是一隻與眾不同的土雞,它的羽毛像錦緞一樣光滑,它的身姿是那樣優美,華貴。它咯噔一下跳上窗台,伸著脖子朝屋簷下看著,屋簷下綴滿了即將融化的冰淩。那些晶瑩的冰淩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著迷人的光芒。
忽地,它從窗台上跳下來,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朝雞窩走去。它每天都會生一枚蛋,一年四季從不間斷。二毛子媽把那隻紅皮雞蛋拿在手裏時,內心是充滿感動的。她舍不得吃上一個,她要把它們拿到集市上換錢,然後,在到供銷社裏買上一些生活用品。現在家裏多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孩,這讓她顯得很不習慣。每次,麥兒哭鬧的時候,她這個做祖母的內心都會充滿緊張。她舍不得她的土雞,但她也心疼自己的孫女,她必須在她和它之間做一個選擇,她迷茫了。
“您真舍得那些土雞嗎?”二毛子不解。二毛子媽搖著手道:“自然是舍不得的。”二毛子看見一隻土雞從雞窩裏走出來,高昂起脖子咕咕地叫著。他說:“看看,看看它們多能下蛋呀?”二毛子媽點頭,並有些激動地說:“它們每天都吃新鮮的蟲子。”她說著將那些土雞驅趕著去了田野裏。
那天的歡迎儀式上,橋頭村人沒看見唐糖一家人,但卻聽到了田野裏傳來的呼喚聲:“唐糖?唐糖?”人們說:“唐糖這孩子真是奇怪,他的性格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呢?”但究竟哪裏不一樣,人們還是說不清楚。
村長在給梅校長敬酒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嚴肅、謙卑的。他說:“這第一杯酒是代表橋頭村全體,歡迎老師們的到來。”梅校長喝了下去,並責令全體教師也都喝下去。高挺喝了,白靈老師卻無論如何也喝不下去,剛剛抿了一小口就被嗆出了眼淚,最後,還是楊桃奪過來替她喝了。楊桃喝酒時的樣子很誇張,一隻腳站在地上,另一隻腳卻踏在板凳上,一直手端著酒杯,另一首卻放在腰間。她高昂著頭,人們清楚的看見了她臉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雀斑。
有人說:“高挺原本長得就夠難看了,楊桃和他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有人笑:“說來也怪,他們家的小閨女倒是生得格外水靈呢?”也有人說:“莫非那個叫阿蘇的丫頭不是他倆親生的?”那人便說:“你瞎說,楊桃的身材一看就是個能生孩子的主兒。”那天,楊桃喝了很多酒,她說:“王侃家燒出來的酒就是夠勁兒,這是她第一次喝的這麽痛快。”後來,有人看見楊桃哭了。
村長拉著梅校長的手搖晃個不停。他說:“教師們給橋頭村帶來了希望,他感謝他們。”梅校長表示一定會帶領全體教師把工作做好。他還說,將來一定把橋頭村小學建設成全鄉乃至全縣最好的小學。村長點頭表示支持,他說:“我抽空到上邊找找領導,看看能不能給橋頭村小學在爭取一些經費。”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胸有成竹。自那天牽著那隻肥羊去了城裏以後,他的腦海中一直浮現著領導和藹可親的樣子。此刻,他想到了領導看見肥羊時喜悅的表情,想到了領導那發自肺腑的那句話:“一切都是為了孩子!”他也想到了,那隻肥羊站在城裏陽台上黯然的表情。橋頭村人都說唐糖是孤獨的,他想,那隻站在城裏陽台上的肥羊,一定比唐糖還孤獨吧?它一定特別懷念自己在鄉下的日子,懷念瓦藍瓦藍的天空,綠油油的青草,懷念廣袤的田野,和風吹麥浪流淌的清香。
有時候,村長很佩服自己的才華,這樣豐富貼切的句子虧他能想得出來,他也就能想起這些了,畢竟他的文化水平有限。於是,村長的眼前就又一次出現了幻境。橋頭村的孩子們背著新書包,整整齊齊地站在嶄新的校舍前,她(他)們仰著頭,頭頂上依舊是瓦藍的天空,明亮的太陽,和徐徐的春風。
唐糖、武藝、梅校長家的千金,那個叫梅子的小女孩,她(他)們長大了,去了城裏的大學讀書。城市裏的大學與橋頭村小學不同,那裏有更多的學生,更好的老師。她和他們偶爾也會想起他們的母校,想起橋頭村,想起他這個村長。村長想著居然笑出聲來。那天很多人都喝醉了。楊桃哭夠了又鬧著回去繼續喝酒,白靈不得不叫上唐糖和武藝一起把醉酒的楊桃攙回家。唐糖覺得楊桃的身體壯得像一頭母牛,幾次都差點把他摔倒,虧得武藝敦實一些,最後自己隻能氣喘籲籲的跟在後麵,眼看著武藝和白靈被累得大汗淋漓。
楊桃被送回家時,高挺正牽著阿蘇在院子裏遛彎。高挺的酒量特別差,基本上屬於滴酒不沾的樣子,他看著楊桃醉醺醺的樣子時,有些想嘔。正想著,楊桃哇的一口噴了出來,高挺的腸胃便扭著難受。唐糖和武藝嚇得跳到了一邊,幸好白靈在,她竟然一點都不嫌棄楊桃吐出來的穢物,小心翼翼地幫著收拾。高挺的臉上露出了歉意,他連聲說著謝謝。楊桃四仰八叉地躺在了**,翻了一個身便鼾聲大作了。
唐糖和武藝漫無目的地走在小河邊上。武藝說:“白靈老師可真是不錯。”唐糖不語,望向遠處的田野。武藝說:“今天的歡迎儀式就缺你媽媽了。”唐糖依舊不語。武藝問:“你媽媽是不是因為家裏沒拿出吃食,不好意思參加呀?”唐糖說:“武藝,你的廢話真多,不說話沒有人把你當啞巴。”武藝便不說了,但他還是補充了一句:“我知道你的內心是孤獨的。”
阿樹的爸爸大樹今年又去了外地做麥客,每年七八月份橋頭村都有男人出去做麥客。他們背著鐮刀,經過橋頭村的土街,小河,田野的時候,人們就會站在遠處望著他們的背影。這些腰杆挺直,性格憨實的漢子成了橋頭村眼中的另一道風景。那時候,阿樹剛剛把他的鴨群趕下河。大樹便在橋上朝他招手:“阿樹,你要好好照顧我們的鴨群呀?”阿樹也招了招手,他隻是招招手,似乎並沒有太多的話要與大樹說。以後的日子裏,阿樹經常丟掉鴨群跑到麥田深處去捉蟈蟈,或是丟下小船,獨自去岸邊看風景。阿樹總是不斷地丟下鴨群和小船。
武藝說,阿樹的夢想是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羊群。大樹不在家的日子裏,阿樹竟然忘記了他的囑咐,他想著,早日把那些可惡的鴨子賣掉,去換一群山羊,或是綿羊。阿樹是那樣喜歡羊群,它們雪白雪白的,他趕著它們,在綠色的草地上,看它們啃食著新鮮的青草。阿樹喜歡看兩隻山羊打架,它們犄角對著犄角,瞪大眼睛,凝視著對方,一切看似平靜,忽地,一隻猛地躥上來,另一隻猝不及防,被弄得四腳朝天。阿樹大笑著,那些綿羊隻是抬頭看看,之後又把頭伸進青草裏。嘴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阿樹家裏有很大一個鴨群,那些鴨子都是他爸爸用割麥攢下的錢買來的。開始阿樹還挺喜歡它們,毛茸茸的身體像一個小小的圓球。小鴨開始下水遊泳的時候有些膽怯,但那畢竟是它們的天性,不一會它們便學會了遊泳,成群結隊的在水裏折騰著。
每天,阿樹趕它們下河,或是去岸邊捉些昆蟲給它們吃。漸漸地,那些毛茸茸的小球長成了大圓球,它們總是伸著細長的脖子呱呱的叫個不停。阿樹每次睡熟都會被它們吵醒,因此,他很生氣,拿起樹枝或是竹篙使勁驅趕它們。它們叫著奔向河裏,拚命地遊到遠方,它們遊到遠處便不再回來了,阿樹隻好放下手裏的樹枝去劃船追趕。一隻、兩隻、那麽多鴨子阿樹怎麽也數不過來,他生氣了,索性將它們丟在河裏,回去繼續睡覺。傍晚時分,阿樹的媽媽站在河邊大聲叫他,阿樹醒來,揉著睡眼數著鴨子,一隻、兩隻、鴨子顯然少了很多。於是,回到家裏免不了要挨上一頓雞毛撣子。
阿樹的爸爸是在兩個月後回到橋頭村的。他回來的時候他的鴨群已經徹底解散了。大樹無奈,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他的媳婦就窩在屋裏歎氣。阿樹不用早起了,也不用趕著鴨群下河了。河岸上隻剩下那條擱淺了的小船,在秋日的夕陽裏顯得孤獨、寂寥。
大樹早起了,他要下田去割草,整個夏季他家的田地裏長滿了高大的稗草,那些稗草和莊稼一樣瘋長,阿樹平時隻放鴨,根本不去田裏除草。而她的媽媽天生著一副窩囊身板,她每天都拖著病歪歪的身子,行走在橋頭村土街上。
唐糖那天路過阿樹家的自留地時,看見大樹正撅著屁股在除草。稗草已經長到一人高,大樹彎著腰,吭哧吭哧地拔著草。唐糖走過去,回頭再看,大樹的臉上閃著晶瑩的汗珠,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他歎息著,唐糖想,大樹一定是為了那解散的鴨群而歎息。唐糖就覺得大樹是孤獨的,那條被擱淺的小船靜靜地躺在河邊,它也是孤獨的。
那個龐大的鴨群呢?那晚,它們順流而下,去了很遠的地方,那是一個距離橋頭村很遠的地方。無邊無際的蘆葦**長滿了蘆花,彎彎曲曲的河流數不勝數。
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河麵上飄著白色的晨霧,空氣是潮濕的,河邊的花草也是潮濕的。蘆葦**在微風裏閃著奇異的光,偶爾有幾聲吆喝聲傳來,是哪家的鴨子又被趕下了河。而此時,正逢大樹家的鴨群經過。它們在漆黑的夜裏借助螢火蟲的光亮向前遊著,那是一場自由而又孤獨的旅程。它們遊呀,遊呀,遊了很久也沒看見阿樹的影子,這個家夥這會想必又躲在哪裏睡覺呢?它們就這樣遊呀,遊呀!鴨群裏,幾隻身體瘦小的鴨子此時已經筋疲力盡了。於是,它們停下來回頭觀望,橋頭村早就淹沒在了夜色中。它們朝前看,眼前的河流是寬闊陌生的,它們想哭,可是那些身體較大的鴨子還在向前遊,它們聽到了岸上傳來悲涼的叫聲,它們的心跳加快了。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蘆葦**在陽光下閃著綠色的光芒。遠處有人吆喝,一群更大的鴨群朝這邊遊來,鴨子們歡呼起來,眼睛裏流出了激動的淚水。“呱呱!呱呱!”它們拚命地叫著,慶祝自己找到了同類。
幾天後,大樹離開橋頭村去找他的鴨群了。他是在經曆了幾個晝夜的連續思考之後決定的。大樹媳婦哭啼啼地坐在角落裏,古老的油燈流淌著昏暗的光,她原本蒼白的麵容看上去更加憔悴了。大樹低頭抽煙,大樹喜歡抽煙,橋頭村除了村長就數大樹能抽煙了。他抽煙不計數量,一袋接著一袋,有些時候大樹隻是嘴裏銜著煙袋,猛吸一口,卻又不吞下去,那煙便順著嘴巴又被吐出來。橋頭村人管這種抽煙方法叫做“過膛煙。”抽過膛煙的人看上去抽了很多,實際上煙霧並沒有被吸進肺裏。抽煙已經成了大樹的習慣,他並不去思考什麽過膛煙之類的,隻是他就這樣一袋接著一袋的抽,屋子裏已經滿是煙草味道了。大樹媳婦用手揮了揮眼前的煙霧,大樹見狀,弄滅了煙袋,但很快他又點著了一袋。“我去把鴨群找回來,那麽大一個鴨群說丟就丟了?”大樹說罷,繼續抽煙。
第二天大樹背上幹糧袋,沿著河岸朝下遊去了。唐糖和武藝正準備下河摸魚的時候大樹經過。武藝問:“大伯,你這是做什麽?”大樹揮了揮手說:“去找鴨群。”武藝問:“那鴨群都丟了幾天了,還能找到嗎?”大樹點頭,不過他又搖頭說:“碰碰運氣吧!”武藝笑:“大樹這是瘋了,那些鴨子見了水還能追上嗎?”唐糖說:“他是心疼。”武藝搖頭:“看起來大樹也孤獨了。”唐糖挽起褲管躍上橋欄說:“你不懂!”遠處河麵上飄過來一隻小船,唐糖認識那是阿樹家擱淺的小船,劃船的竟是阿樹,阿樹搖著櫓,頭頂上閃著濕漉漉的光。他赤著腳,高挽的褲腿裏伸出兩條細細的長腿。已經濕透了的褂子,緊緊地貼在身體上,這使他的身體看上去很分明,他彎腰拾起一塊石子,丟進河裏,水麵上**起波紋,他靜靜地看著,那波紋逐漸**漾開來。阿樹朝大樹喊道:“爸!我和你一起去!”武藝說:“阿樹怎麽忽然變得乖了?”唐糖跳下來,拿起漁撈說道:“你不懂!”
唐糖看著大樹上了阿樹的船,小船一搖一搖地去了。陽光真好,像一個濕漉漉的圓盤,綴滿了晶瑩的水滴。幾隻鵝從那邊遊過來,其中一隻很像那天裹在阿樹鴨群裏的一隻。
大樹和阿樹順流直下,夕陽染紅河水的時候,他們劃到了蘆葦**深處。兩個人不說話,隻是孤獨地坐著。大樹從懷裏掏出一個玉米餅子遞給阿樹,阿樹接過來,眼睛裏竟有了一些淚水。大樹說:“想哭你就哭出來吧!”阿樹說:“可惜了那群鴨子。”大樹起身去抽煙,阿樹看見夜幕下的大樹仿佛蒼老了許多。
阿樹躺下,小船還在慢悠悠的前行,他看著天上的星星在動,一眨一眨的。阿樹心裏便難過,責怪自己太過分,不該把鴨群丟下不管。那些鴨子是大樹用血汗錢換來的,他還指望著它們多下蛋,多換錢,然後他拿著這些錢去縣上給阿樹媽媽抓藥呢!他還指望用鴨蛋換來的錢送阿樹去學校讀書呢!唐糖和武藝他們都在學校讀書。無數次,他想到兒子坐在明亮的教室裏端正的樣子,他的眼睛裏就會溢出來淚水,可是,阿樹卻說他一點都不喜歡讀書。
阿樹說,他隻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羊群,每天看著它們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吃草,他就跑到麥田裏去捉蟈蟈。等他回來,他的羊已經吃飽了,它們趴在暖烘烘的陽光下反芻,他便抱著羊鞭順勢躺在土地的陽坡麵打個盹,或是聽著蟈蟈的叫聲,多愜意啊!
大樹覺得阿樹很不懂事,買回那些羊需要他連續幾年都到外邊做麥客,就算買回羊來,在寒冷的冬季他拿什麽喂養它們呢?每次想著那群羊孤獨地站在雪地上覓食的情景,他的心就會很痛,想著阿樹這麽小的年紀就整日奔跑在田野裏,他的心就會更痛。大樹不再往下想了。河水嘩嘩作響,驚擾了他的擔憂。他轉身,看著阿樹已經睡著了,他拿起衣服輕輕地蓋在兒子身上,他想,阿樹一定要去讀書,一定!
阿樹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河麵波光粼粼。他坐起來,大樹已經在船頭支起了火爐。阿樹看見一隻魚正在水裏吐著泡泡,他朝它伸出手去,嘻嘻地笑著。大樹喊他吃飯,阿樹興奮地說:“找到鴨群我們就回家。”大樹沉默著點頭。阿樹又說:“武藝他家裏有很多白鵝呢!”大樹點頭。阿樹還說:“武藝他爸爸說要給武藝買一群羊,武藝的學習成績實在不理想。”大樹點頭,他問:“阿樹,你想去學校讀書嗎?”阿樹點頭說:“可以,不過我得帶著我的羊群一起去學校。”大樹笑了,阿樹也笑。
大樹問:“阿樹,你為什麽那麽喜歡羊群?”阿樹說:“羊長大了能換好多錢,到那時候,我們就能蓋一所很大的房子,就像王侃家裏的一樣。”大樹說:“你得去讀書,有了知識才能擁有一切。”阿樹說:“讀書不就是為了賺很多錢嗎?我不去讀書也一樣能賺很多錢。”大樹說:“那不一樣!”阿樹不語了。過了一會他說:“看著吧!我一定能賺好多錢,一定!”大樹覺得這孩子魔怔了。
陽光將近中午的時候,透過蘆葦**的縫隙大樹和阿樹已經能看得見村落了。阿樹問:“我們的鴨群會不會就在那裏?”大樹搖頭,但他說:“可能。”阿樹就使勁搖船向岸邊靠攏。小船轉彎鑽進了蘆葦**,一會兒又從另一邊鑽出來。這時候已經隱約看見小村上空飄**的炊煙了。阿樹聞到了一股飯菜的香,他咽了一下唾沫,感覺腸子扭著難受。大樹問:“餓了吧?”阿樹想吐,眼睛卻泛著亮光:“不餓,找到鴨群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大樹的眼睛閃著淚光,自語:“阿樹,都是爸爸不好。”阿樹卻說:“鴨群是我弄丟的,我應該把他找回來。”
阿樹看見岸邊站著一個小姑娘,他朝她喊道:“喂!你看見我家的鴨群了嗎?”小姑娘把兩隻手卷成喇叭狀喊道:“沒看見,我在等我家的鴨子。”阿樹失望,不過他說:“謝謝!”小姑娘朝他招手:“上岸歇歇吧?”大樹把船拴在樹上,舉目遠眺,稀稀疏疏的茅草屋坐落在坡上。大樹坐下,掏出煙袋點燃。阿樹也坐下來,他問:“這是哪裏?”小姑娘從身上摘下水壺說道:“這是漁村。”阿樹接過來,但他說:“我剛剛已經喝了很多水了。”小姑娘問:“你不會遊泳嗎?”阿樹挺起腰杆:“我遊得可帶勁了。”小姑娘笑了,臉上飛上了紅霞。大樹閉上眼睛,仿佛進入了夢鄉。
阿樹將衣服蓋在他身上說:“睡吧!”小姑娘問:“他是你爸爸嗎?”阿樹點頭。“他是不是生病了?”小姑娘說完蹲下去摸了摸大樹的額頭。“好燙呀!他在發燒。”她說著跳起來。
阿樹黯然了,他說:“都是我害的,我弄丟了我家的鴨群。”小姑娘朝那邊喊道:“爺爺,爺爺,這裏有人生病了。”不久,傳來幾聲狗叫,一位老者帶著他的黑狗走過來。
大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夜裏了,他昏昏沉沉地說著謝謝。老者端著油燈照過來,大樹看見那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小姑娘端來了一碗魚湯,笑盈盈地遞過來。老者點頭示意大樹喝下。大樹感激得竟說不出話來。“你叫什麽名字?”阿樹問。小姑娘回答:“我叫丫丫。”阿樹摸著頭:“丫丫?丫丫?”小姑娘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