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葉兒

冬天的風夾著雪飄進了橋頭村。橋頭村人不會選擇這個季節出來走動,這個時候,人們喜歡圍在自家的爐火邊談論家長裏短。

媽媽用編席子攢下的錢為兩個孩子縫製了過冬的棉衣。葉兒的棉衣是嶄新的,黑底上麵盛開著粉色的喇叭花。唐糖的這件是媽媽去年秋天的秋衣毀成的,媽媽把棉衣遞給唐糖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顯得很慚愧。唐糖卻很興奮,穿著它在土街上來來回回跑了好幾圈。

寒假的時候,武藝幾乎每天都來找唐糖一起寫作業,唐糖並不喜歡和武藝一起寫作業。每次,武藝搬著小凳子坐在他身邊時,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挪動一下身子,為此,媽媽還毫不留情地打了唐糖屁股。

“你這孩子怎麽就這麽不通情理呢?”媽媽氣喘籲籲地問。唐糖低著頭,眼睛裏並沒有淚水。他甚至不覺得絲毫委屈。

媽媽搖頭:“難怪村裏人都說你性格古怪呢?”唐糖從媽媽的眼神裏看到擔憂。葉兒拉著媽媽的手央求:“別打哥哥,別打屁股。”媽媽歎息著,她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一個孤獨的人。唐糖站在牆角倔強的一動不動,葉兒拉著媽媽的手央求,媽媽累了,坐下來默默地流淚。唐糖覺得,媽媽打的一點都不疼。

媽媽叫唐一朵,她也是橋頭村出生的孩子。唐家是橋頭村裏的大戶,祖祖輩輩都以種田為生。唐一朵長到十六歲的時候,唐家人為她選了一門親事,但唐一朵不願意,她不想一輩子嫁給一個隻認識禾苗的男人。於是,她在一天清晨吞下了一整瓶藥片,唐家人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從死亡線上拉回來。之後,便任由她哪裏來哪裏去,不去管了。人們常常看到唐一朵在清晨或是黃昏一個人坐在橋上,望著河對岸發呆。她就這樣一個人靜靜地坐著,聽麥田深處的蛙鳴,聽小河裏魚兒吐泡的聲響。

唐糖六歲那年,唐一朵從田埂上走過的時候,一場暴風驟雨正向橋頭村襲來。狂風卷積著烏雲,鋪天蓋地而來。閃電如一把利刃劈斷了陰沉的天空,天空被劃出一條很大的口子,人們看見天被分成兩半,中間發白的地方湧出白浪,那白浪傾瀉直下,來勢凶猛。

大樹被連根拔起,白浪從四麵八方湧來。哭聲、喊聲、嚎叫聲,混成一片。老人、孩子、婦女和瘋狂的生靈們擠在一起。

唐一朵拚命地朝村裏跑,她跑呀,跑呀!她在人群中呼喚,尋找。一雙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腿。“救救我的孩子!”年輕的母親將嬰兒拋向了她。她接住嬰兒,轉身向後跑。“我的孩子呢?”她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於是,轉身折回去。

風停了,雨也停了。天空靜下來,幾顆零散的星星慢慢地眨著眼睛。月亮漸漸升起來了,慘敗淒涼的光亮照在荒涼的大地上,一切又恢複了往昔的寧靜。

人們聚集在高處,望著遠處的橋頭村沉默,永久的沉默!他與她們相互攙扶著,相互安慰著。唐一朵撥開人群尋找她的孩子。“唐糖?唐糖?”她的呼喚感動了天上的星星,星星哭了,她的呼喚感動了月亮,月亮也哭了,此刻,橋頭村人跟著也哭了。“媽媽,我在這裏!”叫唐糖的男孩掙紮著喊道。媽媽興奮極了,一把抱起自己的兒子,在他瘦小身體上撫摸著。幸好,兒子的身體還是那般光滑,他的四肢都還健全。忽地,她問:“爸爸呢?”唐糖伸出小手指向橋頭村方向:“在那裏!”沉默,又是良久沉默!

橋頭村人又一次聚集在了村頭的老榆樹下,人們相互望著,期待奇跡出現。太陽從東邊轉到了頭頂,沒有一條生命從廢墟中站起來。人們失望了,漸漸地,人群裏傳來了哭聲。村長站到空地上,他低著頭,慢慢地從懷裏掏出旱煙袋,續上旱煙,劃著火柴,一根、兩根、那火柴有些潮濕。他費了半天勁才將它點燃。一股白煙從他幹癟的嘴巴進去,又從他幹巴巴的鼻孔裏麵噴出來。透過煙霧,是一張長滿了褶皺的臉,他的皮膚不似從前那般銅色,眼窩深陷,蒼白的有些可憐。

人們相互看著,在心裏數著少了哪一個。許久,才發現少了唐家的男人。沉默,良久的沉默!人群裏又傳來了啜泣聲。村長低著頭,半晌他清了清喉嚨問道:“少了多少人?”沉默,良久的沉默!隻是那些啜泣聲越來越大了。他抬起頭看著天,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秦家的寡婦不也在了。”有人說了一句。村長點點頭:“孩兒呢?”他問。他心裏很清楚,秦家男人留下過一個血脈,一個名叫葉兒的女孩。

每年八月份,橋頭村總會有一些肯出力的男人去外鄉做麥客。他們頂著酷暑,背上鐮刀去很遠的地方收麥。做麥客簡單,不用帶太多的東西,隻要一把鐮刀就夠了。麥客們走到哪個地方,就會有哪個地方的大戶人家雇工。秦家男人第一次做麥客的時候還是一個毛頭小夥子。家裏兄弟姐妹多,一個挨著一個,做麥客不光能賺錢,還能帶出去一張嘴。在經曆了一場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秦家人決定讓老兒子出去做麥客。秦家老兒子為人憨厚,做起活來也踏實。村裏頭的老麥客樂意這樣的年輕人跟著一起。

一路上,他們會給他講很多關於麥客地說道。比如:主家做什麽夥食就吃什麽夥食,不要挑剔,夥食好與不好割麥都要賣力氣。吃飯的時候隻悶頭吃飯,不抬頭看主家的而臉色,不看主家的女人。遇到小氣的人家也別過多計較,大不了不攬下來。秦家的年輕人聽著,都記在了心裏。麥客的日子辛苦,也很單調。晴天的時候大家就賣力氣的使勁幹活,下雨不割麥的時候就聚在屋簷下休息。麥客們很少躺下來休息,即便是在不能下田的日子,他們也大多是坐著或者站著的。

雨不緊不慢地下著,在眼前織成了密密的珠簾。屋簷下,坐滿了麥客,他們低聲聊著,或是自顧磨著鐮刀。有人提議唱一段,於是,有人一隻手叉在腰間,然後,挺直脊背,張開嘴巴,就像電影裏麵唱秦腔的樣子。

秦家小夥兒在吃飯的時候,無意間抬頭瞄見了主家的閨女,後來他便扔下鐮刀帶著那閨女回到了橋頭村。從此,告別了麥客生涯。

再後來,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個叫葉兒的女孩。葉兒不到一歲的時候,秦家小夥兒就因肺癆撒手去了。橋頭村人都說那肺癆傳染,是葉兒的媽媽帶來了病菌,傳染給了葉兒的爸爸。

說這些話的人其實也沒見過葉兒的媽媽咳嗽過,隻是他們認為橋頭村向來沒有人生過此類病,自從葉兒的媽媽嫁過來後,怎的就生了這樣的病呢?村長擔心,為此,請來了縣上的衛生小組進村,結果當然是虛驚一場。橋頭村人就不再**了,他們相信村長,更相信科學。

秦家的寡婦不在了,不是因為得了肺癆,而是這場無情的災難帶走了她。唐糖媽抱著葉兒站在了村長身邊。人們看著她,也看著她懷裏嗷嗷待哺的孩兒。村長抬起腳磕了磕煙袋,問道:“葉兒還是個孩子,咱橋頭村再難也不能難為孩子,誰家條件好的,心善的,能給孩子一口飽飯,我代表葉兒父母謝謝你們了。”村長把身體彎成了一百八十度。沉默,良久的沉默!漸漸的人群開始**起來,人們相互看著,議論著。村長又拿出煙袋,續滿,一根、兩根、三根、那些火柴很潮,他費了半天勁才將它點燃。此刻,他的心裏還是踏實的,他了解他的村民,了解橋頭村每一個人,她(他)們是彪悍的,但也是善良的。就說王侃媳婦吧!雖說經常因為一些瑣事和村鄰們吵架,但也是她從大路上救了一個餓昏的人嘛!

那年,橋頭村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零下三十幾度的嚴寒讓人們放棄了出門的念頭。那段日子,橋頭村的土街上是極為安靜的,隻有幾隻狗夾著尾巴在空****的土街上晃**。中午,太陽轉到正南方向時候,土街上才能看見三三兩兩的人。人們把凍得通紅的雙手放在嘴邊,腳上單薄的鞋子使他們無法正常站立。大路上走來了王侃媳婦,她肩上扛著布袋,很艱難的走在冰天雪地裏。

有人問道:“王侃家的趕集去了?”王侃媳婦仰起頭,樣子很驕傲,她抬手撣了撣頭巾上的殘雪:“是呀!買了太多東西,快拿不動了呢!”

那人便在心裏嘀咕道:“有錢就是不一樣啊?人家有個會做買賣的男人嘛!”由此想到了自家的男人,整日裏低著頭,一副窮酸相,心裏暗罵自己倒了大黴,命運不濟。

大路上好像躺著一個人。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跟了過去。有人從土街上跑下來,觀看:“是一個餓昏的。”那年頭乞丐和餓昏的隨處可見。有人叫孩子說:“快點回家去拿幾個玉米餅子,再端一碗開水來。”孩子應著去了。孩子畢竟是孩子,急著看熱鬧,一碗水端到地方竟灑得隻剩半碗了。

拿來的玉米餅子被餓昏的吃光了。王侃媳婦還從布袋裏拿出一些果子給了那人,囑咐他留著路上吃,轉念,她又把給王侃新買的棉衣也一並給了那人。

那人千恩萬謝,磕頭好似雞啄米。眾人說:“不愧是開雜貨鋪的,財大氣粗。”王侃媳婦笑,她說:“誰還沒有個為難時候呢!”自那以後,橋頭村人不在計較她的高傲,也很少有人在因為一點瑣事和她吵架了。

唐糖看見媽媽抱著葉兒的雙手有些顫抖。她的眼睛裏流露出了一絲母性的光芒。唐糖跑出人群,走向了田野。他喊著,大聲喊著,直到大多數人聽見了他的喊聲。“唐糖這是怎麽了?”有人問道。“這孩子恐怕是受刺激了,唉!”有人說。“這麽小的孩子就沒了爸爸多可憐呀!嗚嗚!”竟然有人說著,掉下了眼淚。心裏痛恨那場無情的自然災害。

媽媽依舊緊緊地抱著葉兒。她聽到了兒子的喊聲,那是一種令人心痛的喊聲。她的心跟著升起悲憫、淒涼、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流了下來。

那場災難之後,破舊的茅草屋裏就剩下了她帶著可憐的唐糖和葉兒。她想過留下葉兒,而她又不得不去思考另一個問題——生存。現在的橋頭村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生機。走在土街上的人們是頹廢的、無精打采的。那些幸存下來的人們連呼吸都是困難的。人們有氣無力地打著招呼,久了,他們幹癟的胃腸扭曲了,最後連打招呼的力氣都沒有了。上了年紀的老者和孩子們整日裏低著頭幹嘔,偶爾吐出來的也都是一些綠色的臭水。樹葉光了,草根也被挖了,去年秋天留下的玉米葉子被磨成了黑乎乎的麵粉。黑色的澱粉摻雜著零星的野菜怎樣吞下去又被怎樣排出來,胃腸已經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空****的掛在身體內。人們的眼睛模糊了,他們日日夜夜望著村口的大路,期待一輛滿載糧食的馬車經過。

那時候,唐糖和武藝走在田埂上,他們看見了一輛滿載糧食的馬車向這邊跑來。三匹膘肥體壯的棗紅馬齊頭並進,嘴裏冒著白氣。車上堆著裝滿糧食的麻袋,麻袋裏麵裝著新打下來的玉米、麥子。武藝聞到了新麥子的香味,他捅了捅唐糖說:“我餓。”唐糖擦著嘴角的口水回答:“我也餓!”兩個男孩就這樣默默地看著遠方發呆。

太陽從頭頂轉到了西邊,橋頭村的老樹下已經沒有多少人了,離開的人都搖著頭歎息,她或者他們的臉上都掛著無奈。救災的那點糧食對於偌大的橋頭村而言無疑是杯水車薪的。全家老少幾輩人,七八張嘴等著吃飯,即便勒緊腰帶也還是饑腸轆轆,她和他心裏都清楚,根本擠不出多餘的糧食給葉兒。“不能讓可憐的閨女跟著咱們遭罪呀!”女人說著,流下了眼淚。男人低頭歎息道“都怪我沒本事呀!”眼睛也是紅紅的。

梅校長一家坐在黑暗裏,許久,梅校長先開口說話了:“咱家領養了吧?”“不要,不要!”小丫頭梅子跳起來叫道。她仿佛看見了媽媽正牽著葉兒的小手走在田野裏。葉兒摟著媽媽的脖子咯咯地笑,媽媽親昵地貼著她的小臉,眼睛裏流露出母性的光芒。

媽媽把一隻野花插在葉兒頭上,葉兒就咯咯地笑,她們兩個在河邊坐下來,看著水裏的鴨子們將蛋丟在淺淺的草叢,那些鴨子是很淘氣的,不願意將蛋下在窩裏邊。

梅子的思緒很快被一聲痛苦的咳嗽聲淹沒了:“不是咱家心不善,梅子從小嬌生慣養習慣了,一下子多了一個妹妹,她能受得了嗎?”梅家奶奶的歎息深沉、淒涼。

“明天再去村頭看看吧!給葉兒帶點東西。”梅家奶奶用顫巍巍手擦著眼淚。“我不去了,看著讓人心酸。”梅子媽抹著眼淚。梅子說:“不許去!”梅家奶奶問道:“丫頭,你明年也該上學了吧?”梅子不語,坐在那裏生氣。

明年她已經八歲了,到了該上學的年齡了。她希望自己每天都能背著新書包去學校,橋頭村的人們都會用一種讚許或是羨慕的目光看著她。梅子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孩,她的嗓音很好聽,她還特別喜歡跳舞,哪一個女孩子不喜歡跳舞呢?

唐糖坐在院子裏,望著天上的星星發呆。星星很亮,像葉兒的眼睛一樣。黑夜充滿孤獨,唐糖聽見媽媽在哄葉兒睡覺:“小小子兒,做門墩兒,哭啼啼,要媳婦兒。”葉兒張著小嘴跟著哼唱,小手不停地拍著自己的胸脯,她真乖,在哄自己睡覺。唐糖覺得黑夜太長,太孤單。他覺得此時的媽媽是孤單的,葉兒是孤單的,自己也是孤單的,天上的星星也許不孤單、武藝也不孤單、阿樹和他的鴨群也不孤單、梅子肯定也不孤單吧?月光裏的葉兒睡著了,唐糖聽到了黑夜裏的啜泣,他坐起來問“媽,明天還要帶著葉兒去嗎?”媽媽沉默了。“別去了,我們養著她吧?”他的語氣很堅定。媽媽問道:“唐糖,明年你該上學了吧?”唐糖瞪著眼睛說道:“我不去讀書了,出去賺錢養家。”“你說什麽?”媽媽的眼睛閃著淚光,唐糖語塞了。

第二天,老榆樹下站滿了人,人們卻沒有看到唐糖家人的影子。村長點燃旱煙袋說:“唐家決定收養葉兒了,我就說嘛,咱橋頭村人心還是最善的嘛!”村長挺直了腰杆,顯得很有底氣。梅子媽站出來說:“一個女人怎麽養活兩個孩子,還是我家來養吧?”梅子扯著媽媽的衣角叫著:“媽媽你在說什麽?嗚嗚!”竟然大哭起來。她激動的小臉上滲出了汗水。人們議論紛紛,猛瞧見唐糖媽懷裏抱著葉兒站在了空地上,她目光呆滯,看上去憔悴了很多。村長愣了,一時間空氣凝固了,樹上的葉子不在搖曳,蛙也不在鳴叫,人們聽見那隻流浪的小狗在哀鳴,聲音稚嫩淒涼。此刻,它正可憐兮兮地蹲在小河邊上,傻傻地望著水中的魚兒,久了,它的眼睛流出了淚,酸酸的。“咱不是說好了嗎?”村長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現在困擾他的不單單是葉兒的撫養問題,他的內心充滿了困惑。

有人說道:“唐家男人沒了,吃了上頓沒下頓拿什麽撫養這個孩子呀?”那人說著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也有人說:“羊肉貼不到狗肉身上,不是自己親生的當然不疼了。”那人臉上也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很多人臉上都流露出不屑。唐糖媽沉默著,她看見,此刻,人群中有一雙眼睛在死死地盯著自己,那是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像清澈的河水。之後,橋頭村田野上空想起了一陣悲涼的歌聲:“小小子兒,做門墩兒,哭啼啼,要媳婦兒。”撲通撲通的響聲像是那晚的暴風驟雨。

唐糖媽走向了田野,她的大手牽著葉兒稚嫩的小手。

春天流淌著綠色走進了橋頭村。唐糖和武藝都背著書包去了學校。那年的葉兒已經四歲了。

唐糖在去學校的路上遇見了梅子。梅子走路的姿勢很特別,像是在跳舞。自葉兒走進唐家以後,梅子總是對唐糖愛理不理的。唐糖並不在意別人的態度,他最在意的是葉兒。武藝曾經對唐糖說過,梅子是因為葉兒的事情在生氣。唐糖撇著嘴:“她就是一個自私鬼。”武藝說:“其實橋頭村的人心是善的,隻是他們害怕葉兒會跟著遭罪罷了。”唐糖說:“我家也很窮,我和媽媽怎麽就不怕呢?”武藝說:“你媽媽不是也猶豫過嗎?”“你閉嘴!媽媽是太善良了。”唐糖怒了。武藝連連用手拍打自己嘴巴罵道:“讓你瞎說,讓你欠嘴。”之後唐糖說:“葉兒是我妹妹,等她長大了,我去賺錢供她讀書。”武藝點頭,他很佩服唐糖,說他是一個好哥哥。唐糖卻搖頭說你不懂。

唐糖的心裏始終都是孤獨的,他不願意把這份孤獨說給武藝聽,他覺得武藝根本就聽不懂。唐糖總是在清晨或者黃昏時分走向田野,他孤獨的行走成了橋頭村一道特別的風景。人們也不再問他,隻是遠遠地看著他。他走到田野深處,坐在麥田邊上,或者田埂上看天、聽風、唱歌謠:“小小子兒,做門墩兒,哭啼啼,要媳婦兒。”梅子有時候也能聽見唐糖唱歌謠,不過她說唐糖唱得太難聽,一個男子漢還唱那麽幼稚的歌謠,笑死人了。

唐糖覺得梅子是一個地道的叛徒,小烏龜事件讓他對梅子的印象大打折扣。他覺得梅子其實並不是橋頭村小學最漂亮的女生,她走路的姿勢像是一個大腦有病的人,她的歌聲難聽死了,像樹上的老烏鴉在叫,還有她腦後那束馬尾辮,什麽馬尾辮,簡直就像田野裏即將枯萎的狗尾巴草。

唐糖曾想過無數整治叛徒的辦法,比如,等梅子熟睡的時候,用剪刀剪掉她的馬尾辮,或者在她的書包裏偷偷放上幾隻沒長毛的小老鼠。不然就夥同武藝,夜裏拿著竹竿捅破她家的土雞窩。一定要叫上武藝,自己恐怕應付不來。轉念,想到武藝看梅子的眼神時,心情瞬間複雜了。

梅子連續幾天都沒來上課了,沒有她的日子讓唐糖覺得很輕鬆。唐糖每天都走在人群最前麵,武藝總是在人群裏尖叫著喊他,唐糖回頭,卻總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武藝的個子太矮了。武藝氣喘籲籲地從人群裏跑出來:“你怎麽跑那麽快呀?差點沒擠死我。”唐糖不理,徑直走進教室。武藝拍著書包神秘地說:“中午一起吃吧?我帶了油糖餅。”唐糖瞥了一眼他的書包,好像真的是油糖餅,不然怎麽會浸出一大片油漬呢?而且唐糖也聞到了油糖餅的香味。“你帶了什麽飯?”武藝問他。“中午我回家吃,我家也做油糖餅。”唐糖說這些的時候,感覺臉上有些發熱。“你家也吃油糖餅呀?我還特地多帶了兩個,既然你有了,那算了吧!”武藝說。唐糖的心猛地一縮,他有些後悔說了剛才的話。他覺得自己就是太要麵子了,也難怪,一個男生哪能不愛麵子呢?“把你的油糖餅拿出來看看呀?”梅子突然出現在唐糖麵前。“又是你?”唐糖有些惱怒。梅子一陣壞笑道:“是我呀?你的油糖餅呢?咯咯!”唐糖沉默了。身後傳來一陣嘲笑聲。一隻烏鴉在校園的旗杆上嘎嘎地叫著,唐糖覺得它太像唱歌時的梅子了。

橋頭村小學校坐落在小河對岸,那裏原來是一片開闊地。一排排整齊的新草房建好了,橋頭村人的眼裏就有了光芒,這光芒就像黎明漸漸升起的太陽,照進了每一個橋頭村人的心裏。

上邊的領導要為橋頭村小學取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可是,憑它怎麽響亮,橋頭村人都不去理會,他們隻是自顧稱它為橋頭村小學。

人們找到村長,要求把名字改過來。村長無奈,他說:“學校叫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孩子有書讀了。”人們說:“橋頭村祖祖輩輩都希望能有一所屬於自己的學校,名字當然要我們自己來取嘛!”

村長無奈去上邊找,上邊對於這個事情也沒有過分幹涉。隨它叫什麽吧!總之都是為了孩子。村長覺得上邊的領導通情達理,為此,還專門送了一隻肥羊過去。

村長不愧是村長,臨走的時候也沒忘記說上一句:“今後還請領導多多關照啊!”領導看著那隻肥羊的時候,腦海裏便湧現出一個畫麵,肥羊每天都在田野裏啃食著鮮嫩的青草,那些青草自然也是野生的,從未施過肥,也從未打過農藥。它們長年累月生長在橋頭村的田野,大自然的規律讓它們春天泛綠,夏季茂盛,秋天泛黃,冬天枯萎。領導笑著,他說:“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嘛?應該的,應該的。”

村長點頭哈腰,他說:“領導英明,代表橋頭村全體村民感謝領導,代表橋頭村的孩子們感謝領導。”之後,領導說還有一個緊急會議要開,差人把那隻肥羊送回了家,寒暄著去了。

那隻肥羊孤獨地站在城裏的陽台上,它的腦海中不斷湧現在鄉下的日子。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車流、人流讓它感到頭昏腦漲。此時,它更想念鄉下的那群夥伴。每天早上,它都跟著牧羊人走進廣袤的田野,田野裏水草豐滿,空氣清新。牧羊人將它趕到水草茂盛的地帶後,便抱著羊鞭去陽坡麵打盹了。它們聽著頭上的鳥叫,看著綠油油的青草,心裏充滿了感動,吃飽後的肥羊就順勢趴在軟綿綿的草地上反芻。一下,兩下,胃腸輕鬆的蠕動著,它是那樣自由,無憂無慮。如今,那些日子都變成了美好的回憶。能怎樣呢?算了吧!一切都是為了孩子!

橋頭村小學校一共有十幾間正房,這些正房都是麵南背北,陽光充足的。村長和梅校長商量著把它們作為教室。和正房不同角度的還有十幾間新草房,這是給住校老師和離家較遠的孩子準備的。

橋頭村小學一共有六個年級,每個年級一個班。比如,一年一班,二年二班……以此類推,並不是因為上學的孩子少,而是師資力量不足。這裏一共有四位教師,除了梅校長和高挺老師以外,剩餘的二位都是民辦代課老師。公辦教師的工資是由財政撥款的,其餘兩位民辦教師的工資就得由橋頭村自己出了。這麽大的一筆錢著實愁壞了村長,從哪裏出?出多少?

兩位民辦教師都是村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請來的,說好了除了工資還會給一些相應的照顧。比如兩位老師可以在橋頭村小學校挑兩間好房子給家人居住。

高挺老師來到了橋頭村小學,還帶來了一個名叫楊桃的女人。他們有一個三歲的女兒,叫楊桃的女人看上去很邋遢的樣子,挽在腦後的發髻容易讓人聯想到橋頭村的土雞窩。

楊桃的眉毛很淡,尖尖的鼻子上麵布滿了雀斑,像橋頭村屋簷下的家雀留的屎。厚厚的大嘴裏含著一口稀疏焦黃的牙,唐糖歪著頭看她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楊桃便瞪著眼睛問“誰家的小崽子?”唐糖不答,飛速朝前跑去。

有人告訴楊桃說:“那是唐糖,橋頭村最古怪的孩子。”楊桃撇嘴,她並覺得唐糖有什麽特別。

楊桃有個小女兒名叫阿蘇,這閨女完全是一種獨立的基因,身上竟沒有一處長得像爸爸媽媽。

楊桃剛來到橋頭村時候,表現得格外凶悍。比如,誰家的鴨兒鵝們若是叨了她的菜園子,她就滿世界的敲鑼打鼓的謾罵。再比如,誰家的孩子不小心摘了她的豌豆莢,她便拎著孩子的脖領一路罵著上門討伐。橋頭村多數人都領教過她的厲害,當麵的時候叫她楊桃,背地裏都稱她母老虎。

白靈老師在教室的東南角挑了一間房,西北角上的自然就是高挺住了。可楊桃卻不同意,她說:“她家閨女太小,西北角光線不好,自己跟著男人來奉獻也就罷了,不能連累閨女跟著受罪。”

村長和梅校長的臉色都很難看,村長說:“楊桃,白靈老師年輕,膽子小,東南角的房子離教室近一些,一旦有事照顧起來也方便一些。”村長說完看著梅校長,梅校長也點頭說是。楊桃卻不這樣認為,她說:“論年齡,我家阿蘇比她小多了,她膽子小?我的膽子也不大嘛!”外邊傳來孩子的哭聲,梅校長說是哪個搗蛋鬼又惹禍了,便出門去了。

高挺說:“村長說的有道理,我們就住西北角那間吧!”村長笑了,說還是當老師的有覺悟,可村長的腳還沒邁出門檻,就遭到了楊桃的極力反對,她吼道:“誰願意住誰去住,反正我娘們不去,膽子小?那索性搬你家炕頭去嘛!”村長木訥了。高挺掛不住臉,一跺腳出去了。

三個老師要帶六個班,除了教數學、語文以外還要兼顧思品、自然、美術、音樂和體育。村長不忍心,說老師們太辛苦了,橋頭村人必須要拿出一個支持的態度。橋頭村人自然不會吝嗇,拋去她們善良的本性不說,就單純為了孩子她們也是願意付出的。令人沒想到的是,開學一個月後,第一次發工資的時候就出了問題。村裏東拚西湊也沒能湊夠老師的學費。

村長急了,召集大家開會。老榆樹下站滿了人。村長掏出煙袋,續上,卻沒點燃。人們發現他的手在顫抖,村長每次著急時,手都會不停地抖動。

二毛子走上來劃著火柴遞到村長麵前。村長伸過煙袋,煙袋鍋上冒出了白煙。村長猛吸了一口,咳咳……咳咳!眼睛被嗆出了淚水。二毛子笑:“村長這煙可是夠嗆的。”村長瞪了他一眼說道:“去一邊兒去!”村長每逢著急的時候就愛罵人。二毛子貓著腰跑了。村長吧嗒吧嗒嘴,說道:“老師能來到咱們橋頭村教孩子們讀書識字已經很不容易了,可是咱們村窮啊!竟然連老師的工資都開不出來。”他說完,索性蹲在地上悶頭抽煙。有人說:“把村裏的牛賣了吧?”另一人說:“餿主意,賣了牛你下田拉犁呀?”一句話引得眾人哄堂大笑。“那能怎麽辦呀?沒有錢人家老師還能留下來嗎?”那人急了。眾人點頭:“是呀!是呀!”村長隻是悶頭抽煙,煙霧在他的頭上彌漫開來,他滿是褶皺的臉顯得更加蒼老了。良久的沉默之後,村長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說:“我去找梅校長商量商量。”說完,拖著長長的影子去了。

唐糖坐在田埂上,朝橋頭村小學方向眺望。橋頭村小學的屋頂被太陽鍍上了一層金色。那些麥草並非一般的麥草,那是整個橋頭村最肥沃的土地產下來的。它們在經曆了四季的風吹雨打之後變得韌性十足。

秋天的時候,橋頭村的男人和女人一起動手把麥草收回來,攤在場院裏。晾曬麥草不能選擇太陽最足的時候,早上或者黃昏時分是最佳,麥草要保持足夠的濕度,有了濕度才能保證韌性,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很多天。

之後,人們把麥草和在泥水中,一層層的盤上屋頂,等到它們徹底凝固。這時候梅校長順著梯子爬上屋頂,把一桶桶冰涼,透明的清水澆在上麵,漸漸地,麥草恢複了之前的金黃。

梅校長站在屋頂上,臉上始終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孩子們成群結隊的向他揮手。人們仰起頭,看著瓦藍的天空,明媚的陽光,看著屋頂上日漸高大的梅校長。他笑著,雙手叉腰,大聲吆喝著,他的喊聲驚動了河裏的魚兒,吃草的牛、生蛋的雞,生靈們都跟著叫起來。

橋頭村沸騰了,人群沸騰了。